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部 地方与地名:地名

[在无眠之夜回想曾经住过的卧室。]

在无眠之夜经常浮现眼前的那些卧室中,跟贡布雷的卧室最不相像的,就是巴尔贝克海滨大酒店的那个房间了;贡布雷的每间卧室,都弥漫着尘粒、花粉、食品的气息和虔诚的氛围,而在巴尔贝克酒店的房间里,涂过瓷漆的墙壁有如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给人一种清纯的、天蓝的、带点盐味的感觉。负责装潢这家大酒店的巴伐利亚家具建材商,在每个房间的装饰上都翻了花样,我住的房间里,沿三面墙壁排开带玻璃门的矮书橱,视各个书橱的不同位置,玻璃橱门起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犹如一幅描绘景色变幻的大海的油画环壁而立,构成一道海青色的护墙板,只是被桃花心木的橱框分割成了一小幅一小幅而已。这样一来,整个房间俨然有了一种时尚家具展上宿舍样板房的意味,那些样板房中装饰的艺术作品,据说能使睡在里面的人感到赏心悦目,作品的题材则与房舍所在地的风俗有关。

[斯万描述的巴尔贝克。]

有一天在贡布雷,我跟斯万先生谈起巴尔贝克的海滩,目的是从他嘴里知道,那儿是不是观看最猛烈的暴风雨的最佳地点,他回答我说:“我想我对巴尔贝克是挺了解的!巴尔贝克那些建于十二、十三世纪的教堂,一半还是罗马式34的,它们也许是诺曼底的哥特式35建筑最奇特的样本,真可谓是匠心独运!简直就像是波斯艺术。”……倘若父母亲答应的话,我会毫不耽搁地立即穿上衣服,当天晚上就动身去巴尔贝克,当第一道曙光从波涛汹涌的海面升起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到达巴尔贝克,浑身溅满海水,躲进那座波斯风格的教堂了。

[城市的名字,激扬起天马行空、色彩绚丽的想象。]

快到复活节的那会儿,父母亲答应我到意大利北方去过一次节,这一来,对色彩绚丽的春天的憧憬,顿时取代了充满在心头的对暴风雨的向往,先前我一心想着的是波涛澎湃而来,卷起巨浪拍击原始的海滩,海滩边上如同悬崖绝壁那般兀立着陡峭嶙峋的教堂,教堂的塔楼上还有海鸟在鸣叫,现在,这些遐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春天的憧憬使它们失去了魅力,它们由于跟这憧憬相对立,而且只会削弱它,因此就被完全排除了,我所憧憬的春天,并不是挂着霜花、寒意料峭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百合花和银莲花铺满菲耶索莱36的田野,明媚的阳光把佛罗伦萨照耀得如同安杰利科37的油画里金光灿烂的底色一般的春天。从那以后,对我来说似乎只有光线、香味和色彩才是有价值的;景象的更迭在我会直接引起意愿的改变,而且——正如有时候乐曲中的调式变换来得很突然一样——会在我的感觉上引起整个色调的转变。到后来,甚至根本用不到等季节时令更换,而只要气候有些变化,就会在我脑海中引起这种色调的转变。我们常常可以在某个季节里冷不丁地遇上一个本该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天气,在这种天气里我们就像生活在那另一个季节里,它把这页从另一个节令撕下的日历提前或挪后,插进那个叫做运气的日历本里,就这样,它使我们回忆起那个季节种种特有的乐趣,一心想去享受那些乐趣,同时也就中断了我们本来沉浸其间的梦想。我们的生活或健康如此这般地得益于自然现象,毕竟是带有偶然性,并不足道的,除非将来有一天,科学完全掌握了这些自然现象,能够操纵自如地再现它们,从而使这些自然现象摆脱偶然性,不再听凭造化的播弄,甚至连这些大西洋和意大利之梦也能不受季节、时令变换的影响。总之,过了没多久,我只要念叨着这些名字就能重温旧梦了: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在这些名字里,业已积聚起了它们所代表的地方在我身上激起的愿望。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看到巴尔贝克的名字,对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式建筑的向往,马上就会被唤醒;即使在风狂雨骤的日子里,一听到佛罗伦萨或威尼斯的名字,我心头就会充满对阳光,对百合花,对总督府和百花圣母院38的憧憬。

