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第五十四章 “大鲸出来了号”[1]的故事

(根据在幸福客店所说的蓝本)

好望角和它周围一带的海洋,真像是一条大公路的著名十字路口,在那里,可以比在任何其它地方碰到更多的旅客。

在招呼过“信天翁号”后不多久,又碰到了另一艘回航的捕鲸船“大鲸出来了号”。船上的水手,几乎全是些玻利尼西亚人。在后来举行的小小联欢会中,船上的人把有莫比-迪克的极其可靠的消息告诉了我们。对于若干本来对白鲸只具泛泛的兴趣的人,现在却给“大鲸出来了号”的故事细节弄得兴致勃勃,如疯如狂了。因为这个故事似乎还隐约地把大鲸说成是一种奇妙的、时常会突然打击什么人的所谓天罚的化身。这种说法再加上故事本身种种特殊的细节,可说就构成了即将讲述出来的悲剧的秘密部分,而且,始终没有传到亚哈船长和他的大二三副的耳朵里去。因为这个故事的秘密部分,连“大鲸出来了号”的船长本人也都不知道。这是那艘船上三个结盟的白种水手的私产,其中有一个在跟塔斯蒂哥说这故事的时候,就好像是在偷偷地讲天主教的禁令那样,可是,隔天晚上,塔斯蒂哥却在梦里无头无尾地吐露出了不少来,因此等他醒来,连他原来没有说出的部分也藏不住了。虽然这事情对于那些终于完全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裴廓德号”的水手说来,的确有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可是,他们控制这件事情却可以说是巧妙得出奇,而且他们之间都能保守秘密,所以从来没有传到“裴廓德号”的主桅以后的地方去。等到这个故事在船上公开出来的时候,人们把一些隐秘的线索给织进原来的故事里,我现在打算把这整个奇特的故事弄成一种垂之久远的记录。

为了我的幽默,我还是保持我某回在利马所讲的那种方式,当时是在某一圣节的前夕,在幸福客店那重镶金色瓦片的、烟雾缭绕的走廊上,对我那些懒洋洋地坐在一圈的西班牙朋友讲的。在这些漂亮的骑士中,有两个青年绅士,佩德罗和塞瓦斯蒂安,是我的至交;因此,他们偶尔插进一些问题来,我也随时给以适当的答复。

“各位先生,在我初次得知这故事——也就是我现在要向你们讲的这个故事——约两年前左右,那时候,那艘叫做‘大鲸出来了号’的南塔开特捕抹香鲸船,正在你们这里的太平洋巡游,也就是从这个讨人喜欢的幸福客店的门口,坐船向西驶上不消几天就可到达的地方。它是要驶到赤道以北的什么地方去的。有一天早晨,按照日常老规矩,正在使用帮浦抽水的时候,发现从舱里抽出来的水比平常多。各位先生,他们以为船让剑鱼给戳穿了。可是,那个船长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看法,认为在这一带难得有好运道在等着他,因此由于不愿意离开这地方,而且当时根本不认为那个漏洞很危险,在那种相当坏的天气里,他们虽然尽量摸到船底里,确实也找不到漏洞,于是,那艘船还是继续它的巡游,水手们也隔了好久才去随便地抽一下水。可是,好运道并没有到来,过了好几天,不但漏洞还没有发现,而且漏洞显然越来越大了。这时连那个船长也惊惶起来了,他叫人加帆急驶,赶快驶到群岛中最近的一个港口去,以便到那里把船壳翻过来修理一番。

“虽然前面还有不少航程,然而,如果天赐最平常的机运,他根本也不用担心他那艘船会在半途中沉下去,因为船上的帮浦都是最好的,又是定期换班抽水,就算漏洞再大一倍也无所谓,船上三十六个人手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船救住。事实上,整个航程差不多都刮着顺适的和风,如果不是那个维因耶德人的大副拉德尼狂妄傲慢,同那个布法罗[2]的湖上人,那个恶棍斯蒂尔基尔特激起复仇之念的话,那么‘大鲸出来了号’随便怎样都不会遭到一点意外,一定能够绝对安全地抵达口岸。”

“‘湖上人!——野牛[3]!请问,什么叫做湖上人,野牛又是什么地方?’塞瓦斯蒂安先生从他那摇摇摆摆的草垫子上立起来问道。

“先生,那是在我们的伊利湖的东岸。不过——我请你原谅一下——也许你马上就可以全部都听到了。诸位先生,且说那种横帆二桅船和三桅船,就跟随便哪一艘从你们的古老的卡亚俄[4]驶到老远的马尼拉的那种船差不多,又大又结实。这个湖上人,虽然生在我们美国那种四面着陆的中心,却又是受过那种爱把大海看做可以抢劫的农民观念所熏陶的。因为我们那些淡水大海——伊利湖,安大略湖,休伦湖,苏必利尔湖和密执安湖——在它们合流的时候,就有一种像大洋似的滔滔气派,有大洋许多最高贵的特点,有各式各样相似的人种和风土习俗。它们包括不少罗曼蒂克的大小群岛,如同玻利尼西亚海一样,大部地区又都是两岸住有两个显著不同的民族,像大西洋那样,他们从东部地方,设置了一些绵长的海口,通到我们那许多准州的地方,防波堤星罗棋布,到处都被排炮,被巍峨的马启诺海峡[5]的山羊似的参差的大炮弄得愁眉不展。他们听到过海军舰队的雷鸣似的胜利,他们有时还把他们的浅滩放弃给未开化的野人,那些野人的红漆色的脸从他们那些毛皮小屋里闪出红光来,两边都有大片的古老的、人迹未到的森林,在那里,那些形状可怕的松树高矗得象峨特族的多如牛毛的帝王。那些树林里都潜伏有许多非洲野兽和有柔毛的动物,它们那些可供出口的皮毛都拿给鞑靼皇帝做龙袍去了,他们反映出布法罗和克利夫兰[6]的光滑的首邑和文尼伯哥湖[7]上的村庄的生活。他们跟装备齐全的商船,跟国家的全副武装的巡洋舰,跟大轮船,跟浅滩的独木舟同样地游来泛去。他们被朔风[8]扫荡得桅断船破,好像遭到盐潮的冲击那样的可怕,他们也懂得船只失事的滋味,因为不管是在看不见陆地的地方,还是在内陆,他们都在半夜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连人带船覆没的惨祸。

