堂吉诃德 第二十章

叙述英勇的堂吉诃德·德·拉曼却遇到从未听到见到过的险事,却以世界著名骑士从来没有过的最安全的方法脱了险。

“老爷,这些绿油油的青草表明,这儿附近必然有滋润它们的清泉或小溪。因此,我们应该往前走一走,也许能找到解渴的地方。我们已渴得嗓子眼冒烟,这比饥饿更难受啊。”

堂吉诃德认为桑丘的主意不错。这时,他牵着罗西纳特,桑丘将吃剩的食物装上驴背,也牵着毛驴,两人摸黑朝草地的上方走去。由于这时天色已晚,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还没有走上二百步,就听到隆隆的流水声,好像有一瀑布从很高的悬崖上倾泻下来。听到这声音,他们欣喜万分,便停下来听听这声音来自什么地方。他们又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冲淡了他们刚才听到水声引起的欢乐,尤其扫了桑丘的兴,因为他生性胆怯。原来他们听到了有节奏的拍打声,还夹杂着铁片和铁链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加上他们原来听到的汹涌的水声,除了堂吉诃德,谁听了都心惊胆战。

上面已经说过,天已经黑了,他们来到一块林地,周围都是参天大树,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窸窣声,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俩孤单单地在那个地方,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边是隆隆的流水声,另一边是沙沙的树叶声。刚才听到的拍打声仍不绝于耳,风还在不停地吹着,夜好像长得没有个尽头。此外,他们又不知身在何处,这真叫人胆战心惊啊。堂吉诃德对这一切仍毫不畏惧,他跳上马背,一手挎着盾牌,一手提着那根长矛,说道:

“桑丘朋友,你应该明白,老天爷让我出生在这个铁的时代,目的是让我去恢复金子的时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金时代。我这一辈子就是要出生入死,历尽艰险,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我再说一遍,我就是要重振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武士和世界上九大英杰的事业。我要让人们忘记什么普拉蒂尔呀,塔布朗德呀,奥利瓦德呀、蒂拉特呀,以及费华和贝利阿尼斯之流,要让过去所有的著名骑士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我要在当今之世,干大事,创大业,立大功,让前辈骑士们创建的辉煌成就黯然失色。我忠实而公正的侍从,你应该注意,今夜这样黑暗,寂无人声,树林中又发出低沉的嘈杂声,加上我们跑来寻找好像从月亮的高山上冲泻下来的这股水流发出的可怕的声音,还有那种不停地响着的拍打声——这种种因素凑合在一起(或者单独的一种因素),都可以使战神也魂飞魄散,何况那些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危险、经历过这种奇事的人呢。可是,我刚才对你说的这种种情景反而更增添了我的勇气,使我难以控制自己,不管这次冒的险有多大,我一定要大干一场。为此,请你把罗西纳特的肚带勒紧一点,你就留在这里吧。在这儿等我三天,届时我若不回来,你就可以回村。回去后,劳你的驾,去一趟托波索,请告诉我那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就说那个为她倾倒的骑士,为了不辱没自己的名声,不给她的脸抹黑,已在战斗中捐躯了。”

桑丘听了主人的这番话,嚎啕大哭,说:

“老爷,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眼下是黑夜,周围没有人瞧见我们,我们完全可以绕道避险,就是三天不喝水也无所谓。既然没有人看见,就不会有人说我们胆小。再说,我曾经听村上那个您认识的神父讲道时说过,‘玩火者必自焚’[1]。因此,我们最好不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触动上帝。干这么大的事情,除非上帝创造了奇迹才能脱险。老天爷已经为您创造过好几次奇迹了。比如,您没有和我一样,让人家兜在毯子里往空中抛;您和护送那个死者的这伙人数众多的敌手交锋时,也占了便宜,自己一无损失。如果我说的这些都难以动摇您的铁石心肠,那么,请您想一想,您等一会儿一离开这里,我就会吓得魂不附体,不管谁来抢我的灵魂,我都会拱手奉送的。请您顾念这一点吧。我这次抛下妻儿,离开故乡,出来为您效劳,原以为能得到一些好处,不会吃亏的。可是,常言道,贪婪撑破了麻袋。对我来说,贪心打破了我的希望。我对您曾多次答应过要给我的那个充满霉气的海岛寄予很大希望,结果呢,不但得不到,还要将我丢弃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的老爷,看在独一无二的上帝的分上,别对我这样无理。倘使您一定得这么干,至少也得等到天亮。我过去放过羊,根据我那时学到的一点天文常识,再过三个钟头天就亮了,因为小熊星的嘴巴已到了我的头顶上。它与我的左臂成一直线时,正好是半夜。”