这些名字时时刻刻蕴蓄着我心中那些城市的形象,但那毕竟是经过了装饰,是置于这些音节的影响下而再现在我眼前的形象;因而,那些城市的形象变得更美,但同时也变得跟这些诺曼底或托斯卡纳城市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了,它们在激扬想象天马行空让我兴奋不已的同时,也孕育着我日后旅行中的失望。它们使地球上的有些地方变得更独特,因而也就更真实。这时我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建筑想象成从一幅大画上剪裁下来的,或好看或不怎么好看的画面,而是把其中每一个都想象成未知的、本质上与众不同的、我的心渴望去了解并从中得益的对象。它们一旦有了名字,像人一样有了特地为它们起的名字以后,又增添了多少个性色彩呵!语词为我们提供的是事物的一幅清楚、常用的图像,就像挂在小学校墙上的那些图画,它们作为图例,让孩子们明白什么叫钳桌,什么叫鸟儿,什么叫蚁穴,同一类事物都被看作同样的。然而人的名字——以及我们习惯于看作跟人的名字一样具有个性的、各不相同的城市的名字——提供的却是一幅很模糊的画面,它根据这些名字发音的响亮与否,从中抽象出一种色调来,一股脑儿涂抹在画面上,犹如一幅全是蓝色或全是红色的招贴画,在这种招贴画上,由于作画条件的限制,或是由于画家的兴之所至,不仅天空和大海,就连小船、教堂、行人也全都是蓝色或红色的。我读了《巴马修道院》39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它的名字在我心目中是紧致、光滑、柔美的,而且是浅紫色的,要是有谁对我讲起巴马城里某座将要接纳我的房屋,他就会引得我满心欢喜地想象一座光滑、紧致、浅紫色的柔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一座城市里的住所都不相干,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马这个发音低沉、密不透风的名字,借助于我赋予它的斯当达尔情调和紫罗兰色泽而把它想象出来的。我想到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神奇地散发着馨香,就像一个花冠,因为它又叫百合花城,而它的教堂就叫百花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一种名字,就像一件诺曼底的古陶器上还保留着它出土所在地的泥土颜色一样,我们从这种名字上可以体会到某种已经废除的习俗,某种封建的特权,以及一种地域的历史状况和形成这两个怪诞的音节的古拙的读音方式,我毫不怀疑,那位将在我到达之际给我斟牛奶咖啡的旅店主人就是用那种方式说话的,在我的想象中,那位带我去看教堂前面呼啸的大海的旅店主人,就像中世纪韵文故事里的人物那样好跟人争论,那样不苟言笑,那样古意盎然。

要是我的身体情况好些,父母亲即使不让我上巴尔贝克去小住一阵,至少也会同意让我坐一回我已经在想象中乘过好多次的那列一点二十二分的火车,去领略一番诺曼底、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色,到那时我当然要在一些最美丽的城市下车喽;可是我纵然比来比去,又怎么能够挑出哪些城市是最美的呢,这简直要比从一群各领风骚的佳丽中间挑选一个绝色美女还困难。贝耶高高地耸立于精致典雅的淡红色城堞之上,顶端沐浴在后一个音节放出的亘古金光中;维特雷的那个闭口音符,犹如用黑木把古色古香的玻璃隔板分成了许多菱形小格;轻柔的朗巴尔,在那片乳白色的基调中,包含着从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调;库唐斯这诺曼底的大教堂,它后面的那个二合元音沉甸甸、黄澄澄的,宛如把一座黄油的塔楼安在了教堂的顶上;拉尼翁,那是在乡村的宁谧中响起的马车和尾随其后的蜜蜂的声音;凯斯唐贝尔,蓬托尔松,既可笑又天真,让人想起沿了两个河网交错、诗意盎然的地带一路散布鹅群鸭群的白羽毛和黄扁嘴;贝诺代这个名字,仿佛用缆绳都快要系不住了,河水一个劲地要把它曳进水草丛中去;蓬达韦纳,那是一朵藓帽的翼瓣,颤巍巍地在绿莹莹的运河水面映出轻盈的身影,然后闪着粉白粉红的光斑飞飏而去;坎佩莱,则从中世纪以来就沉潜于那些溪流之中,淙淙作声地溅起珍珠似的水点,组成一幅生动的单色画,犹如粲然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上的蜘蛛网,减弱成缕缕银光勾勒出的图景。这么许多城市,让我怎么选呢?40

