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该这样追根究底的人的故事》续集
“常言道，无将的军队必败，无主的城堡必破。我认为，除非万不得已，丈夫将年轻妻子丢在家中是非常不妥的。你不在家，我处境非常艰难，真难以忍受这孤寂。你再不快点回来，我就只好回娘家去住几天，就顾不得给你看家了。你委托料理家务的这个人徒有其名，我以为他只图个人快活，并不为你出力。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多说也不好。”
安塞尔莫收到这封信后，心里明白，罗塔里奥已着手干那件事情了。卡米拉的反应正合自己的心意，因此，心里非常高兴。他托人捎回口信，叫卡米拉无论如何不要回娘家，自己不久就会回去。接到安塞尔莫的口信，卡米拉很吃惊，她更觉得为难了：她既不敢继续待在自己家里，又不好贸然回娘家去。留在家里名声会遭到玷污，回娘家去却又违背了丈夫的意愿。
最后，她决定采取下策，留在自己家里，不再躲避罗塔里奥，免得让用人们说三道四。她后悔给丈夫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怀疑是罗塔里奥看到她有失检点的地方才敢胆大妄为的。她确信靠上帝保佑，凭自己的谨言慎行，能保持自己的贞操。她准备不管罗塔里奥对自己说些什么，只是不理不睬，也不再把情况告诉自己的丈夫，免得引起争吵或其他麻烦事儿。她甚至考虑如果丈夫回来时问起她为什么写那封信，她该如何替罗塔里奥辩解。这些心思非常光明正大，只是不合时宜，也没有实际价值。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又听了罗塔里奥次日对她说的话，这次他死死地缠住她，说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话，缠得她那颗坚贞的心开始软化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眼中才没有流出感动的眼泪。这一切罗塔里奥均看在眼里，越发情炽似火了。
他觉得一定要趁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对那个堡垒的围攻。他一个劲儿地说她长得俊俏，以此打动她的虚荣心。凡是美女都喜欢别人说她长得漂亮，因此，建立在这种虚荣心上的城堡只要通过一系列的赞美词就可能迅速攻破。罗塔里奥就用这种办法，对卡米拉发起猛攻。尽管她坚如磐石，甚至是铜打铁铸，也抵挡不住罗塔里奥的进攻。他又是哭泣，又是乞求，又是承诺，又是献媚，流露出无限的真诚与深深的情思，使向来谨慎贞洁的卡米拉一败涂地，罗塔里奥终于取得了意想不到却又求之不得的胜利。
卡米拉终于失败，投降了。可是，能怪罗塔里奥不够朋友吗？这似乎太过分了。这个明确的例子告诉我们，只有躲避逃开，才能摆脱感情上的纠缠。除非神力，凡人谁也无法和爱情这个强大的敌人交手。卡米拉失节这件事只有莱昂纳拉知晓，因为这一对背弃了友情的新情人对她是瞒不过的。罗塔里奥不打算将安塞尔莫的那个意图告诉卡米拉，也不想告诉她是她丈夫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怕卡米拉会因此低估了他的情意，会认为他不是有意追求她，只是有了现成的机会才那么干的。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家里。他并没有发现家中少了一样他最珍贵却又保存得最不好的东西。他立即去罗塔里奥家，见到自己的这个朋友。两人拥抱后，安塞尔莫便向对方打听那件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事：
“安塞尔莫，我的朋友，”罗塔里奥说，“我把实情告诉你吧，你妻子的的确确是所有贤德女子的典范。我对她说的话她全都当成了耳边风；我对她作的种种许诺她也都不放在眼里；我馈赠她的东西她均不屑一顾，我假装淌下的眼泪反而引起了她的嘲笑。总之，卡米拉不但美艳无比，而且贞洁稳重，具有一个有身份的妇女应有的种种美德。朋友，我把你给的钱还给你吧，我压根儿就没有必要用这笔钱。像卡米拉这么坚贞的女人，想通过送礼、许愿这些卑鄙的手段去打动她是绝对不可能的。安塞尔莫，你该心满意足，不用再考验了。女人的事确实难办，容易引起猜疑，但你却安然无恙地过了这道难关，眼下不应该落到更大的是非圈中去。老天已给了你一个品德高尚的领航人，你不必另外找个领航人来给你的航船领进海港。你应该明白，目前你已停泊在安全港里了。你可以稳稳地抛下锚，平平静静地等待着世界上没有人能逃避的这一天的到来吧。”
