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钻研

话说必然发生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也是不久前,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也没想到会经历的事情,很快发生了:冬天已经降临,此地的冬天。这样的冬天约阿希姆已经领教过,因为他来到这里时正是上一个隆冬季节;可是对它,汉斯·卡斯托普却心存畏惧,尽管已经做好充分的过冬准备。他的表哥努力安慰他。

“千万别想得太可怕啦,”他说,“这儿还不是北极。因为空气干燥,又没有风,不觉得多冷。只要裹得严严实实,在阳台上一直躺到深夜也不会冻着。而且还有在雾线以上气温逆转的现象,就是地势越高反倒越暖和,这是咱们以前不知道的。只是下雨的时候,天气会更冷。不过你现在已有了睡袋;真有必要了,还可以烧烧暖气哩。”

再说还谈不上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冬天来得缓慢平和,暂时跟盛夏里的一些寒冷天气没什么两样。刮了几天南风,日头离地面近了,山谷显得短了些也窄了些,谷口上的阿尔卑斯山背景也变得近而清晰。接着云升起来了,从米歇尔峰和廷岑霍尔恩峰涌向东北方向,山谷里便幽暗了下来。继而大雨如注。随即雨水不再明净,变作了灰白色,已经夹杂着雪花,到后来只剩下了雪,于是整个山谷风雪弥漫。如此持续了相当长时间,气温就明显下降了。这一来雪便没法全部化去,湿湿的,但却残留在地面上,给山谷裹上一身单薄、湿润和破损的白衣,把两边山坡上的黑色针叶林映衬得更加显眼。这时候,餐厅里的暖气管也已经微微发热。时间是十一月初,在万圣节的前后[13];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八月里已有过这么一回,人们早已改变了习惯,不再视下雪为冬天的特权专利啦。而且不管气候如何,人们眼前随时都能看见,即使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些雪;因为在仿佛是挡在谷口前的勒蒂孔山脉的巉崖峭壁间,有许多的裂隙和坑坑洼洼,里边残留的积雪总在闪闪发亮,而南边天际还有一些终年积雪的大山,在遥遥地向人们致意。下雪和降温,眼下两者都持续着。灰白色的天幕低低垂挂在山谷上空,不断地分解成片片白色的雪花,无声地、不住地往下飘落,飘得是那样的大度、密集,叫人稍稍有些不安;气温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低了。到了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房里的室温为七度,而第二天早上更只有五度。已是他能忍受的最低限度了,但是他仍忍着。夜里冷得要命,眼下整天都如此,而且从早到晚如此,雪一直不停地下下下,只在第四第五和第七天有过短暂的间隙。雪厚厚地堆积起来,差不多已经造成了出行不便。在通往水槽旁那条长凳的公路上,在下到山谷里去的车道上,人们已经铲除掉了积雪。可是铲出来的通道很窄,碰上对面有车来便无从避让,人只好退到一边的雪堆上,齐膝给陷进积雪里。一只碾雪的石磙子,由一个汉子牵的一匹马拉着,整天在疗养院下边的大道上滚来碾去;还有一架样子像弗兰克地区老式驿车的黄色雪橇,前面推着一张雪犁,来往行驶于疗养区和下边叫做“村子”的住宅区之间,同样在完成铲除积雪的任务。这山上的人们的世界,这狭窄、高峻、闭塞的世界,眼下好似都穿上了厚厚的皮袍,铺上了软软的绒毯;没有一处柱顶和杆头不戴着白色的便帽,疗养大楼前的石台阶不见了,变成了一道斜坡;各处的松树枝干上,无不压着沉甸甸的、形状滑稽的白枕头;这儿那儿听见有积雪滑落下来,摔碎成一片白雾,在树干间冉冉飘去。周围的群山全大雪覆盖,林带以下区域还斑斑驳驳,耸峙在林梢之上的峰巅虽形态各异,却都让雪盖得严严实实。天色黯淡下来了,让雪幕遮掩着,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一团淡淡的白影。然而雪却反射出乳白色柔光,把自然界和人映照得煞是美丽,虽然在白色或者彩色的皮毛帽子底下,人们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