[红棕色头发的小姑娘。吉尔贝特的名字,仿佛让我看见了斯万家这位小姐的某些生活细节。]

有一天,我在旋转木马旁边的老地方待腻了,弗朗索瓦兹就带着我——越过卖麦芽糖的女商贩几步一岗守卫着的边境线——到邻近的陌生地区去玩儿,那儿见到的尽是些陌生的脸,还有山羊拉的小车经过;随后她又回去取她的东西,刚才她把它们搁在那张背靠着月桂树丛的椅子上了;等她的这会儿工夫,我在大草坪上往前走去,这草坪稀稀拉拉的,刚轧短过,被太阳晒得都泛黄了,草坪尽头有个喷水池,池子边上耸立着一尊雕像,只见在一条小径上,有个小姑娘一边套上外衣、装好球拍,一边朝着另一个正在水池跟前玩羽毛球的红棕色头发的小姑娘,脆声脆气地喊道:“再见,吉尔贝特,我回去了,别忘了今儿晚上我们吃过晚饭要上你家去呢。”吉尔贝特这个名字从我的耳边掠过,因为它不是说一个不在场的人,而是直接招呼对方,所以更清楚地使我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姑娘;它带着一种,不妨这么说吧,随着声波曲线延伸和目标趋近而变得更为强劲的力量,贴近我的耳边掠过——我觉得它挟带着正在喊它的那位女友(而不是我)对它所指的姑娘的熟识和了解在飞行,其中有她呼喊这个名字时在眼前看到的,或者至少是记忆中保留着的,她俩日常亲密交往、平时彼此串门的情景,有那一切在我是那么难以了解、那么令人痛苦,而在这位幸运的小姑娘却是那么熟悉、那么唾手可得的全部印象,这位幸运的小姑娘让这名字掠过了我的耳际,但我却没能参透它的含义,听任她的那声喊叫把它送上了半空——这个名字已经准确地命中了斯万小姐的某些外人无法看见的生活细节,包括晚饭后将在她家如期举行的晚会,让它们款款地散逸出来,荡漾在空中——它们形成了一朵色泽绚丽的云彩,在孩子和女仆们的头顶上空飘过,犹如普桑41的油画里一座花园上方鼓鼓囊囊的云彩,这朵满载骏马华车的绛红色的云彩,精细地反映了神祇们的某种生活场景——最后,它们在这片凋谢的草坪上,在这位金发小姑娘下午打过羽毛球的草地上(她不停地把球打出去又捡回来,直到一个帽子上插着蓝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师喊她时才歇手)投下了细细的一条碧绿底色上有着红色纹理的神奇的带子,犹如一道反光那样触不到摸不着,又如一块地毯那样叠放在草地上,我拖着沉重、忧伤而又渎神的脚步,在那上面不知疲倦地踱来踱去,直到弗朗索瓦兹冲我喊道:“嗨,您还不上紧把短大衣给扣上,咱们开路啦。”我第一次悻悻然地注意到,弗朗索瓦兹的语言居然这么粗俗,而且,唉!帽子上也没有蓝翎毛。

[阳台上的光影。]

