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二十章

一个弃儿突然醒来,

用惶恐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

那对充满深情的眼睛。

两小时后,多萝西娅回到了西斯蒂纳街的旅馆,坐在一套漂亮房间的内室或起居室中。

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正在哭,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尽情发泄心中郁积的烦恼似的。一个女人由于自己的骄傲,也由于对别人的体贴,一直克制着自己,要到她相信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会这样出声痛哭。这时卡苏朋先生无疑还在梵蒂冈,他得在那儿多待一会儿。

然而多萝西娅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在她混乱的思想和情绪中,有一种心理活动正在竭力挣扎,要使自己变成明确的概念,即一种自我谴责的声音,向她大声疾呼,说她的孤独感是她自己的过错,是她精神贫乏的表现。她嫁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自己选中的,她比许多女孩子幸运,因为她把她的婚姻主要看作新的义务的开始。从第一天起她就相信,卡苏朋先生有一颗比她丰富得多的心,他必须经常研究学问,这种研究不是她完全能参与的。此外,在她短暂的少女时代,她接触的只是一个狭隘的世界,现在她却面对着罗马,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一部有形的历史,半个地球的过去仿佛仍在这里举行丧葬仪式,把它那些祖先的奇异形象,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战利品,展示给人们。

但是这架庞大的残骸,使她的新婚生活更变得像梦一般光怪陆离。多萝西娅来到罗马已经五周,起先,秋天和冬天像一对幸福的老人,手携着手在一起漫步,但不久便只有一个留了下来,在更寒冷的孤独中打发日子。多萝西娅也是这样,起先,她与卡苏朋先生一起坐了车,在亲切的早晨出外游览,但后来却主要只能跟坦特莉普和那位见多识广的导游在一起了。她们陪着她穿过琳琅满目的画廊,浏览主要的景物,参观最伟大的古迹和最豪华的教堂,但最后,她总是选择康派奈平原[44]作她驱车出游的地点;她要独自与天地为伍,离开那令人窒息的世纪的假面舞会,因为在那里,她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戴上了面具,穿上了不可思议的服装。

对于那些学识渊博、智慧敏锐的人,他们看到罗马的时候,他们的知识会给一切历史形态注入活的灵魂,找出一切对立现象之间隐蔽的变化轨迹,那么,罗马在他们眼里可能仍是世界的精神核心和说明者。但是不妨想想,历史在另一些人心头引起的反应,比如,罗马帝国和教皇城残留的雄伟遗迹,一下子投射到一个少女的意识中,而这个少女是在英国和瑞士的清教精神中长大的,她吸收过的养料只是贫乏的新教历史,她接触过的艺术珍品只是袖珍遮光屏[45]之类的东西;她天性热烈,但知识浅陋,她又把这些知识统统变成了原则,她的行动也以这些模式为依据;她的情绪又极易激动,以致在她眼里,抽象的事物也带上了欢乐或痛苦的色彩;而且这个少女最近又成了妻子,她本来热情洋溢,准备迎接从未经历过的义务,现在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混乱的心境,以致为个人的命运忧心忡忡。不可理解的罗马对无忧无虑的闺阁名媛说来,也许不致构成什么压力,它只是为英国或外国上流社会提供了举行丰富多彩的野餐的背景,但是多萝西娅缺乏这种自卫能力,罗马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废墟和会堂遗址,宫殿和巨型石像,出现在污浊鄙陋的现实中,这里,一切有生命、有血肉的事物却在堕落,退化,就像宗教失去崇敬,变成了迷信;巨人的火热生命仍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窥视着、挣扎着,但已显得暗淡朦胧;洁白塑像构成的长廊上,那些大理石眼睛似乎在抵制着一个陌生世界的单调光线;总之,一切热烈的理想留下的这一大堆残余,不论是感性的,还是精神的,都跟现实中退化和遗忘的迹象混合在一起。起先,它们骤然呈现在她的眼前,使她像触电一样,大为震惊,后来,它们又纷至沓来,压到她的身上,使她透不出气,混乱的思想仿佛越积越多,把她的感觉之流也堵塞了。各种形态的事物,不论是苍白的还是灼热的,都渗入了她年轻的意识,哪怕她不想它们,它们仍照样刻印在她的记忆中,形成种种奇异的结合,在她今后的一生中始终不会消失。我们的情绪往往有各种幻象伴随着,它们会一个接一个出现,跟一幅幅恍惚迷离的幻灯画一样。每当孤独凄凉、难以排遣的时刻,多萝西娅总会看到那巍峨壮丽的圣彼得教堂,那巨大的青铜圆顶,想起屋顶镶嵌画中的那些先知和福音传播者,他们的姿态和衣衫中流露的强烈意愿;为圣诞节张挂的大红帷幕,仿佛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到处可见。

