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三章

缪斯,请告我,亲切的天使长

拉斐尔既已谆谆教导……

夏娃

聚精会神聆听着这故事,

心中充满了景仰和深思,

觉得一切是如此崇高而神奇……

——《失乐园》卷七[19]

要是卡苏朋先生真的考虑过,布鲁克小姐是他合适的妻子,那么,促使她接受这门亲事的理由,确已埋进了她的心底,到了第二天晚上,这些理由就萌芽开花了。因为这天早上,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时西莉亚由于讨厌卡苏朋先生的白痣和黄皮肤,不愿跟他们在一起,跑到教区牧师家里,跟副牧师的几个穿破鞋子但活泼有趣的孩子玩耍了。

这时,多萝西娅对卡苏朋先生那颗深不可测的心灵作了窥探,在这错综复杂、阴暗无光的迷宫中,看到了她所赋予它的各种特点。她把自己的许多经历开诚布公地告诉了他,并从他那儿理解了他的伟大著作的规模,它也像迷宫似的吸引着她。因为他正如弥尔顿那位“亲切的天使长”一样循循善诱;他带着几分天使长的神情告诉她,他企图说明(这确实是原先的意图,可惜他并未做到他所说的议论透彻、类比合理、条理分明各点),一切神话体系或世上残存的片断神话,都是古老传统的独特反映,它的曲折表现。一旦取得了正确的立场,找到了可靠的立足点,神话世界的广阔天地就不是不可认识的,不仅认识,而且可以通过它的反映,看到各种事实。但是要了解真相,取得伟大的收获,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一蹴而就的工作。他的笔记本已堆积如山,但要完成这任务,还得把汗牛充栋的、仍在不断增加的材料,压缩成精练的几册,像希波克拉底[20]著作的早期版本一样。向多萝西娅说明这一切时,卡苏朋先生用的口气,仿佛在跟一个同行探讨学术问题,因为他只会用一种方式讲话,当然,每逢他谈到一句希腊文或拉丁文,总要用英语解释一遍,一丝不苟,但也许不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会这么做。一个知识渊博的外省教士,习惯上总是把他所认识的人,都当作那些“领主、武士及其他贵人士绅,他们对拉丁文均不甚了了”[21]。

多萝西娅被这个范围广泛的伟大设想完全征服了。它超越了女子学校教科书的肤浅内容,这个人简直是活的波舒哀[22],他的著作将使人类的全部知识和虔诚的宗教信仰得到统一。这是一位当代的奥古斯丁[23],他已把博士和圣徒的光辉融化于一身。

在这个人身上,神圣和博学似乎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以前,多萝西娅在蒂普顿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跟她谈论她需要坦率地探讨的问题;例如,她认为远古时代最好的基督教著作中表现的那种宗教精神,那种使自己与完美的神化为一体的宗教体验,是最重要的,教会的仪式和信条只有次要的意义,这是她特别重视的一个问题。可是现在她却发现,她一讲,卡苏朋先生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并明确告诉她,他同意这个观点,只是应该对它稍加修改,使它与现行教义得到明智的统一;他还提出了一些她以前不知道的历史事例,说明这个问题。

多萝西娅对自己说:“他跟我想到一块来了,但不如说,他是在考虑整个世界,我的思想却只是一面可怜的、不值分文的镜子。还有他的感觉,他的全部体验,那是多么辽阔的湖泊,我跟他相比,只能算一个小池塘罢了!”

