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瓦普吉斯之夜

再过几天,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呆满七个月了,他的表哥约阿希姆呢,在他上山来时已经疗养了五个月,到现在回头一看总共十二个月,也就是快一年啦——整整的一个年头,从宇宙的意义上讲,就是自打那个小小的、牵引力惊人的火车头把约阿希姆·齐姆逊拖上了山,地球已经绕着太阳完完整整地运行一周,又回到了当初轨道的那个点上啦。眼下已是狂欢节期间,狂欢之夜转瞬即至。汉斯·卡斯托普向疗养院的老资格打听,此间过狂欢节是什么样子。

“精彩极了!”塞特姆布里尼回答。哥儿俩在上午例行外出散步的途中,又碰见了他。“真是妙不可言!”他补充道,“热闹得简直跟普拉特[24]一个样,您会看见的,工程师。到时候咱们也会跟着风度翩翩地跳起舞来喽,”他继续摇唇鼓舌,冷嘲热讽,一边不住地挥臂、摇头、耸肩膀,真是好不得意,“您还想怎么样,据我从书里得知,就连精神病院也时不时地要为呆子傻瓜开舞会,这儿为什么就不行呢!节目中包括各式各样死的舞蹈,您尽管想象好了。只可惜去年的某些舞客今年出席不了啦,因为九点半钟就得散场……”

“您是讲……噢,这样,真有意思!”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您真会开玩笑……‘九点半钟,’——您听见了,您?太早了嘛,早得去年的‘某些舞客’一会儿都参加不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意思是……哈,哈,不吉利,不吉利。这‘某些’可就是永远跟肉体‘拜拜’了的那些不是!我这文字游戏您懂吗?不过我仍然急切地期待着,”卡斯托普道,“我觉得,我们这里一遇节日就庆祝也对,这样就以普遍通行的方式给时间做了记号,画上刻度,也就不至于笼而统之地显得单调了;否则就太特别。圣诞节过去后就知道新年将至,现在又快到狂欢节啦。随后则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这里吃饼圈吗?以及节前的一周和复活节本身,然后再过六周又是圣灵降临节,而再往后便到了一年中最长的一天即是夏至,眼看着快要入秋啦,您明白吗……”

“打住!打住!打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叫起来,同时仰面朝天,手掌按着两边的太阳穴,“别扯了!我禁止您像这个样子耍贫嘴!”

“请原谅,我只是在说反话……再说呢,贝伦斯到头来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用注射的办法来为我祛毒啦,因为我老是三十七度四、五、六甚而至于七,一点儿辙都没有。现在我真成了,并且将继续是生活的问题儿童。我到底不是老病号,拉达曼提斯从来没有对我肯定过什么,但却讲,提前中断疗养不明智哦,既然已经在山上呆了这么久,也就是所谓投资了这么多的时间。他要是给我定个期限,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他假如对我讲:就半年得啦,那意义也不大,反正是算得挺紧的,得做更长的思想准备。看看咱表哥就会明白,他原本该这个月初就完事——完事的意思是痊愈,谁知上次检查贝伦斯又加判了他四个月,以便将他彻底治愈——唉,这叫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可这样一来,如我刚才说的——我丝毫不想惹您生气,就是夏至了,而接下来又会进入冬季。不过眼下嘛,我们自然才正要过狂欢节——您听我说,我觉得咱们这样依照日历的顺序,一个节气一个节气地往下过,确实是挺好,确实是挺美哩。施托尔太太讲,在门房可以买到儿童吹的喇叭?”

不错。狂欢节星期二进第一次早餐的时候就在卖;这一天说到就到,还没等你远远地把它打量一下——一大早,疗养客们就在餐厅里胡乱吹奏各种各样的玩具喇叭,嘟嘟嗒嗒的声音混响成一片。吃午饭的时候,从根泽、拉斯穆森和克勒费特等人的餐桌边,已见一条条纸蛇在飞来飞去;有的人,比如眼睛圆圆的玛露霞,头上还戴着纸制的帽子,这种帽子同样在院前门房的瘸子那里有卖的;只不过真正的庆祝狂欢,要到晚上才在餐厅和游艺室里展开……只有我们预先知道,在敢作敢为的汉斯·卡斯托普影响下,庆祝活动最后将发展到什么方向。不过咱们可别因为知道得早就失去审慎,操之过急,而应按部就班,尊重时间的权利——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由于在道义上心存羞涩,一直拖延事件的发生,我们既然同情他,也许就跟着拖一下更好些。

下午几乎全院都去了达沃斯坪,以亲眼目睹节日街头的热闹场面。一路上都碰见戴面具的人,以及白衣白裤白鼻头的小丑和挥舞着响鞭的滑稽角色;装饰得花花绿绿的雪橇响着铃铛驶过,坐在上面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他们与步行者之间互掷纸屑。回到院里,大伙儿坐到七张餐桌前用晚餐,这时情绪已经十分高涨,都决心要把在大庭广众中培养成的精神,在内部的小范围里保持发扬下去似的。门房里的纸帽子、小喇叭和小笛子大为畅销,帕拉范特检察官带头大出洋相,他身穿女士和服,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再给头上加一条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的假辫子,原本翘着的胡子也用烙铁烫得往下吊,看上去就活脱脱一个中国人。院方也不落后,给每一张餐桌都装饰了一只灯笼,一个中间点着支蜡烛的彩色圆月亮,以致塞特姆布里尼步入餐厅,在经过汉斯·卡斯托普桌边的时候,脱口念出了跟这些灯笼有关的诗句:

看哪,灯火明亮,色彩鲜艳!

魔男魔女在此聚会狂欢。[25]

他面带文雅的冷笑,不慌不忙地踱向自己的座位,去接受劈头盖脑地扔来的小炮弹;炮弹薄薄的纸壁一碰就破,里边灌满的香水随之就喷洒了他一身。

长话短说,节日的情绪一开始就很高涨。笑声此起彼伏,从枝形吊灯上垂挂下来的纸蛇在气流中摇摇荡荡,不一会儿烧肉的汤汁中就漂浮着纸屑。这时候,那位个子小小的女服务员已经匆匆送来第一只装着第一瓶香槟的冰桶,一经艾因胡夫律师发出信号,大伙儿就用法国布尔贡德省产的红葡萄酒兑着香槟喝将起来。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顶灯灭了,餐厅里只剩下彩色灯笼摇曳朦胧的光线照明,十足地烘托出一派意大利狂欢之夜的气氛,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达到了最高点。这当口儿,塞特姆布里尼递了一张字条给坐得离他最近的玛露霞——她头上戴着一顶绿绸纸做的骑士帽,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那一桌的大力支持。只见字条上写着:

想想吧!今儿个这山可是着了魔,

如果你想让一团鬼火给你把路领,

那你可就别这么认真啰。[26]

这时布鲁门科尔博士偏巧又感觉不舒服了,正以其固有的嘴脸,或者说十分怪异地着嘴唇在那里嘟嘟囔囔,让大伙儿从他的话里了解了这几句诗的出处。汉斯·卡斯托普却觉得没必要予以回应,相反倒心血来潮,感到有义务在字条上加一条批注,一条自然将会是极其无关紧要的批注。他在自己口袋里摸索铅笔,没摸着就找约阿希姆和同桌的女教员要,也没有要着。于是他牵着红丝的眼睛开始向东搜索,射到了餐厅左边靠后的一个角落里,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眼前的一闪念如何化作深远的联想,以致于突然间脸色苍白,忘乎所以了。