听了罗塔里奥的话，安塞尔莫无比兴奋，这些话仿佛出自神灵之口一样，他确信无疑。尽管这样，他仍请罗塔里奥不要停止对卡米拉的考验，不过，这只是为了消遣猎奇，因此，用不到像上次那样卖力了。安塞尔莫只要求朋友以克罗莉的名义给卡米拉写几首赞扬她的诗。他会回去告诉卡米拉，说罗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小姐，给她取了克罗莉这样的名字，还准备写诗赞扬她。安塞尔莫还说，如果罗塔里奥不想动笔，他可以代劳。
“这倒不必了，”罗塔里奥说，“因为管文艺的女神对我还不错，每年总有那么几次来拜访我。你可以把我爱上了一个女人的谎言告诉卡米拉，诗我随后就做。尽管我的诗与主题不相配，但我一定尽力而为，写出最好的诗来。”
这两个朋友，一个是糊涂虫，另一个背信弃义，背叛了友谊。他们一起商量好后，安塞尔莫便回家去。他问卡米拉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她正觉得奇怪，安塞尔莫为什么不提起这件事呢）。她回答说，罗塔里奥有点不太规矩，不像安塞尔莫在家时那么正经，但后来她明白了，是她自己太多心，因为罗塔里奥后来老是躲着她，不愿单独与她待在一起。安塞尔莫对妻子说，她根本不用多心，因为罗塔里奥已爱上城里的一位高雅的小姐，他给她取名克罗莉，还写诗赞美她。即使罗塔里奥没有这回事，也不必怀疑他的真诚和他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卡米拉听到这个消息，并不着急，也不感到吃惊，因为罗塔里奥已事先告诉她了，他与克罗莉之间的恋爱是假的，他跟安塞尔莫说起这桩假恋爱的目的是想争得某些赞美卡米拉的机会。否则，卡米拉一定会争风吃醋的。
次日，他们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安塞尔莫要罗塔里奥朗诵几行他为自己恋人写的诗。反正卡米拉并不认识克罗莉小姐，罗塔里奥可以不必拘束，畅所欲言。
“卡米拉即使认识她，”罗塔里奥说，“我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因为赞扬恋人的美貌，抱怨她的冷酷，一点也无损于她的声誉。昨天我写了一首针对这个薄情的克罗莉的诗，现在我来念给你们听吧。
十四行诗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世人们早已进入甜蜜梦中，
我却在诉说着无穷的苦痛，
向我主上帝，向我的克罗莉。
随着红日在东方冉冉升起，
玫瑰色大门照得闪闪发光，
我反复诉说着往日的苦恼，
一声声哭泣，夹着一阵阵叹气。
太阳登上光芒四射的宝座，
耀眼的光芒洒向人间大地，
我哭得更伤心，叹息倍增。
夜晚又降临，我又伤心诉说，
我发现你已耳聋，我的上帝，
你也心不在焉，我的克罗莉。”［1］
卡米拉认为这首诗写得不错，安塞尔莫更为赞赏，还说这位小姐实在太冷酷无情，对方在诗里已说得那么清楚，还不答理人家。卡米拉问道：
“热恋中的诗人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
“诗人说的并非真话，”罗塔里奥说，“可是情人说的不但发自肺腑，而且还常常意犹未尽呢。”
“确实是这样。”安塞尔莫说。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提高罗塔里奥在卡米拉心目中的信誉。卡米拉一直不了解安塞尔莫的那个鬼主意，她这时已一心一意爱上罗塔里奥了。
她对罗塔里奥的东西都感兴趣。另外，她也明白，他心里想的，诗中写的都是针对着她的，她就是真正的克罗莉。因此，她对罗塔里奥说，他如果还写了十四行诗或别的什么诗，就请他念念。
“好的，”罗塔里奥说，“不过，这首诗不如刚才那首写得好，更确切地说，是比那首诗更差。等我念完了，你们可以进行评判。
十四行诗
我自知将死，这点你若不信，
我将死去，这点应确信无疑，
我死在你的脚边也无悔意，
我仍无比爱你，薄情的美人。
待我忘了荣誉和自己的生命，
等我处于世事全忘的境地，
人们会见我剖开的胸腔里，
你那美丽的脸庞刻印多深。
那是我为临终遗留的至宝，
我执著的情意威胁着生命，
你对我越狠，我对你更深情。
可怜我这黑暗中的夜航人，
不辨方向，也不知去何港湾，
在不熟悉的海里冒险航行。”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像对第一首诗一样大加赞赏。他就这样环环相扣，让耻辱成为一条锁链，牢牢地捆在自己身上。罗塔里奥越是给他脸抹黑，他越是觉得对方在尊重自己。卡米拉越是一步步向下堕落，在她丈夫的眼中，却越是一步步高升，成为在品德和声誉方面尽善尽美的人。
一天，卡米拉见只有那个使女在旁，便对她说：
“莱昂纳拉，我的朋友，想到自己不太自重，深感惭愧。我都没有让罗塔里奥在我身上多花一些时间，就顺从了他。我怕他会说我轻浮，给他的东西给得太爽气了。他可能会忘记自己为了让我依从他不知使了多大的劲呢。”
