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第二十八章

叙述神父和理发师在黑山遇到的新的有趣的事情。

无比英勇的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诞生的时代,真是非常幸福,非常欢乐的时代!因为他立下奇志,想在当时的世界上恢复并重建早已遭人遗弃的濒死的游侠骑士道。在当今这个需要娱乐的时代,有了这部真实的传记,我们不仅能领略个中的趣味,还能品尝里面穿插的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和正传一样,也写得妙趣横生,技巧高超,真实可信。这部传记叙述的故事曲折离奇,跌宕起伏。刚才已经讲到,神父打算说几句话,对卡德尼奥进行一番安慰,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神父话到嘴边就停住了。说话的这个人语音悲切,他说:

“天哪,我真能找到个地方,悄悄地埋葬了自己吗?我这身子已成了沉重的负担,我真不想再拖着它了。如果这荒山野岭真的这么荒僻,我一定能找到葬身的地方。唉,我这个身遭厄运的人,如果在这儿长眠,这些岩石与荆棘可以与我作伴,我也有个处所可以向苍天倾诉自己的不幸了。这个世界上就数我命最苦了。我有难题,找不到人给我出主意;心里烦闷无人安慰我;遇到了灾难,没有人解救。”

神父和他的几个伙伴听了这番话,料定说话的这个人就在附近,就起身去找他。还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见到一块巨石后面的一棵白蜡树下坐着一个农夫打扮的年轻人。当时他低着脑袋,正在从他身边流过的一条小溪溪水中洗脚,一时看不清他的脸。神父一行几个脚步很轻,走到了此人的跟前,他没有发现,还在专心致志地洗脚。小溪中有许多石头,他那一双脚犹如镶嵌在石头中的两块白玉。见到他那么洁白的一双脚,众人都异常惊奇。他们认为,尽管从此人的衣着看,像个农夫,但他这一双脚根本不是生来跑山路的,也不是生来跟在犁耙和耕牛后面耕田犁地的。走在前面的神父发现这个年轻人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便做手势叫另外两人将身子下蹲或者躲藏在附近的岩石后面。他们都隐蔽起来,目不旁视地瞧着这小伙子,看他在干些什么。年轻人身穿一件两边开衩的灰色短外衣,腰间紧紧系着一条白毛巾。他穿的裤子和裹的护腿也是灰呢制的,头上戴一顶深灰色帽子,护腿卷到小腿的中间,露出了石膏一般洁白的一截小腿。他洗好那双好看的脚,就从帽子底下抽出一块擦布,将双脚擦干。在抽出擦布的时候,他抬起了头,那几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人终于看清了他无比美丽的脸庞。卡德尼奥低声地对神父说:

“此人如果不是路辛达,就一定是个仙人,不会是凡人。”

小伙子摘下便帽,向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让头发披散下来。这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让太阳的光芒见了也会眼红的。神父他们这才看清,这个农夫打扮的年轻人原来是个纤弱的女子,是神父和理发师见到过的女子中最好看的一个。卡德尼奥如果不认识路辛达,这样美貌的女人也未见过。卡德尼奥后来说,只有路辛达的美貌可以和她相比。她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又长又密,不但盖住了她的背部,而且将她整个身躯全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脚。眼下她正拿双手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如果她的一双脚浸泡在水中像两块白玉的话,插在头发中的一双玉手就像两团雪块。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这三个人越看越觉得惊奇,他们急切地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决定走出隐蔽的地方。他们站起来时,发出了一点声音,让那俊俏的姑娘听到了。她用双手分开披散在眼前的长发,朝发出声音的这几个人瞥了一眼,还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便站起身来,没有来得及穿鞋子,也没有时间梳一梳头发,就迅速地抓起身边的一捆像是衣服的东西,慌慌张张地准备逃走。还没有走上五六步,她那双娇嫩的脚踩在粗糙的碎石地上痛得钻心,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三个人见了,就朝她奔去。走在前面的神父对她说:

“姑娘,不管你是谁,请不要跑了。我们这几个人是有意来帮助您的,您不用这么急匆匆地跑。这么跑,您这双脚也吃不消,我们也不会让您这么跑的。”

她听了神父的话,愣住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们这时已来到她身边,神父拉住她的手继续说道:

“小姐,虽说您穿了这身衣服,我们一时没有认出您是女人,但您这一头金发暴露了自己的真相。从您这一身打扮看,您显然遭遇到了重大的事变,才会将自己这样漂亮的姑娘打扮成山野村夫,来到这个荒僻的地方。幸喜我们在这儿遇到了您。我们虽然解脱不了您的苦难,但至少也能给您出个主意。一个人不管遭了多大的难,不管内心有多大的痛苦,只要还活着,总不至于拒绝倾听别人出于善意提出的劝告吧。因此,我的小姐,或者是我的先生——随您喜欢怎么称呼吧,请您千万别害怕,同时,不管是好是坏,请将自己的遭遇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一定会对您的不幸表示同情。”

神父说话的时候,这个农夫打扮的姑娘愣愣地瞧着他们每一个人,一声也不吭,连嘴唇也没有动一动,就像乡下人突然见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稀奇事情那样。神父又对她劝说了一番,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破沉默说:

“尽管我躲藏在这穷乡僻壤,还是让你们给发现了。我这一头乱发又暴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我再遮掩也无济于事了。眼下你们不揭穿我,也只不过出于礼貌罢了。事已至此,先生们,我要说,我首先感谢你们表示的一番美意。因此,我也不得不满足你们的要求了。不过,我怕你们听了我那些不幸的事,除了同情还会感到难过,因为我的苦难是没有办法解脱的,我的痛苦是找不到言语进行安慰的。你们已认出我是女人,又见我年纪轻轻,单身一人,打扮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对我的品行产生怀疑。的确,刚才这几个情况凑合在一起,或者将这几个情况分开来单独看,都可以使我的声名扫地。为了消除你们对我名节的怀疑,我只好将我本来准备隐瞒的事情告诉你们。”

这个俊俏的姑娘一口气说完了上面的这一番话。她的伶牙俐齿和婉转的音调就像她的聪明才智和美貌一样,使他们倾倒不已。他们再次表示要帮她的忙,请她将答应告诉他们的事讲出来。她不再推辞,规规矩矩地穿上了鞋子,又挽起披散的头发,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又请神父他们三人坐在她的四周。她竭力忍住已在眼眶内打转的眼泪,平静清楚地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安达卢西亚有块公爵的封地,领主是西班牙的头面人物。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是他封地的继承人,同时也好像承袭了他良好的品德和习惯;次子继承了父亲什么品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承袭了贝利多的奸佞和加拉隆的欺诈。我父母是这个公爵管辖下的子民,出身低微,却很富有。倘使他们的家世与他们拥有的财富相称,他们就会称心如意,我也不会落到眼下这个地步了,因为我的薄命也许与他们不属名门望族有关。当然,他们也不那么低贱,用不到为出身而感到羞愧,但他们确实不高贵,我总认为,我的不幸与他们低微的出身有关。概括地说,他们是庄户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平民百姓,也是观念陈旧的旧式基督徒。不过,他们很有钱,凭着万贯家财和极好的人缘,居然也逐渐爬上了绅士的位置,甚至跻身于贵族的行列了。他们虽然有钱,有地位,但是他们心目中最珍贵的还是我这个女儿。由于家中只有我这样一个女儿继承父母的产业,他们对我非常宠爱,我就成了自古到今最受父母娇宠的女孩子。我是父母亲用来照鉴自己的一面镜子,成了他们年迈时的依靠。他们辛劳一辈子,全为了我。只要上苍允许,他们总是怀着良好的愿望,希望我好,由此,我自己的愿望与他们的希望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异。我不仅主宰着他们的情绪,而且也是他们产业的女主人。家里的用人随我雇用和辞退,庄稼的播种和收割也由我安排。家里开的磨油的作坊,制葡萄酒的酒厂的账目全由我管,家里有多少头大小牲口,有多少箱蜂也只有我心里清楚。总之,像我父亲这样一个富裕农民拥有的全部产业都由我一手经营。我既是女总管,也是女主人。我勤勤恳恳地工作着,父母亲感到非常满意。我每天给领班、监工和长工分派好活儿后,空余时间就做些女孩子家分内的针线活儿和纺纱织布之类的事,以消遣解闷。有时候为了怡情养性,我放下手中的活儿,看一些宗教方面的书籍或弹弹竖琴,因为经验告诉我,音乐能够陶冶情操,振奋精神。这就是我在父母家中的日常生活。我讲得这么仔细,毫无炫耀之心,更无显示家中富有之意。我只是想表明,我从那么优越的地位跌落到眼下这个可怜的境地,我本人并没有过错。