“这样,诸位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虽然是个内陆人,他可是出身在汹涌的海洋中,受着波涛汹涌的海洋的熏陶,跟任何一个大胆的水手一样。至于拉德尼,虽然他也许从小就被搁在荒凉的南塔开特的海滩上,受着他那海洋的母亲的哺养;虽然他以后长期生活在我们那严酷的大西洋和你们的爱好沉思冥想的太平洋;然而,他却很像那些刚放下鹿角柄猎刀的森林地带的水手那样,报仇心重,爱争爱吵。不过,这个南塔开特人却是个略有点好心肠的人;而这个湖上人,这个水手,他虽然实在可以说是个冒失鬼,也还可以说是刚直坚定的,只是已让世人所公认的那种面子观念,也就是最卑贱的奴权冲淡了;这样说来,这个斯蒂尔基尔特长期以来,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恶意,很是温驯。总之,到目前为止,他确实是这样;可是拉德尼却注定要发疯了,而斯蒂尔基尔特呢——不过,诸位先生,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艘‘大鲸出来了号’把船头掉向海岛的避难所去,还不上一两天,那漏洞好像又扩大了,然而,也不过是因此而需要每天多抽它一两个钟头的水而已。你们要知道,在像我们大西洋那样平稳和文明的海洋上,比如说,有些小商船的船长在驶过那洋面的整个航程中,就很少想到要抽水;而且夜间静寂想睡,也许甲板上的头目恰巧在这方面忘记了自己的职守,也可能是他跟那些水手从此再也不会记起这件事了,因为大家都慢慢地沉到海底去了。就是在隔开你们很远的那些西部的荒僻的海洋上,诸位先生,甚至那些航程相当长的船只,他们的帮浦柄也不完全会经常一起克朗克朗响!就是说,如果船只是搁在一个相当过得去的海上,或者是有其他适当的避难所的话。一艘漏船只有确实是在前不靠山,后不着陆的那种海面上,它的船长才会开始感到有点焦急。

“‘大鲸出来了号’当时就是这般情况。因此,等到它发现那漏洞又大起来了的时候,有几个船员确实有点担心起来了,尤其是那位大副拉德尼。他命令好好扯起上帆,重新用帆脚索扣住风帆,使它们尽量吃住风。且说这个拉德尼,我认为就他本人说来,正如各位可想而知的那种陆上或者海上的无所畏惧、不动脑筋的人物一样,他一点也不是个懦夫,一点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的人物。因此,在他对这艘船的安全表现得很关心的时候,有些水手就说,这只是因为他也是这艘船的股东老板之一的缘故。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在抽水,双脚一直站在潺潺发响的清水里的时候,他们就在这方面狡猾地开了不少玩笑。那些水呀,诸位先生,可跟任何一种山泉一样清澈——水打蜿蜒在甲板上的帮浦里咕噜噜地流出来,又有规律地朝后边的排水口不缓不急地喷出去。

“那么,正如各位所熟悉的,在我们这个陈陈相因的世界中——海上也好,其它的地方也好,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就是说,当一个人处于发号施令的地位,而发现有个下属很影响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对那人怀着一种按捺不住的不满和恨之入骨的心思;如果他有机会,他就要摧毁和粉碎那个下属的气焰,把他打垮。就算这是我自己的夸大说法吧,诸位先生,总之,斯蒂尔基尔特是个又高又大又神气的人,长着一只像罗马人一般的头颅,那飘拂的金黄色胡须就跟你们从前的总督那匹鼻息喷个不停的战马的马衣缨一样,加上一个脑袋,一颗心和一个魂灵,诸位先生,这就使他成为斯蒂尔基尔特·查理曼[9],如果他是查理曼的父亲的亲生子的话。但是,这个叫做拉德尼的大副,却丑得像头骡子,而且又像骡子一般能吃苦耐劳、倔强和有恶意。他不喜欢斯蒂尔基尔特,斯蒂尔基尔特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

“这个湖上人跟另外一些人在辛辛苦苦地抽水的时候,偶然看到大副走过来了,却假装没有看到他,毫无畏惧地继续在开他那愉快的玩笑。

“‘是呀,是呀,好小子们,这倒是个新鲜的酒漏呀;哪一个去拿只小酒杯来,我们不妨来尝它一口。千真万确,这是值得装它一瓶的呵!我告诉你们,朋友们,拉德[10]老头的投资一定完啦!他只能把他份下的船壳砍一块拖回家去了。伙伴们,事实上,剑鱼还刚刚动手呢;它已经带着一大群船木匠,锯鲛呀,鲀鱼呀等等来啦;它们全班人马现在正在船底用劲地乱砍乱斩呢;我觉得,已是大有进展了。如果拉德老头这会儿在这儿的话,我倒要请他跳到海里去,把它们赶散。它们正在糟蹋着他的财产呀,我会对他这样说。可是,他是个头脑简单的老东西呀,——拉德可也是个美男子呀。伙伴们,据说他其余的财产都投资在镜子上。像我这样个可怜的倒霉汉,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把他的鼻子给我做个样子。’

“‘你们都瞎了眼啦!为什么帮浦要停起呀?’拉德尼大肆怒吼,也装做没有听到水手们的谈话。‘赶紧抽呀!’