“桑丘,今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堂吉诃德说,“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你怎么能见到什么成一直线呀,嘴巴呀,脑袋呀,这样一些玩意儿呢?”

“您说的也是事实,”桑丘说,“不过,人一害怕眼睛就亮了,连地下的东西也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天上的东西呢。头脑里只要好好想想,就会明白,眼下离天亮确实不远了。”

“离天亮虽已不远,”堂吉诃德说,“但我总不能因你淌了眼泪或进行请求就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无论是现在,还是别的什么时候,我都不能这样做。因此,桑丘,请你不要再说了。上帝既然给我安排了这件前所未见的险事,自然会保佑我平安,也会让你放心的。眼下你的任务是把马肚带给我勒紧一些,然后就留在这里。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争取很快回来。”

桑丘见主人决心已下,无论眼泪,还是劝告都无济于事,便决定给他耍个花招,迫使他等到天亮。他在勒紧马肚带的时候,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他毛驴的缰绳拴住罗西纳特的两条前腿。这么一来,堂吉诃德想走也走不了啦,因为那马迈不开步,只能跳着走。桑丘·潘沙见到自己的这一招见了效,就说:

“啊呀,老爷,老天爷被我的眼泪打动了,不让罗西纳特跑了。您如果还是固执,硬要用踢马刺踢马,或用两腿夹它,结果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会触怒命运之神呢。”

堂吉诃德心急如焚,但越是使劲地踢,那马越是动弹不了。他没有想到马的前腿被捆住了,没奈何只好坐等天明,或者等到罗西纳特能挪动步子的时候再说。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是桑丘捣的鬼,总以为这是别的什么原因,因此,他对桑丘说:

“桑丘,既然罗西纳特动弹不得,我也只好等待黎明露出笑脸了。黎明迟迟不来,我只能流泪。”

“别哭,”桑丘说,“我给您讲故事解闷。除非您按游侠骑士的习惯,下马在青草地上睡一会儿,否则,我就给你讲到天明。你如能睡一会儿,等天亮后,您开始干这桩举世无双的奇事时,就有精神了。”

“你叫我下什么马?睡什么觉?”堂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临危偷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反正你生来就是为了睡觉。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要干与我志趣相投的事情。”

“老爷,您千万别生气,”桑丘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就走过去,一手按在马鞍前部,一手按在马鞍后部,紧紧抱住他主人的左腿,寸步也不敢分离。他是被那不停地响着的拍打声给吓坏了。他刚才答应给主人讲故事,堂吉诃德就叫他讲个故事消消遣。桑丘说,如果自己听了那个拍打声心里不发慌,他一定要讲的。

“尽管这样,我还是要讲给您听。我要是能把这个故事讲完,中间不受人打扰,这可是个好故事,你仔细听着,我这就开始。往事早已过去,未来的好事让大家分享,坏事留给寻找它的人……老爷,您要知道,古人讲故事时,开场白不是随便说的,这是罗马检查官加东·松索里诺的一句名言。他说,‘坏事留给寻找它的人’,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就像戒指套在手指上那么合适。这意思就是让您留在这儿,哪儿都不能去,别去寻找坏事。前面这条路太可怕了,眼下谁也不强迫我们走这条道,我们还是改道而行吧。”