“我每天忙着家事,而且成天待在家里,不常出门,就像进了修道院一样。平时除了家里的几个用人外,外人谁也见不到我。去教堂听弥撒总是在大清早,由我母亲和几个女用人陪同着,脸部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又十分小心谨慎,走起路来,眼睛只看脚边的那一小块土地。尽管这样,比猞猁的眼睛还要明亮的那双花花公子的色眼还是看见了我。这个花花公子就是我刚才讲到的那个公爵的次子堂费尔南多。”

这姑娘一提到堂费尔南多这个名字,卡德尼奥脸色立即变了,冷汗直冒,情绪变动很大。神父和理发师见了,真怕他又发起疯病来。他们听人说,他常犯这个病。可是,卡德尼奥除了出一身冷汗外,情绪还算镇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个农家姑娘,心里已猜想到她是谁了。这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卡德尼奥神情的变化,继续讲述着她的往事:

“据他后来说,他一见到我,就如醉如痴般地爱上了我,这从他的行为可以看出来。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并非故事的故事,我不想详细叙述堂费尔南多为了能向我表示他爱慕之心而作的种种努力。总之,他对我家里的人都给了好处,还向我父母送了一份厚礼。我家门口那条街上,每天像过节一样的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到了夜间,鼓乐齐鸣,吵得人难以入眠。无数情书也不知通过什么方式,送到我的手里,信里满纸都是诉衷肠,献殷勤的言词。他的情书字儿不多,做出的保证和发出的誓言好像比书中的文字还多。然而他干的这一件件事情结果适得其反,不但没有使我心软,反而更使我横下了心。在我的眼里,他好像成了我的死对头。这倒不是由于堂费尔南多没有风度,也不是因为他过多地献了殷勤。像他这样一位贵公子瞧得起我,爱上了我,我确实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在他的情书中读到赞美我的话我也不反感。作为一个女人,尽管长得不漂亮,只要有人说我们好看,心里总是乐滋滋的。可是,为了自己的贞操,也为了听从父母亲的劝告,我不愿接受他对我献的种种殷勤。我父母亲早已看出堂费尔南多的真实用心,而且,他也并不在乎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意向。父母亲常常告诫我,他们全靠我的贞操来保全一家的名誉和声望;他们提醒我注意自己与堂费尔南多之间门第的差异。他们还说,明白这一点后,我就可以看清堂费尔南多头脑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他嘴里虽然说得非常动听,但实际上,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并没有顾及到我的幸福。我父母亲还说,我如果能向他做出某种表示,说这件事并不合适,让堂费尔南多打消这个坏念头,他们就可以让我嫁个合我心意的年轻人。凭父母的万贯家财和我的名声,无论是本村还是周围一带村庄的家境殷实、人品好的年轻人,听到我愿出嫁的消息,还不都跑来让我挑选吗。我觉得父母亲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认为他们有关我婚事提出的办法也很实在,便加强维护自己贞操的决心。我从来没有对堂费尔南多答应过什么,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使他以为可遂自己心愿的话,或者使他产生某种希望。在他看来,我的端庄的举止都是傲慢无礼的表示,但这反而使他的邪欲淫念更加旺盛。他对我表示的心意我只能称为邪念。如果他对我的感情属真实的爱情,那么,你们今天也没有机会听我叙述往事了。后来,堂费尔南多明白,我父母亲已在为我择婿,目的就是想打消他占有我的念头。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样做至少可以多几个人来保护我吧。这个情况他是听人说的,也可能是猜到的。由此他就干了一件我下面要讲的事情。一天夜里,我在自己的卧室里,身边只有一个平时听我使唤的使女。卧室的几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因为我怕一不留神,我的名节就会丧失。我虽然作了周密的防范,但他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真不知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是怎么进来的。一见到他,我就吓得两眼发黑,舌头僵硬,不但说不出话,连声音也喊不出来,他也不让我叫喊,因为他立即向我扑来,将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刚才我已说过,此时我已吓得连自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对我说了许多好话,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能说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领,将假话说得像真话一样。这个伪君子拿眼泪来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实可信的,拿叹气来表明他的一片真心。可怜我这时孤单一人,父母不在身边,这方面的事情我向来缺乏经验,连我自己也不知怎的,竟将他的谎言信以为真。不过,他的眼泪和叹气只引起我的同情,我绝对不会干出非分的事来。我开始时那一阵惊慌已经过去,这时的心情已经开始平静,我以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胆量对他说:‘先生,即使抱住我的是一只凶猛的狮子,它要我做不光彩的事,说不体面的话,才肯放我,我也不会这么干的。要我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就像要抹去已经存在过的事情那样难以办到。尽管你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我心里自有自己的主张。你如果试图用暴力来迫使我就范,我就会让你看到,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是大相径庭的。我是你的臣民,却不是你的奴隶。你虽出身高贵。但不可能也不应该仗着自己的权势,糟蹋我这个出身卑贱的人。我虽然是个乡下人,是个农家姑娘,却像你这个贵公子、大少爷一样懂得尊重自己。在我的身上,你的力气起不了什么作用,你的财富也没有多少价值,你的言语骗不过我,你的声声叹息和眼泪也得不到我的同情。如果由我父母选上作我丈夫的人通过上面说的任何一种办法来求我,我会依顺他,我的意愿与他的愿望将是一致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先生,虽然你强求硬迫的做法并不合我心意,但只要不失体面,我还会答应你。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除了我的合法丈夫,谁也休想在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无比美丽的多罗脱奥,’(这就是我这个不幸的人的名字)这个反复无常的绅士说,‘如果你只是在考虑这个问题,那我这就伸出手来,与你握手订婚,让明察秋毫的苍天和这座圣母像作为证人。’”