“‘是,是,先生,’斯蒂尔基尔特说,活泼得像只蟋蟀。‘那么,加劲呀,伙伴们,加劲!’说着,那帮浦就像五十部救火机一样,克朗克朗地响起来。大家都扔掉帽子加紧抽,不久,就听到大家的肺部发出那种特殊的喘气声,说明大家都非常紧张地使出了最大的力气。

“最后,这个湖上人跟大家一起放下帮浦,呼噜噜地喘着气向前走去,坐在绞车上;他面孔赤红,眼睛布满血丝,抹着额头上流个不停的汗水。当时不知是什么神差鬼遣,诸位先生,才弄得拉德尼去惹动这样一个身心交瘁的人,这我可不知道;可是,事情确就这样闹起来了。这个大副难堪地在甲板上踩来踩去,他命令斯蒂尔基尔特去拿一把扫帚来扫船板,还要他拿一把铲子,把由于让一头猪随便走来走去而遗留下来的难闻的东西给铲掉。

“说起来,诸位先生,扫甲板,在海上可是一件日常工作,除了刮大风,本来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做。据说甚至在船只实际上已快要下沉的时候也要这样做。这个呀,诸位先生,就是海上的不变的习俗,也是水手们天生爱好整洁的习惯;其中有些人如果不先洗脸是不会心甘情愿地让溺死的。不过,这种打扫的差使,在所有的船只中,如果船上有小厮的话,向来都是小厮们的分内事。再说,这时‘大鲸出来了号’上那些身体比较强壮的水手都被分成几班,轮流抽水;斯蒂尔基尔特因为是大伙里力气最大的,向来总被指派为其中一班的班长;因此,他本来就可以免掉任何的确与抽水任务无关的琐事,他的伙伴也是如此。我所以要把这些细节都说出来,是好叫你们正确地了解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件的真相。

“不过,事情还不止如此。要他去铲那些东西的这个命令,简直就是明白地意味着刺激和侮辱斯蒂尔基尔特,一如拉德尼在他脸上吐了唾沫。任何一个做过捕鲸水手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当这个大副发出他这个命令的时候,湖上人完全心里有数,而且无疑地比别人更其有数。不过,他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眼睛紧盯着那个大副的满含恶意的眼睛,觉得他心里已经堆起了许多火药桶,火苗已经悄悄地快要燃着那些桶子了;总之,在他本能地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诸位先生,斯蒂尔基尔特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难以名状的虚幻的感情——那种奇特的忍耐工夫,和不愿意对任何一个本来就已叫人生厌的人激起更进一步的怒火——这是真正骁勇的人哪怕在受迫害的时候也最最感到厌恶的事。

“因此,他用平常的声气,只不过暂时因为身体疲乏而稍带嘶哑地回答他说,打扫甲板的差使不是他分内的事,他不干。接着他根本也不提起铲子的事,只是指着那三个本来是扫工的人说;这三个人,并没有派上抽水的工作,整天就不大做什么,甚至一点也没有做什么。拉德尼听到这番话,却用大咒大骂代替回答,极其专横暴戾,蛮不讲理,又无可置辩地重申他的命令,同时又从身旁的桶上随手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榔头,举得高高地冲到那个还坐在那里的湖上人跟前。

“这个汗流浃背的斯蒂尔基尔特本来就让那间歇的抽水的劳作弄得气喘火冒,尽管起先还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忍耐工夫,可是,这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不过他还是设法压住内心的怒火,一言不发而依然顽强地、生根似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这个暴跳的拉德尼那把头在他眼前晃了起来,愤怒地要他遵命行事,他这才起来招架。

“斯蒂尔基尔特站了起来,慢慢地绕着绞车往后退,不慌不忙地一再声称他决不干,那个大副则手里拿着那把咄咄迫人的头,紧跟在他后面。斯蒂尔基尔特看到自己的忍耐已经一点也不发生作用,就用他那抽搐的手,作出可怕而说不出的暗示,警告这个愚蠢糊涂的家伙跑开,可是,这还是毫无用处。这样,这两个人又慢慢地绕着绞车走去;最后到他决定再也不后退了,想着他的忍耐工夫和无言的表示已都差不多了,这个湖上人便在舱口上停下来,对这个头目这样说:

“‘拉德尼先生,我决不服从你的命令。把那把头拿开,否则,你自己当心。’可是,这个该死的大副还在朝他走拢去,走到湖上人已站定了的那个地方,把那把沉重的头晃得差不多要碰着对方的牙齿;嘴里则念叨着一连串难听的诅咒。斯蒂尔基尔特分毫也不后退了;他一边用他那匕首似的不畏缩的眼色直戳进那大副的眼睛,右手放在背后捏得紧紧的,又悄悄地放松,一边告诉他的迫害者说,那把头只消碰一碰他的脸颊,那他(斯蒂尔基尔特)就要揍死他。但是,诸位先生,这个傻瓜已给煞神盖上烙印啦。说时迟,那时快,那头蓦地一碰上脸颊;那个大副的下巴颏立刻就给打瘪了;他倒在舱口上,嘴里像条鲸一般喷出血来。

“叫喊声还没有传到船尾,斯蒂尔基尔特已在摇着引向桅顶的后支索,他的两个伙伴就高高地站在那上面。他们都是运河船的水手。

“‘运河船的水手!’佩德罗叫道。‘在我们港埠上,我们见过了许多捕鲸船,可从来没有听到说过你所说的那些运河船的水手。对不住;他们是些什么人?’

“‘运河船的水手,先生,就是我们的伊利大运河的船夫。你一定听说过。’

“‘不,先生;在我们这种向来就是气候温暖、沉闷、弄得大家都懒洋洋的地方,对于你们那种严寒的北方,我们是不大清楚的。’

“‘是吗?那么,先生,再给我满一满杯。你们的奇赤[11]真不错;我得先把我们的运河船的水手是怎样一种人,告诉你后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知识,可以间接说明我的故事。’

“‘诸位先生,在长达三百六十英里[12]的距离间,有一条威尼斯式的腐化而无法无天的生活的、流个不停的河流,它经过: 纽约州的整个宽度,无数人口稠密的城市和最兴旺的村庄,漫长的、凄凉的、渺无人烟的沼地,丰饶肥沃无与伦比的耕地,弹子房与酒吧间,至圣的大森林地带,穿过跨连印第安河流的罗马式的横桥,烈日高照和荫荫凉凉的地方,叫人心欢和心碎的地方,那些有名的莫霍克郡[13]的差别显著的风景区,特别是经过一列列的雪白的教堂,教堂的尖顶简直就像里程碑似的高矗着。诸位先生,这就是你们的地道的阿散蒂[14],在那里,你们那些异教徒在号叫,这些人到处都看得到,就在你的身旁,就在教堂的长射的阴影下,躲在教堂的舒适而神气十足的背风处。因为好像是一种奇特的天数似的,它往往受到你们那些驻扎在正义之殿四周的都市气派的强盗的注意,所以呀,诸位先生,犯罪的人们在最神圣的邻近尤更人丁兴旺。’