冬天是此地的主要季节;冬天的降临,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成了七张桌子上的主要话题。大家讲旅行者和运动员已经蜂拥而至,住满了“坪”上和“村”里的所有旅馆。估计积雪厚达六十厘米,对于滑雪者来说很是理想。正在抓紧整理宝藏峰西北坡那条通向山谷的雪橇滑道,准备过不几天就向游客开放,只要不意外地刮起热风使计划吹掉。大家伙儿很高兴又有了大批山下的来客,因为这些健康人将开展滑雪比赛之类的各式各样体育活动;尽管是违反院方规定的,他们仍要在静卧的时候偷偷跑去参观。汉斯·卡斯托普听说又多了一个新玩意儿,一个来自北方的新发明,就是雪地滑橇,即参加者各自站在一副雪橇上,由马拉着往前飞驰。这可一定得去瞧瞧啊。——席间也谈到了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不,汉斯·卡斯托普还没想到这个。他只是说写起来轻松,什么根据医生的意见,他得与约阿希姆一起,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季啦。可这不已包含着,他事实上要在这里过圣诞节了吗?然而这对于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有些可怕的呀,单单因为他一生还从来没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过过圣诞节,没在离开家庭温暖怀抱的情况下过过圣诞节,就已经可怕,更何况原因还不止此。看在上帝分上,现在这也得认啦。他已经不是孩子,约阿希姆似乎也不再对此反感,而是无所抱怨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再说呢,世界上什么地方不能过圣诞节,什么环境下不能过圣诞节!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在第一个耶稣降临日之前就谈过圣诞节,仍然为时太早;到耶稣降生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啊。餐桌旁的人们可是跨越和吞掉了这段时间——内心中的跨越和吞噬,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已经自行学会了适应,尽管他还没有习惯像他那些老资格的病友那样,如此大手笔地挥霍掉光阴。对于这些人来讲,一年中圣诞节之类的阶段划分,正好充当体操器械和助跳板,可以让他们支撑着一跃而起,飞过各个节日之间空虚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发烧,全都新陈代谢旺盛,全都肌体运动亢奋并且加快——归根到底,这可能都与他们如此匆忙和大量地挥霍时间有关。即使他们现在就视圣诞节为已经过去,并立刻开始谈论怎么庆祝元旦和狂欢节,他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不过呢,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目前人们并不见得如此轻松愉快。提起过圣诞节还得停顿停顿,还有的是叫人操心和伤脑筋的问题。例如就得讨论集体送礼的事,也就是按照院里的成例,大伙儿得在平安夜给院长贝伦斯宫廷顾问献上一份礼物,而在此之前就须组织全体病员一起凑份子。去年送的是一只旅行箱,据那些留院时间超过一年的人讲。今年大伙儿提到了一张新的手术台,一副油画架,一件毛皮短大衣,一把逍遥椅,一只象牙雕刻并经过特别镶嵌的听诊器,等等。当征求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意见的时候,他则建议赠送一套据说正在编纂的百科全书,书名叫做《痛苦社会学》;只不过支持他的唯有一位书商,此君前不久才开始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意见一时还没法达成一致。跟俄国人席的沟通最为困难。结果分开了凑份子。来自莫斯科的人们宣布,要独自送礼给贝伦斯。施托尔太太一连多少天寝食难安,为的是在凑份子时她代伊尔蒂丝太太垫付过一笔为数十个法郎的款项,这一位呢竟然“忘记”了归还。她“忘记”啦——忘记这个词儿让施托尔太太说得抑扬顿挫,轻重分明,全在于表明自己死也不信她竟如此健忘;可是不管如何指桑骂槐,暗示提醒——施托尔太太保证说自己绝对没少暗示和提醒,但健忘者仍旧是健忘。不少次施托尔太太已经绝望了,声言那笔欠款嘛就算送给伊尔蒂丝太太了。“也就是说我既为自己出了,也为她出了,”她讲,“很好,反正不是我丢人喽!”可是,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并在讲解这办法时引发出满桌的欢笑:她到管理处去冒名支取了十个法郎,让债务落在了伊尔蒂丝太太账上——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自有能人收,最低限度也打了个平手不是。

雪停了。天空部分亮了开来;灰蓝色的云层散去,漏下来一束束阳光,下面的景物染上了淡蓝的色彩。随后天地全部明亮了。空气纤尘不染,明净寒冽,十一月中旬地道的冬季美景啰!从阳台上的拱形窗户望出去,整个山景尽收眼底,座座树林披上了银妆,道道溪涧盖上了棉被,蓝天丽日之下,整个山谷雪白明亮,真叫美不胜收。甚至夜晚,一当差不多已经圆了的月亮升起在空中,整个世界又换上别样的神奇美妙,令人惊叹不已。远远近近闪烁着水晶和宝石的光芒。树林雪地黑白分明。远离月亮的夜空一片漆黑,但见一颗颗星儿闪闪。房舍、树木、电线杆把影子投在光明的雪地上,影子轮廓分明锐利、深沉凝重,显得比物体本身还更加实在,更能引发人的想象。日落以后的几个小时,气温降到了零下七度或八度。世界像已经着魔,变成了一座水晶宫殿,原有的肮脏污秽统统给遮掩起来了,一切全凝定在了死亡的梦幻里。

汉斯·卡斯托普鸟瞰着中了魔法的冬之谷,在他的阳台上坚持呆到了深夜,比大约十点或十点过一会儿就回屋去了的约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张顶呱呱的躺椅上边有一个圆筒形靠枕,铺着一条由三块垫子连起来的椅垫,他把它拖到了阳台的木头栏杆旁边;栏杆顶上横亘着一条长长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着电灯,灯旁摆着一堆书,书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这奶就送到了每个山庄居民的房间里,汉斯·卡斯托普给它掺了一点烧酒,使它喝起来更对口味。他动用了所有的防寒装备,也就是已经全副武装。他把自己齐胸装在了那只及时从疗养地一家专卖店买来的毛皮睡袋里,扣严实了扣子,外面再按照山庄的规矩裹了两床驼毛绒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上再加了一件短皮毛夹克,头上戴着一顶羊毛软帽,脚上穿着毡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可就这样仍然没能避免手指给冻僵。

他在室外呆了这么久,快呆到了午夜甚或超过了午夜——那对讨厌的俄国夫妇早已离开紧邻着的阳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为受了美丽的冬夜的诱惑,更何况直到十一点,还远远近近地从山谷中有音乐飘送上来呢;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他的怠惰和兴奋,还在怠惰和兴奋两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体疲乏,就更不愿动弹;其二则为精神亢奋,也就是年轻人已对研究某些新问题着了迷,一开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气候也跟着添乱,严寒消耗了他的体力,影响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着山庄丰盛的饮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来一份烤鹅,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过了夏季,而这,事实表明,在山庄乃是司空见惯。亢奋是亢奋,他同时却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着翻着书就睡着了——关于这些书,我们后面还要讲,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分钟才又醒过来,继续进行他的研究。他在踏着雪的例行散步途中与约阿希姆热烈交谈——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时更偏向于一个人自说自话,快速地、无所顾忌地、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这样的谈话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脑袋发晕,手脚颤抖,有一种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觉,脑袋则热乎乎的。入冬以来,他的体温曲线明显上升了,贝伦斯宫廷顾问给他开了点什么针剂;通常碰见长时间高烧不退的情况,他十之六七都要让病人注射这种针剂,约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体温升高的,汉斯·卡斯托普私下考虑,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动兴奋,他因此才在那个熠熠闪光的寒夜里,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后半夜嘛。眼下让他着迷的那些书,使卡斯托普更加坚信自己的这些解释。