“我的太太，这件事你就别烦心，”莱昂纳拉说，“只要给的是件珍宝，本身就有价值，给得爽气不爽气关系不大。常言道，‘给得爽快，一块抵两块。’”
“可是也有这样的老话，‘来得容易，不值分厘。’”卡米拉说。
“这个说法与你的情况不符。”莱昂纳拉说，“我听人说，爱情有时快如飞行，有时慢如徒步；与此人相爱快如奔跑，与那个相恋慢如跛行；有些人的爱情不冷不热像温吞水，另一些人却情炽似火；有人为爱情伤残，更有人为爱情送命；有的人产生情意之际也就是结束爱情之时。情况常常是这样：早上开始围攻城堡，到晚上就被占领，因为爱情的力量是无法抵御的。爱情趁我家少爷不在家的机会就把你和罗塔里奥给降伏了。对罗塔里奥来说，也是一样。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呢？你们双方相爱了，就得趁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时候成其好事，他一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爱情能不能如愿，全要看机会，恋爱全靠机会促成，尤其是开头这个阶段。太太，这方面的事情我全明白，而且有亲身体验，不是道听途说。以后有机会我讲给你听，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年轻女人。况且，卡米拉太太，你并没有一来就依从了罗塔里奥，你是从他的眼神里、叹气声中，从他的言语和作的承诺、送的礼物中看出他的一片真诚，看中了他的品行，这才对他以心相许的。因此，你不必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你完全可以放心，罗塔里奥一定会像你尊重他那样尊重你，你可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因为你爱的这个人是值得爱的。听说一个好的情人应该具有四方面的品德，而罗塔里奥不仅有这‘四德’［2］，而且，他的品德用字母表排列，可以排到底呢。你若不信，我来说给你听。我认为他第一知感恩，第二厚道，第三有绅士风度，第四慷慨大方，第五痴情，第六坚定，第七风度翩翩，第八诚实，第九高雅，第十忠诚，第十一年轻，第十二高贵，第十三正派，第十四名门出身，第十五阔气，第十六富裕，第十七就是刚才说的‘四德’，第十八不多嘴多舌，第十九真挚，第二十能爱护你的名誉［3］。”
听了使女的这张“A、B、C”品德字母表卡米拉忍不住笑了，觉得她在情场上真有一套，堪称情场老手了。使女承认这一点，并对卡米拉说她正与本城一个年轻绅士谈情说爱。卡米拉听了，心里很不放心，生怕有了这一层关系，自己的名声就保不住了。她赶紧追问使女，他们的恋爱是不是已经超越了界限。使女大言不惭地说，已经越过了界线。女主人行为不检点，使女就寡廉鲜耻，情况确实如此。使女见到女主人失足，自己就不在乎瘸脚拐腿，也不怕女主人察觉。
卡米拉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请莱昂纳拉不要将她的事情告诉自己的情人。另外，和情人往来也得在暗地里进行，免得让安塞尔莫和罗塔里奥发现。莱昂纳拉口头上答应照办，但实际上仍我行我素。卡米拉担心她的行为会丧失自己的名节，这种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使女放荡不羁，胆大妄为，她见女主人不像往常那样严厉了，便肆无忌惮地带自己的情人来家里住宿。她确信，即使太太知道了，也不敢张扬出去的。这是女主人自己作了孽带来的恶果，她们已成了使女们的奴隶，使女们干了不体面的事情，女主人还得替她们遮遮盖盖。卡米拉的情况就是这样。她曾多次见到莱昂纳拉与那个花花公子在自己家里的一个房间里过夜，不但不敢责备，还帮她窝藏情人，并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丈夫知道这件事。