脸色苍白的诱因不止一端。在那个角落里坐着精心打扮过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无论如何这套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没见她穿过——轻薄的深色绸料子,不,简直就是黑色的,只不过这儿那儿闪烁着一点点棕黄色的金丝;式样为少女似的小圆领,前胸露出来的仅仅是喉头和肩胛骨的顶部,后背只在稍稍伸出头时才看得见藏在鬈发底下的颈椎,不过整个臂膀儿却齐肩全亮在外面——她这两条臂膀儿,那可是既细嫩又丰腴——完全可以想象还冰凉冰凉的,让黑色绸料一衬托更加觉得白皙,结果整个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我的主啊!”——他从未见过剪裁成这个样子的服装。庄重高雅的舞会盛装,甚至比这更加裸露但却中规中矩的晚礼服,他也见得多了,但是却没有哪种比它更引人注目。过去他已经隔着一层薄纱,领教过这两条臂膀儿,曾揣想是那神秘纱幕的遮掩增添了它们的诱惑力,现在看来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可是错啦。当时他称这遮掩为“美化”,大错特错!自欺欺人!后果难以设想!须知眼下的充分裸露,一个病人的优美躯体大胆而令人目眩的裸露,比起当时的遮遮掩掩来效果真是强烈得多,一见之下他汉斯·卡斯托普简直目瞪口呆,只得低下头去,无声地反复念叨:“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张字条: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女娃们漂亮得像新娘!

小伙子真一个顶一个,

都是前程远大少年郎![27]

“好啊!好啊!”只听得阵阵喝彩。这时已经用土褐色的小瓷壶上麦加咖啡,也有的人在喝利口酒,例如施托尔太太,她一辈子都喜欢吸食这种甜丝丝的饮料。大伙儿开始散场并分别组合,于是你找我我找你,相互交换座位。一部分客人已转移到游艺室去了,剩下的则继续坐着,跟混合酒进行交谈。塞特姆布里尼手上托着咖啡壶,嘴里衔着牙签,踱过来坐在卡斯托普和女教员之间的桌子犄角上,算是客串。

“哈尔茨山区,”他道,“位于希尔德和厄伦德之间[28]。我对您太夸口吧,工程师?我说了热闹得像开博览会!不过等着瞧吧,咱们的智慧不会这么快枯竭,离高潮还远着哩,更甭提结束啦。据我所知还会有更多假面具。某些人士已经回去梳妆打扮——好戏多的是,您就瞧好儿吧!”

果然出现了许多新的装扮:女士们穿着男装,衣服裤子都鼓鼓囊囊的,活像轻歌剧里的滑稽角色,还用烧焦了的软木瓶塞在脸上画了黑黑的胡子;男士们则反过来装扮成了女人,穿着裙子走起来忸忸怩怩,例如大学生拉斯穆森就穿着一条袒胸露背的黑色长裙,裙子上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还摇着一把纸扇子,而且既扇脸孔也扇背脊,真是风头十足。一个瘸腿乞丐拄着一条单拐,一跛一跛地走来。有谁身穿白色内衣,头戴女士毡帽,装成了一个小丑,脸上扑着白粉,因此眼睛变得怪模怪样,嘴唇也用口红涂抹得像喝了血似的。他就是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差劲儿的俄国人席”有位腿杆长得挺漂亮的希腊人,他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紧身裤,披着一件短斗篷,脖子上戴着纸做的折叠领圈,腰系宝剑,趾高气扬的活像一位西班牙贵族或是童话里的王子。所有这些面具和服装都是吃过饭以后匆匆临时赶制成的。施托尔太太也在餐厅里坐不住了,她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再回来时已变成一名清洁工。只见她穿着围裙,挽起衣袖,还把纸帽子的飘带在下巴底下打上了结,还带着提桶和扫帚,一上来就把那湿漉漉的扫帚伸到桌子下面,在人家的腿中间扫来拖去。

保婆老母独自赶路。[29]

塞特姆布里尼一见她就脱口而出,接着还清脆而生动地念完了与之押韵的下面一句。施托尔太太听在了耳里,因此骂他“威尔斯骚鸡公”[30],要他有屁带回被窝里去一个人自己放,并且趁着狂欢一口一个“你”的叫他;要知道还在吃饭的时候,这样不拘礼节的交往方式已被普遍接受了。塞特姆布里尼正待回敬她几句,餐厅门外传来喧闹声和笑声,打断了他的话,吸引走了众人的注意。

在娱乐室的众多疗养客簇拥下,两个看样子是刚化好装的特殊角色走进餐厅来了。其中一个穿着教会的黑色教士服,只不过从领子到下摆,都横着缝上了些白条子,短的条子相互挨得比较近,突出在短条子之外的长条子则稀少一些,就跟温度计上的刻度一模一样。她用左手的食指压着苍白的嘴唇,右手则举着一张体温统计表。另一个角色则彻彻底底的一身青蓝,嘴唇和眉毛是蓝色的,脸上的其他部位和脖子也涂成了蓝色,一顶蓝色的羊绒帽斜压在耳朵上,身上的内外衣裤也是蓝得发亮的整块亚麻布连缀成的,脚踝处用带子系着,腰间塞成了一个大肚子。大伙儿认出来了是伊尔蒂丝太太和阿尔宾先生。两人胸前都挂着硬纸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哑大姐”和“蓝亨利”。两人联袂而行,歪歪倒倒地在餐厅里转了一圈。

人们鼓掌喝彩,喊声震耳欲聋!施托尔太太腋下夹着扫帚,手撑在膝盖上,放开了喉咙开怀大笑,充分享受她所扮角色的权利。只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现得不近人情:他斜眼瞥了瞥那大出风头的一对儿,在两撇翘得很好看的胡子底下,那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的不能再紧了。

在尾随着“蓝亨利”和“哑大姐”从娱乐室回到餐厅来的人群中,也有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头发毛茸茸的塔马拉小姐,以及与她同桌的那个胸部凹陷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晚礼服,名字好像叫布尔津。舒舍夫人穿着她的新装,擦身打汉斯·卡斯托普的桌边走过,斜插到了年轻的根泽和克勒费特小姐那边去;在那儿她停了下来,双手背着,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和人聊天。她的陪同却继续跟随着那两个寓意人物,离开了餐厅。舒舍夫人也在头上戴了顶狂欢节的帽子,但并非买的,而是随随便便用白纸叠成的三角帽,跟平时拿来哄孩子的差不多,只是那么横着扣在脑瓜儿上,却好看极了。她的双脚从深棕色带亮片的衣裙中露了出来,裙子有些向外鼓起。她的臂膀儿咱们就什么都别说啦,它们一直裸露到了肩膀。

“仔细观察她!”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听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很远的地方说,这时他正目送着她,看着她继续往前走向玻璃门,眼看就要出餐厅去。“真就是莉丽啊!”

“是谁?”