在国际“山庄”疗养院的静卧厅和疗养客的个人专用阳台上,读书倒是并不少见——不过那主要是些新毛头和短期客人;住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老病号早已学会一套消磨时间的办法,根本用不着靠动脑筋消遣,只凭自己老资格内心的气定神闲就成了。是啊,整天抱着一本书在那里啃,他们说只有那些傻瓜笨蛋。充其量只须在怀里或者旁边的茶几上摆它一本书,就足以让人心安理得。院图书馆收藏的各语种图书画报可谓丰富,丰富得超过了牙科诊所候诊室供消遣的报章杂志,病员们可以自由借阅。此外还可以从“村”里的公共图书馆借小说来看。时不时地也出现众人争读某部小说或某篇文章的盛况,连那些原本已不再读书的人也伸出手来抢,虽说脸上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就在我们讲的这段时间,有本印装粗劣的小册子正在流传,是阿尔宾先生带来的,书名叫做《诱惑的艺术》。是一个原著为法语的逐字逐句翻译本,甚至连原文的句法也保留了下来,因此念起来就既优雅又刺激。阐明的是肉体之爱和淫欲的哲学,富有乐天玩世兼享乐主义的离经叛道精神。施托尔太太一口气读完了,认为“令人陶醉”。马格努斯太太,就是缺乏蛋白质那位,立刻无条件赞成。她的啤酒酿造商丈夫呢,则以人格担保读后获益匪浅,但却遗憾他老婆囫囵吞枣,因为这种读物会“惯坏”了妇女,让她们产生种种非分之想。他这番言论使得小册子更加的抢手,以致午饭以后,在下边静卧厅两位十月份新来的太太之间,上演了不只不愉快、简直可以讲是剑拔弩张的一幕。她俩一个是勒蒂斯太太,一位波兰工业家的夫人,一个名叫黑森费尔特,一位来自柏林的寡妇;大伙儿都讲她比另一位更早报名排队。汉斯·卡斯托普在阳台上就已听见底下在吵架,两位太太中的一位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可能是勒蒂斯,也可能是黑森费尔特,直到狂怒的一位被劝回了房间,战斗才告结束。年轻人比上年岁的人更快吃透小册子的内容。晚饭后,他们常常聚在不同的房间里一部分一部分地集体研读。汉斯·卡斯托普看见,那个指甲长长的小伙子在餐厅里把书给了新来的姑娘;这个金发姑娘梳着中分头,病不重,名叫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是位前不久才由母亲送上山来的娇小姐。

也许还是有些例外,也许还是有这样的人,他们以某种严肃的精神活动,以某种有益的学习研究,来填满照章静卧的那几个小时,即使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持与平原上的生活的联系,或者为了赋予时间一些个分量和深度,以避免它由于纯粹而化作虚无。也许除了努力想根除痛苦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除了在那儿学俄语的自尊心极强的约阿希姆,还有这个那个病人是这个样子吧。这样的人如果在餐厅里的食客中没有——那里面确实不大像有这样的人,那在卧床不起的和生命垂危的病友里边很可能会有;汉斯·卡斯托普倾向于相信。至于他自己,《远洋船舶》什么的已经一点不感兴趣,因此再让家里寄过冬衣物的时候,还要求寄来了一些与他终生职业有关的专业书籍,诸如工程物理学、实用造船技术之类。然而这些书籍又已经被扔到一边,让位给了一些完全是不同学科领域的读本,对这类书籍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下极为热衷。它们是用各种语言,也即用德语、法语和英语编写的解剖学、生理学和生物学读本;前些天,疗养地的一位书店老板亲自给他送书上来,显然是他自己曾经预订了的,也即借某次撇下约阿希姆——趁着他给叫去注射或者称体重——独自散步去“村”里的机会,一个人悄悄进行了预订。看见表弟捧着这些书,约阿希姆大为惊异。如同所有学术著作一样,它们也都很贵;价格还贴在内封和护封上,一看就明白。他问汉斯·卡斯托普,如果想读这种书,为什么不找贝伦斯宫廷顾问借,他这类书籍肯定不少,有的是可以挑选。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他想自己拥有这些书,读自己拥有的书味道全然不同;再说,他还喜欢用铅笔在书里勾勾画画。一连几个小时,约阿希姆在自己的阳台上,都听见隔壁传来用裁纸刀划开连在一起的书页的刷刷声。

这些书很重,不便捧读;汉斯·卡斯托普静卧时把它的下边抵在胸口上,或是肚皮上。它压迫着他,但他认了;他半张着嘴,眼睛一行一行扫过那饱含学术的书页。立在一旁的小台灯其实是多余地在纸上投下淡淡的红光,因为月色朗照着,差不多已经可以阅读——他的脑袋随着向下转动,直至下巴顶到了胸脯,随后便保持着这种姿势,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盹,或者是既沉思又打盹,直至再抬起头来读下面一页。他深入钻研、阅读,与此同时在水晶般熠熠闪烁的高山峡谷的上空,月亮却徐缓均匀地运行;他读到了有机物质,读到了原生质的种种特性,读到了那奇异地飘浮在合成与分解之间的敏感物质,读到了它由原初的、但却至今犹存的基本形态开始的发展形成过程;他读得如此的专注、急切,急切地想了解生命以及它那既神圣又肮脏的秘密。