于是,遇到天气看上去不怎么好的日子,我从一大早起就老是朝天空看,注意着每一丝迹象。要是我瞧见对面的那位夫人在窗前戴帽子,我就在心里想:“这位夫人要出门了;这就是说今天的天气是可以出门的;那吉尔贝特干吗不像这位夫人一样呢?”过一会儿,天色变得阴霾下来,妈妈说,只要一线阳光露出脸来,天色还是会放亮的,不过看上去多半是要下雨了;要真是下雨的话,上香榭丽舍去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从午饭过后,我焦急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这变幻叵测、云层低垂的天空。它始终是那么阴沉沉的。窗子跟前,阳台是灰蒙蒙的颜色。骤然间,在那片晦暗的磨石地面上,我虽然没有看见,却感觉到了一丝亮色在努力着要浮现出来,那是一缕犹豫的阳光在搏动,要想放出自己的光亮。片刻过后,整个阳台变得白蒙蒙、亮闪闪的,宛如清晨的河面,栏杆的铁饰投下了星星点点的影子。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就随风消散,磨石地面又晦暗起来,但稍过一会儿它们又像养驯的小动物似的,重又钻了出来;磨石的地面不知不觉的又开始泛出白蒙蒙的亮光,而且这亮光在渐渐地不断增强,就像音乐中在一首序曲的结尾,一连串渐强奏出的经过乐句,带着一个音符迅速地掠过所有过渡的音区,一直到达最强的音位,我眼见这磨石地面终于洒满了大晴天才有的持久不变的金色阳光,精雕细镂的栏杆扶手的影子,黑黢黢的在地面上清晰地显现,犹如一层匪夷所思的植被,就连最精微的细部,轮廓也勾勒得纤毫毕现,让人仿佛能想见艺术家孜孜矻矻的匠心和志满意得的神气,而整个栏杆幽暗、祥和的影子静卧在阳台地面上,呈现出一种鲜明的立体感,又仿佛天鹅绒那般柔软,是啊,这些宽绰浑厚、棱角有如枝叶般伸展的倒影,看上去就像知道自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纵身在冰上滑来的吉尔贝特。]

弗朗索瓦兹老这么待着不动,冷得都受不住了,于是我们一起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协和广场桥上去看结冻的塞纳河,这会儿随便哪个人,就连孩子也一样,走近它时一点都不害怕,好像那是一条搁了浅的、任人宰割的大鲸鱼。然后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在寂然不动的旋转木马和白皑皑的草坪中间,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纵横阡陌的小径已经扫除了积雪,黑黝黝地镶嵌在冰冻的草地上,草坪的那尊雕像,手指上挂着一条冰凌,这条冰凌仿佛解释了它之所以保持这个姿势的原因。那位老妇人折好《论坛报》,问旁边经过的一个保姆几点钟了,然后向她道谢说:“您可真好!”接着她又请那个养路工去叫她的孩子们回来,告诉他们说她冷了,她对他说:“您实在是太好了。您知道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倏地,天空坼裂开来了:在木偶剧场和马戏场中间,在远处变得分外美丽的地平线上,在那有了条罅缝的天际,我竟然瞥见了那位小姐的蓝羽翎,这可真是个神话故事般的标记哟。正当此时,吉尔贝特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方顶的皮软帽下面,红扑扑的脸蛋放着光,因为冷,因为来晚了,因为盼着玩儿而非常兴奋;在离我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她纵身在冰上滑了起来,而且,也不知她是为了保持平衡,还是觉着那样更优美动人,或是在模仿哪一位滑冰好手的姿势,总之她是张大了双臂,笑吟吟地往前飞,仿佛是想来拥抱我似的。“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我要不是跟你们隔了一个时代,脑子里还尽是些老规矩,也真要像你们那样说一声这真棒,真带劲啦,”老妇人这么喊道,她是在代表寂静的香榭丽舍感谢吉尔贝特在这种天气还跑来,“您也跟我一样,对咱们的老香榭丽舍忠贞不渝;咱们俩都是好样儿的。我多想告诉您呵,我爱香榭丽舍,就现在这样子也爱。这雪呵,您大概要笑我了,它让我想起了白鼬皮呐!”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日子的第一天,——这些日子里,作为一种阻止我看见吉尔贝特的力量象征的雪,使人感到一个分离乃至诀别的日子的那种伤感,我们平时唯一的见面地点变了模样,仿佛罩上了一个套子,不能用作见面地点了——这一天却让我的爱情有了进展,因为这是她和我第一次分享忧愁。咱们那伙玩伴里就只来了我们俩,像这样的单独和她在一起,不仅意味着一种亲近的开始,而且从她那方面来说——仿佛她在这么个天气赶来,就单单是为了我似的——这就像哪天有人邀请她下午去作客,她却为了到香榭丽舍跟我碰头而放弃那个机会一样叫我感动;我对我俩友谊的生命力和美好前景更充满了信心,即使在这萧条、孤寂、一片颓唐的环境中,我俩的友谊依然是生气勃勃的;当她把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心中充满温情地笑了,既感激她允许我做她在这么个崭新的冬天王国的游伴,也敬重她在逆境中始终对我保持忠诚。不一会儿,她的那些女友就像一群犹犹豫豫的麻雀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雪地上黑压压的都是她们的身影。我们又玩了起来,这个开头开得那么郁闷的一天,就像注定要在欢乐中结束似的。我在捉人的游戏分队的当儿,朝着我在第一天听见她喊吉尔贝特名字的那位说话利索的女伴走去,她对我说:“不,不,我们知道您喜欢跟吉尔贝特在一队里,这不,您瞧她在对您做手势呢。”她果然在喊我上那片积雪的草坪去加入她的阵营,阳光给这营地染上玫瑰色,照得它古锦似的熠熠生辉,使它变成了一座金线锦缎之营42。