我并不认为,多萝西娅内心的这种诧异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许多年轻人怀着童稚无知的心灵跨入不协调的现实,这时如果大人忙于自己的事,他们便只得在这中间自己“学习走路”。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发现卡苏朋夫人在结婚六个星期之后,竟在独自啼泣,这便是一幕悲剧。在新的真实的未来代替想象的未来时,心头产生一些失望,一些困惑,这并不是罕见的,既然并不罕见,人们也不必为此惶恐不安。接触频繁本身便蕴藏着悲剧因素,好在它还无法渗入人类粗糙的感情,我们的心灵恐怕也不能完全容纳它。要是我们的视觉和知觉,对人生的一切寻常现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们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和松鼠心脏的跳动,在我们本来认为沉寂无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震耳欲聋的音响,这岂不会把我们吓死。事实正是这样,我们最敏锐的人在生活中也往往是麻木不仁的。

但是,多萝西娅正在啼哭,如果有人问她什么原因,她能够说的,也只是我刚才讲的那些笼统的话。如果再要具体一些,那就无异要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统统形诸语言。事实上,新的真实的未来取代幻想的未来,是通过无限众多的细节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她对卡苏朋先生的看法,以及现在她结婚以后,对这种夫妇关系的看法,也是像时针一样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以致离开她少女时代的梦境的。目前,哪怕要她充分认识,或至少承认这种变化,都还为时过早,更不用说改变她对丈夫的忠诚了,这种忠诚是她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她几乎相信,它迟早总会恢复正常。永久的背弃,缺乏坚定的爱和尊敬的不正常生活,对她说来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她正处在一种中间阶段,她的强烈天性也助长了它的混乱状态。婚后的最初几个月总是这样,它往往是充满风波的危机时期,但不论这是小池塘中的风波还是大海中的风波,它迟早总会平静下去,变得相安无事。

再说,卡苏朋先生不是仍像以前那么渊博吗?他的谈吐难道已有所改变,或者他的情操已不那么值得赞美?啊,女子总是这么任性!难道他的历史研究已经失败?难道他已不能如数家珍似的说明各种理论以及提出这些理论的人?难道他在必要时,已不能头头是道地回答任何问题?难道罗马不正是全世界最适宜发挥这种才能的地方?再说,多萝西娅翘首以待的,不正是要在未来减轻他为了完成伟大的事业而负起的重担,或者为此而承担的痛苦吗?何况现在,卡苏朋先生这副担子之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明显。

这些都是决定性的问题;但尽管一切依然照旧,光线已经变了,到了中午你便再也看不到彩虹般的曙光。事实是颠扑不破的,有一个人,他的性格你只是在充满幻想的几个星期,在那个所谓求婚阶段,通过断断续续的短暂接触认识到一些,现在到了婚后,在接连不断的朝夕相处中,你所看到的比你预先想象的也许好一些,也许坏一些,但绝不可能完全一样。要是我们找不到类似的变化作比较,我们不免会对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大吃一惊。跟一位才华横溢的好朋友住在一起,或者看到你钦佩的政治家入阁办事,都会引起同样迅速的变化,开始时是了解不多,信仰极高,最后却往往适得其反。

不过这种比较仍不免引起误会,因为卡苏朋先生与别人不同,从不弄虚作假,他是像任何反刍动物一样光明磊落的,他不想费尽心计,为自己制造假象。那么,多萝西娅在结婚后的几个星期中,虽然没有发现具体的根据,却隐隐意识到,她的美梦已经破灭,她本来指望在她丈夫心头找到远大的前景和清新的气流,现在却发现,她只是走进了阴暗的前室,在曲折的死胡同中打转,找不到出路,她感到寒心,感到窒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那是因为在婚前,一切带有临时性质,仿佛只是一场序幕,以致品德和才能的个别实例,也被当作了丰富的宝藏,似乎到了婚后,它们便可在广阔的天地中得到充分表现。但是一旦跨过结婚的门槛,希望便集中到了现实上。在你登上结婚的汽船开始航行时,你不能不发现,你的面前并没有路,你找不到海洋,事实上,你只是在一个封闭的水坞里打转。