生命是什么?人们不知道。一旦出现生命,它肯定就能意识到自己,毫无疑问;但是它却不明白,它是什么。一是作为对刺激的敏感,无疑还在它出现的最低级、最不成熟的阶段,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觉醒;不可能把意识过程的最初产生,与其普遍的或者个别的历史的某一个点联系在一起,也不可能以神经系统的存在,作为意识的条件。最低等的动物形态没有神经系统,更别说大脑了,可是又有谁敢于否认,它们也有感知刺激的能力呢?也不妨麻醉生命,麻醉生命本身,而不只是它所衍生出的特殊感觉器官,比如神经。也可以从植物界和动物界任何有生命力的物质中去掉感受能力,可以用氯仿、水合氯醛或者吗啡,将卵子和精子麻醉。也就是说,自我意识反正是富有生命力的物质的一种功能,这种功能增强到了相当程度就会反诸其自身的载体,将力图探究和索解其自身呈现的生命现象;这是生命自身一种既充满希望又全然无望的追求,目的是认识自身,是本性的自行挖掘,结果呢劳而无功,因为本性将因认识而消失,生命的终极不容窥探。

生命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产生生命的那个原点,燃起生命之火的那个原点。没有什么直接来自这个原点,或者只是差强人意地在生的范畴内与这个点相连接;然而,生命本身却显得直接。如果对此可以讲些什么的话,那就是:生命的形式必定已经发展得十分高级,高级到了在无生命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可与之伦比。在有伪足的阿米巴原虫和脊椎动物之间,进化的差距微乎其微,比起最简单的生命现象与那些连死都不配称的自然物之间的差距来,真叫微不足道。之所以讲“连死都不配称”,是因为它们乃无机物。须知死只是生的逻辑否定;可在生命与无生命自然界之间张开着一个巨大的深渊,科学界努力想在上面架起一座桥梁,结果只是徒劳。人们设法用各种理论来弥合这一鸿沟,结果鸿沟吞没了这些理论,鸿沟本身的深度和宽度却丝毫未因此而减少。为了找到中间起连结作用的环节,人们不惜荒谬地假设有一种无结构的生命物质,有一些未获得生机的有机体,它们可以在蛋白溶液中自行凝结成有机物质,就像水晶在母液中结晶一样——可实际上,有机的差异始终同时是一切生命的准备和表现,还找不出任何生物,其存在不归功于双亲的生育。有人因从海洋深处打捞起来了所谓的原液而欣喜若狂,最后还是出乖露丑了事。事实表明,是把石膏沉淀物当作原生物质了。可是为了避免在一个奇迹面前止步不前——须知所谓构成生命的物质跟无生命自然界相同,并且最后也分解为同样的物质,算得上是个奇迹喽。人们就不得不进一步相信另一个奇迹,即有机物产生于无机物的原初生殖理论。如此继续下去,就得想出一些中间环节和过渡阶段,就得假定存在一些比已知所有生物都更低级的生物,而这样的低等生物本身又还有自然生命冲动的先驱,即谁也见不到的所谓原虫;因为它在多么高倍数的显微镜下也不显现出来,而其假想的产生的前提,是必须完成蛋白质的合成……

生命到底是什么?是温暖,是某种无定型的不稳定状态的热产物,是物质在发热发烧,是由此而来的不停分解和再生的复杂过程,以及伴随着不断产生结构精巧的蛋白分子的过程。这就是那原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的存在,这就是那在分解与再生的既复杂又热烈的过程中,甜蜜、痛苦而又艰难地在生存之点上保持着平衡的东西的存在。它既不具有物质性,也不是精神。它是介乎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是一种现象,一种以物质为依托的现象,就像瀑布上的彩虹,就像火焰。可它尽管不具物质性,却富于感性,以致于有所欲求,有所厌恶,是变得敏感而易受刺激的物质的不知羞耻,是存在的放纵状态。这是宇宙的贞节冷漠中一点点隐秘而易感的悸动,是来自养料吸收和排泄的淫秽不洁的隐私,是来源和构成不明的碳酸气及其他有害污物的排放。这是通过其非稳定性而成为可能,并注定要按其形成法则进行的滋生漫长现象,也即要从水、蛋白质、盐和脂肪的某种蒸发物不断地衍生、成形,变成所谓的肉;而这肉不但会有形,而且会形象高贵,美丽动人,然而同时又是感性和欲望的化身。因为这形象和美丽与文学和音乐作品里不一样,没有精神作为依托,也没有中性的、消耗掉了精神、以无害的方式使精神感性化了的材料作为依托,如同雕塑中的形象和美那样。它们的依托和成形,主要靠的是那种不知怎么便有肉欲觉醒了的物质,是那种有机的、不断在腐朽和再生的物质本身,是发出臭气的肉……