然而，麻烦事仍然免不了会发生。一天清晨，罗塔里奥看见莱昂纳拉的情人从安塞尔莫家中出去。他没有看清是谁，开始时还以为是鬼呢。后来见那人蒙头遮脸，走起路来躲躲闪闪，小心翼翼，他顿时起了疑心，不像开始时想的那么简单了。他的疑心差点断送了一切，亏得后来卡米拉对这个漏洞作了弥补。罗塔里奥当时看到有个人这么早从安塞尔莫家跑出去，没想到是前一天莱昂纳拉领进去的，他甚至都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个莱昂纳拉呢。他以为自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卡米拉上钩，别人去勾引她，她也会这样的。这又是行为不端的女人给自己带来的恶果：连当初对她苦苦哀求、百般诱惑才使她失身的这个男人也不信任她的贞操了。他以为她会更容易地委身于别的男人。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就一定会信以为真。罗塔里奥原本头脑很清醒，这会儿却糊涂了，思考问题不像过去那样周密了。尽管卡米拉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却满腔妒火，一肚子醋意，一个劲儿地要对她进行报复。他不顾一切后果地前去找安塞尔莫。当时安塞尔莫还没有起床，他就把他叫起来，说：
“告诉你，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进行思想斗争。有件事我竭力想不告诉你，但不说实在不行，看来不能再瞒着你了。你要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攻克了，现在完全听命于我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这是因为我还想看看她是出于一时轻率，还是在有意试探我，想弄清我按照你的意思与她谈情说爱是否出于真心。我认为她如果真的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清白，她早就会告诉你我追求过她。但她迟迟没有这样做，我就相信她当时对我做出的承诺是真心实意的。她答应等你下次出门时，让我去那间保存金银珠宝的密室里与她幽会。”是的，罗塔里奥确实常常在那里和卡米拉幽会的。“你不必急于去出这口气，因为她只有作孽的打算，还没有行动，说不定从想法到行动的过程中，卡米拉又后悔了。往常你总是全部或部分地采纳我的意见，这会儿也请你采纳我的意见，我给你出个主意，管保你能了解事实真相，还能叫你想个合适的办法进行报复。你平时常常离家，这次也假装离家两三天，实际上却躲在那间密室里。反正密室里有许多壁毯之类的东西。你躲起来也不费什么事。到时你可以亲眼看看卡米拉想干些什么，我也可以亲眼瞧瞧。如果她真的辜负了我们的期望，那么不正经，你就可以悄悄地稳稳妥妥地下手为自己雪耻。”
安塞尔莫原以为卡米拉已抵住了罗塔里奥的诱惑，正洋洋得意，这时听了罗塔里奥的话，惊得瞠目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他两眼看着地面，睫毛一动不动，过了好长一会儿，才说：
“罗塔里奥，你做得对，你没有辜负我们的友情。往后我一定听你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对这件万万想不到的事，你可以采用合适的办法避免对外泄露。”
罗塔里奥答应后，就告别了安塞尔莫。这时他又后悔了，他不该对安塞尔莫说那样的话，觉得自己实在太蠢了。他应该直接对卡米拉进行报复，用不到采用这种残忍的不光彩的手段。他骂自己糊涂，怪自己轻率，却想不出挽救的办法。后来他决定把事情的全过程都告诉卡米拉。他见卡米拉的机会很多，当天就见到了她。她见到身边没有别人，可以和他说话，就说：
“告诉你，罗塔里奥，我的朋友，我有桩苦恼的事情，憋在肚子里，快把肚子都胀破了——不胀破才怪呢。莱昂纳拉实在太不要脸了，居然每天夜里把一个花花公子领到我家来过夜，到第二天天亮才走。此人这么大清早从我家出去，谁见了也会起疑心的，这对我的名声大有损害。我苦就苦在不能去责备她，因为我们的事儿她全知道，要靠她保密，这就使我难以张口说她的事儿了。我怕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
开始时，罗塔里奥还认为这是卡米拉耍的花招，想以此表明他亲眼见到出门去的那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而是莱昂纳拉的。后来，见到她满面流泪，焦急万分，还请他想办法进行补救，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样一来，他更是六神无主，悔恨异常了。不过，他还是叫卡米拉不要烦恼，他会设法对付莱昂纳拉的，不让她再这么肆无忌惮。接着，他对卡米拉说，自己因一时误会生了气，对安塞尔莫说出了事情的经过，还让他躲在密室里，好亲眼看看妻子对自己是不是忠贞。他请卡米拉原谅他的冒失，他一时疏忽，弄得这样尴尬，他请她想办法予以补救。