[与吉尔贝特爱情的进展。]

我满心羡慕地望着仿玛瑙的弹子,这些亮晶晶的被囚禁在一只木碗里的弹子,在我眼里是挺珍贵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就像笑吟吟的金黄头发的姑娘,还因为它们开价是五十生丁一颗。吉尔贝特家里给她的钱要比我的多得多,她问我觉得哪一颗最好看。它们都有如人生那样是半透明的,里面融合着淡淡的色彩。我不想叫她放弃其中的任何一颗。我巴不得她能全买下,让它们都保释出去。可我还是朝一颗颜色跟她的眼睛一样的弹子指了指。吉尔贝特拿起这颗弹子,欣赏着它那金色的亮光,用手指摸摸它,付了它的赎金,但她很快又把她解救出来的这个俘虏交给我,说了句:“拿着吧,它归您了,我把它送给您,留着作个纪念吧。”

我心心念念想听拉贝玛在一出古典歌剧中的演唱,有一回,我问吉尔贝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个小册子,它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她要知道确切的书名,当晚我就给她发了封蓝色急件,在信封写上吉尔贝特·斯万的名字,这个我一遍又一遍在练习本上写过无数遍的名字。第二天她把找到的小册子带来了,书用纸包好,扎着浅紫色的缎带,还盖了白蜡的封印。“您瞧,这就是您要的书吧。”她说着,从手笼里抽出我寄给她的气压信。这封气压信——昨天它还根本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封短信而已,但经急件信差送交吉尔贝特家的看门人,再由一个仆人直接拿进她的卧室以后,它跻身于她昨天收到的蓝色快件之中,价值就变得无可估量了——信封上几乎已经看不清地址,我那微不足道、孤寂落寞的字迹上,邮局盖上了圆形的邮戳,某个邮差又用铅笔批了说明,这些是标明投递过程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留下的印戳,是生活本身象征性的紫罗兰色飘带,这是它们第一次来圆我的梦,来首肯和激励我的梦,来为我的梦添加欢欣的色彩。

还有一天她对我说:“您呢,叫我吉尔贝特就行,我呢就叫您的教名。否则太不方便了。”不过此后有一段时间,她仍然对我以您相称,我提醒她,她莞尔一笑,当即编出一个句子,以我的小名来结尾,这种句子就像外语语法练习中造的句子,仅有的意义就是拿个新词用一下。日后回想当时的感觉,我的印象是自己一度赤条条地被她衔在嘴里,毫无社会尊严可言,尽管这种尊严在她的其他同伴,或者当她说到我的姓时在我父母身上是理所当然具有的,而她的嘴唇——她努着嘴想强调某几个字时,会让人依稀想起她父亲——看上去像在剥去果皮似的剥去我的衣服,她的目光也如同她的话一样,含着前所未有的亲昵意味,伴着笑容径直(而又并不是无意识地)把欣喜乃至感激之情投向我的心间。