在熠熠闪光的山谷上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身上包裹着皮毛和羊绒,暖暖和和地静卧在那里;此时,在静穆的星空的照耀下,他眼前呈现出了生命的形象。它飘浮在他面前,飘浮在太空中的某处,它飘得很远但却近得足以感知,它是一个物体,一个身躯,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色,散发着气味和气体,黏黏糊糊的样子,表皮天生肮里肮脏,毛病很多,满是黑斑、黄斑、疹子、疖子、裂纹裂口以及颗粒状和鳞片状的皮垢皮屑,还密布着平直的和卷曲的原发性汗毛。它从无生物的冷漠中分离了出来,懒懒地倚靠在自身散发的气体形成的氛围里,头戴一顶蓬松的、角质的、凉凉的有色花冠——这是皮肤的产物:手抱在脑后,眼睑低垂,眼睛由于眼皮构造特殊而显得有些斜视,嘴微微张着,嘴皮上翘,身体重心全部支撑在一条腿上,以致髋骨明显地从肉中凸显了出来;另一条腿则松弛地弯曲着,脚尖点着地面,膝盖贴着那条承重的腿内侧。它就这么站在那里,转过头时嫣然含笑,上身优雅地微微后仰,两只胳膊肘白生生地向前叉开,整个显得四肢匀称,体态婀娜。两边腋窝里影影憧憧,与那神秘三角地带的迷茫夜色正好对应,正如那微启朱唇正好与眼睛对应,那桃红色的乳晕正好与横着的肚脐对应。在中枢器官和连着脊髓的运动神经推动下,腹部和胸部开始动起来,胸腔、腹腔和横膈膜便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吸入的空气经呼吸道的黏膜加热和润湿之后进入肺泡,其所含的氧气在那里与血液所含的血红蛋白结合以完成体内呼吸,然后余下的气体再饱含着废弃物经过嘴唇呼出来。汉斯·卡斯托普知道,他面前这有生命力的躯体处于神秘的均衡之中,它得到血液的滋养,全身布满了神经、静脉、动脉和毛孔以及贯穿肢体的淋巴,而内部则有骨骼,包括充满骨髓的管骨以及肩胛骨、脊椎骨和盆骨,它们产生于一种原生黏性织物状支撑物质,并借助石灰质和胶质相互连接在一起,以支持整个身体;此外还有无数的关节及其各式各样的囊胞、润滑的窝穴、韧带和软骨;还有两百多块肌肉,还有负责营养、呼吸、感受刺激和传递刺激的各种器官,还有起保护作用的皮肤,还有分泌血清的腔,还有饱含分泌液的腺体,以及通过身体的孔穴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复杂的内部管道和裂隙系统。汉斯·卡斯托普明白,眼前的这个“我”是一个高级的生命个体,远远不再像那些最简单的生物那样,以整个的身体表面完成呼吸、进食甚至思考;这个“我”是由亿万个这样的小肌体组织结合而成;这些小组织有着唯一的、相同的起源,由于不断地分裂而数量无限增加,并以各自的方式结合成不同的职能单位和集体,也塑造和产生出各自不同的形式,从而创造生长的条件,完成生长的职能。

也就是说,这个飘浮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的躯体,这个个体和富有生命力的“我”,乃是由无数个能呼吸能吸收营养的小个体组成;这些小的个体通过有机的结构和特定的用途安排,失去了那大个体才有的自我存在以及高度自由和直接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沦为解剖的单位,以致有的职能仅仅局限于感受光、声、接触和热的刺激,有的只知道通过收缩改变自己的形态或者制造消化液,还有的就只能单纯地起保护、支撑、输送体液或者繁殖的作用。结合成高级的“我”的众多小的有机体也可能松散开来,如果无数的低等肌体只是轻易而成问题地聚合而成了较高级的生命体的话。汉斯·卡斯托普苦思冥索着这一细胞群体现象,想到曾听说过所谓的“准生物”也即是海藻,想到它单个的细胞只是一个胶质的衣胞拢合在一起,常常相互远离,不过仍然是多细胞的生物。只是如果问起它到底该视为群居的单细胞体呢,还是独立的个体呢,它本身应该称“我”或是“我们”呢,对这个奇妙的问题那就真叫莫衷一是啦。一是无数原始个体高度社会化地结合成一个高级“自我”的肌体组织和器官,一是这些单纯个体自由的独立存在,在这两者之间大自然来了一下调和折中:那多细胞的有机体仅仅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过程的表现形式,其包含的实质是生命在不断完成,生殖繁衍是一个循环运动。交配行为即两个细胞体的性融合,乃任何多细胞体形成的开端,正如每一个原始单细胞体的传宗接代也以交配行为为开端,而最后又会返回到交配行为。因为交配行为将持续好几代,一直到不再需要了的时候,也即到了初级生物通过不断分裂进行繁殖的一刻;可再往后,它们无形产生的后代又重新产生了交配的要求,至此一个循环即告完结。这样,就不仅存在一个由双亲细胞的核融合产生的多样化生命王国,还存在一个多代无性繁殖产生的单细胞个体的共生现象;后者的生长即是繁殖;当它们中出现专门用于繁殖后代的性细胞,也即找到了新的生命融合的途径,生殖的循环便完结了。