在他们婚前的接触中,卡苏朋先生常常谈到自己的一些看法和点点滴滴的问题,多萝西娅听了,总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她想,这种零乱琐碎的现象可能是由于他们不能常在一起的缘故,她对他们的未来仍充满信心,因此总是毫不懈怠,仔细听他讲,他对非利士人的神大衮[46],以及其他鱼神,怎样有了全新的观念,别人又可能提出什么论点来反驳他等等。她一边听一边想,这问题对他一定很重要,她今后也得跟他站在同一高度来看待它才是。还有,他在回答最激动她的一些想法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谈话方式,那种不愿多讲的口气,看来是由于时间仓促,事情太多,因此是不足为怪的,她自己在订婚之后也处在这种状态呢。但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罗马,随着她的感情深处出现的翻腾起伏的浪潮,随着生活中新的因素造成的新问题,她逐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发觉,她的心正在不断滑进愤怒和厌恶的漩涡,或者滑进凄凉失望的深渊。贤明的胡克,或者其他博学之士,处在卡苏朋先生的这个生活时期,是否也像他一样,这一点她无从知道,因此他也无法从这种比较中沾光。但是她丈夫对周围那些引起她深思和惊异的事物的态度,却使她的思想受到了震动,看来他怀着良好的意图,要使自己有所成就,但也仅仅是使自己有所成就而已。她认为新鲜的,在他已成为老生常谈;从思想和感觉上对一般人类生活产生反应的能力,对他说来早已成了明日黄花,他的知识只是没有生命的僵尸。

他常常这么说:“多萝西娅,你对这有兴趣吗?我们要不要再待一会儿?只要你乐意,我都可以。”这种话使她听后,只觉得离开或待下同样索然无味。有一次他还问她:“多萝西娅,你想参观法奈斯宫[47]吗?那里有许多著名的壁画,是拉斐尔设计或绘制的,许多人认为这是值得游览的地方。”

“但是你对它们有兴趣吗?”她总是这么反问。

“我相信,它们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其中有些表现了丘比特和赛姬[48]的故事,这大概是文明时期的浪漫主义创造的,我认为,不能把它们真正看作神话的产物。但是如果你喜欢这些墙头画,我们不妨去玩玩。我想,这样你就可以见识到拉斐尔的主要作品了,访问罗马而没有看到它们,这是很可惜的。大家公认,拉斐尔是把最完美的形式和崇高庄严的内容结合起来的大师。至少据我所知,这是鉴赏家们的共同意见。”

这类回答四平八稳,像官样文章,仿佛一位教士对着祈祷书照本宣科,既不想独出心裁,对永恒之城[49]的荣耀做过多的揄扬,也不想引起她的幻想,使她觉得,要是她对这一切了解得多一些,世界在她眼里就会变得更加光辉灿烂,充满各种乐趣。也许,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已把它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

确实,在另一些事情上,卡苏朋先生显得十分执着和关切,这通常被认为是热情的表现,多萝西娅要求自己随着他的思想的这种自然趋向行走,丝毫没有意思要把他从这条路上拉开。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乐观,那么充满信心了,她逐渐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跟着他走,会找到任何宽广的道路。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他自己也在狭小的斗室和曲折的楼梯之间徘徊,找不到出路呢。关于卡比里神[50]的模糊认识,使他不安,他还发现,另一些神话学家有些类比考虑不够周密,在这中间他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忘记了当初促使他从事这种研究的任何目的。他点着蜡烛,却没有想到要打开窗户,他在稿纸上指责别人对太阳神的错误观念,但自己却对太阳本身失去了兴趣。

这些特点在卡苏朋先生身上,已经像骨骼一样定型,不可改变,但要是多萝西娅可以自由吐露她那女孩子的和妇人的感情,要是他能够握着她的手,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地听她谈她生活中那些琐屑小事,表示他的同感,而且也照此办理,跟她娓娓谈心,使彼此了解过去的生活,互相同情,或者要是她能够靠那些孩子气的爱抚,那种任何温柔女子都有的癖好——它们最初表现在对着秃顶洋娃娃的硬脑瓜如醉如痴地亲吻上,因为她们用自己无穷的爱给那块木头注入了快活的灵魂——满足自己的感情,那么,他那些特点,她一时也许还觉察不到。要知道,多萝西娅是有亲吻的癖好的。尽管她渴望了解与她相隔遥远的事,渴望爱天下所有的人,可是她对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漠不关心,她有足够的热情来亲吻卡苏朋先生的衣袖,抚摩他的鞋带,只要他露出一点接受她的爱抚的意愿,而不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声称她是最温柔多情、真正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表示在他眼里,她那些表现是粗俗的,不足取的。早上,他恰如其分地完成了教士的梳洗打扮后,也预备接受生活中的爱抚,但只限于当时那种端端正正的硬领饰,以及那颗时刻挂在尚未出版的著作上的心所允许的范围。