文学家得意了,解释说:

“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呗。你可当心……”

除了他俩,餐厅里只剩下布鲁门科尔博士坐在自己远远的座位上,其他所有人包括约阿希姆,都转移到娱乐室里去了。

“你今儿个真叫诗兴大发,现在又来了个什么莉丽?难道亚当真结过两次婚?我可是一点不……”

“希伯莱的传说就这样。这个莉丽后来变成了鬼魅,特别是她那漂亮的秀发,对年轻男子可危险啦。”

“呸,去你的!鬼魅还有漂亮的头发。这样的鬼叫你受不了,是吧?所以你来开亮了电灯,为的是把年轻的男子们领上所谓正路——难道不是吗?”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地说;那香槟兑葡萄酒的混合酒,他着实是喝多了一点。

“听我说,工程师,别这样!”塞特姆布里尼皱起眉头,要求道,“如果允许我请求您,那就请您还是用咱们西方文明世界习惯的方式,也就是用‘您’称呼我!刚才那个样子可是不适合您的身份。”

“怎么啦?咱们不是过狂欢节吗!大家今晚上可都同意……”

“不错,为了逗着好玩儿。对不熟识的人,就是对按理讲应该称您的人称你,是一种无礼表现,是一种令我讨厌的放荡游戏,因为它与人类的文明进步根本背道而驰——放肆和无耻地背道而驰。我可也没有管您叫‘你’呀,您别想有这种事!我只是从贵国的文学名著中引用了点什么。我只是用了文学的语言……”

“我也是!我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文学语言——因为我觉得眼下这么讲有文学味,所以就讲了。我绝对不是说,这么用‘你’称你我感觉完全自然和轻松;相反,为了这么做我得克服自我,得狠下决心,不过呢决心到底还是下了,愉快地打心眼里……”

“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块儿呆在山上已经这么久啦——七个月,你算算吧;对于我们此地山上的人们来说,这还不算很久,可是以平原上的标准回顾回顾,就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喏,咱俩一块儿共同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生活让你我相聚在这里,我们几乎每天见面,经常进行有意思的交谈,谈的部分话题是我在山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在这里完全相反,它们对我不但重要,还有切身的关系,因此我们每次一谈起来,精力都高度集中。或者这么讲更好,每当你给我阐述人道主义什么的,我都全神贯注;因为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完全无知,我自然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是每次都觉得你讲的有意思极了。通过你我知道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有关卡尔杜齐的谈话只是其中一点点,可是联系着共和国思想讲美好的文体风格,或者结合着人类进步阐明时间的本质,意义就大啦——反过来说,没有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人类进步,世界将只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坑——如果不是你,我哪会知道这些!我简单称你‘你’,而不再用尊称,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好。你坐在这儿,我干脆叫你‘你’,这就够啦。你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随便什么人,你是一位代表人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是这个地方的代表,是我的代表——你就是嘛,”汉斯·卡斯托普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强调,“现在我要谢谢你!”他继续说,说着把自己盛香槟和葡萄混合酒的杯子,推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小咖啡壶跟前,像是要在桌子上跟他碰杯似的——“感谢你,为了这七个月来你对我的友好关照;感谢你,给了少不更事、对许多事情都还陌生的我以帮助启迪,努力地影响我,纠正我在立身行事方面的种种失误,完全不图报偿,有时以典故进行讽喻,有时进行抽象的说理分析。我清楚感到是时候了,该为此,该为这一切,向你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个坏学生,是个你所谓‘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也该请求你原谅。你这么讲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每次想起也很感动。一个问题儿童,确确实实,对于你和你的教师天职而言,我确实是个问题儿童,正如你在咱们见面第一天就说的——自然,这也是你教给我的事物之联系之一,即人道主义和教育学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联系。请你原谅我,别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祝你健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你消除人类苦难的文学追求,让我干了这一杯!”他说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混合酒,然后站起身来,“现在咱俩到其他人那边去吧。”

“听我说,工程师,您这是怎么啦?”意大利人满眼惊疑地问,同样站起了身来,“您的话听起来像诀别……”

“不,干吗诀别?”汉斯·卡斯托普避免正面回答。他不仅言语回避,行动也回避,只见他上身转了一个弯儿,靠向了正好来请他们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报告说,宫廷顾问在钢琴室里亲手开了一桶潘趣酒,以院方的名义招待大家。二位先生请赶快过去,如果他们还想喝一杯的话,她说。于是他们就过去了。

果然,贝伦斯顾问站在钢琴室中间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上,举着一把勺子,正从一只大斗碗里舀热气腾腾的酒浆;围在四周的疗养客们则纷纷把擎在手里的高脚杯伸向他。今天贝伦斯院长的外表也添上了些许狂欢节的色彩,尽管仍穿着白大褂——大夫的职责他一刻也不能放下嘛——但头上却戴了一顶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圆筒帽,鲜红的颜色,黑黑的流苏,流苏在他耳朵上摆来摆去——这样的打扮,这帽子和流苏搭配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够了,就足以把他那本来就非凡的外表提升到放纵无度,惊世骇俗。长长的白大褂使宫廷顾问的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果再把他弯曲的脖子拉直了一起算上,那他简直高得像个巨人,然而与此同时那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脑袋却偏偏很小很小。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顾问的模样还从来不曾像今天戴着这顶傻瓜帽子一样稀奇古怪:短而扁平的鼻子,面孔红中泛青,淡黄色的眉毛底下鼓突着一双蓝色风泪眼,在向上噘得跟弯弓似的嘴巴上面,斜吊着两撇淡黄色的八字胡须。只见他既想扭头避开从大斗碗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又得用勺子从大碗里舀酒,并让这甜滋滋的褐色酒浆画着弧线注入伸到面前的一只只杯子里去,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地为自己鼓劲加油,引得桌子周围发出阵阵笑声。