年轻的冒险家把一部胚胎学顶在胸口上,钻研着生命的繁衍生长过程,从卵子受精的瞬间开始:一条精虫从无数精虫中脱颖而出,摇摆着尾部的鞭毛向前游动,以头部的尖端撞向卵子的胶质膜囊,钻进此时已受卵细胞外原生质的影响而拱起来了的受胎丘内。大自然不怎么喜欢这一过程千篇一律,想出来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花样。有一些生物,雄性寄生在雌性的肠道内进行繁殖;还有一些,雄性把手臂伸进雌性的咽喉,在雌性体内播下种子,随后手指被咬断了吐出来,可这些断指不知怎么却游走了,令科学界大惑不解,长期以为必须视它们为独立的生物,并为其取了拉丁文的学名。汉斯·卡斯托普也读了精源论和卵源论两派学术争论的文章。后一派认为,卵子本身就已经是一只完整的青蛙,或者一只狗、一个人,等等,精子的进入只是起到了促使它生长发育的作用;前一派则坚持,精虫本身有脑袋、有手臂,也有双腿,亦可视为一个生物,卵子不过是它的培养基罢了——直至很久以后两派才认识一致:卵子也罢精子也罢,统统都是原本并无差异的生殖细胞演变而成,作用同样不可否认。汉斯·卡斯托普读到了受精卵的单细胞体如何分裂和演变成多细胞体,读到了多个细胞体如何聚集成为黏膜叶,读到了这胚包卷起边沿,变成一个杯状的空腔,开始吸收和消化养料。这就是肠蛹即原初动物,也即原肠胚,是所有动物的基本形态,所有以肉身为载体的美的基本形态。它的两个表皮层,也即外胚层和内胚层,都不外乎一些原始器官;在这些器官内陷和外翻的地方,形成了各种腺体、组织、原始器官以及身体的延伸部分。外胚层有一长条地方增厚并褶皱成沟槽模样,闭合起来就成了神经管,再变成为脊椎,变成为脑子。他还读到,当胎膜黏液开始凝固成纤维状联结组织和软骨,胚胎也就不再产生胶质而是黏性蛋白,这时候联结组织便从液浆中吸收石灰盐和脂肪,变成了骨头。人的胎儿在母体的胎盘内蜷曲着,长着尾巴,跟母猪胎盘里的小猪毫无差别,脐带又粗又长,四肢残缺、怪样,不成形状的小脸紧贴着鼓胀的肚皮,其发展前景在坚持真理的科学界看来实在不容乐观,整个过程则为活脱脱的一部生物进化简史。在一段时间内它可能像鱼类一样用鳃呼吸。看来还可以或者说也有必要从它经历的一个个发展阶段,推论联想出远古时代人类不怎么合乎人文精神的形象。它的皮肤有着抽搐肌肉以防虫子叮咬,毛发厚且茂密,嗅觉黏膜层宽大、灵敏,不但长着两只招风耳而且还会动,不但丰富了表情,而且比现代人捕捉声音的能力要强得多。那时候人的眼睛长在脑袋侧面,由下垂着的眼睑保护着;例外是长在脑门儿上的第三只眼,它后来退化成了脑袋里的松果腺,当初却能够监控头顶上的天空。那时候人的肠管长得出奇,还生着许多乳牙;喉头带有声囊,很便于嚎叫;男子的性腺则长在了腹腔内。

解剖学给我们的研究家剖开了人体的四肢,把它们制成了标本,向他展示了它们的表皮,以及深藏在内部和背后的肌肉、筋腱和韧带,包括大腿、小腿、脚掌,以及上臂、前臂和手掌,还把作为人文精神重要表现的医学用来文质彬彬地称呼和区分它们的拉丁文学名,统统教给了他,一直给他讲到了骷髅骨架,并由骷髅的结构为他引导出新的视角,从这些视角可以更好认识人的一切乃是一个统一体,各门学科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因为这时候,他竟很是奇怪地想到了自己——必须说是他早先的——职业,也就是自己从事的那门学科;刚上山时碰见陌生人例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就自我介绍过自己从事的职业。为了学到一些东西——至于究竟是些什么,则相当无所谓,他曾在好几所高等学府学习过静力学、可弯曲的支柱、负荷以及结构等等合理利用机械材料方面的知识。他从中得知,认为工程学和机械学的法则可以用于生物界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同样反过来也不能够讲,这些法则是从生物界推导出来的。它们干脆只是得到了重复和印证罢了。例如中空圆柱体的原理便体现在了长长的管骨的构造中,因为同样以尽可能少的固体材料满足了静力学的要求。汉斯·卡斯托普学到了,一件条材和带材构成的物件,只要符合拉与压的静力学要求,就能承受同类实心材料的物件所能承受的相同负荷。在管骨的构造中也可观察到同样的情形,发现它在形成坚固表面的同时,机械原理上不再必需的中心部分就变成了脂肪,变成了黄色的骨髓。人的大腿骨结构如像起重机,仿佛后者在设计梁架的走向时,毫发不爽地使用了前者的拉力和压力曲线;从前,汉斯·卡斯托普在制图的时候,就曾准确地绘制过一台起重机的同类曲线。他高兴自己的这一发现,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与大腿骨,不,与整个有机自然界有了三重关系:一,文艺的关系;二,医学的关系;三,机械的关系——他是如此激动,觉得这三种关系在人的身上乃一码事,三者都是人们急切关心的同一个事物的不同变体而已,都是人道主义的学科……

然而尽管如此,原生质的作用照旧不清不楚,仿佛生命还是拒绝揭开谜底。大量的生物化学过程不只尚属未知领域,而且似乎生来就是不准备让人知道。在对称作“细胞”的生命单位的构成和结构几乎完全无知的情况下,能指示出死肌肉的一个个组成部分又有何益?对活人是无法作化学分析的;但仅仅那些让死尸变得僵硬的化学变化吧,就足以让所有化学实验变得毫无意义。没谁明白新陈代谢是咋回事,没谁了解神经作用的实质。何来味觉器官的味觉?不同气味会引起某些感官性质不同的兴奋,原因何在?嗅觉的实质是什么?动物和人的特殊气味,产生于特定物质的蒸发,谁又说得出这究竟是些什么物质?称为汗水的分泌液的构成,也没有得到多少解释。产生汗液的腺体能制造香味,这对哺乳动物无疑作用巨大,但对人的作用却未解说清楚。人体一些显然很重要的部位,其生理意义一直还茫茫然。一直还是个谜的盲肠暂且不说;只是在兔子身上,人们发现它通常都装满了稀糊状的东西,但又不知道它怎么排出,排出后怎么重新补充。还有脑髓的灰白色物质是怎么回事?与视觉神经相联系的视丘是怎么回事?“脑桥”的那些个灰质沉淀是怎么回事?脑髓和脊髓中的物质看来很不易分解,要弄清它们各自的构成似乎没有希望。是什么在入睡时使大脑皮层停止活动?胃的自行消化功能有时确实在死尸身上仍然存在,又是什么妨碍它在活人身上起作用?人们回答:生命,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原生质的特殊抵抗力——好像没有发现这样的解释神秘莫测。就连关于发烧这样一个日常现象的理论,也是矛盾百出。说什么代偿加快引起体温增高。可为什么没像往常一样相应加大热量的支出,以实现平衡呢?停止排汗归因于皮肤的收缩吗?然而只有在发寒热时能观察到这种现象,其他情况下皮肤反倒热乎乎的。所谓“热刺痛”表明了中枢神经系统是代偿提高的原因所在,是一种我们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仅仅只能称为皮肤状态反常的原因所在。