“你讲你的故事,桑丘,”堂吉诃德说,“走哪条道的问题由我来决定。”

“那我就开始讲,”桑丘说,“在厄斯特列马杜拉的一个村子里,有个羊倌,也就是说,是个放羊的。我故事里的这个牧羊人或者就叫羊倌吧,名叫洛贝·鲁伊斯。这个洛贝·鲁伊斯爱上了一个牧羊女,她名叫托拉尔娃。这个名叫托拉尔娃的姑娘,父亲是个有钱的牧主。这个有钱的牧主……”

“照你这个讲法,”堂吉诃德说,“每句话都重复两次,这个故事恐怕两天也讲不完。你应该像有学问的人那样简明扼要地讲下去,否则,就别讲了。”

“我们村里的人讲故事都像我这样,”桑丘说,“别的讲法我不会,您也不该叫我换个样儿讲。”

“您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堂吉诃德说,“反正我命中注定要听你这么讲。接下去讲吧。”

“那么,我的老爷,就听我讲吧,”桑丘说,“我刚才已经讲到,这牧羊人爱上了牧羊女托拉尔娃。这姑娘长得圆鼓鼓胖乎乎的,性子很野。由于她嘴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根胡子,有点像假小子。她的模样这会儿仿佛就在眼前呢。”

“这么说,你早认识她了?”堂吉诃德问。

“我不认识,”桑丘回答说,“不过,跟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对我说,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还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时,可以一口咬定,并且发誓说,这故事中的事儿都是亲眼目睹的。我继续往下讲。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魔鬼是从不睡觉的,总爱把水搅混。经过魔鬼的一番挑唆,牧羊人原来是爱牧羊女的,现在反而恨她了。什么原因呢,就是有人多嘴多舌,让这姑娘害他吃了点醋。这醋味儿也浓了一点儿,出了格,超过了界限,牧羊人就讨厌她了。他想离开故乡,跑到一个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地方去,免得再与她见面。托拉尔娃呢,她原来是瞧不起洛贝的,现在反而喜欢他了,尽管过去从来没有爱过他。”

“这是女人的本性,”堂吉诃德说,“你爱她,她反而瞧不起你;你讨厌她,她倒爱上你了。讲下去,桑丘。”

“牧羊人拿定主意后,立即行动起来,”桑丘说,“他赶着自己的羊群,朝厄斯特列马杜拉的乡下走去,打算到葡萄牙王国去。托拉尔娃知道后,也跟他去了。她赤脚步行,远远地跟着他,手里拿一根棍子,脖子上挂一个褡裢,据说里面放了一块破镜片,一把断梳子,还有一小瓶修面用的油膏。管她褡裢里带什么东西呢,反正我也不打算去追根究底。我只是说,当时听人说,这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要过瓜迪亚纳河。那阵子河水猛涨,快到岸上了。那个地方没有渡船,也没有摆渡的人将他和他的牲口渡过河去。他焦急万分,因为托拉尔娃已离他很近,她一到身边,定会对他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四下里竭力寻找,发现一个渔夫,身边有一条小船。船不大,只容纳一人一羊。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和渔夫一商量,渔夫同意将他和他赶来的三百只羊都渡过河去。渔夫上船先渡过一只羊去,回来又渡过一只,又回来,又渡过一只。您可得把渔夫渡过去多少只羊记清楚,要是漏掉一只,这故事就完了,就一句话也讲不下去了。我继续讲下去。我说,河对岸下船的地方十分泥泞,渔夫来回一次得花不少时间。尽管这样,他还是回来一次,渡过去一只;又回来,又渡过去一只,又渡过去一只……”

“你就说全都渡过去了,不就得了,”堂吉诃德说,“干吗要说回来一次,渡过去一只,这样说一年也说不完。”

“到现在为止,渡过去多少只了?”桑丘问。

“鬼才知道呢!”堂吉诃德回答说。

“我不是对您说,叫您记清楚吗?现在这个故事完了,讲不下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堂吉诃德说,“记清渡过去羊的数目,对这个故事有那么重要吗?反过来说,记错了一只羊,难道这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吗?”