卡德尼奥听到她名叫多罗脱奥,又吃了一惊,他刚才的猜想这时终于得到证实。虽然他早已知道事情的大体经过,但他还是不想打断她,因为他想了解此事的结局。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姑娘,你就叫多罗脱奥吗?听说有个与你同名的姑娘,她也和你一样遭到了不幸。你继续往下讲吧,等一会儿我也对你讲几件事,准会叫你又吃惊又难过的。”

听了卡德尼奥的话,又看到了他穿的那套奇奇怪怪撕得稀烂的衣服,多罗脱奥就请他将他知道的有关她的事情立即说出来。她还说,如果命运在她身上还留下一点好的东西,那就是她还未完全丧失勇气,还能承受一切灾难。她认为自己反正已经倒足了霉,即使再遇到什么灾难也不在乎了。

“姑娘,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卡德尼奥说,“我一定会把我心里想的告诉你。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我就继续往下说吧,”多罗脱奥说,“这时,堂费尔南多将房间内的那尊圣母像放在我俩的面前,作为我们订婚的证人。他又说了不少甜言蜜语,还起了非同一般的誓,保证一定要娶我为妻。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对他说,这件事他还得慎重些,要考虑到他父亲见他娶了一个自己管辖下的乡下姑娘为妻,一定会生气的;我还劝他说,不要见我长得好看就晕头转向,因为这不能作为理由为他犯的错误进行辩护。我又说,他如果真的为我好,真的爱我,就该一切任其自然,命运规定该怎样就怎样,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的。开始时可能会相处得不错,但绝对不会持续太久。这些话,另外还有一些我记不起来的话,我都对他说了,但没有起什么作用。他仍然我行我素,就像一个不打算付款的主顾,即使订好了合同,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加以撕毁的。这时,我作了一番简短的思考后,对自己说,‘对呀,女人结了婚后由卑微的地位升高到上流社会的也不是从我开始的;堂费尔南多也不是看中了美女,或由于盲目的恋爱而娶了与自己地位不相称的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反正我没有开新风,树榜样,命运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何不加以利用呢。即使他的欲望满足了,不再爱我了,但在上帝面前,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反之,如果我对他采取蔑视的态度,拒绝他,他一定会对我采用暴力。我遭到了玷污后,那些不了解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人一定会责备我,而我却无法为自己辩护,因为我没有充分证据让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相信,这位先生是未经我的允许,闯入我的房间里来的。’在刹那间,我反复地考虑了这些问题。另外堂费尔南多起的誓,他请苍天与圣母像当证人以及他流的眼泪,加上他那翩翩的风度,堂堂的相貌和多次表达出来的真实的情意,这一切都在我身上产生了力量,使我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像我这样一个尚无婆家的姑娘,尽管平时规规矩矩,遇到了这样的场合,真也难以把握住自己。我对身边的那个使女说,请她与苍天一起为我作证。这时,堂费尔南多将他发过的誓又重发了一遍,还请了几位圣徒作证人,说如果他背弃诺言,就让他身遭千灾百难。说完,双眼流泪,嘴里发出声声长叹,他一直紧抱着我毫不放松,这时抱得更紧了。伺候我的那个使女走出房间后,我就失了身,他就成了假话连篇的负心汉。