卡米拉听了罗塔里奥的话，着实吃了一惊。她很生气，颇有节制地批评了他几句，说他心眼太坏，想出这么一个坏主意。女人正正经经想问题比不上男子，但无论干好事还是干坏事，急中生智的本领却天生胜过男人。对这个看起来已难以挽回的问题，卡米拉很快就想出补救的办法。她对罗塔里奥说，到时尽管让安塞尔莫躲到事先说好的那个地方，她准备将计就计，借机开个方便之门，往后他们俩幽会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她没有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只是告诉罗塔里奥，到时候等安塞尔莫进来躲藏好了，听到莱昂纳拉叫他，他就进去。她问他什么，他尽管回答，仿佛不知道安塞尔莫躲着偷听一般。罗塔里奥一定要卡米拉将计策全都说出来，让自己心里有个底，如出什么意外，也能从容应付。
“我对你说吧，你不用应付什么意外的情况，”卡米拉说，“你只要做到，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就行了。”卡米拉不打算将自己的主意事先告诉对方，她怕罗塔里奥听了不肯依计而行，要另想办法。她认为自己的这个计策很妙，他想出的办法未必会比她的更好。
罗塔里奥走了。翌日，安塞尔莫宣称又要上乡下朋友家里去。他一出门就回来躲藏起来。这件事他办得很顺利，因为卡米拉和莱昂纳拉有意给他提供了方便。
安塞尔莫躲在那儿，心里有多紧张，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他的尊严马上就要丧失了。他心爱的卡米拉是他最宝贵的财富，这时眼看就保不住了。估计安塞尔莫已肯定躲藏好了，卡米拉和莱昂纳拉也走进了密室。卡米拉两只脚一踏进房内，就长叹一声，说：
“唉，莱昂纳拉，我的朋友！我怕你阻挡，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在办这件事之前，我看你倒不如拿我向你要的安塞尔莫的那柄短剑刺进我这倒霉的胸膛，这样办更好。当然，我并不真的要你这么干，因为要我代他人受过，实在太没有道理。首先我得搞清楚，罗塔里奥那双色胆包天的眼睛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使他敢于向我吐露这样一个既害了他朋友，又有损我名节的卑鄙的念头呢。莱昂纳拉，你快上门口去把他叫来。我料定他这时就在街上，准备实现他的龌龊的心愿呢。可是，我得先实现自己的心愿！我现在心有多正，就有多狠！”
“我的太太啊，”机灵的莱昂纳拉早已知情，她说，“你要这柄短剑干什么呢？你打算自杀还是想刺死罗塔里奥！随你干哪一件，都会败坏你的名声。最好的办法是暂时忍辱负重，别让这个坏家伙进来，发现家里只有你我两人。太太，你该想想，我俩是身单力薄的女流，他可是个男人，而且早已打定了主意，满怀淫心恶念，只怕还没有动手，他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害得你比死还糟。我那安塞尔莫少爷真够呛，居然让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到家里来胡搞！太太，我想你是准备杀死他了。可是，杀死他后，这尸首该怎么处理呢？”
“朋友，你问尸首怎么处理吗？”卡米拉说，“就留着让安塞尔莫去埋掉吧。我想让他亲手埋掉自己的耻辱，这应该是件轻松的事儿。快去把罗塔里奥叫来吧。我受了侮辱理应报复，哪怕拖延一时一刻都是对我丈夫的不忠。”
这番话全都让安塞尔莫听到了。卡米拉说的每句话都促使他改变自己的看法。后来他听到卡米拉要杀死罗塔里奥，真想出来阻止她。但他又想看看卡米拉做出这样壮烈的决定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便没有出来，只准备在关键的时刻出来阻拦。
这时，卡米拉突然晕了过去，倒在一边的床上。莱昂纳拉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
“啊呀，你这朵全世界少有的贞洁之花呀，贤德妇女的王冠和贞操的典范呀，如果死在我的怀里，那实在是太糟糕了！”
她哭诉得这么伤心，谁听了都会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悲戚、最忠诚的使女，而她的女主人则成了拥有许多求婚者的佩涅洛佩［4］第二了。过了一会儿，卡米拉苏醒过来了。她一醒过来，就说：
“莱昂纳拉，你为什么还不去把那位最忠实的朋友叫来呢？像他这么忠实的朋友天底下少见！快去，跑着去，赶紧把他叫来！我正要找他理直气壮地报仇呢。你别拖延了时间，消了我的火气，弄得我到时报复不起来，只是骂他几句，吓唬他一番了结。”
“我的太太，我这就去把他叫来，”莱昂纳拉说，“不过，你得先把那柄短剑交给我。你可不能趁我不在就自寻短见，免得喜欢你的人一辈子伤心落泪。”