“鬼王乌里安登台啦。”塞特姆布里尼指了指贝伦斯顾问,轻声评论说;随后他让汉斯·卡斯托普拽走了。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已到场。他矮小、粗壮、结实,随意地披着一袭闪光的黑色袍子,手却不套进袖管里,于是就有了化装的效果。他正高高举着酒杯,兴致勃勃地在和一群化了装的男女聊天。音乐响起来了。面孔长得像貘的女病人演奏小提琴,那个曼海姆人担任钢琴伴奏,演奏的曲目先是亨德尔[31]的《广板》,然后是格里格[32]的一支奏鸣曲,都各具民族特色,也适合在沙龙里演奏。奏毕,人们报以友善的掌声,连围坐在两张桥牌桌上的人也一样;他们有的化了装,有的没化,旁边则放着镇有一瓶瓶酒的冰桶。活动室的门都敞开着,在外面大厅里也有许多人。一群疗养客围在摆放大酒碗的圆桌四周,注意看贝伦斯顾问带领人们做集体游戏。只见他闭紧了眼睛,站着向桌子俯下身去,同时脑袋却往后仰,为的是让大伙儿看清楚他确实是闭上了眼的,一边则用手握着一支铅笔,瞎着眼在一张名片的背面画了个图形——那是一头小猪的轮廓,也就是用他的大手在没有眼睛帮助的情况下,画了一头猪的侧影——跟一头活猪比较确实简单了点,多半只是出自想象,然而一眼仍可以看出,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画成功的,基本上还是头猪。这就叫艺术绝活儿,而他,就会这一手儿。那一只小眼睛差不多也长在了它该长的地方,虽说朝前太靠鼻子了点,但大致位置没有错;那尖尖的耳朵长在猪头上的情形也一样;还有两只小猪蹄儿也吊挂在圆滚滚的肚皮底下,而集其艺术大成的是在同样滚圆的背部曲线后面,真还有模有样地蜷曲着一条细细的猪尾巴。“啊——”一画成功观众便齐声惊叹,并在虚荣心的激励下争先恐后想去尝试一下大师的绝技。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睁着眼睛画成功一头小猪,更别提把双眼闭起来了。瞧他们画出来的是一些什么怪物哦!脑袋、身子和脚完全分了家。小眼睛生在脑袋外面,小脚却钻进了肚子里,肚子呢本身根本就没有长拢,蜷曲的小猪尾巴更好,完全跟乱七八糟的身躯没有任何关联,成了一圈儿独立于一旁的阿拉伯花饰。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引来更多的疗养客。坐在桥牌桌边的人也注意到了,纷纷把牌像折扇似的攥在手里,走过来瞧新奇。围观的人都盯住大胆尝试者的眼睑,看他是否隙开眼在偷觑;见他那么样瞎着眼胡画乱画,有几个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笑得或嘻嘻嘻嘻,或扑哧扑哧。一当作画者睁开眼来,低下头观赏自己那荒诞杰作的一刹那,立刻引起了满堂的欢呼雀跃。可在盲目自信的驱赶下,人人都想去比试比试。名片尽管不小,两面仍很快画满了,一个个怪模怪样的猪便出现了重叠。不过宫廷顾问不惜牺牲,又从皮夹中贡献出来了一张名片。在这张名片上,经过深思熟虑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企图来个一气呵成,结果失败得比以前所有的失败更惨:他画的那玩意儿不只没有一点儿猪的样子,甚至全世界也找不着任何与它相像的东西。好啦,这下便惊叫声、笑声、道贺声响成一片!有谁赶紧去餐厅拿来菜单——现在就可以男男女女多人同时作画了,而每一个参赛者又各有自己的裁判和观众,各有等在旁边想接着使用他手里那铅笔的候补选手。大伙儿争相使用的铅笔一共三支,全都是疗养客们自己的。贝伦斯顾问看见自己引进的这个新游戏已经成功,客人们已经一个个玩儿得如醉如痴,便领着他的助手悄然隐退了。

汉斯·卡斯托普挤在人群中,越过约阿希姆的肩头注视着作画者,一只手肘倚靠在表哥肩上,伸开的五指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叉在腰间。他有说有笑,同样想去画画猪看,于是大声要求得到铅笔。他拿到的铅笔已经很短,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他一面诅咒这铅笔尾巴,一面闭起眼睛仰脸冲着天花板。他嘴里大声咒骂铅笔不中用,手却飞快地在那厚纸上涂抹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而且连这也失误了,因为他的笔画到了桌布上。“这次不算!这次不算!”在理所应得的哄笑声中,他使劲喊着,“用这该死的——见鬼去吧!”说着就把那罪魁祸首扔进了盛潘趣酒的大碗里,“哪位有支像样儿的铅笔?谁借支铅笔给我?我必须再画一次!一支铅笔!一支铅笔!谁还有一支铅笔?”他高声向两边发出呼喊,左手的小臂仍支撑在圆桌上,右手则高举在空中摇摆着。没有铅笔给他。于是他转过身,一边继续呼喊,一边走进一间谈话室——径直向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走去;他早已发现,她正站在离小沙龙不远的门边上,含笑注视着满是酒碗的圆桌旁的热闹场面。

突然卡斯托普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用听着挺悦耳的外语:

“喂!工程师,等一等!别这么当真,工程师!理智一点儿,明白吗!真是疯啦,这小伙子!”

可汉斯·卡斯托普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了那人的声音。我们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原来他离开了狂欢的人们,正大声喂喂喂地叫喊着,同时朝头顶上甩起一条胳臂——这个手势在他家乡很普通,但却没法用一句话说清楚它的含义。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又站在用砖块铺砌的院坝中,从近在跟前的距离,盯着突出的颧骨上边那双混合着蓝灰绿三种色泽的细眯眯眼睛,对那人说道:

“你也许有支铅笔吧?”

他脸色惨白,惨白得就跟那次独自散步后满身血污地回到报告厅时一样。由于面部血管神经的影响而供血不足,年轻人失血的脸颊苍白、冰凉地凹陷了下去,鼻子因此显得更尖削,眼睛底下的面部呈铅灰色,看上去简直跟死尸一个样。可是受交感神经的支配,汉斯·卡斯托普的心却狂跳不已,因此根本别想均匀地正常呼吸,而且由于体内皮脂腺作怪,年轻人全身感到一阵阵寒栗,连毛发也直竖起来了。

面前这个头戴纸质三角帽的女人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脸上挂着微笑,只是在这笑容里面,对他丧魂落魄的样子不含有任何的同情,没流露任何的担忧。说到底,对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追求者,女人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什么叫担忧的——在爱情问题上她显然比男人更加成熟老练,而男人永远不可能精于此道,也就永远只能忍受她的讥讽,使她幸灾乐祸。设若能够得到她的同情和体贴,他自然也就会感激不尽喽。

“问我吗?”光膀子的女病友回答道,“是的,也许。”在保持了长时间心照不宣、相对无言的关系之后,第一次搭话无论如何还是让她的微笑和嗓音里出现了激动——那是一种狡猾的激动,已经过去的一切一切,全被它悄悄地包容进眼前的一刻了,“你很好胜……你这人……真……性急。”她继续说,发音富有异国情调,尤其是带弹音的r很特别,发元音e嘴也张得太开,整个语调含着讥讽,特别是“好胜”这个词儿,由她那微显沙哑但却悦耳的嗓音加重语气说出来,就更是异国情调十足——这时她的手开始在皮包里翻找,眼睛也在里面搜寻,终于从一块先露头的手绢底下拈出来一支银色小铅笔,这笔如此的纤细、脆弱,完全是女人家当装饰的物件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当年的那支,那第一支才真正合手好用,地道实在啊。

“这儿呢。”她操着法语说[33],说时把小铅笔削过的一头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摇晃着递到卡斯托普眼前。

由于她是爱给不给的样子,他呢同样也欲接不接,也就是把手举到离铅笔很近的相应高度,伸开了指头像是要抓但并没真去抓,从铅灰色的眸子中射出来的目光则游移不定,一会儿盯着铅笔,一会儿盯着克拉芙迪娅那鞑靼人似的面孔。他张着失血的嘴唇,而且一直是这么张着没有闭拢,好像说话也无须动嘴似的。他道:

“你瞧,我就知道你会有铅笔。”

“不过请小心点,它很容易折断,”她说,“用时得这么旋开它,你知道。”

说时两人的脑袋已凑到铅笔上方,由她告诉他使用方法,也就是通常都使用的机械原理,即一拧动螺丝,一根细如针尖的笔芯就会从笔管中伸出来;看样子多半是根写起来不怎么清晰的硬铅笔芯。