“发生这场悲剧的这个夜晚显得特别长,黎明没有如堂费尔南多盼望的那样迅速来临。欲望一旦满足,对他来说,最大的享受就是尽快离开那里,免得被人发现。我这样说是因为堂费尔南多想急于离开我的房间。原来昨晚是我那个使女放他进来的,这次又由她设法将他在黎明前领出家门。他向我告别的时候,虽说没有来时那样情意深深,但还是叫我放心,说他说过的话是完全真的,他发的誓是真实可信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从手指上摘下一枚贵重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他就这样走了。我当时是喜是悲,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明白,新发生的这件事使我神志恍惚,甚至有些失魂落魄。我的使女出卖了我,让堂费尔南多暗藏在我的房内。对她的行径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去责备她。再说我还弄不清夜里发生的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堂费尔南多临行时,我曾对他说,反正我已是他的人了,往后夜里他想来,让使女领来就是了。这种现状可以维持到他将这件事公开时为止。结果,除了第二天夜里,他再也没有来过。整整一个月,无论在街上还是在教堂里我都没有见过他的面。我派人请他来,他也不来,因为我知道,他就在城里,还常常去打猎,这是他最喜爱的一项活动。

“我心里明白,那一阵子我确实异常惆怅。我对堂费尔南多的真诚产生了怀疑,甚至不信任他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责备过那个使女,这时,她听到了我对她的责骂,我怪她太胆大妄为。我还得忍住眼泪,强颜欢笑,为的是不让我的父母产生怀疑,否则,他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就得编造个理由进行搪塞。不过,这种状况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出现了新的情况。我的尊严受到了践踏,我的荣誉受到了蹂躏,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将自己的私情全都和盘托出。原来几天后,村子里有人说,堂费尔南多已在附近一个城镇里与一位美艳绝伦的姑娘结婚了。这姑娘家境虽不太富裕,但父母亲出身高贵,因此,凭嫁妆虽然成不了这门亲事,但还是高攀上了。据说这姑娘叫路辛达,举行婚礼那天,还出了几件怪事。”