“你放心吧，莱昂纳拉，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的，”卡米拉说，“尽管在你眼中，我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变得冒冒失失，头脑简单，但我绝对不会像鲁克瑞西娅［5］那样干的。听说她并无任何过错，没有杀掉那个污辱她的人，反倒自杀了。我死就死，但一定要对那个害我无缘无故伤心落泪的狂徒报了仇，雪了恨，才会这么做。”
莱昂纳拉经女主人再三催促，才出去叫罗塔里奥。卡米拉在她还没有回来前，自言自语地说：
“唉，我当初像往常那样一口回绝他就好了，免得他将我当成不正经的坏女人。当然，我一会儿就会让他明白，我究竟对他抱什么态度。那时一口回绝他，这种做法确实不错，但这么一来，他动了邪念，落入泥坑后，也就舒舒服服地出来了，我就不能报仇，我丈夫也没法雪耻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既然一肚子邪念，尽想干坏事，我就叫他用生命来抵偿！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卡米拉不仅对丈夫保持了忠贞，还惩罚了那个胆敢凌辱自己丈夫的狂徒。不过，我认为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其实，上次他在乡下时我给他的信中已提到这件事。他太厚道，太轻信自己的朋友了，对我给他指出的问题没有及时采取补救的措施。他不愿意也不会相信这么好的朋友竟然会包藏着这样的祸心。其实，我也是过了好多天才相信的，要不是他后来越来越不要脸，老是送东西给我，不停地对我许愿，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我做出保证，我也不会相信他会这么坏呢。可是，我现在想这些又为了什么？既已拿定了主意，何必还要畏首畏尾呢？当然不必了。凡是与我拿定的主意相反的念头都应该抛弃！让复仇的念头留下！叫这个伪君子进来吧！叫他到这儿来！到我的身边来！不管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我就是要让他死，叫他完蛋！当初，我嫁给天赐我的丈夫时，我是清白的；我离开他时也要清清白白。否则，就让我浴血而死吧，让我全身沾满自己贞洁的鲜血和那负心朋友的污血！”
她一面说，一面拿着那柄已经出鞘的短剑，跌跌撞撞地在房间内来回走着；还打着奇奇怪怪的手势，真像是丧失了理智。这时的她已经不是一个娇弱的女子，倒像个亡命之徒。
躲在壁毯后面的安塞尔莫全看得一清二楚，他感到异常惊异。他认为凭他刚才的所见所闻，再大的疑团也能消除了。这时，他倒不希望罗塔里奥来进行证实，他怕出现意外。正当他准备从藏身处出来拥抱他妻子，向她说明真情时，忽然见到莱昂纳拉领着罗塔里奥走了进来，便只好停留在原地。卡米拉一见罗塔里奥，便用短剑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使劲地划了一道长线，说：
“罗塔里奥，你给我听着，你如果胆敢跨越甚至靠近眼前的这条横线，我就立即拿手中的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你暂且不要回答，先听我把话说完，随后你愿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罗塔里奥，我要你首先告诉我，你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吗？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其次，我还要问你，你认识我吗？快回答我的问题，别支支吾吾的，也用不到多加思索，因为我问的这些问题都不难回答。”
罗塔里奥头脑并不笨。当时卡米拉要他唆使安塞尔莫在密室里躲藏起来，他就明白她的用意。这次他配合得相当默契，两人一唱一和，把这台假戏都演活了。他回答道：
“美丽的卡米拉，你问的事和我来这儿的用意完全是两回事。我没想到你叫我来是要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你想延迟你答应我的好事，那么，你尽可以这样做，因为如愿的希望越近，困难就越大。不过，免得你说我不回答，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我认识你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小就相识。你对我们的交情也是了解的。不过，我不想谈我们的友谊，因为我实在对不起他。当然，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爱情。为了爱情，一个人犯了更大的过错，也应得到谅解。我也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你这样的珍宝，我根本用不到违背自己的本性，破坏神圣的友谊。现在由于出现了爱情这样的强敌，神圣的友情惨遭破坏和践踏。”