布鲁克小姐总是凭言语和态度作出判断,而且毫不迟疑,正如跟她年龄相仿的其他少女一样。符号只是可以计量的小东西,但对它们的解释却可以漫无止境,对于天性温柔热烈的女孩子,每个符号都能唤起惊讶、希望和信仰,使它变得像天空一样广大,而以知识的面目出现的一丁点儿颜料,便可在这天空中化成一片彩霞。当然,她们不会每次都大失所望,因为哪怕辛伯达[24]也有幸运的时候,不致经常上当受骗,要知道,错误的推理有时也可能把无知的人引向正确的结论——从远离真实的地方出发,经过崎岖曲折的道路,我们有时会到达正好应该到达的地点。布鲁克小姐既然盲目轻信,那么她还不知道卡苏朋先生不值得她信任,这就不足为奇了。

他做客的时间比预定的长了一些,这只是因为布鲁克先生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可是后者又没有什么招待他,只得让他看些破坏机器和焚烧谷物[25]的材料。他把卡苏朋先生请进图书室,给他看这一堆文件,一会儿拿起这一份念一下,一会儿又拿起另一份,念得又快又含糊,一段还没念完,又跳到了另一段,口里说:“对,在这儿,瞧!”最后干脆把一切丢在一边,打开了一本他青年时期游历欧洲大陆的日记。

“瞧这儿……这都是关于希腊的。对啦,你是希腊通,瞧,拉姆奴斯,拉姆奴斯的遗址[26]。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研究过地形学。我在这上面可花过不知多少时间……哦,且慢,赫利孔[27]。对了,这儿,瞧:‘翌日早晨,我们动身前往帕那索斯,那双峰耸峙的帕那索斯山。’这一本全是关于希腊的,你知道。”布鲁克先生把它卷了起来,举在前面,一边用大拇指来来回回摩弄书边。

卡苏朋先生带着庄严的神色听着,但又有些哭笑不得,必要的时候就点一点头,在不致显得漠不关心或者厌烦的前提下,尽量避免去看任何字句。他知道,这样语无伦次的散漫谈话和乡村的生活方式有关,也没有忘记,现在带他进行这种索然无味的精神巡礼的人,不仅是一位和蔼的主人,也是一位拥有田产的绅士,本郡的治安法官。不过他之所以如此百般忍耐,是否也由于他想起,布鲁克先生是多萝西娅的伯父呢?

毫无疑问,他似乎越来越喜欢找她谈天,或者要她发表意见,正如西莉亚对自己说的一样。他一看到她,脸上便会发亮,露出一抹像冬日的苍白阳光似的微笑。次日早上离开以前,他与布鲁克小姐在屋前的砾石平台上愉快地散步,他向她提到了独身生活的不利,说他深感需要一位情投意合的伴侣,这样会使青春的光芒照亮或改变壮年时期的劳累工作。他提出这声明时,尽量使每个字都用得十分准确,仿佛他是一位外交使节,他的每句话都会引起重大的后果。确实,卡苏朋先生在实际事务或个人问题上所表达的意见,一向十分精确,他从来不觉得有重复或修正的必要。他在十月二日经过反复推敲阐明的意愿,对他说来,只需提一下这个日期,即可回想起来,因为他的记忆万无一失,在这册记忆的书上,只要“见上”两字便足以代替重复的叙述,它不同于日常应用的记录簿,记录的尽是遗忘了的事。但是这一次,卡苏朋先生的心意看来不致遭到辜负,因为他讲的话,多萝西娅句句都听清楚了,也记住了,对这一切,她怀有热烈的兴趣,这也难怪,在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心头,生活历程中的任何变化,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一天,下午三点钟——这时卡苏朋先生已返回教区长公馆,它在洛伊克,离蒂普顿仅五英里——多萝西娅戴上帽子,披了围巾,沿着灌木丛匆匆走去,穿过园林,躲进了园边的树荫下,独自漫步,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身边只有一只大圣伯纳德狗,名叫蒙克,姊妹俩外出散步时,它总是追随左右,保护她们。一幅图景已在姑娘的眼前展开,它可能便是她的未来,她战战兢兢,怀着希望注视着它。她需要独自待在这梦幻般的世界中,不受干扰。她迎着清新的空气,迈着轻快的步子,两颊升起了红晕,草帽稍稍掉在脑后(现在的人看到这种花篮形旧式帽子,说不定会大惑不解,啧啧称奇)。也许我们还必须提一下她的头发,否则她的形象便不完整,那是编成粗粗的发辫的棕色头发,盘在后面,这样,她头部的轮廓异常鲜明,显得英姿飒爽,尽管当时的风气是要用蓬松的鬈发和蝴蝶结掩盖单调的天然状态,它们重重叠叠堆成一座小山,除了斐济人,恐怕任何伟大的民族都望尘莫及。总之,布鲁克小姐的朴素发式是她的禁欲主义的表现。然而在她向前展望的时候,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却没有一点禁欲主义的意味,它们不是在有意识地观看什么,只是在呆呆地出神,她的思想已沉浸在紧张的内心活动中,她没有看到下午那壮丽光辉的景色,那遥远的一行行椴树中间漫长的光带和交叉的阴影。