[布洛涅树林的刺槐林阴道。前来散步的斯万夫人。]

但是更经常的情形是——当我肯定见不着吉尔贝特时——由于听说过斯万夫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布洛涅湖边的刺槐小道或玛格丽特王后小道散步,我就领着弗朗索瓦兹去布洛涅树林那边。在我眼里那儿就像个动物园,而且聚集着各种不同的植物群和风光迥异的景色;在一座小丘背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岩洞,一片草地,几座岩石,一条河流,一道沟渠,另一座小丘,一片沼泽,然而我也知道,那儿为河马、斑马、鳄鱼、俄罗斯野兔、熊和鹭嬉戏玩耍提供了合适的环境和风景如画的背景;布洛涅树林本身,也是那么错综复杂,这儿汇集了形形色色相对封闭的小天地——走过几座种着红彤彤的美洲橡树,犹如弗吉尼亚庄园那般的农场,只见高大的松树挺立在湖边,间或在树林中会闪现几个裹在柔软的毛皮大衣里的身影,漂亮的眼睛炯炯发光,那是步履匆匆的女游客——这儿是女人的花园;而刺槐小道——犹如《埃涅阿斯纪》中的香桃木小道——为了她们的缘故,两旁只有刺槐这唯一的树种,这是一条巴黎有名的美人时常眷顾的小道。孩子们远远望见岩顶就欣喜若狂,他们知道就要看到海狮从那儿跳进水里了,而早在走到刺槐小道之前,四处飘散的芳香便隐隐传来,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走近一种有着独特个性的、坚韧而又柔和的植物;随后,走到近处了,可以瞥见顶端轻盈娇弱的簇叶显出一种轻佻的优雅,外形妖艳,纹理纤细,枝头的花儿光耀如泻,如同群蜂飞舞般发出美妙的嗡嗡声;它们阴柔、恬淡、悦耳的树名,在让我怦然心动的同时,使我萌生了一种世俗的欲念,一如带着假发的仆人在舞会大厅门口朗声通报女宾美丽的名字时,华尔兹舞曲会惹得我们浮想联翩。我听人说过,在这条小道上,会有幸看见一些风雅的女性,她们虽然还没出嫁,人家提起她们时习惯说成是斯万夫人边上的某人某人,但是往往用的都是假名;假如她们用了个新的名字,那也还是一种隐匿真实身份的化名,别人谈起她们时,通常是心照不宣,不提这些化名的。当我想到美——就女性的优雅而言——是由一些神秘的法则所决定,而她们对此早已心领神会,而且得以身体力行的时候,我先自就把她们的穿着打扮、车辕鞍辔以及数不胜数的微末细节,全都看作一种启示,相信它们就如内心深处的灵魂,使这转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一切赋有了一件艺术杰作的内聚力。可我想见的是斯万夫人呀,我等着她经过那儿,心情激动得好像她就是吉尔贝特,因为吉尔贝特的父母,就像所有在她周围的人与物一样,始终沐浴在她的魅力之中,他们在我心目中激起的是如同对她一般的爱,甚至是一种更为痛苦的激动不安(他们和她的接触,正是她的生活中我无由进入的核心部分呵),终于(由于我不久以后就知道了,读者下面也会看到,他们不喜欢我和吉尔贝特一起玩游戏)这种感情变成了一种敬畏,凡是对那些可以滥施淫威伤害我们的人,我们往往会有这样的敬畏之情。