“‘刚才走过去的是个修士嘛?’佩德罗说道,眼睛带着幽默的关注神色望着下边那熙熙攘攘的大广场。

“‘我们的北方朋友还算运气,伊萨贝拉娘娘的宗教裁判所[15]在利马已经是衰微了,’塞瓦斯蒂安笑着说。‘说下去吧,先生。’

“‘慢一点!对不起!’其中又有一个人喊道。‘我代表我们全体利马人,我只想对你说,水手先生,在你所作的腐化的比较中,你很周到细心,你没有拿目前的利马来代替老远的威尼斯,这我们是决不会失察的。请别低头,也别神色慌张啊!你可知道,这里沿海一带都有这句谚语——“腐化得像利马”。这刚好也证明了你所说的;礼拜堂比弹子台多,而且一年到头都是开着的——然而,“腐化得像利马”。威尼斯也是这般模样;我曾经到过那地方;那个神圣的传福音者圣马克[16]的圣城!——天呀,干杯!谢谢: 我再来斟;那么,请你再说下去吧。’

“诸位先生,运河船的水手真放荡得又厉害又雅致,按照他的职业随便说来,他准可以当个优秀的戏角儿的。他像玛克·安东尼一样,天天循着他那铺满草皮,饰遍香花似的尼罗河,懒散地驾着一叶扁舟,公开地跟他那双颊赤红的克莉奥佩屈拉[17]调情,在阳光洋溢的甲板上把他的大腿晒成杏色。可是,一上了岸,所有这种柔弱气质就全告消失。运河船的水手那么洋洋得意地夸示出来的强盗风度,他那花哨地镶了边的垂边帽子就显示出了他的堂皇的相貌。当他划船泛过村庄的时候,可教那些嬉笑无邪的村人大吃一惊,他那副黑黝黝的相貌和冒冒失失、昂首阔步的姿态,也不是不会使城里人望而生畏的。有一回,我流浪在他们的运河上,我领承了其中一个运河船的水手的好意;我真衷心感激;可真是并不是不领情的;不过你们这些好使暴力的人,却往往有一种最为可取的特质,那就是,济危扶弱和劫富济贫,往往都得使用铁腕。总的说起来,诸位先生,这种运河生活究竟是狂暴到什么程度,从这一点就可获得有力的证明了;在我们的野蛮的捕鲸业中,就有这么许多运河人的最优秀的毕业生,但是,除了悉特尼人以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种,曾受到我们的捕鲸船船长们那么不信任。不过,这并不完全会减少这事情的稀奇性,因为在我们成千上万的、在这一带生长的农村男女看来,大运河的见习性的生活,就是在基督徒的麦田里太太平平地收割,和在最蛮荒的海里不顾一切地耕耘这两件事情间起了唯一的桥梁作用。

“‘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佩德罗冲动地喊了起来,把奇赤也都泼在他的银色的蓬发上。‘不必出门了!世界就跟利马一模一样。我现在才想到,在你们那温暖的北方,子子孙孙也都跟山岗一样又冷静又圣洁。——不过,还是讲故事吧。’

“诸位先生,我刚才是讲到湖上人摇摇后支索的。他才这样一摇,大二三副和四个标枪手便把他团团围住了,他们都把他前呼后拥地弄到甲板上。但是,那两个运河船的水手像两颗彗星似的嗖地从索上滑了下来,冲进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想把他们那个人拉到船头楼去。其他一些水手也帮他们一起拉,于是,接着就拉拉扯扯,大起哄了;那个站在轰嚷圈外、身体结实的船长,手里拿着一支捕鲸枪,跳来跳去,要他那几个头目不客气地对付那个万恶的坏家伙,把他带到后甲板去。他不时地奔到旋来转去的乱糟糟的人群的旁边,用他那支鱼枪直向人群里戳着,想把他所憎恨的那个对象给挑出来。可是,斯蒂尔基尔特和他那些亡命汉都不是大家敌得过的对手;他们终于顺利地占住了船头楼的甲板,在那里,匆匆地把三四只大桶滚得跟绞车排成一行后,这三个水上的巴黎人[18]就在路障后面固守起来了。

“‘跑出来,你们这些强盗!’船长一边大肆咆哮,一边用刚由茶房送来的两支枪,一手抓一支,对他们威胁着,‘跑出来,你们这些暴徒!’

“斯蒂尔基尔特跳在路障上,在那里阔步地走来走去,不顾那两支枪万一会出乱子;明明白白地对船长说,如果他(斯蒂尔基尔特)死了,就是要大家起来进行凶险的哗变的信号。船长生怕这番话会成为事实,所以他稍微收敛一些,不过还是命令这几个叛乱者立刻回去工作。

“‘要是我们照办了,你会答应不来碰我们吗?’他们的头目问道。

“‘回去!回去!——我不答应什么;——回去工作!这种时候,你们竟停止工作,是不是想把船弄沉了?回去!’他又晃出一支枪来。

“‘把船弄沉?’斯蒂尔基尔特嚷道。‘那就让它沉好啦。我们谁也不回去,除非你发誓: 决不用绳索来抽打我们。你们怎么说,大家?’他转身对他的同伴们说,他们同声报以一阵热烈的欢呼。

“那个湖上人现在就在路障上巡逻着,一边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船长,一边又突然说出这样一些话来,‘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并不要这么做;我要他把他那支头拿开;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他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脾气;我告诉他别来刺激野牛;我相信,我刚才碰他那该死的下巴颏的时候,已经折伤了一只手指头;船头楼里不是还有那些剁肉的小刀么,大家?留心那些木梃子,亲爱的伙伴们。船长,真的,请你自己小心,放明白点;别做傻瓜;把一切都忘记了;我们就要回去工作了: 体体面面地对待我们,我们都是你的水手呀;可我们不愿意挨鞭子。’

“‘回去!我不答应什么,回去,我说!’