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也就是说,在那个改革前[28]的时代里所有的人),如果他们认为,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眸和双颊,是一般少女情窦初开的反应,那么他们一定会津津乐道,大感兴趣的。克绿哀对斯特雷方[29]的向往,已在古往今来的诗歌中奉为佳话,大家公认这是天然的信赖,既缠绵悱恻,又优美可爱。如果琵颦小姐爱上了庞京少爷,朝思暮想,情愿结为伉俪白头偕老,那么这一出小小的戏剧,尽管已改头换面搬演过不知多少回,我们的父母还是百看不厌。只要庞京少爷身材漂亮,即使燕尾服有上身短的缺点,穿在他身上仍显得风度翩翩,那么每个人都会觉得,一位温柔的小姐对他一见倾心,相信他品行方正,才华出众,特别是爱情专一,这不仅十分自然,而且就一个完美的女性而言,也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一个女孩子对婚姻大事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把它完全从属于崇高热烈的生活目标,而且这种憧憬主要是靠它自身的火焰点燃的,既不考虑妆奁的多少,也不注重金银器皿的款式,甚至青春少妇的体面和婚后生活的甜蜜也不在话下,对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理想,恐怕世上是没有一个人——在蒂普顿一带当然更不会有——会给予同情和谅解的。

现在多萝西娅心中出现的思想是:卡苏朋先生可能指望她做他的妻子,她想到他居然垂青于她,便对他充满敬意和感激。他多么好啊!——不,这简直像一位天使突然降临在她的生活道路上,向她伸出了双手!长期以来,她要求自己的生命发热放光,可不知该怎么办,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像夏日的烟雾似的,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她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她还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但已有一颗跳跃的心,一种强烈的精神需要,不满足于对女孩子的一般教导,认为这只是鼠目寸光,靠零星食品过日子,跟一只畏首畏尾的小耗子似的。要是她不太聪明,不太自负,她也可能相信,一位笃信基督教的大家闺秀,可以在乡村的善举中找到自己的生活理想,保护贫寒的教士,诵读《圣经贤女懿德录》,探究旧约时代的撒拉,新约时代的多加的内心体验[30],在深闺中一面绣花,一面不忘灵魂的得救——她知道她得出嫁,但她希望,她的夫君即使不像她一样严格,忘乎一切,沉浸在宗教信仰中,至少也是迷途知返,可以立登善界的。然而这类满足,可怜的多萝西娅是无缘的。她那虔诚的宗教精神,它对她的生活所施加的压力,只是她无限热烈、喜欢思索、擅长推理的天性的一个方面,对于这种天性说来,修身养性的狭隘说教,无关紧要的社会活动,不过是在深山幽谷中徘徊,在曲折的小径间行走,而这些小径像迷宫一样,周围筑有高墙,不能通向广阔的世界。她想越出这个范围,便势必引起别人的非议,认为那是偏激和不守本分。凡是她认为最好的事,她总要弄个一清二楚,深信不疑;对于一切准则,她也决不仅仅口头承认,不想付之实施。她还把她的全部青春热情灌注在这种心灵的饥渴中;她所向往的是那种婚姻,它能够帮助她,让她摆脱年幼无知的困境,自觉自愿地接受指导,走上庄严崇高的道路。