可是所有这些个茫然无知,与我们面对另一些现象的束手无策相比较,又算得了什么呢?例如面对记忆现象,或者那更进一步也更加惊人的记忆遗传现象!对于细胞物质的这类功能,哪怕只是作一种机械性解释的揣想,也完完全全不可能啊。精子能把父亲无数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传递给卵子,可本身只能在显微镜下才看得见,然而放大的倍数不管多么大,它们看上去全都同一个样子,因此也不可能确定其各自的来源;因为一种动物的精子跟另一种动物的精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这样的组织状况使人不得不猜想,细胞的情形跟由它们组成的高级生物的情形,也不会两样;也就是说,细胞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肌体,本身也是由一些更小的生命体或者生命单元组成。也就是说从据说是最小的走向更小的,必然就得把基本的分解成更基本的。毫无疑问,动物王国由形形色色特殊的动物组成,动物和人的肌体又由整个的细胞王国组成,同样,细胞有机体又再由一个更原始的生命单元的王国组成;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单元,它们的大小远在显微镜的可视范围之下,它们自行生长,依照只产生同类生命单元的法则自行繁衍增多,并按不同的分工为上一个生命体服务。

这就是基因、原生子和生源体。汉斯·卡斯托普很是兴奋,能在寒夜里认识这些个名词。兴奋之余,他却问自己,这些东西的原始性质又有多可靠呢?既然它们有生命,就应当是有机的,因为生命有赖于有机组织;可如果它们是有机体,那就不可能是原生的了,因为有机体不是单体,而是复合体。它们只是比细胞生命单元更小的生命单元,虽然小到了似乎无以分割,难以想象,但本身仍然是“组成”的,而且是有机地作为一个生命单元“组成”的;因为生命单元的意义,等同于一个由多个更小、更低级的生命组成的生命,也就是说,它们注定成为仍然是高级一点儿的生命单元。只要有机的生命单元还能分裂,也就说还保持同化、繁衍、生长的能力,那它们的增殖就永无止境。所以只要一讲生命单元,再讲原始生命单元就是个错误,因为单元一词本身就意味着还有组成它们的更低级的单元;所谓原始生命,意即某种既是生命同时却原始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不过这样的东西尽管逻辑上不存在,归根到底却必然又是现实存在的,因为原生的思想,也就是生命从无生命中产生出来的思想,没法简单干脆地予以否定;人们徒劳地企图弥合横亘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那条鸿沟,这条鸿沟只能在自然界有机的内部,以某种方式进行填补或者跨越。不断分解结果必定在某个时候会导致这样的“单元”,它们尽管仍系“组成”,但还不是有机的,只是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起着中介作用,只是一些在生命序列与纯化学之间完成过渡任务的分子群。

然而一谈到化学分子,又临近了另一个深渊,一个比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的深渊更加神秘,口也张得更大的深渊,也就是已经临近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深渊了。众所周知,分子乃是原子组成,可是原子已经远远不够小,连称作异常之小的资格都没有啦。原子是如此之小,是一种非物质也即尚不是物质却又近似于物质的聚积,一种十分细微的、早期的和过渡性的聚积,一种能量的聚积;它几乎还不能,或者说几乎已不能想象成是物质的,而必须想象成物质与非物质的中介质和临界点。比起有机物的原生问题来,这里就提出了另一个更加神秘、更加险恶的原生问题,即从非物质中产生出物质的问题。事实上,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鸿沟同样急迫地,不,比有机界与无机界之间的鸿沟更加急迫地,要求填补弥合。必须创立一门非物质化学学科,由它找出一种非物质的化合物,从这种非物质化合物中能像无机物产生有机物似的产生出物质来;而原子可以视为物质的原虫和单体细胞——究其性质而言既是物质的,可又还不是物质。不过讲什么就失去了尺度,“甚至不能再小”差不多已经意味着“大的不得了”。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看待原子的结果是极大的灾难,因为物质继续分解细化下去,我们面前会出现一个气象万千的宇宙!