“是讲不下去了,老爷,绝对讲不下去了,”桑丘回答说,“我刚才问您,多少只羊给渡过去了,您说不知道,就在这当儿,下面的故事我就忘了。不过,我可以肯定,下面的故事很有意思。非常有趣。”

“如此说来,”堂吉诃德说,“这故事就这么完结了?”

“完了,就像我老娘一样。”桑丘说。

“老实告诉你,”堂吉诃德说,“您讲的这个寓言,或者叫故事或历史,太新鲜了,世界上没有人能想得出来;你讲的方法和结束的方法也是我这辈子没有遇到过的。当然,对你这样不这么聪明的人我也不指望能听到别的什么好故事。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不停地响着的拍打声一定把你的脑筋搞糊涂了。”

“怎么说都可以,”桑丘说,“不过,我知道,我这个故事已没有什么可以讲的了。渡过去的羊的数字一错,这个故事就完了。”

“随它爱在哪儿结束,就在哪儿结束吧,”堂吉诃德说,“我们现在来看看罗西纳特还能不能走路。”

他踢了一下马,它还是只跳了几下,又停下来了。它的两条前腿拴得非常结实。

这时天快亮了。也许由于早晨天凉受了点寒,也许桑丘吃晚餐时吃下什么致泻的东西,也许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这种可能性最大)。总之,桑丘急于想干一桩他人代替不了的事情。然而,这时他又害怕得要命,竟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的主人。可是,这件非干不可的事,不干也不行。他只好采取折衷的办法:松开抓住马鞍后部的右手,动作轻捷,悄无声息地解开了裤带上的活扣。平时他只用这条裤带系住裤子,带子一松开,裤子就往下掉,像脚镣一样套在脚上。接着,他又高高撩起衬衣,露出两片不算太小的屁股。他原以为这样一来,他已为摆脱困境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谁知下一步更难——他在排便时不能发出声响,这实在办不到。他时而咬牙,时而缩肩,还竭力屏住气,但效果终究不理想,最后还是发出了一点声音,这声音和吓得他心惊胆颤的那个声音完全不同。堂吉诃德听见了,说道:

“这是什么声音,桑丘?”

“我也不知道呀,老爷,”桑丘回答说,“准是又出了什么乱子了。险事和倒霉事总是一齐来的。”

说完,他又试了试,这会儿倒非常顺利,居然没有发出前一次那样的声音。他终于解除了刚才折腾得他那么厉害的负担,觉得轻松多了。堂吉诃德的嗅觉和他的听觉一样灵敏,桑丘此时又紧挨在他身边,那臭气几乎直线上升,难保不会有一部分气味进入堂吉诃德的鼻腔。他赶紧捂住鼻子,用两个手指紧紧捂住鼻孔,齆着鼻子说:

“桑丘,看来你心里非常害怕。”

“我是害怕,”桑丘说,“可这会儿您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这会儿你身上的气味大得很,而且,不是龙涎香的香味。”

“非常可能,”桑丘说,“不过,这事儿不能怪我,要怪您老人家,是您在这半夜三更带我到这人迹罕见的地方来的。”

“朋友,你离开这儿几步吧,”堂吉诃德说话的时候,两个手指仍捏着鼻子。“从今以后,你的行为要多加检点,对我也要有分寸。我平时对你说话随便些,造成你对我不够尊重。”

“我可以打赌,”桑丘说,“您一定以为,我刚才的行为是有失检点了。”