“这样,我就能学到一切,”她对自己说,仍在穿越树林的马道上迅速行走,“我的责任是学习,使我能帮助他更好地完成他的伟大著作。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渺小的东西,哪怕日常事务也会带有最伟大的意义。这简直就像嫁给了帕斯卡尔。我要学会掌握真理,像那些伟大人物一样,凭自己的知识来认识它。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将知道该怎么办,我将看到,在这儿,在英国,现在也可以过高尚的生活。眼前我还不明白怎么做才好,一切似乎在于深入民间,传播教化,可是我不懂得人民的语言。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建造一些较好的住房——这当然也是应该做的。啊,我多么希望洛伊克的人民能获得良好的居住条件!只要有时间,我得绘制大批的住房设计图。”

多萝西娅想到这里,蓦地打住了,责备自己捕风捉影,看到一点毫无把握的迹象,便胡思乱想。但是她不必克制自己,改变思路,因为这时一个骑马的人正从大路的转角那儿缓缓而来。那匹饲养得很好的栗色马,以及那两只美丽的塞特种猎狗,使她毫不怀疑,骑马的人便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他发现了多萝西娅,立即跳下马背,把马交给马夫,向她走来。他手里抱着一团白白的东西,两只猎狗则对着它拼命吠叫。

“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布鲁克小姐,”他说,举起帽子,露出了一头柔滑卷曲的金黄色头发,“这使我期望的快乐提早到来了。”

布鲁克小姐对他的打扰有些生气。这位和蔼的从男爵,跟西莉亚真是天生的一对,总爱讨好姊姊,这实在毫无必要。哪怕是一位未来的妹夫,如果他老是以为能得到你的欢心,在你顶撞他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在夸奖他,这叫人怎么受得了。不过他向她讨好是找错了门儿,这个思想,目前并没在她心头形成,因为她的全部精神活动,已集中在另一件事上。她只觉得,他的出现不合时宜,他那双肉团团的手也十分讨厌。由于心里不痛快,她的脸涨得通红,对他的问候也爱理不理的,态度有些傲慢。

詹姆士爵士却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解释这种红晕,认为他从没看到布鲁克小姐这么美丽。

“我带了一个小家伙来向你求见,”他说,“或者不如说,我带它来看看,它的求见会不会得到恩准。”他把挟在胳膊弯里那团白茸茸的玩意儿亮了出来,这是一只马耳他小狗,自然界最天真的玩物之一。

“我看见这些小东西给人仅仅当作玩物饲养,心中便十分难过,”多萝西娅说,这个意见是她一气之下刚才形成的(因为意见往往这样)。

“啊,为什么?”詹姆士爵士说,一边跟她一起朝前走去。

“因为我相信,对它们的一切宠爱,都不能使它们感到快乐。它们太孤立无援了,它们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一只鼬鼠或者耗子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比它们有意思得多。我总是想,我们身边的动物也像我们一样,是有灵魂的,它们或者从事自己的活动,或者像蒙克一样,作我们的伙伴。那些小家伙却只是寄生虫。”

“我很高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不喜欢它们,”好心的詹姆士爵士说,“其实我自己也不需要它们,但小姐们通常总是喜欢这种马耳他狗的。喂,约翰,把这狗拿去,好吗?”

那只不受欢迎的小狗,鼻子和眼睛同样黑黑的,很有表情,它就这么给抱走了,因为布鲁克小姐认为,它还不如不出生的好。但她又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不过你不应根据我来判断西莉亚的爱好。我想,她是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她养过一只小狗,玩得津津有味。可是我讨厌它,因为我老是担心踩到它的身上。我的眼睛有些近视。”

“你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布鲁克小姐,而且很有道理。”

对这种愚蠢的颂扬,有什么好回答的呢?