“‘你听着,那么,’湖上人高声叫嚷了,直对他挥着臂膀,‘我们在这里这几个人(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都是你雇来出海巡游的,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也很清楚,老兄,船一抛锚,我们就可以立刻要求解雇;所以,我们不愿意吵吵闹闹;这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我们要和平相处;我们就要去工作了,不过,我们可不愿意挨鞭子。’

“‘回去!’船长怒号道。

“斯蒂尔基尔特朝他望了一遍后,说道: ‘我现在实话对你说,船长,我们才不来杀你,才不来为了这样一个腌臜的流氓去上绞架咧,我们连对你抬一抬手都还不高兴呢,除非你先攻击我们;不过,等到你一说出不鞭打我们,我们就一点也不还价。’

“‘那么到船头楼里去,你们都下去,我要把你们给关得发慌。你们都下去。’

“‘我们去不去?’这个为首的人对他的同伴嚷道。其中大多数人反对去;不过,最后,为了听从斯蒂尔基尔特,他们都跟着他走进那暗窝里去,像熊进洞一般,嘴里唠唠叨叨地走下去了。

“当湖上人的光秃秃的头刚好齐船板的时候,船长和他那些下手就都跳上路障,连忙把小舱口的活板给抽过来盖起,大家把手紧按在板上,大声叫茶房把大舱口的大铜锁拿来。这时候,船长把活板推开了一点,朝缝隙里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后,就把它关住,锁起——里边一共关了十个人——甲板上还有直到那时仍守中立的二十多人。

“所有的头目,通夜没有睡觉,守望在船头船尾,特别留意着船头楼的小舱口和前舱口;因为怕这些叛乱者会把下边的隔舱打穿,打前舱口跑出来。可是黑夜平静地过去了,那些还在抽水的人,仍旧在辛劳地工作,帮浦的克朗克朗声,时时令人厌烦地划破了可怖的夜空,在船里回响着。

“太阳出来的时候,船长走到船头去,敲敲甲板,叫那些被禁闭的人去工作;但是他们用一阵叫喊声回绝了。后来给他们送下一些水,又给抛下几块硬面包;船长把钥匙在锁里一转,放进了口袋后,便回到后甲板去。三天里,每天这样重复两次;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在发出了例常的老命令后,却有一阵乱糟糟的口角声,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再一会儿,蓦地里四个人从船头楼冲了出来,说是他们要去干活了。大概是那里边密不通风,气味恶浊,又是饿得发慌,还加上怕会受到最后的责罚,这才迫使他们不得不无条件投降了。船长看到这个情况,勇气大增,于是又对那些还在下面的人重申他的要求,可是,斯蒂尔基尔特却在下面对他高声叫嚷,发出怕人的暗示,要他停止唠唠叨叨,赶紧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到第五天早晨,又有三个叛乱者不顾死活地挣脱了下面要他们留下来的胳膊,突然跑了出来了。这样,留在里边只有三个人了。

“‘现在,还不如回去工作为好?’船长以一种无情的嘲弄说道。

“‘你又要把我们锁起来吧!’斯蒂尔基尔特嚷道。

“‘那当然啦,’船长说,钥匙卡搭一响,锁住了。

“就在这时,诸位先生,由于先前七个同伙的背叛而极为愤怒,加上刚才又让船长对他那么冷言冷语所刺痛,再加上他久给幽闭在那绝望的深渊似的暗窝里,弄得简直发了狂;于是,斯蒂尔基尔特对那两个运河船的水手提出(这两个人直到这时显然还是跟他一条心的),明天早晨船长再来叫喊的时候,就冲出洞口去,每个人拿着他们的锋利的剁肉刀子(一种有柄的,又长又重的,蛾眉月式的家伙),然后从第一斜桅奔到船尾栏杆,见人就杀;如果有神差鬼使的冒险可能,就把船给占领下来。他说,就他自己说来,他是会这样做的,不管他们跟不跟他一起干。这是他待在这个窝里的最后一夜了。这计划并没有遭到他们两个人的反对,他们发了誓,说他们准备这样做,也准备做更惊人的事情,总之,除了投降,什么都会干。不过呢,他们各人都为在冲出去的时候谁先上甲板这个问题争持不下。他们的头领,对此表示强烈地反对,认为他自己拥有先出去的优先权;特别是另外两个同伴,对这事情都各不相让;可他们两个又不能一起先出去,因为一张梯子,一次只能走一个人。到了这里,诸位先生,这些恶棍的卑劣行为可非露底不可了。

“听了他们的头目这个疯狂计划后,仿佛各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突然想到了同样的诡计,那就是: 为了投降,虽然是十个人中的最后一批,可是,这三个人里头,却都要争取第一个首先冲出去,因为这样一来,也许还多少可以获得个宽赦的机会。等到斯蒂尔基尔特公开表示他坚决要先出去时,他们就想办法了,把一种卑鄙的妙计,跟他们先前的秘密的诡计混合起来用;待到他们的头目打盹了,用三句话就彼此交了心,把这个睡着的人用绳索绑起,又把绳子塞住他的嘴,于是在半夜里尖声叫起船长来。

“船长想到了凶杀就在眼前,仿佛在黑暗里嗅到了血腥气,他和他全副武装的大二三副和标枪手们冲到船头楼去。不消几分钟工夫,舱口被打开了,那个尚在挣扎的,手足给缚得紧紧的头领,便给他的背叛的同谋者推了出来,这两个人当即要赏,因为他们自以为逮住了一个满心想杀人的家伙。可是,这三个人都被领头一抓,像拖死牲畜一般给拖上甲板去了;后来,给并排地绑在后帆的索具里,像挂着三爿肉一样,直挂到早晨。‘你们这些混蛋,’船长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连鹰隼都不会来碰你们,你们这些恶棍!’