他们靠得很近地面对面站着,身体都微微前倾。今晚上由于他穿着社交的礼服,所以戴上了僵硬的衣领,下巴可以支撑在上面了。

“细尽管细,不过却是你的。”卡斯托普望着铅笔说,额头几乎碰着对方额头,嘴唇却一动不动,结果“不”字只得敷衍了事。

“哦,你还挺逗。”她笑了笑回答,说罢挺直身子,把笔交给了他——上帝知道,他脑子里显然一片空白,哪儿还逗得起来哟——“去吧,加加油,好好地画一画,画出你自个儿的风格来!”在打发卡斯托普离开时,她那方面似乎也想逗他一逗。

“不,你还没有画过哩。你也须画画。”说时吞掉了必须的必字,一边还后退一步做出准备走的样子。

“我?”在重复他的话时她显得又很吃惊,不过似乎主要不是对他提出的这个要求,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仍旧站在那儿,微笑中带着一些个迷惘,随后像受到他那后退动作的磁力吸引一样,也跟着朝摆酒碗的桌子移动了几步。

然而情况变了,那边的闭眼画猪比赛已近尾声,尽管还有人在画,却不再有观众了。名片都给涂抹得乌七八糟,谁都上去检验了一下自己的无能,桌边眼下人很稀少,另一种时髦消遣开场了。有人发现大夫都已经走了,便突然喊一声该跳舞喽,于是立马拖开了桌子。在书写室和钢琴室的门边上安排了观察哨,目的是一旦发现“老头子”、克洛可夫斯基或者护士长又回来了,好马上发出信号,让舞会及时停下来。一位年轻的斯拉夫疗养客富有表情地敲击着胡桃木钢琴的键盘,在由圈椅和靠椅围成的不规则圆圈中央,带头的几对儿已经翩翩起舞,还有些人却坐在椅子上当观众。

汉斯·卡斯托普离开摆酒碗的圆桌,一摆手表示“去你的吧!”他瞅见小沙龙里空着位子,便用下巴点了点,然后坐到了右手靠门边的那个隐蔽角落里。他一言不发,兴许是觉得音乐太吵了吧。他替舒舍夫人拖过来一把椅子,一把所谓的凯旋椅,木头框架,绷着割毛绒的靠背和坐垫。他把椅子替她安放到适才指点的位置上,自己却弄来一把吱嘎作响、扶手活动的藤椅坐下;他与她面对面坐着,身子探向她,胳臂撑着扶手,手里拿着她那支铅笔,双脚却缩回到了椅子底下。克拉芙迪娅却深深埋在软椅里,以致膝头高高地拱了起来,可就这样仍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让一只脚在空中摇来晃去;她脚上穿着紧绷绷的黑色丝袜,踝骨突出在漆皮鞋的边沿外面。在他们前面,有些坐着的疗养客站起来准备跳舞,把位置让给站累跳累了的客人。眼前于是人来人往。

“你穿着一件新衣服啊。”为了找借口欣赏她,卡斯托普说;但她却回答:

“那又怎么样?你对我的穿戴倒挺熟悉哩?”

“我说得不对吗?”

“对。它是我新近才叫人缝的,在村里的卢卡切克师傅那里。他替山上的女士们做了许多衣服。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回答,说着再一次盯着她看,然后才垂下眼睛,“想跳舞吗?”他还问了一句。

“你想跳吗?”她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反问;他却回答:

“乐意奉陪,如果你也乐意。”

“你可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老实喽,”她说,他以笑声进行反驳,她便进一步讲,“你表兄已经规规矩矩地走了。”

“是的,他是我的表兄,”卡斯托普毫无必要地证实道,“我也早看见他走了。肯定已经上床了吧。”

“他为人一丝不苟,品行端正,是个标准德国青年。”

“一丝不苟?品行端正?”他重复道。“我听法语比说法语好。你是想讲他严肃古板。你认为我们德国人严肃古板吗——德国人一般都这样?”

“我是说你那位表兄。不过说句老实话,你们是有些小市民气。你们爱秩序胜过了爱自由,全欧洲的人都知道这点。”

“爱……爱……什么叫爱?这个词儿太花哨,意义太不确定。‘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就最可爱,’正像我们的一句俗语说的。”卡斯托普回答,“最近我有时思考自由这个问题,”他继续说,“就是讲,我常常听见这个词儿,于是就进行思考。我想用法语谈谈我的想法。所有欧洲人所谓的自由,比起我们对秩序的需要来,不是更加庸俗,更加小市民气吧——我想说!”

“天哪!真有意思。你在发这通奇谈怪论的时候,真正想到了你的表哥吗?”

“不,你知道他确实是个正派人,生性淳朴善良,不叫人担心。但他不是小市民,而是一位军人。”

“不叫人担心?”克拉芙迪娅吃力地重复着……“你的意思是,他身心健全,没有什么毛病?可我听说他病得很重哩,你这可怜的表兄。”

“这是谁说的?”

“这儿的人都传遍啦。”

“贝伦斯顾问告诉你的吗?”

“也许是叫我去看他的画时对我讲的。”

“也就是说:在给你画肖像的时候?”

“可能吧。你觉得那张像画得怎么样?”

“很好嘛。贝伦斯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跟真人一样,确实十分逼真,害得我也想当一名肖像画家,以便有机会琢磨你的皮肤来着——像他那样!”

“明明白白地说德语好吗!”

“噢,我说德语,也说法语。这是一项既涉及艺术又涉及医学的研究——总之,你肯定明白,是有关人的学问的研究啊。怎么样,你想跳舞吗?”

“不想,这样做太幼稚。背着医生跳舞。一旦贝伦斯回来,大家又急急忙忙坐到椅子上,不是太可笑了吗,这!”

“你真这么尊重他?”

“尊重谁?”她的问话短促而又异样。

“贝伦斯呗。”

“去你的贝伦斯吧!再说这儿跳舞也嫌窄。何况在地毯上……咱们还是看跳舞得了。”

“好,看就看。”卡斯托普附和道。他脸色仍然苍白,用他那双像祖父一样富有思想的蓝眼睛,从克拉芙迪娅的身旁望过去,看着一帮子戴上了假面的肺结核病人,在这边的大厅和那边书写室中蹦来跳去。其中有搂着蓝衣亨利的哑大姐,有身着燕尾服和白马甲,装扮成了舞会先生的萨洛蒙太太。只见穿衬衫的胸部高高隆起,却画着胡须,戴着单眼镜,由一双从极不协调的男式黑长裤下伸出来的漆皮高跟鞋支撑着,在那儿进行旋转。她搂着的舞伴是个小丑,一张白脸上嘴唇涂得血红,目光畏畏缩缩的跟患白化病的兔子一样。披小斗篷的希腊人穿着淡紫色的紧身裤,迈着均匀的步子,围着穿袒胸露背深色闪光长裙的拉斯穆森跳来跳去。身着和服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以及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和小青年根泽,他们甚至臂膀挽着臂膀,跳起了三人舞。至于施托尔太太嘛,她则跟自己紧抱在心口上的扫帚在跳;她亲昵地抚摩着扫帚的鬃毛,好像那是一个站在面前的男人的头发。

“看就看吧。”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重复着,在钢琴声中,他们嗓音很低,“咱们就坐在这里旁观,像在梦里一样。这对我就像做梦,你必须知道,我们这么坐着就像做梦——一场深沉、迷茫的梦;要做这样的梦,必须睡得很沉很沉才行啊……我是想说,这是一个我熟悉的梦,一个我曾长久追求的梦,一个漫长、永恒的梦。是啊,像现在这样与你促膝而坐——就有永恒的意义啊。”

“好一位诗人!”克拉芙迪娅道,“小市民、人文主义者再加上诗人——这就等于标准、地道的德国人了!”