“你是一切值得爱慕的事物的死敌，”卡米拉说，“你既然已经不打自招，说了刚才的话，怎么还有脸站在我面前呢？你知道，我是他的镜子，而你也应该以他为镜，照鉴自己。这样，你才会明白，你欺侮他实在没有道理。唉，我真倒霉呀，我现在明白了，你这样不守本分，可能是由于我自己有时不太严肃。我不愿意说自己不正经，因为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女人在不必太拘谨的场合，无意中常常会疏于检点。不过，我来问你，你这个背信弃义之徒，当时我说过一言半语或对你暗示了什么，使你心生妄想吗？我对你的乞求不都严词拒绝了吗？对你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我哪一次不进行了严厉的申斥？你给我许下的愿我相信了吗？你送的那么多东西我收下了吗？当时我以为你这种痴心妄想，没有希望变成现实，就会断绝了。现在看来，你对我这么无礼纠缠，是我有时不太注意，使你产生了幻想。因此，我愿意惩罚自己，你该受的处罚也由我来承受。今天叫你来，就是要你到场看看，让你知道，我对自己都这么狠心，对你我也是饶不过的。我丈夫是个很体面的人物，可是，你却想方设法给他脸上抹黑。当然，我自己也有失检点，助长了你的邪气，现在，我要为丈夫受的凌辱进行赎罪献祭，我要你来亲眼看一看。我重申，我一直在恨自己一时疏忽，让你滋生了妄想，想到这点，我心里很难过，正因为这样，我才决心亲手惩罚自己。如果让另一个人来处死我，我的过失可能会张扬出去。不过，在我这样做之前，我要先杀一个人，让他跟我一起走，以便为自己报仇雪恨。这样，我无论到哪个世界，都会看到正义和公道是无私的，对那个让我处于如此绝望境地的人，正义和公道也没有饶过他。”
说完，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将那柄出鞘的短剑朝罗塔里奥身上刺去。看那样子是真的要将短剑插进他的胸口，就连罗塔里奥也弄不清她这一番表演到底是真是假。他只好凭自己的武艺和力量来进行抵挡，没有让卡米拉得逞。卡米拉这场难得一见的假戏演得非常生动，她为了使这场演出更具真实感，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鲜血进行渲染。她见自己刺不中罗塔里奥（也可能她假装刺不中），就说：
“尽管命运没有满足我杀死他的愿望，但它不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让我杀死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
罗塔里奥当时已抓住了她握短剑的那只手。她用力挣开，把剑锋对着自己身上不是要害的部位，一剑刺在左肩锁骨下，然后，像是昏厥过去一样，倒在地上。
莱昂纳拉和罗塔里奥见了，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见卡米拉已倒在血泊中，一时还弄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罗塔里奥慌忙过去，拔出短剑。一见伤势不重，这才放心。他对美丽的卡米拉的机智、精明深表钦佩。现在轮到他来演下面一场戏了。他趴在卡米拉的身上，仿佛她真的已经死去似的嚎啕大哭，边哭边骂。他不仅痛骂自己，还大骂造成这一切不良后果的指使者。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安塞尔莫在一边听，故意说了些话，让安塞尔莫听了，觉得卡米拉虽然死得可怜，但他罗塔里奥处境更糟，更值得同情。
莱昂纳拉将卡米拉抱到床上，请罗塔里奥悄悄地去找个医生为卡米拉治伤。同时，她还向罗塔里奥请教，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口还未愈合，该怎么向主人交待。罗塔里奥回答说，她们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这时已没有心思给她们出主意。他只嘱咐莱昂纳拉，要给卡米拉的血止住，他自己要到人迹罕见的地方去了。他装作异常痛苦的样子走出门去。他到了门外，见四周无人，便不停地画着十字，暗暗钦佩卡米拉的妙策，对莱昂纳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也十分佩服。他料想安塞尔莫一定会把卡米拉看成是波尔西娅［6］第二。他很想与安塞尔莫会晤，以便一起庆贺这出非常出色的假戏的成功演出。