“天亮的时候,船长召集了全体人员;把反叛的人跟那些没有参加暴动的人给分开来,他告诉那些反叛的人说,他真想把他们全都鞭打一顿——总之,他认为应该这样做——他不得不这样做——这是天公地道的;不过目下,既然他们已经及时投降,他就申斥他们一番拉倒了,于是乎,他把他们臭骂一通。

“‘不过,对你们,你们这些烂臭的恶棍,’他转过身来,对那三个绑在索具上的人说,——‘对你们,我是要把你们细细地剁后,放进炼锅里去的;’说着,他拿起一根绳子,用死劲地抽打那两个叛乱者的背脊,直打得他们再也叫骂不出,只是毫无生气地斜挂着头,就像图画上那两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19]。

“‘我的手腕也让你们给扭伤啦!’他最后大声叫道;‘可是,绳子有的是呢,好小子,那是不会放松你的。把那家伙嘴里塞的东西拿掉,让我们来听听他还会说什么吧。’

“那个精疲力竭的反叛者,他的痉挛的嘴巴抖动一会儿,然后痛苦地扭过头来,嘶嘶地说道,‘我要说的是——请记牢——如果你鞭打我,我就要宰掉你!’

“‘啊,你是这么说的么?那么,瞧你可吓得了我。’——船长拉起绳子就要打。

“‘还是不打的好,’湖上人嘶嘶地说。

“‘我偏要打,’——绳子又往后一甩,要打下去。

“斯蒂尔基尔特这回又嘶嘶地说出些什么来,除了船长以外,大家都听不到;叫大家都一愣的是,船长竟吓得往后一退,迅速在甲板上踱了两三转,然后,突然丢下他的绳子,说道,‘我不打啦——随他吧——把他放下来,你们可听到?’

“可是,当二副和三副正在急急执行命令时,一个脸色苍白、头上绑着绷带的人,不让他们执行命令——原来就是大副拉德尼。他自从吃了那一拳后,就一直躺在吊铺上;可是,那天早晨,听到了甲板上的哄闹声,他悄悄地走了出来,一直在注意整个情况发展。由于他的嘴巴是这种情况,所以他不大说得来话,只是呢呢喃喃地说什么船长所不敢一试的,他倒愿意和能够来试一试,于是,他抓起绳子,冲到他的被绑着的仇人跟前。

“‘你是个胆小鬼!’湖上人嘶嘶地说。

“‘不错,我就是这样,不过请尝一尝吧。’这个大副刚要打下去的时候,另一阵嘶嘶声又教他那高举着的臂膀悬空落不下来了。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打定了主意,他言出必行,不管斯蒂尔基尔特的威胁,不管后果怎样。后来那三个人都被解了绑,大家又都回去工作了,于是,铁制的抽水机,在郁郁不欢的水手的无精打采的操作下,又像先前一样克朗克朗响着。

“就在当天天黑后,当一个值班人到下边去休息的时候,他听到船头楼里有一阵吵闹声;接着,那两个吓得发抖的叛徒跑了出来,走到船长室门口,说是他们跟水手们都合不来。哄呀,打呀,踢呀都无法把他们赶回去,因此,为了安全起见,就按照他们自己的请求,把他们安置在舱里。在其余那些人中间,倒也没有再要暴动的迹象。反之,看来主要是在斯蒂尔基尔特的教唆下,他们决定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把各种命令遵守到底,等到船靠岸的时候,就集体开小差。可是,为了保证最迅速地结束航程,他们都一致同意另一件事——就是,万一发现了什么大鲸,都不叫喊出来。因为,尽管船已漏了,尽管它已发生了其它各种不幸,这艘“大鲸出来了号”可还是继续派着桅顶瞭望者,而且,当时,它的船长仍同船只刚到巡游场的第一天那样,还很想放下小艇去弄条大鲸,那个大副拉德尼也真随时准备把他的吊铺换成一只小艇,想把他那包着绷带的嘴巴去填大鲸的鬼门关似的大嘴巴呢。

“不过虽则湖上人已经唆使了水手们采取这种消极的行动,他自己对那个伤透了他的心的人,却另怀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秘密的复仇计划(至少要把一切都弄停妥)。他值的是那个大副拉德尼领的班,仿佛这个糊涂蛋经过了索具地方那幕活剧后,还想更快地自寻死路似的,他不顾船长的明白的劝告,硬要开始带领夜班。就在这几种情况下,使斯蒂尔基尔特得以有系统地做出他那复仇的计划。

“拉德尼在晚间有一种非水手的习惯,就是爱坐在后甲板的舷壁上,胳膊靠在那只吊在那里、比船舷稍微高些的小艇舷边上。大家都知道,他时常就这样打起盹来。小艇跟船有一大段距离,这段距离的下边就是海洋。斯蒂尔基尔特盘算了一下时间,知道到了他被出卖的第三天早晨两点钟的时候,就轮到他值掌舵的班。这时,他闲着无事做,就趁空跑到下边,十分小心地编起些什么来。

“‘你在那儿干什么?’一个伙伴说。

“‘你想在干什么呀?这像什么东西?’

“‘好像是给你那只旅行袋编的索带;不过,我看,又像是一根很古怪的索子。’

“‘不错,古怪了些,’湖上人说,手里捏得紧紧,不让他细看;‘不过我想它会管用的。伙计,我的麻线不够啦——你可有吗?’