“我担心,我们根本谈不上是标准、地道的德国人,”卡斯托普回答,“不,我们也许只是——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罢了,仅此而已。”

“说得很好。那么你再说说……早一些做这个梦,是不是也不太困难呢。阁下您下定决心来跟您的女仆我搭话,是不是嫌晚了点呢。”

“有什么必要谈话?”卡斯托普问,“干吗谈话?谈话呀、讨论呀什么什么的,我承认,是共和主义者的事。不过我猜想,同样也是作家诗人们的事。咱们疗养院有一位病人,我跟他甚至已经交上朋友,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他刚才还对你咬了一阵耳朵来着。”

“算是吧。他无疑十分健谈,能说会道,有些个过分热衷此道,动不动就给你朗诵几句诗文什么的——不过他能算诗人吗,这老兄?”

“真是抱歉!我还无缘进一步结识这位高贵的骑士。”

“这我相信。”

“噢!你相信。”

“怎么啦?我刚才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肯定发现了,我是不常讲法语的。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就宁愿讲法语而不讲自己的母语德语了,因为对我来说,讲法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棱两可,不负责任,就像说梦话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一点。”

“这就够啦……讲话是件难受的事,”卡斯托普继续说,“人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就什么也不用讲了。在永恒的境界里,人可以率性而为,你知道,如果想画一只猪就只管仰头闭眼画得了。”

“说得真好!无疑你已经置身永恒,看来你对永恒已经认识得十分清楚。你真是个好动脑筋的幻想家,我得承认。”

“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要是我再早点有机会和你谈话,那我就会称你作‘您’了!”

“那也好。可那你是不是一直想称我为‘你’呢?”

“是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你’称呼你,今后也将永远以‘你’称呼你。”

“这可是有些过分,我必须说!不过呢,你再也没有多少机会称我为‘你’喽,我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词好久才真正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使得他一跃而起,茫然四顾,像个刚刚让人从迷梦中惊醒的人一样。他们刚才的交谈进行得很慢,汉斯·卡斯托普讲法语有困难,需要反复思索。钢琴声沉寂了片刻,现在又响起来了;而今是曼海姆人在那里弹奏,他顶替那个斯拉夫小伙子,换上了自己的乐谱。恩格哈特小姐坐在他身旁,帮助他翻谱纸。多数的疗养客看来已进入了水平状态。他俩前面已经没再坐任何人。阅览室里有些人在玩儿牌。

“你要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失魂落魄地问……

“我就要离开了。”她微笑着重说一遍,看样子对他的惊慌失措感到意外。

“不可能,”他说,“你只是开玩笑。”

“绝不开玩笑,完完全全是当真的。我就要动身啦。”

“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呀。午饭以后。”

卡斯托普心里一下子完全空落落的,忙问:

“去哪里?”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去达吉斯坦吗?”

“你消息倒灵通哩。有可能——暂时先……”“难道你好了?”

“这个嘛……不。只是贝伦斯认为,呆在这儿暂时不会对我有更多效果。所以就可以去别的地方换换空气。”

“也就是说你还回来啰?”

“这可说不准。尤其是啥时候说不准。至于我本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由胜于一切,尤其是爱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也就是完全的随心所欲。我醉心自由不羁的生活,这意味着什么你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也许是我本性如此喽。”

“你在达吉斯坦的丈夫,他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给了你——这样的自由吗?”

“是疾病还给了我自由。我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次我在上边住了一年。没准儿还会再来哩。可到那时,你一定早就远走高飞啦。”

“你这么认为吗,克拉芙迪娅?”

“你对我直呼其名——竟然这样!看来你对狂欢节的习俗真是很当真啰!”

“难道你了解我的病情?”

“了解——也不了解,山上的情况都是这样。你肺上有个浸润点,发低烧,是不是?”

“下午体温三十七度八或者三十七度九。”汉斯·卡斯托普说,“你呢?”

“噢,我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你知道……不那么简单。”

“在关于人的学问里边有一种学科叫医学,”汉斯·卡斯托普说,“这个学科有个术语叫‘淋巴腺结核性栓塞’。”

“啊,你原来在做密探,亲爱的,这再清楚不过!”

“你……请原谅!允许我现在就问你个问题,急切而直截了当地问你个问题!六个月前,当时我从餐厅径直去做体检……你转过头来看着我,还想得起吗?”

“这叫什么问题?还六个月前?”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知道,完全是偶然的。”

“是贝伦斯告诉你的吧?”

“怎么又提贝伦斯!”

“噢,他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那么真切……而且,他是个脸颊仍烧得通红的鳏夫,有一套造型实在值得玩味的咖啡具……他对你的身体,我相信不仅像个大夫似的一清二楚,还像别的人文学科专家一样饶有兴趣。”

“你说得太对了,因为你是在讲梦话,我的朋友……”

“是怎样就怎样吧……可是,你要离开的消息却像闹钟无情地从梦中惊醒了我,让我还是继续糊里糊涂地做梦好些。七个月来,只能用目光与你交流……现在刚刚真正结识了,你却马上说你要走了!”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们原本可以早些聊聊啊。”

“你真的曾经这么希望?”

“我?你不该那么躲着我嘛,小兄弟!是你自己窝囊!眼前这个你对着说梦话的女人,你就这么害怕接近她吗?还有谁妨碍你,使你没有胆量走近她?”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愿对你称呼‘您’。”

“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吧。——中途离开晚会的那个意大利人,那位惯于说漂亮话的先生,他刚才对你讲了些什么?”

“他的话我一句听不进。只要我一见到你,那位先生就让我全忘了。可是你不记得……在这里要结交你真是不容易。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位时刻关心的表哥,他可不想在这里找乐子喽。他一心只盼回平原上服役去。”

“可怜虫!实际上他自己不知道,他病得可厉害啦。还有你那位意大利朋友,他病得同样不轻。”“他自己也这么说。可是我的表哥……他病真的很重吗?你可吓了我一跳!”

“他要是下山回德国当兵去,就很可能会完蛋。”

“会完蛋?会死?这个词很可怕,不是吗?不过很奇怪,今天听见这个字眼,我内心震动并不大,说到底就像听见一句口头禅,正如‘可吓了我一跳’也只是口头禅一样。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心里反倒平静了。我不会悲痛欲绝,不论是我善良的约阿希姆死了,还是我自己死了;现在呢,我却听说,他快死了。要真是这样,那他的情况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得到死神的青睐,我却为得不到青睐而痛苦,真是有意思!——在拍X光片的候诊室里,你曾跟我表兄聊过,也许还记得吧。”

“是的,记得一点点。”

“也正好在那天,贝伦斯给你做了透视!”