[一切都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多丑啊!我心想,在这些汽车身上难道能找到当年马车鞍辔的那份优雅吗?我大概真的已经老了——女人绷在身上的裙子竟然不是用上好衣料做的,这样的世界,我和它是格格不入了。既然玲珑剔透的红叶下早已物是人非,既然俗物蠢事取代了林间优美的景致,那何必再去那些大树下呢?多丑啊!我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对往年认识的那些女性的追想,如今已是无处可觅优雅了。这些对帽子上顶着个鸟笼或菜圃的丑女人看得出神的男人,我怎么能指望他们有那份灵性,感觉得到斯万夫人戴一顶平常的浅紫色系带女帽或者仅仅竖插一朵鸢尾花的有檐小帽,那风采有多迷人呵。难道我真能让他们明白,我在冬日早晨遇见步行的斯万夫人时,为什么心情那么激动吗。——她穿着水獭皮短大衣,戴一顶普通的贝雷帽,上面笔直插着两根山鹑翎毛,然而扣在胸口的那束紫罗兰就足以发人遐思,让人感觉到家居时她周围温暖舒适的氛围,生意盎然的浅蓝花儿,在灰色的天空、冷冽的空气、枝头光秃秃的树林映衬下,如同窗外下着雪,室内兀自在丝织面料长沙发跟前、挨着烧得正旺的壁炉的花盆和花箱里绽放的花儿那般,自有一种只把季节时令当作背景,生活在富有人情味的氛围、亦即这位夫人身旁氛围之中的魅力。何况,令我心向往之的又何止是当年的装饰打扮呢。既然有关当年的回忆的不同片断是交织牵连的,我们现在的记忆亦然如此,它们已在一个整体中达到平衡,既不能从中抽取这个片断,也无法拒绝其中的那个片断,我就心心念念想在一位这样的夫人府上度过向晚时分,面前放着一杯茶,深色墙壁的套间让我想起斯万夫人的家(在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结束之后的那一年),夕阳的斜晖给墙壁抹上橙黄色,炉火红嫣嫣地蹿着火苗,菊花闪烁着粉红和白色的亮光,可在那些十一月的黄昏时刻(读者下面就会看到),我还不懂怎样去发现我所渴望的欢乐。现在,即使这样的时刻已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欢乐,它们在我眼里依然有着自身的魅力。我多想能寻到和回忆中一样的那些时刻呵。唉!如今剩下的只有那些路易十六式样的雪白的套间,墙上点缀着蓝色绣球花图案。况且,如今人们回巴黎越来越迟了。倘若我写信给斯万夫人,请她就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属于我无从追溯的年代的回忆,就显得那么不可企及、有如它曾徒然追觅的欢乐一般付诸流水的向往提供一些细节,她想必会从某个城堡回信给我,说她要到二月份才能回巴黎。可到那时菊花都凋谢了啊。我怀念的只是当年遇见的那些女性,那些让我对她们的服饰感兴趣的女性,因为在我的信念尚未破灭之时,我在想象中为她们每人配上各自的特征,赋予她们每人一个传奇故事。可惜啊!在刺槐林阴道——就是那条香桃木小道呀——我重又见到了其中的几位,但她们都已老得不成样子,只是当年风姿绰约的女性的幽灵而已,她们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在维吉尔的树丛中无望而茫然地寻寻觅觅。她们早已消失了,可我还在空落落的道路上追怀旧事。太阳被云层遮蔽了。大自然重又君临布洛涅树林,这儿曾是妇女乐园的遐想早已风流云散;作为景点的磨坊上方,真实的天空是灰色的;风吹皱大湖的水面漾起涟漪,它这就有了湖的风致;大鸟振翅掠过树林,它这就有了树林的况味;鸟儿发出尖厉的鸣声,依次栖落在高大的橡树上,橡树的树冠形如德鲁伊特祭司43圆帽,树干有如在多多纳圣殿44那般庄严挺拔,它仿佛在宣告这座另有所用的森林已然杳无人迹,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现实生活里寻找记忆中的景象,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记忆中的图景不可能再有来自记忆本身、不通过感官而被感知的那份魅力。我所熟悉的现实,现在不存在了。只要斯万夫人不在同样的时刻,和当年一模一样地来到这儿,这条林阴道就不复是昔日光景。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的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阴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