“你可知道,我为这一点很羡慕你。”詹姆士爵士又道。他们继续走着,但这时多萝西娅已加快了脚步,他只得紧紧跟着。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指你形成一种见解的能力。我对人们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了解我所喜欢的人。但是别的事,你可知道,我往往觉得难以作出判断。有些明摆着的事,人们的意见却截然相反。”

“也许只是表面看来很明白。有理或没理,我们不是经常能辨别的。”

多萝西娅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粗鲁。

“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说,“但是你似乎掌握了这种辨别能力。”

“正好相反,我往往不能作出判断。但那是由于我的无知。正确的结论事实上是存在的,只是我看不到它。”

“我认为,你的理解能力超过了大多数人。真的,勒夫古德昨天告诉我,你在农村住房建筑方面,有世上最精辟的见解,他觉得,就一位年轻小姐而言,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照他的说法,你是有真知灼见的。他说,你要求布鲁克先生建造一些新村舍,但他觉得,你的伯父恐怕很难照办。你可知道,那正是我希望做的一件事?当然,那是在我自己的庄园上。如果你肯让我试试,我愿意实行你的计划。不用说,那是白花钱,因此人们才不肯这么干。农户付的租金绝对抵消不了这笔费用。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值得做的。”

“当然值得做!真的,”多萝西娅兴致勃勃地说,忘记了刚才那些小小的烦恼,“我觉得,要是人们用细麻绳编的鞭子把我们撵出漂亮的公馆,这也并不过分——凡是让佃户住那种猪栏的人,都应该受到鞭打。那是些什么房子,我们都看到了。我们希望这些人替我们做工,爱戴我们,我们却让他们住那种屋子,其实,只要它们真正像屋子,适合人们居住,他们就会过得比我们更幸福。”

“你愿意给我看看你的图样吗?”

“当然愿意。我相信,那是有不少缺点的。但我看过劳顿[31]的书,研究过书里所有的农村住房设计图,选出了一些我认为最好的图样。要是能在这儿实现这些计划,树立一个榜样,这叫我太高兴了!我想,我们非但不能让拉撒路[32]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而且应该在我们的农庄上消灭那些猪栏似的小屋子。”

此刻多萝西娅的情绪十分好。詹姆士爵士作为妹夫,在他的庄园上兴建模范住房,以后,说不定在洛伊克也会出现另一些这样的房子,接着,其他各地纷纷效法,于是奥贝兰[33]的精神就会席卷各个教区,使穷人的生活焕然一新!

詹姆士爵士审阅了所有的图样,拿了一份去跟勒夫古德商量。临走时,他踌躇满志,十分得意,因为他终于取得了显著的进展,使布鲁克小姐对他发生了好感。那只马耳他小狗没有呈献给西莉亚,这个疏忽后来多萝西娅发现之后,十分吃惊,但她为此责备自己,詹姆士爵士给她弄得太忙了,以致忘记了一切,不过她不必担心踩在小狗身上,这还是件好事。

审阅图样的时候,西莉亚也在场,她发觉了詹姆士爵士的误解。“他以为多多对他有兴趣,其实她感兴趣的只是她的图样。然而,如果她相信他会让她安排一切,实现她所有的想法,她真的会嫁给他也不一定。只是这么一来,詹姆士爵士势必给那些想法弄得很不舒服!我对它们也受不了呢。”

这种不愉快的思索,西莉亚完全是在心中进行的。她不敢直截了当,向姊姊承认这点,否则她一定会自讨没趣,显得她与一切善行都格格不入。但是遇到适当的机会,她还是要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把她的反面意见透露给多萝西娅,提醒她,人们只是在看热闹,并没有认真听信她的话,让她从幻想的云端下来。西莉亚不是性急的人,她不得不讲的话可以慢慢讲,讲的时候也总是心平气和,慢条斯理,跟平时一样。别人讲得声嘶力竭,激昂慷慨,她却只是望着他们的脸,看看他们的表情。她怎么也不明白,那些很有修养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像唱戏一样,拉开嗓门,大声嚷嚷。