“是啊,那又怎样。”

“天哪!片子在身边吗?”

“不,当然在房里。”

“噢,在你房里。我的却总是放在身上的皮夹中。要我给你看看吗?”

“谢谢了。我没好奇得那么厉害,再说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我已经见过你外在的肖像了,所以更想看看你内在的肖像,它让你放在了房间里……那让我另外提个问题!一位住在‘村’里的俄国绅士常来看你,他是谁呀?这个人来找你干什么?”

“我必须承认,你是位干练的密探。好吧,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不错,是有一位身体有病的老乡,他是我的朋友。几年前我在另一家温泉疗养院认识的。我俩的关系吗?喏,告诉你,关系就是一块儿喝茶,一块儿吸两三支俄国香烟,还一块儿谈天说地,关于人呀,上帝呀,人生呀,道德呀,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我能汇报的就这些,该满意了吧!”

“还谈过道德!——那么,就道德问题,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道德?对此你也感兴趣?好吧,我们以为,不应该从德行中寻找道德,也就是说在理性、在自律、在良好的风尚以及举止端正中,是见不出道德的;而是恰恰相反,我以为只有在罪孽中,只有当自己陷入了危险、有害乃至可能招致毁灭的境地,才可能寻找到道德。在我们看来,失去自己和毁灭自己,比起保全自己要道德得多。一些名声很大的道德家根本不是真有德行的人,而是作恶多端的坏蛋、冒险家和罪犯,可他们却来叫我们谨遵基督教义,对罪恶和苦难逆来顺受。这一切叫你听得很不入耳吧,是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缄默不语。他仍然像一开始似的坐着,两只腿交叉在吱嘎作响的破藤椅下面,身子俯向躺在跟前的这个头戴三角帽、指头间夹着铅笔的女人,用他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那双蓝眼睛仰视房里,发现房间已经空了。狂欢的疗养客们全都散了。斜搁在对面大厅角落里的钢琴旁边,曼海姆来的病友还仅用一只手在弹奏,琴音低沉轻柔而且断断续续;坐在他身旁的女教师则翻着放在膝上的谱纸。当汉斯·卡斯托普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中断了谈话,钢琴手也完全停止了弹奏,把那只刚才轻触琴键的手垂到了怀里;恩格哈特小姐呢,却继续盯住乐谱出神。从狂欢的客人中仅剩下来的这四位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在它的压迫下,坐在钢琴旁的一对儿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曼海姆人的头快碰到钢琴的键盘,恩格哈特小姐则几乎俯在乐谱上。终于,像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踮起脚尖,有意避免转过头去瞅那还有人坐着的角落,缩着脑袋,向前平伸出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过书写室和阅览室,最后,曼海姆人同恩格哈特小姐双双销声匿迹了。

“一个接一个地走啦,”舒舍夫人说,“这是最后两位,夜已经深了。是啊,节已经过完,狂欢节,它已经结束了!”说着她举起双臂,用两只手同时从自己淡红色的头发上端下那纸制的三角帽,露出了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的发辫,“您知道,这以后又是什么吗,我的先生。”

谁知卡斯托普只是闭着眼睛作了否定,连坐着的姿势都一点也未变。他道:

“绝对不,克拉芙迪娅。绝对不会再以‘您’称呼你,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应该可以这么讲。在我们文明的西方,在人道主义盛行的西方,‘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称呼自己亲近的人的形式,‘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礼节,我感觉的是太小市民气,太迂腐刻板了。‘形式’在此究竟有什么意义?‘形式’,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迂腐刻板!你们两个,你和你的老乡兼病友,你们有关道德的那些说法——你真以为叫我出乎意料吗?难道你真当我是个大傻瓜?你说,你究竟怎么想我的?”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值得考虑的。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青年,出身优越,举止得体,是家长们堪造就的好子弟,只是他马上就要回到平原上去喽,到了那儿就会把在这山上曾经说过的所有梦话统统忘记,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帮助自己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这就是你内心的肖像,尽管我压根儿没法给你拍X光片。你觉得是不是跟实际的你惟妙惟肖,不爽毫发呢,如我所希望?”

“只是比起贝伦斯拍的片子来,你的还有些细节的欠缺。”

“嗨,这些医学家们总能节外生枝,他们的特长就在这里呗……”

“你说起话来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那我发烧呢?我怎么会发烧?”

“去去!这只是偶然现象,不会有什么后果,很快就会过去了。”

“不,克拉芙迪娅,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话不可能是真的,你所讲的缺少内在的说服力,我完全肯定。我体温偏高,心脏剧烈跳动以致于难受,四肢颤抖,所有这些,都不只是个自己会过去的小问题,而根本就是——”卡斯托普脸色惨白,嘴唇抽搐,面孔凑近了克拉芙迪娅的面孔——“就是我对你的爱,是的是的,就是从我眼睛看见你的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或者更准确地说,从我认清你的一刻起,从我认出你的一刻起——是你,把我领到了这山上……”

“你简直疯了!”

“哦,没有疯狂哪儿还有什么爱情!爱情就是疯狂,就是偷食禁果,就是罪恶的冒险勾当!不然的话,就只剩下愉快舒服地干点傻事,就只剩下无聊的消磨时光,最后结果呢,充其量只是在故乡的原野上吟唱几支无伤大雅的田园牧歌罢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你,重新感觉到了我对你的爱——是的,我真正是早已认识了你,认识了你和你那双迷人地斜睨的眼睛,认识了你的嘴,以及你眼下用来跟我讲话的嗓音——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我就曾经想向你借铅笔,为的是终于能在这个世界上结识你,我真是爱你爱得发疯啊。这已成往昔的、长期的爱恋,在我体内肯定留下了痕迹;贝伦斯在照X光时发现了它们,它们表明我当时就病了……”

他的牙齿禁不住相互磕碰。一边说着胡话,他一边从吱嘎作响的藤椅下拖出一条腿,把它伸向前面,另一条腿的膝头随之挨着了地板,也就是说他跪在了克拉芙迪娅的身旁,低垂着头,浑身不住地颤栗。“我爱你,”他喃喃道,“我早已爱上你,因为你就是我生命中那个‘你’,就是我的梦想,我的命运,我的全部追求,我永永远远的渴慕……”

“起来!起来!”她说,“要是你的导师们瞧见你这个德性……”

可是卡斯托普绝望地摇摇头,脸伏在地毯上,嘴里回答道:

“他们对我一钱不值,所有这些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所有这些卡尔杜齐似的诗人,连同他们的全部共和主义的修辞学,连同他们一切时代的人类进步,对我统统一钱不值,原因是我爱你!”