“‘船头楼里也一点都没有了。’

“‘那么,我得去跟拉德尼老头要一点啦;’于是他站了起来,到船尾去。

“‘你不打算去向他乞讨吧!’一个水手说。

“‘干吗不!你想他不会对我做回好事么?这个到底对他也有好处呢,是么?老朋友?’于是他便走到大副那里去,悄悄地望着他,问他要点麻线补补他的吊铺。他拿到他要的麻线——可是后来什么麻线、索带都再也看不到了。隔天晚上,湖上人把上衣塞在吊铺上当枕头的时候,他的上衣口袋里,却半露出一只编扎得十分牢靠、像只铁球似的东西来。二十四小时后,他就悄悄地在值掌舵的班——旁边,正是那个注定要打盹打到这个水手时刻准备为他挖掘的坟墓里去的人——他的致命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而在斯蒂尔基尔特的预先安排的心底里,这个大副应是早已砸碎额头,僵挺得像一具死尸了。

“不过,诸位先生,一个笨蛋却把这个谋杀未遂犯从他所计划周全的恶行中搭救出来了。他仍然把仇全报了,却不是他亲手干的。因为,由于一种神秘的天意,上天似乎亲自出场干涉,把这个报仇者所要做的恶事,从他手里夺了过去,由上天自己亲手来做。

“第二天早晨,就在拂晓到日出之间,大家正在冲洗甲板的时候,那个在水里拉大链的腾涅立夫[20]笨蛋突然一下子高声大叫起来,‘它在那儿翻动啦!它在翻动啦!’天啊,多大的一条鲸呀!原来就是莫比-迪克。

“‘莫比-迪克!’塞瓦斯蒂安先生叫了出来;‘天呀!不过,水手先生,鲸也得命名吗?你叫的莫比-迪克是谁呀?’

“‘是一种非常白、很有名,又是最恶毒的大海兽,先生;——不过,这个说起来话可长啦。’

“‘怎么?怎么?’所有的西班牙小伙子都叫起来,拥了过来。

“‘不,先生们,先生们——不,不!现在我无法讲这东西。让我多透一口气吧,先生们。’

“‘奇赤!奇赤!’佩德罗先生说;‘我们这位强健的朋友脸色不好啦;——把他的空杯给斟满!’

“不必,先生们;我歇一歇,就讲下去。——这时,诸位先生,就在五十码的距离里,船上突然看到了那条雪白的大鲸——水手们都忘记彼此间的不和睦了——那个腾涅立夫人一时兴奋得本能地、不然而然地扯起嗓门喊出那大海兽了,虽然刚才不久,那三个站在桅顶上的不高兴的水手已经清楚地看到了。现在是大家都乱了起来。‘白鲸呀——白鲸!’从船长、大副到标枪手都这样叫嚷着,他们,不顾各种可怖的传说,都急于要捉住这样一条有名而希罕的大鲸;那些跟在后边的水手,则斜愣起眼睛望着那个骇人美景,嘴里骂个不停。那一大团乳白体,被水平线上那个闪耀的太阳一照,直像是一片亮晶晶的乳色玻璃,在早晨的湛蓝的海里闪闪发光。诸位先生,这种种事变的整个发展过程就是充满着一种奇妙的天意,仿佛在世界本身还未形成以前就已经正确地策划完妥。这个叛乱者,刚好是大副那只小艇的头桨手,而且,等到要拴鲸的时候,按照职守,他还应该坐在大副身边,那时,拉德尼手里拿着鱼枪,站在船头,他就得随着命令,把捕鲸索或拉或放。而当那四只小艇都放下去的时候,大副的小艇又必须先划出去;斯蒂尔基尔特一扳着桨,他那快活的号叫声真是再响也没有了。死劲地划了一阵后,标枪手就把鲸拴住了,于是拉德尼手里拿着鱼枪,卜笃跳到船头。这个人往往是一上小艇,就好像变成个狂暴的人。这时,他那扎着绷带的嘴里大叫大嚷地要他们把他送上大鲸那高耸的背峰。他的头桨手高高兴兴地把他曳上去,越曳越高,四周尽是一片叫人发眩的泡沫,把两种白色交混在一起;突然间,小艇像是碰上沉在海里的岩架,砰咚一撞,翻了过去,把那个站着的大副给倒了出去。就在他跌落在滑溜溜的鲸背上的这个时候,小艇又翻过身来,被滚滚的浪涛冲到一旁;拉德尼被浪涛一阵翻腾,掉进海里,摔到大鲸的另一边去。他从浪花里挣了出来,一时间透过那重雾障,还可以依稀看到他在狂急地设法不让莫比-迪克看到他。可是,那条大鲸突然像阵大涡流,哗啦啦地掉转身子,把这个游在水里的人攫在嘴里;于是带着他高高地一耸后,又把头向前一冲,沉了下去。

“当时,在艇底遭到第一次撞击的时候,湖上人为了使小艇从涡流中向后退去,放松了捕鲸索,他一边镇定地观看,一边在转念头。但是,小艇突然可怕地往下急动一阵,他连忙拿出小刀,凑上捕鲸索,把绳索割断,让大鲸给放走了。可是,在不远的地方,莫比-迪克又朝上一冒,嘴里咬着拉德尼那件被撕毁了的红毛衬衫的破布条,说明拉德尼已经完蛋了。四只小艇又去追击,可是大鲸已经逃脱,终于完全不见踪影了。

“‘大鲸出来了号’总算及时到达了它的港埠——一个蛮荒偏僻的地方——那里一个文明人都没有。到了那里,除了五六个前桅的瞭望者以外,全都跟湖上人开小差,从容地跑到棕榈树丛去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野人那里夺到一只双连作战大独木舟,驶往其它什么港口去了。

“那艘船现在只剩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了,为了补漏,船长只好请求岛上的居民,帮他把船翻倒。可是,为了对付这些危险的帮忙者,这一小群白种人,不得不成日成夜无休无息地进行警戒,加上他们的活儿又是极其辛苦,所以等到船只修好,准备再出海时,他们已是精疲力竭,船长不敢一下子把这么一艘困难重重的船启航离岸。船长跟他的头目们商量后,决定暂时把船尽可能地泊得远远的,并在船头架起两门大炮,把他那些滑膛枪都架在舵楼上,好教那些岛民不敢随便冒险靠近船边。这样,他就带了一个人,扯起他那只最好的捕鲸小艇的帆,径自顺风驶往五百英里外的塔希提,去设法补充水手。