原子是一个负载着能量的宇宙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一些个天体环绕着一个太阳一般的中心运行;有不少的彗星以光年的速度划过太空,是那个核心体的吸引力强迫它们留在了自己的离心轨道上。如果把多细胞生命体称作“细胞王国”,那充其量只是个比喻。人类的城市和国家这种按照分工合作的原则组成的社会集团,不只可以与有机体的组织相比,简直就是它的重现。同样,在大自然的内核,也最广远地反映出宏观宇宙的万千景象,一如在我们身子裹得像木乃伊似的研究者头顶上一样:无数的星星成团成群,形象各异,月亮泛着银光,全都飘浮在寒光闪闪的山谷上空。难道就不允许设想,那原子太阳系里也存在着某些行星——犹如大宇宙太阳系里的星系跟银河,是它们组成了物质,而这些内宇宙的天体中又有这个或者那个,它正好处在跟适合生命存活的地球相当的状态?这一设想,对于一位头脑昏昏、皮肤异常的年轻研究者,对于一个并非全然缺乏闯入禁区的经验的探险家来说,不只一点儿都不荒唐,而且甚至是一个极近情理、明白醒豁并且带有逻辑真实性的推论。微观宇宙天体的“小”,真是个过分外行的理由;须知一旦“最微小”物质单位的宇宙性质得到揭示,大与小的尺度便不再管用;还有外与内的概念也几乎同样不再站得住脚。原子的宇宙是一个“外”,一如我们居住的地球以有机的观点来观察,是一个深深藏着的“内”。不是有一位研究家已经大胆梦想过“银河系的动物”,即那些以太阳系构成其皮肉、骨头和脑子的宇宙庞然大物了吗?可是果真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考虑,那在人相信已走到尽头的一瞬,一切又从头开始啦!这以后,年轻的他本人还会身子裹得暖暖的,在阳台上俯瞰着寒夜里月色朗朗的高山深谷,再一次甚至成百次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探索自己内心的深处吗?尽管手指冻僵了,面孔也在发烧,他还会带着人道主义和医学的关怀,研究人体的奥秘吗?

他拿起一本病理解剖学,就着从侧面小几上投射来的红色灯光,读到了带有许多插图的一节,内容讲的是细菌的细胞结合体,以及受其感染而形成的肿瘤的实质。肿瘤是一些肌肉组织形式,而且是特别旺盛的肌肉组织形式,由异类细胞侵入肌体而引起,因为这个肌体表现得乐于接受这样的细胞,并为其发育繁殖以某种方式——不过必须声明是奢靡的方式——提供了一些有利条件。但并非细菌从周围的组织吸取了养料,而是它在像任何细胞一样完成新陈代谢之时,制造出了一种有机化合物;这种化合物对于宿主肌体的细胞表现出惊人的毒性,必然会造成伤害。早已有办法从微生物中分离出这类毒素并加以浓缩;随后的惊人发现是,只要以极小的剂量把这属于蛋白化合物序列的物质注射进动物的血管,即可引发极其危险的中毒症状,造成可怕的伤害。这种腐蚀作用的外部特征就是肌肉组织肿胀,病理学称为肿瘤,也即细菌的侵入引发的宿主细胞过敏反应。皮肤上形成了小米一般大小的疖子,成分为其间或其中寄生着细菌的黏膜组织似的细胞;它们中有的原生质特别丰富,也特别大,还满是硬核。这情形看上去可笑,但马上会引起严重后果;因为这些巨型细胞的硬核很快开始萎缩、分解,原生质也开始流溢、毁灭;周围更多的肌体组织便受到外来刺激的感染,炎症向四周蔓延,殃及了邻近的一些血管;受到患处的吸引,白血球随之游动过来,流溢的趋势继续加剧;而这时候,已分解的病毒早已麻痹了神经,肌体处于高烧状态,胸口急促喘息,也就是讲,已经脚步踉跄,解体在即啦。

这就是病理学,就疾病的学问,强调肉体痛苦的学问,但也是强调肉体同时强调快乐的学问,因为疾病,原本就是生命放纵的形式嘛。那生命本身呢?它也许原本只是物质感染了病毒的结果吧——就像所谓的物质原生现象,也许就是一种疾病,一种由非物质的刺激引起的肿瘤吧?那迈向邪恶、淫欲和死亡的第一步,无疑发生在这样的时候:由于受到某种人们不甚了了的病毒的刺激,精神初次过度地密集,肌体组织发生病变,出现脓肿现象;这种现象——既表现出肌体的自我防卫,也令其感到快乐——就形成物质化的最初阶段,也即非物质向物质的过渡。这也可谓“天使的堕落”。而第二次的原生,即从无机物产生出有机物,结果只是更加恶劣地从肉体提高到了意识,就如肌体的疾病只是肉体的陶醉程度提高,生命的肉体性质得到了不道德的过分强调一样——只要再跨前一步,生命就处在了已失去名誉的精神险象环生的小径上,就处在了感性已被唤醒的物质的羞耻性热反射之中,这种物质,它的唤醒者原本就乐于接受……

在放台灯的小几上书籍成堆,还有一本躺在躺椅旁边的地上即阳台的垫子上,汉斯·卡斯托普最后研读的那本则压着他的肚子,令他呼吸困难,然而仍未从他的大脑皮层向相应的肌肉发出指令,让它们把书拿开。他从上往下阅读,最后下巴抵到了胸部,眼皮也搭下来盖住了单纯的蓝眼睛。他眼前浮现出生命的形象,四肢是那样匀称健美,体态是那样丰腴迷人。她松开握在颈后的双手,张开了手臂,在臂膀内侧靠近臂弯的细嫩皮肤下面,现出了两条粗大的淡蓝色动脉血管——这臂膀真叫说不出的迷人啊。她俯过身来,朝着他俯下身子,把身子扑到了他身上,他感觉到了她的体香,感觉到了她心的跳动。一股温软舒适之感围绕着他的脖子,他把手抚在她微觉粗糙的臂膀两侧,也就是抚在紧绷的三角肌给人以凉飕飕快感的皮肤上,嘴唇感觉到她湿漉漉的热吻,心里既快乐又恐惧,人整个儿地销魂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