在这种不如人意的情况下,多萝西娅的想法和决心像冰遇到了暖流,融化了,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感到委屈,发现自己只是做了感情的牺牲品,她也只能这样理解一切,她的全部力量变成了一阵阵的烦恼、挣扎和失望,她觉得没有出路,只能更进一步放弃一切,把难以忍受的生活条件当作一种义务接受下来。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无疑烦恼重重,但主要只是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第一次使卡苏朋先生也感到了烦恼。

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她本来是决心要排除她所说的自私观念的,因此她露出愉快的脸色,注意听她丈夫的话:“亲爱的多萝西娅,我们现在必须考虑还有什么没有做,做离开前的准备了。我本想早一些回国,在洛伊克过圣诞节的,但我在这里收集材料的工作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不过我相信,这段时间对你说来不是毫无收获的。在欧洲各个游览中心,罗马一向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在某些方面,它还能给人以启发。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它的第一次访问,在我看来一直是我一生中一件划时期的事件。那是在拿破仑失败之后,那时欧洲大陆才重新向旅游者开放。确实,我认为它是为数不多的城市中的一个,有一句极端夸张的话这么说:‘到过罗马,死而无怨’。但是就你而言,我得把它略加修改,变成‘作为新娘到过罗马,就会作为幸福的妻子度过一生’。”

卡苏朋先生是怀着最真诚的意愿,发表这一席小小的演说的,他偶然眨一下眼睛,点点头,最后还笑了笑。他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他要求自己做一个无可訾议的丈夫,使年轻可爱的妻子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你对我们这次旅行感到完全满意,我这是就你的研究工作所取得的成果说的。”多萝西娅说,竭力使自己的心情适应丈夫最关切的事。

“是的,我很满意,”卡苏朋先生说,他那种异样的音调使他的话有些像反话,“我的研究比我预料的更为复杂,各种需要注释阐明的问题愈来愈多,虽然它们跟我并无直接关系,但也不能避而不谈。尽管有抄写员的协助,这工作还是相当繁重,幸好有了你,使我可以在业余时间不致陷入孤独生活的罗网,老是为此苦闷惆怅。”

“我很高兴,我的存在能使你的生活得到一些调剂,”多萝西娅说,但是有几个晚上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曾想,卡苏朋先生的心在白天已陷得太深,再也不会浮到面上来了,因此她的回答可能包含着一些情绪,“我希望我们回到洛伊克以后,我能对你更加有用,也可以分享一点你的乐趣。”

“这是毫无疑义的,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略微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记下的笔记需要整理,你如果愿意,可以在我的指导下作些摘录。”

“你的全部笔记,我都愿意帮你整理,”多萝西娅说,一提起这事,她的心就开始光火了,这使她现在讲的话不能不带一些锋芒,“你那一摞摞笔记本,你老说要整理,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些材料是有用的?你怎么还不开始写那本书,让你的渊博知识得到公认,发挥作用?我可以替你作记录,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抄抄写写,作些摘要,因为我也只有这些能耐。”多萝西娅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以那种无法理喻的女性方式,发出了轻轻的啜泣,眼眸中噙满了泪水。

感情的过多流露,本来只会使卡苏朋先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但是现在,由于其他原因,多萝西娅那些情不自禁的话却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非常生气。原来,她对他心头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对她也是这样。隐藏在她丈夫胸中的那些值得我们怜悯的矛盾,她是想象不到的。她也从未耐心地静听他心脏的跳跃,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在卡苏朋先生耳中,多萝西娅那些话无异把他隐藏在内心的模糊意识,变成了明确无误的语言,要是她不讲,他本来可以说,这只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引起的幻觉,事实上,每逢他发现别人确实在暗示这点时,他也总是听不入耳,认为这只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指责。哪怕不光彩的自我忏悔,要是别人完全信以为真,我们也难免愤愤不平,那么,如果我们心中那些含混的低语,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愿承认,要把它们说成是病态的表现,竭力加以抵制,仿佛全属子虚乌有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边的一位旁观者,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讲了出来,这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况现在这位站在一旁的残酷的谴责者是以妻子的面目出现的——不,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她非但对他的手不停挥,以及堆积如山的稿子视若无睹,没有像体贴入微的金丝雀那样对他肃然起敬,表示心悦诚服,反而像一个暗探那样,怀着恶意在窥测他的动静。正是在罗盘的这一点上,卡苏朋先生是和多萝西娅同样敏感,也同样会超过事实想入非非的。以前他赞扬过她,说她有判断力,懂得尊敬应该尊敬的一切;现在他却突然怀着惶恐的心情预见到,这种能力可以变成自以为是,这种尊敬也可以变成令人愤慨的指责——这种指责只知向往许多美好的成果,对取得这些成果所花的辛勤劳动却视而不见,一无所知。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多萝西娅第一次看到,卡苏朋先生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悻悻不平的愠色。