“桑丘朋友,这件事还是不再往下谈为好,”堂吉诃德说。

主仆俩就这样谈谈说说,过了一个夜晚。桑丘见天快亮了,就悄悄地解开捆住罗西纳特前腿的绳索,自己也系上裤带。这匹马生性温顺,这会儿一松开,反倒来了气,只可惜它不会奔腾跳跃,却只是用前腿在地上跺了几下。堂吉诃德见罗西纳特能走动了,认为这是个吉兆,表明他可以去冒那个险了。这时,天已大亮,周围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堂吉诃德发现,他们原来就在几棵大树的中间,这是几棵栗树,把阳光都挡住了。这时,他觉得那拍打声还在继续,却不知谁在敲打,因此,他下定决心,用踢马刺刺了一下罗西纳特,再次与桑丘告别。他叫桑丘在那儿至多等三天,就像他上次对他说的那样。如果三天后他不回来,那一定是上帝的意思,让他在这桩险事里丧生了。他又讲到请桑丘给他的心上人杜尔西内娅小姐送口信的事。至于桑丘的报酬,堂吉诃德叫他不用操心,因为他在离开村子前,就在遗嘱中敲定,要按桑丘替他效力的时间付给相应的工钱。如果上帝保佑,他在这次历险中安然无恙,那么,他答应给的那个海岛,桑丘一定能得到。

听到他心地善良的主人这一番令人伤心的话,桑丘又哭了。他决心在他主人没有彻底办成那件事之前,不离开他。

本传作者根据桑丘·潘沙的眼泪和他下的这个充满诚意的决心,断定他是正经人家出身,至少是个老基督徒。桑丘的这一片情意打动了他主人的心,不过还没有达到软化他的程度。堂吉诃德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感情,开始朝水声和拍打声发出的那个地方跑去。

桑丘像平常一样,牵着毛驴徒步相随。不管走好运还是遭厄运,这毛驴总与他形影不离。他们在那些高大的栗树树荫下走了好长一段路,发现在一座悬崖下有一块草地,一股瀑布从悬崖上奔腾而下。那儿有几间简陋的房子,其实这不能算房子,倒像是倒塌的废墟。他们终于发现,一直到那时还没有停止的拍打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罗西纳特听到水声和拍打声,害怕得嘶鸣起来。堂吉诃德一边安抚它,一边慢慢朝那几间房子走去,心里一个劲儿地向他的意中人祈求,说他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干这么危险的事,请她保佑,也顺便向上帝求告,不要忘记他。桑丘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拼命伸长脖子,张大眼睛,透过罗西纳特的腿缝,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使他这般心惊肉跳。

他们俩大约又朝前走了一百余步,在一个拐弯处终于搞了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原来这个使他们担惊受怕了一宿,听起来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是别的,正是捶布机上那六只大棒棰交替着拍打时发出的声音。

堂吉诃德看清事情的真相,不禁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桑丘瞥了他一眼,见他脑袋耷拉到胸前,羞愧满面。堂吉诃德也看了桑丘一眼,见他鼓着两腮,紧闭着嘴,显然是憋不住想笑出声来。见到桑丘这副模样,堂吉诃德虽然心里懊丧,也不禁笑了起来。桑丘见主人已开了个头,就无所顾忌大笑起来,笑得只好捧住腹部,免得撑破肚子。他四次忍住了笑,每次忍住后,又笑了起来,笑得跟第一次同样厉害。见他这样,堂吉诃德有些火了,尤其是当桑丘学他的模样,以讥讽的口吻说出下面的这番话后,更是火上加了油。

“桑丘朋友,你应该明白,老天爷让我出生在这个铁的时代,目的是让我去恢复金子的时代,或者是黄金时代。我这一辈子就是要出生入死,历尽艰险,干出一番英雄的事……”

堂吉诃德在初次听到那种可怕的拍打声时说出的那番话,桑丘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见到桑丘对他这般讥笑,堂吉诃德恼羞成怒,举起他那根长矛,打了他两下。幸好是打在背上,若砸在桑丘的脑袋上,他从此不用付工钱了,除非付给桑丘的继承人。桑丘见到自己开玩笑惹了祸,生怕主人还不罢休,连忙低三下四地说:

“老爷,您千万别生气,上帝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呢。”