听到路辛达这个名字,卡德尼奥缩着双肩,咬着嘴唇,双眉紧皱,两行热泪像断珠般落了下来。多罗脱奥见了,没加理会,继续说: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我的耳中,我不感到心寒,只觉得怒火中烧,差一点就要上街去大叫大嚷,将堂费尔南多背信弃义的欺骗行径公布于众。后来,我抑制住了心中的愤怒,准备当天晚上干一件事。这件事我真的干了——我换上了这身衣服,到那个城镇里去了。这衣服是在我家干活的一个长工给我的。听说我那个死冤家就在附近那个城镇里,我将自己遭到的不幸对这长工说了,请他陪我上那儿去。开始时,他说我太鲁莽,不赞成我这样做。后来见我决心很大,就表示他愿陪我去;还说,就是去天涯海角,他也愿意。我立即将一套女装、一些首饰和若干钱币塞进一个亚麻枕套里,以防不时之需。那天夜里万分寂静,我没有让那个出卖了我的使女知道,就在长工的陪同下,带着满腔心事,徒步朝那个城镇走去。我因急于到达目的地,快步如飞。虽说这件事木已成舟,难以挽回,但起码还可以让堂费尔南多对我做出解释,他这么做到底安的什么心。走了两天半我才到达目的地。进城后,我便打听路辛达父母亲的住址。我向他问路的那个人除了回答我的问话外,还对我讲了一些别的事情,他对我讲了这一家人的情况,还把这家女孩子婚礼上发生的事都对我讲了。这件事在这个城镇里早已满城风雨,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议论着。那个人对我说,堂费尔南多与路辛达举行婚礼的那天夜里,那姑娘说完‘我愿意’这几个字后,就立即昏厥过去。她丈夫给她解开胸口的扣子,让她透透气,发现她怀中有一张她亲笔写的字条,声称她不能成为堂费尔南多的妻子,因为她已将自己终身许配给卡德尼奥了。据这个人说,这卡德尼奥也是一位很高雅的绅士,家也在这个城镇里。路辛达说‘我愿意’,纯粹是为了不违背父母亲的意愿。她通过那张字条表示,婚礼结束后,她准备自杀,自杀的理由已在字条里说清楚了。后来,人们在她衣衫内不知哪一处还发现了一柄短剑,这更加表明了她有这个意图。堂费尔南多目睹这一切后,认为是路辛达作弄了他,瞧不起他,他准备趁路辛达还没有醒过来,就拿那柄短剑去刺死她。要不是被她的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就捅死她了。那个人还说,堂费尔南多不久就离开了,而路辛达到第二天才苏醒过来。她对母亲说,自己已将终身许配给我刚才说的那个卡德尼奥了。后来,我又获悉,举行婚礼时这个卡德尼奥也在场。他从来没有想到路辛达会成为别人的妻子,这次亲眼目睹她嫁了别人,万分绝望,留了一封信就走出城去。信中说,他受了路辛达的骗,准备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这件事在这座城镇内早已家喻户晓,人人都在议论。后来又听说路辛达也离家外出,离开了这个城镇,因为人们找遍全城,都没有找到她。她父母亲急得像掉了魂一般,不知怎样才能找到她。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认为我这件事还有挽救的余地。我虽然没有见到堂费尔南多,但总比见到他已结了婚要好一些。我想,上帝没有让他办成第二次婚事,目的也许是想让他认清他对第一次婚姻承担着义务;还想让他明白,他是个基督徒,拯救灵魂的事应该比肉体上的享受更重要。我就这样想入非非,进行着毫无结果的自我安慰。我编出种种理由,给自己鼓劲,让早已厌倦的人生得到一点快意。我在那座城镇里找不到堂费尔南多,正不知怎么办时,听到有人当众发布告示,说谁找到了我,就能得到一大笔酬金,发布告示的人还说出我的年龄,身上穿的衣服和其他方面的特征。我还听人说,我是被那个陪我来城镇的小伙子从家里拐走的。这个消息实在让我伤心,这表明,我已声名狼藉,因为我离家出走已不光彩,又加上跟人私奔,还跟了一个这么低贱,根本不值得我依恋的人出走,事情不是更严重了。我听到这个告示时,正好同我家的用人走出城镇。这个用人这时已不像开始时他承诺的那样忠心耿耿了。当天夜里我们怕被家里人找到,就来到这座大山的密林深处。常言道,祸不单行,又说,一个灾难的结束,常常是另一个更大的灾难的开始。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这个到那时为止还是忠实可靠的仆人,见我单身一人在那荒山野林里,便想沾点便宜。这实在是他兽性发作,并不是我的美貌引诱了他。他不顾羞耻,也不怕上帝,更不尊重我这个女主人,竟来向我求欢。他见我对他的无耻行径进行了严厉的驳斥,便不再向我央求,开始使用暴力。幸好苍天是公正的,总是在庇护着正直善良的人们,我的情况也不例外。我力气虽小,但竟然没有费多大的劲儿,就将他推下悬崖。我离开那儿时,还不知他是死是活呢。之后,我虽然又怕又累,居然还健步如飞,很快地来到了这座大山里。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想躲藏起来,免得让我父亲和他派来的人见到我。我怀着这个目的进山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次,遇到一个牧场主,他雇用了我,将我带到深山的山坳里。此后,我就成了他雇用的羊倌。我想长期待在乡下,免得让人见到我这一头长发。刚才就是由于这头长发,无意中露出了我的本来面目。我虽经过乔装打扮,平时又十分小心谨慎,但还是露了马脚。我主人发现我不是男孩,就产生了和我仆人一样的坏念头。一个人遭了难,不一定都会遇到好运,这次我就没有像上次对付那个用人那样遇到悬崖峭壁,好将我的主人一把推下去。我觉得与其与他较量一番力气或向他跪地求饶,倒不如离开他,重新躲进这座大山里。我就这样来到这里,准备找个安身的地方,没有人会来打扰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叹气,流泪,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给我智慧和帮助,以摆脱眼下的困境。否则,就让我在这荒山野岭里一死了事,免得让我老家里的人和外地的人对我这个本无任何过失的女孩子说三道四。就让人们把我给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