克拉芙迪娅用手轻轻抚摩着他脑后剪得短短的头发。

“我的小市民哦!”她说,“我漂亮的、肺上有个浸润点的小市民哦!真的吗,你这么爱我?”受到她抚摩的鼓舞,他现在更用两条腿跪着,仰起脑袋,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哦,爱情,你知道……身体,爱情,死亡,这三者原本只是一回事。要知道身体即意味着疾病和欲望,而它,而身体又派生出死亡,哈,它们都带有肉体的性质,爱情和死亡,两者全带有肉体的性质,而由此便产生出它们的巨大魔力和对它们的恐惧!可是死亡呢,从这个出发点观察,你懂吗,就成了某种声名狼藉的、该诅咒的、叫人恶心的东西,某种叫人觉得可耻因而脸红的东西;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死亡又变得崇高、庄严、神圣——比起只知道追求享乐、聚敛财富、填饱肚皮的尘世生活来,又是某种高尚得多的东西——比起喋喋不休地吹嘘了几个世纪的人类进步来,又是某种庄严得多的东西——因为死亡无比强大,包罗万象:它既是历史,又是人类的伟大,既是虔诚,又是永恒;因为它是神圣的事物,对我们影响巨大强烈,我们在它面前得脱下帽子,蹑手蹑脚……肉体和肉体之爱同样包含着某种无耻和令人难堪的性质,所以出于恐惧和自惭形秽,肉体的表面会时而变得绯红,时而变得苍白。不过尽管如此,肉体仍是有机生命一个值得尊重和欣赏的杰作和奇迹,仍是形式和美感的神圣创造,因而对它的爱,对人体的爱,同样富有极大的人道主义意义,仍比这个世界所有的教育学更具教育感召的力量!……肉体之美是何等地令人心醉神迷哦!这是活生生的肉体,不是靠人工用颜料画成或用石头刻成,而是由永远变异着,永远鲜活着,永远为生命和腐朽所燃烧的秘密搏动着的物质构成的哦!你看看人体的构造是何等匀称,你看看她双边的肩膀和髋部以及丰满的乳房和排列有序的肋骨,是完全对称,还有在浑圆的下半身中间的肚脐呢,还有在两腿之间隐秘处的阴部呢!你再看看吧,在绸缎般柔软的背部皮肤底下,两片肩胛骨如何动来动去,脊椎如何缓慢而柔和地,演变成一对圆润饱满的丰臀,两条胳膊的血管和神经如何从腋窝直至手指尖,衍生发展出复杂却又有序的庞大分支,还有两边胳膊的构造,如何刚好与下边那一双大腿的结构相呼应!哦,这手肘和膝头的曲线多么圆匀,皮肤底下的关节活动多么自如!哦,这肌肉包裹着的有机体多么充实,多么细腻!对人体所有这些美妙之处进行爱抚玩味,无异于过一个永无休止的欢乐节日!在尽情享受过这节日的欢乐之后,死亡就不再痛苦可怕了!哦,上帝啊,让我呼吸呼吸从你膝头皮肤透出的馨香吧,在它底下,有精巧的关节囊分泌润滑的油脂!让我用嘴唇虔诚地触一触你大腿上的动脉吧,它在你大腿的根部搏动,为的是一分为二,把血液向下边两条胫骨上的动脉输送!让我吸吮你毛孔渗出气息,轻抚你柔软纤细的汗毛;你的由水和蛋白质构成的人体,它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重新化作尘土,让我生命——让我的嘴唇紧挨着你的嘴唇——从人世间消失吧!”

卡斯托普说完了,可眼睛仍未张开;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着头,握着铅笔的手伸向前方,双膝跪在地上颤抖、哆嗦。克拉芙迪娅·舒舍说:

“你真是个好样儿的‘疗养者’,善于用德国的方式,以低矮的姿态博取女人青睐啊。”

说罢她把纸制的三角帽戴在了卡斯托普头上。

“再见吧,狂欢节王子!今晚上你的体温曲线肯定会升高,现在我就可以给你预言。”

说着她便把身体滑下椅子,双脚无声地踩过地毯,溜到了门边,站在门框中却稍稍有些犹豫,一只手握着门把,举起另一条赤裸的手臂半转过身来,越过肩膀轻轻说道:

“别忘了把铅笔还给我哟。”

说完便出了房门。

* * *

[1] 裁缝的儿子得到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子的故事出自格林兄弟搜集的童话,可参阅南京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杨武能、杨悦译的《格林童话全集》。

[2] 曼海姆是德国城市。

[3] 都叫狄俄斯库里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两兄弟,前者善骑马,后者善战斗。

[4] 巴息人和徐西亚人都是古代的游牧民族,意即野蛮人。

[5] 意即真空。

[6] 马克斯和莫里兹是德国十九世纪讽刺作家兼漫画家威廉·布施笔下一对著名的滑稽形象。

[7] 俄底修斯漂泊到喀尔刻魔女岛的故事见于荷马史诗《奥德赛》。受到魔女蛊惑的人将变成猪或其他牲畜或野兽。

[8] 普罗提诺(约204—270),古罗马时期的希腊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

[9] 波菲利(约234—305),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的弟子。

[10] 提摩修斯为席勒著名叙事谣曲《伊毕库斯的仙鹤》中的人物,他被视为对朋友忠贞不渝的一个典范。

[11] 欧洲中世纪有所谓四大学科,即神学、哲学、医学和语言学。

[12] 故事出自格林兄弟童话的《傻大胆学害怕》,可参阅南京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杨武能、杨悦译《格林童话全集》。

[13] 也称万灵节,天主教纪念死者的节日,在每年的11月2日。

[14] 指耶稣基督。相传耶稣的义父约瑟是个木匠,拉比为犹太教的牧师。

[15] 法夫尼尔是古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里镇守宝藏的巨龙。

[16] 德国诗人兼剧作家席勒的著名悲剧。

[17] 德国十九世纪作曲家理夏特·瓦格纳的著名歌剧。

[18] Agoje疑为法语Agonie或英语Agony之误拼,含垂死挣扎之意。

[19] Insolvent英语为无偿付能力之意,放肆、狂妄应该是insolent。

[20] 在这个所谓的书名中包含两个常识错误: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切里尼全名叫Benvenuto Cellini而不是Benedetto Ceneli;翻译他传记的不是席勒,而是歌德。

[21] 科堡是德国图林根州的城市。

[22] 拉撒路和约伯都是《圣经》中的人物,也即都是受苦受难的典型。

[23] 原文为似是而非的拉丁文。

[24] 普拉特是维也纳著名的游乐场。

[25] 这两句诗引自歌德的诗剧《浮士德》第一部《瓦普吉斯之夜》一场,出自魔鬼靡非斯特之口;这里正好由称为“意大利撒旦”的塞特姆布里尼念出来,更加强了讽喻的意义。

[26] 引诗出处同上,语出跟靡非斯特对话的鬼火之口。

[27] 参见《浮士德》第一部《瓦普吉斯之夜的梦》一场。引诗出自“风信旗”之口。

[28] 这儿是讲《浮士德》中群魔聚会狂欢的布洛肯峰的位置。

[29] 这也是《浮士德》的《瓦普吉斯之夜》一场中魔女的台词。保婆这个形象原出自希腊神话,在《浮士德》剧中是个淫秽的魔女。施托尔太太的打扮确实让人想起德国民间传说中的巫婆。

[30] 威尔斯是德国人对意大利等南欧民族带贬义的别称。

[31] 亨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

[32] 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

[33] 从现在开始两人对话用的多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