“因为你在开玩笑,我就不开玩笑,”堂吉诃德说,“请过来吧,嘻嘻哈哈先生,如果我们遇到的不是捶布机上的棒棰,而是一件险事,你以为我就没有骑士应有的勇气,决心战斗到底吗?我作为骑士难道就非要能够辨别出各种声音,知道那是棒棰声吗?再说,这种棒棰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我不像你这样的臭乡巴佬,从小生长在捶布机旁,自然见到过这玩意儿。你如果能把这六只棒棰变成六个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过来也行,一拥而上也行,我如果不能将他们打得个个仰面朝天,您爱怎么讥笑,我就随你怎么讥笑。”

“别说了,我的老爷,”桑丘说,“我承认,刚才这个玩笑是有些开过了头。但愿老天爷保佑您,让您在每次险遇中都能像这一次那样平安无事。现在我们已经讲和了。不过,请您说说,当初我们那么害怕的样子,不令人发笑吗?不会成为话柄吗?当时,至少我是吓坏了。我知道您是不害怕的,也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和恐惧。”

“我不否认,”堂吉诃德说,“昨夜发生的事情是有些可笑,但这不能当作话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您至少在拿长矛打人时没有闪失,”桑丘说,“您瞄准我的脑袋,却打在我的背上。多亏上帝保佑,还亏我躲闪得快。算了,不说了,反正事情都已经弄明白了。我听人说,‘打是疼,骂是爱’,又听人说,主人骂了下等人,事后常常赏给他一条裤子。我不知道主子们打了下等人后,赏给他们什么。如果主人是个游侠骑士,打了侍从后大概会赏给他岛屿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只要时来运转,”堂吉诃德说,“你刚才说的这些都可以变成事实。过去的事就请多包涵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一个人一时性起,难免行为失控。不过,往后你应该多加注意,不要对我多说话。我读过无数本骑士书,没有见过侍从对主人像你对你主人那样饶舌的。我认为,这是我犯的大错误。说你错,是因为你对我尊重不够;说我错,是因为我对你太放任。阿马蒂斯·德·加乌拉的侍从甘达林,身为斐尔美岛的伯爵,据书上说,他每次与主人交谈,总是将帽子拿在手上,低头弯腰,像土耳其人一样,鞠躬到地。堂卡拉奥尔的侍从加沙巴尔又是怎样的呢?在那部篇幅很大的真实故事里,这个侍从的名字自始至终只提到过一次,你看他多么沉默寡言,真不简单啊。桑丘,我刚才说了这些话,是要让你明白,主仆之间,老爷和奴才之间,骑士和侍从之间,一定要有个界限。因此,从今以后,你我之间要稳重一些,不要嘻嘻哈哈的,因为我要是跟你发起火来,不管怎么样,到头来还是‘瓦罐遭了殃’[2]。我答应你的封赏,到时一定会给你的;至于工钱嘛,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您说的话句句在理,”桑丘说,“不过,我想知道,万一封赏没有兑现,得靠工钱,那么,从前一名游侠骑士的侍从挣多少钱呢?工钱按月算,还是像那些打零工的泥瓦匠那样,按天数计算呢?”

“我认为,”堂吉诃德说,“那时节的侍从从来不领工钱,他们只靠赏赐。我在家中密封的那份遗嘱中提到了你,主要是考虑到今后会出现一些意外的情况。在眼下这个多事之秋,我真不知骑士道会出现什么问题。我不愿意为这些区区小事,让我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受罪。桑丘,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历险的人最危险。”

“是这样的,”桑丘说,“昨晚那几根棒棰就把您这样英勇的游侠骑士弄得六神无主。不过,您可以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拿您的事情开玩笑了,我只把您作为老爷和天生的主子来加以赞赏。”

“你要是这样,就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堂吉诃德说,“对父母固然要尊敬,对主人也要像对父母那样尊敬。”

注 释

[1] 这个西班牙谚语如直译,应该是“谁去冒险,谁就会送命”。

[2] 西班牙谚语:“石头碰瓦罐,瓦罐倒霉;瓦罐碰石头,还是瓦罐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