莱昂纳拉依罗塔里奥的吩咐，给女主人止了血。卡米拉其实流血不多，只够把假戏演成真的。莱昂纳拉拿了点酒给她洗了洗伤口，再给她包扎好。在治伤的同时，使女又说了不少赞扬卡米拉的话，即使她先前什么也没有说，光凭这些话也完全可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在贞操方面卡米拉堪称典范。
卡米拉的话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她说自己缺乏胆量，在需要勇气结束自己已感厌恶的生命时却偏偏害怕了。她请教使女，要不要将这件事全都告诉她心爱的丈夫。使女说，不要告诉他，否则，他会找罗塔里奥报仇的，这就危险了。作为一个贤德的女人，不应该让丈夫与他人争斗，要竭力避免发生这样的事。卡米拉说，莱昂纳拉的话很有道理，她决定照办。不过，她总还得想个办法向安塞尔莫说明她为什么负伤，因为伤口不让丈夫看见是办不到的。莱昂纳拉说，她从来不会撒谎，就连闹着玩儿的谎话她也不会说。
“妹妹啊，难道我会撒谎吗？”卡米拉说，“即使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撒谎，就连帮个腔也不会啊。要是在这方面想不出办法，还是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为好，免得说了谎给当场揭穿。”
“太太，你别着急，”莱昂纳拉说，“跟少爷说些什么，明天以前我一定想好。也许这伤口的位置不显眼，你可以遮起来，他就看不见了。我们办事正大光明，也许老天会保佑。我的太太，别太激动，安静点，别让少爷看出你心神不定。你做到这点就行了，别的事全交给我，由我来办，并请求上帝保佑。上帝会保佑好心人的。”
安塞尔莫聚精会神地观看了这出断送了他声誉的悲剧。剧中这几个角色演得太精彩了，真可以说已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他焦急地盼望着夜晚的来临，好利用夜色离家，与他的挚友罗塔里奥会面，与他共同庆贺，因为他获得了自己的妻子这样一枚瑰宝。卡米拉和莱昂纳拉给他提供了出门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走出藏身处，然后去找罗塔里奥。找到后，安塞尔莫把他热烈地拥抱了一阵，然后，一个劲儿地称赞卡米拉。他当时兴奋的心情已很难用言词进行表述。罗塔里奥听了，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容，因为此时他心里想的是他的朋友受了欺骗，反过来说，是他自己欺骗了朋友，感到非常内疚。安塞尔莫虽然也发觉罗塔里奥有些不高兴，但以为他是因卡米拉受了伤，心里不好受。他反而劝罗塔里奥，叫他别难过，卡米拉的伤势不重，她们俩已商量好不把卡米拉受伤的事告诉他，可见情况并不严重，不用操心。往后罗塔里奥倒是应该和他自己多多行乐，因为靠罗塔里奥的帮助，现在他终于成了最幸福的人了。安塞尔莫还要他朋友空下来就做做诗，赞扬赞扬卡米拉，消消遣，让她能够流芳百世。罗塔里奥非常赞赏朋友的这个主意，并说他自己一定帮助树立这座丰碑。
安塞尔莫就此成为上了当还怡然自得的大傻瓜，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他亲自将他的朋友请到家里，让他毁了自己的声誉，却以为他为自己赢得了荣誉。卡米拉见了丈夫，脸色很不好看，心里却是乐滋滋的。骗局还维持了一些日子，直到几个月后，命运的轮子转到另一个方向，掩盖得非常巧妙的丑事终于暴露了。安塞尔莫为他不知分寸的追根究底，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注 释
［1］ 塞万提斯的喜剧《忌妒者之家》第三幕里引用了这首诗。
［2］ 原文是四“S”，即以字母“S”开头的四方面品德：博学、专一、殷切和缜密。
［3］ 这二十方面的品德原文第一个字母以“A、B、C……”的次序排列，如：Agradecido（感恩），Bueno（厚道），Caballero（有绅士风度）……说到字母“X”时，使女说这个字母硬邦邦的，拼不出词儿来。字母“Y”的发音和“I”一样，也不另组词了。
［4］ 荷马史诗《奥德修记》中奥德修斯的妻子。丈夫十年未归，许多贵族追求她，她百般设法拒绝，保持了贞洁，被认为是贞操的象征。
［5］ 罗马贵族女子，因遭人奸污，自杀身亡。
［6］ 古罗马马克·布鲁多的妻子。丈夫密谋杀死奥古斯都未成，战死，她随即自尽，被认为是贞妇的典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