过了不多几天,卡苏朋先生又在上午来了一次,这时他再度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来吃饭,并在这儿过夜。这样,多萝西娅又与他有过三次谈话,因而相信她最初的印象是对的。他确实与她起先想象的一样,他讲的每句话几乎都称得上矿物的样品,或者博物馆门上的说明词,可以把几千年前的文物向你一下子介绍清楚。对他的精神财富的信任,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有力地影响着她的情绪,因为现在已显而易见,他的一再来访其实都是为了她。这位博学之士,竟不惜低首下心,垂青于一个小姑娘,耐心地跟她谈话,从不盲目奉承她,而是相信她的理解能力,有时还对她加以教导和指正,这是多么好的一位伴侣!卡苏朋先生似乎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浅薄的闲聊,他不像那号蠢人尽讲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让你觉得仿佛在吃一块不新鲜的蛋糕,只闻到一股碗橱的味道。他讲的都是他心里要讲的话,否则他宁可保持沉默,淡漠而又客气地点点头。在多萝西娅看来,这种真诚是值得敬佩的,这也是一种宗教精神的表现,是对丧失灵魂、弄虚作假的违心之论的抵制。因为她不仅对卡苏朋先生的智慧和学识怀有敬意,也相信他在宗教信仰上超过她。她流露的虔诚情绪,他表示赞许,有时还引述一些恰如其分的话,给予鼓励。他甚至还说,他在青年时期,也经历过一些精神上的矛盾。总之,多萝西娅看到,正是在这个人身上,她可以找到理解、同情和指导。她心爱的话题中,只有一点,仅仅一点,使她有些失望。卡苏朋先生显然并不关心建造村民住房的事,一接触到这个问题,他便讲古代埃及人的居住条件如何贫苦简陋,仿佛表示,对此不应要求过高。在他走后,多萝西娅有些激动不安,对他的这种冷淡进行了分析。她找到了一些论据,认为不同的气候条件使人的需要也有所不同,而且这是由那些违反基督精神的暴君倒行逆施造成的。那么,在卡苏朋先生再度来访时,她要不要把这些论点向他提出呢?但进一步的思考又告诉她,要求他关心这类事务,未免小题大做;他不会反对她在空闲的时候考虑这件事,正如其他妇女考虑她们的衣着和绣花一样;他也不会禁止她……多萝西娅发现自己这么胡思乱想,不免有些脸红。但她的伯父接到邀请,要前往洛伊克盘桓两天,这又该怎么理解呢?难道布鲁克先生本人,或者连同他那些笔记,真的引起了卡苏朋先生的兴趣不成?

另一方面,那小小的失望,使她对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增加了好感,因为他正准备把她改进住房的计划付之实施。他来的次数比卡苏朋先生多得多,自从他表现得这么热心以后,多萝西娅也不再觉得他讨厌了。他对勒夫古德的估价,已作了许多切实的考虑,而且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提议,先盖两栋农舍,让两户人家从原来的小屋子中迁出,然后再把小屋子拆掉,这样就可以在旧地基上另盖新住房了。詹姆士爵士听了连声赞好,这使她十分满意。

毫无疑问,那些缺少主见的男子,要是运气好,找到了合适的大姨子,便可以在女性的正确指导下,成为社会的有用人才!只是这位大姨子,在自己的终身问题上,对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继续视而不见,这是不是故意如此,就很难说了。不过眼前,她的生活正充满着希望和活力,她不仅要考虑她的图样,还不断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本深奥的著作,日以继夜地攻读,免得她与卡苏朋先生谈话时,显得过于无知。与此同时,她还在心里不断问自己,她是不是把那些可怜的图样看得太重要了,以致为它们沾沾自喜,而这种自我陶醉,实际正是无知和愚蠢的最坏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