“亲爱的,”他说,由于礼貌,没有让愤怒发泄出来,“你可以相信,我知道在我的工作的不同阶段,应该做些什么,这不是一位无知的旁观者可以凭肤浅的猜测得知的。在我看来,用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议论哗众取宠,赢得一时的效果,这很容易;但是谨慎严格的探索者应该经得起急功好利的饶舌者的嘲笑,那些人企求的只是一些渺小可怜的成就,事实上他们也别无所能。我希望所有这样的人都懂得,在评论时怎样区别两类不同的事物:一类是他们完全不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类则只要靠他们浮光掠影、一知半解的印象,就可以信口雌黄。”

这一篇话讲得振振有词,激昂慷慨,跟卡苏朋先生平时的谈吐大不一样。确实,这不是一时的急就章,而是经过内心的酝酿才形成的,现在只是像果实遇到炎热的天气突然裂开,一颗颗种子便滚滚而下了。多萝西娅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成了这位怀才不遇或者牢骚满腹的作者周围那个浅薄的世界的化身。

现在轮到多萝西娅发怒了。她放弃了一切,仅仅要求参与丈夫的主要活动,分享他的一点乐趣,难道这不应该吗?

“我的议论是很浅薄的,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她回答,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这是用不到排练的,“你给我看那一摞摞笔记本,你也常常讲到它们,你还常常说,它们需要整理。但我从没听你谈到,你什么时候动手写那本预备发表的著作。这些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的议论没有越出这个范围。我只是要求帮助你,为你多出些力而已。”

多萝西娅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卡苏朋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好像预备重读一遍似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吃惊,想不到竟会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是在洛伊克的左邻右舍中过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冲突也许还情有可原,但现在是在蜜月旅行中,这种旅行的目的显然是要使两个人与世隔绝,因为他们彼此就是整个世界,这样,不论怎么说,任何意见不合都是十分荒谬、愚不可及的。大幅度改变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从精神上使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可是却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找不到共同的语言,给对方端一杯水也低头不语,这哪怕对最冷漠的心来说,恐怕也不能认为是满意的效果吧。就涉世未深、天性敏感的多萝西娅而言,这无异是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改变了她周围的一切;就卡苏朋先生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痛苦,他以前既没经历过蜜月旅行,也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也是他从未想到的,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不仅使他负有义务,必须处处为她着想(这是他已经在尽量做的),而且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可能与他发生龃龉,弄得他不得安宁。难道他非但没有找到温柔乡,使他可以躲避生活中一切冷酷、阴险、讨厌的骚扰,反而让它们更具体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他们谁都没法开口。改变原来的安排,拒绝出门,那无异表示还在继续发怒,这是多萝西娅的良心所不允许的,它发现她已在开始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不论她的愤怒多么有理,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分清是非,是给予温情。因此在马车来到门口的时候,她仍随同卡苏朋先生前往梵蒂冈,跟他一起穿过排列成行的石碑;到了图书馆门口,两人才分手。然后她独自在博物馆茫无目标地闲走,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她没有心思回过头去告诉他,她要坐车前往别处。瑙曼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卡苏朋先生离开的时候。然后他与她同时走进了狭长的雕塑陈列室。但是他必须在这里等候拉迪斯拉夫,因为他们赌了一瓶香槟,要解决那儿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人像的谜。在仔细研究那个人像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争论,争论结束后,两人分手了,拉迪斯拉夫仍在那儿闲逛,瑙曼来到了塑像厅,又在那儿见到了多萝西娅,她站在一边沉思默想,那副出神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实际并不在看地板上那一条阳光,也没有看那些塑像,她在心中看到的只是她未来的岁月——她自己的家,英国的原野和榆树,两边密布树篱的大路。她觉得,那条本来可以充满欢乐和忠诚的道路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明朗了。但是在多萝西娅心中,有一条永不停息的潜流,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迟早都会汇集到那儿,而它在不断向前,把她的全部意识引向最完满的真理,最公正无私的善。很清楚,愤怒和失望不是她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