“小艇航驶到第四天上,突然发现了一只大独木舟,这只独木舟好像要停靠在一个小珊瑚岛上。他把小艇撑开,不跟那只独木舟接近,可是那只野船却朝他直冲上来,立即竟听到斯蒂尔基尔特的声音,招呼他停下来,否则,就要把他弄进海里。船长掏出了枪。那个湖上人双脚跨在那只双连作战独木舟的前头,嘲笑着他;对他肯定地说,如果那支枪真的卡塔一扳上,就把他葬身在浪沫翻腾的海里。

“‘你向我要什么呀?’船长大声叫道。

“‘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去干什么?别说谎。’斯蒂尔基尔特问道。

“‘我要到塔希提去再雇些人。’

“‘很好,让我到你船上去一下——我是和和平平来的。’说着,他就从那独木舟上一跳,向小艇游过来,爬上艇舷,跟船长面面相对了。

“‘你双手叉起来,老兄,把头往后仰点。现在就跟着我说一遍: 我发誓,斯蒂尔基尔特一离开我,我就把这只小艇停靠在那边的岛上,在那里待上六天。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天雷劈我!’

“‘好漂亮的一个学者,’那湖上人笑着说。‘那么再见喽,先生!’他跳进水里,又游到他伙伴那边去了。

“斯蒂尔基尔特望着那只小艇,直望到它完全靠了岸,把锚索缚在一棵椰子树根上,他这才又划起独木舟,及时到达他自己的目的地——塔希提。到了那里,运气照顾了他;恰好有两艘要开往法国的船,而且真是天意注定,他们不多不少,正缺少这个水手所带来的这伙人的数目。他们都上了船,这样,如果他们先前那个船长,一心一意想给他们以法律的报复,那他们可始终比那个船长占先一着了。

“那两艘法国船开航后约莫十天光景,那只捕鲸小艇到了,那个船长不得不招雇了几个比较开化的塔希提人,这些人多少还有点航海的经验。那船长租到了一艘本地的纵帆式小船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在那边把各事办妥后,又重新开始他的巡游。

“现在斯蒂尔基尔特在什么地方,诸位先生,那是谁都不知道的;不过在南塔开特岛上,拉德尼那个未亡人却还在望着那个不肯放回死者的大海;还在梦里看到那只把他消灭了的可怕的白鲸……。

“‘你说完了吗?’塞瓦斯蒂安先生悄悄地问道。

“‘完了,先生。’

“‘那么,我恳求你,你可不可以本着你自己的良心对我说,你的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完全真实的?这故事确是非常奇特!你可是从最可靠的方面得来的么?请原谅我,如果我这样做法是有点不客气的话。’

“‘也请原谅我们全体,水手先生,因为我们跟塞瓦斯蒂安先生也有同感,’那一伙人都极其有兴趣地叫起来。

“‘黄金客店里可有一部《圣经》么,诸位先生?’

“‘没有,’塞瓦斯蒂安先生说了;‘不过,我知道,附近有个年高德劭的牧师,他会立刻给我找一本的。我去拿。不过,你已经很好地考虑过了么?这未免变得太严重了。’

“‘好不好请你也把牧师一起请来,先生?’

“‘虽说利马现在没有宗教裁判所,’其中有一个对另一个人说;‘可是,我怕我们的水手朋友会冒犯大主教的职务。我们还是不要在月光底下,到里边去吧。我看不必这样做。’

“‘请原谅我这样纠缠着你,塞瓦斯蒂安先生;不过我可不可以再请求你一下,请你特别为我找一部最大的《圣经》。’”

***

“‘这位就是牧师,他给你把《圣经》带来了,’塞瓦斯蒂安先生带了一个高大严肃的牧师回来后,神色庄重地说。

“‘让我把帽子摘下来。现在,尊敬的牧师,请更靠近亮光一点,把《圣经》捧在我面前,让我可以按着它。’

“‘那么,愿上天赐助,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所告诉你们诸位先生的这个故事,就实际上和它的要目上说来,都是真实的,因为我适逢其会,我偶然待在那艘船上,我认识那些水手,拉德尼死后,我还看到过斯蒂尔基尔特,跟他谈过话。’”

* * *

[1] 原注,这是古代捕鲸者在桅顶上一看到大鲸就叫出来的呼号,迄今仍为那些捕著名的卡利巴哥斯鳖的捕鲸船所应用。

[2] 这里的湖即指伊利湖。布法罗(在纽约西部的一个市)是伊利湖上的商港。

[3] 布法罗(Buffalo)在英文中为“野牛”或“水牛”。

[4] 卡亚俄,秘鲁的主要商港。

[5] 马启诺海峡,东边是休伦湖,西边是密执安湖。海峡上有炮台,是18世纪时英、法,19世纪英、美在战争时互争的要地。

[6] 克利夫兰,在伊利湖上的商港。

[7] 文尼伯哥湖,在美国威斯康星州。

[8] 原文Borean,即Boreas,希腊神话中的北风之神。

[9] 查理曼大帝(742?—814),法兰克王。

[10] 拉德,即拉德尼的卑称。

[11] 奇赤,西班牙和南美洲人惯喝的一种甜酒。

[12] 伊利运河的长度在350至360英里间。

[13] 莫霍克郡,在纽约州中部。

[14] 阿散蒂,非洲黄金海岸的一个郡,多山多林,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民性慓悍。作者在这里把它比喻为伊利运河流域一带的美国地方。

[15] 伊萨贝拉(1451—1504),西班牙女王。这里系指她做女王时代的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原为13世纪罗马时代教会专为审判杀害异端、戕害进步的和与天主教不相容的思想,15世纪时在西班牙更成为杀害异端的可怖工具,据说1808年为拿破仑所废止,但此后废废复复数次,直至1834年始正式废止。

[16] 圣马克是威尼斯的守护神。

[17] 克莉奥佩屈拉,埃及女皇,恺撒的情妇,恺撒死后又与罗马另一执政安东尼相爱。这里的“双颊赤红”指她有印第安血统和太阳所晒的缘故。

[18] 巴黎人,指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那些进行巷战的巴黎市民。

[19] 《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23章,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有两个犯人和耶稣被一同带来处死,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20] 腾涅立夫,非洲北部的加拿利群岛中一个最大的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