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麻木不仁

我们又一次听见宫廷顾问贝伦斯的声音——让咱们好好听听它吧!也许是最后一次听见它啦!就连这个故事本身最终也得结束不是;它拖的时间太长了,或者确切地说:它的内容的时间一滚动起来就没法再停止,就连它的音乐时间也接近了尾声,可能不再有机会让我们聆听贝伦斯顾问,聆听这位妙语连珠的冥王拉达曼提斯的欢快音调了。这当口,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

“卡斯托普,老伙计,您闷闷不乐,拉着个嘴脸,我见您天天这样,无聊烦恼明明白白写在额头上边。你小子给惯坏啦,卡斯托普,每天都得拿特别新奇的事来诓您,如果哪天降了档次,您就使脸子,就抱怨日子难过。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汉斯·卡斯托普沉默不语;而既然沉默不语,就说明他内心必定确实充满阴郁。

“我说得对,向来对,”贝伦斯自己作了回答。“得趁您在此地给我散布开消极悲观情绪之前,您这怏怏不乐的国民啊,我要让您看到,您还没有让上帝和世界给彻底抛弃,上边还有一只眼睛注视着您,一只始终不曾转开的眼睛,我亲爱的,它不倦地想着要使您快活起来。老贝伦斯还在这儿嘛。呐,不开玩笑了,我的孩子!对您的事情我有了一个想法,在一些个不眠之夜,上帝知道,我为您想出了什么。简直可以说是得到了启示——事实上我也由此产生了希望,也就是说不多不少,您将出乎意料地很快清除掉身上的病毒,凯旋地回家去啦。”

“瞧您瞪大了眼睛,”贝伦斯在稍作停顿后接着说;其实卡斯托普根本没有瞪眼睛,倒是睡眼惺忪地、心不在焉地瞅着他。“您做梦也想不到老贝伦斯的意思是什么。我的意思嘛就是。您有些个不对头,卡斯托普,以您可贵的敏感,也不会没有发现吧。说您不对头是因为,您局部的身体状况无疑已经大有好转,可是一些时候以来您的精神状态却与此不协调——从昨天起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儿是您最新的片子……咱们让这奇迹对着亮光吧。您瞧,就算让咱们大皇帝陛下经常讲的最最吹毛求疵,最最悲观绝望的人来找,都再也找不出多少毛病来了。有几个病灶已经完全吸收,那个鸟窝状的阴影变小了,边沿已经清晰,以您的博学,当然知道这意味着痊愈。有鉴于此,您体温仍不稳定就不大好解释了。老弟,作为大夫,就感到有必要另外寻找原因。”

汉斯·卡斯托普脑袋动了动,表明他出于礼貌,多少还是有点好奇。

“这下您会想,卡斯托普,贝伦斯这老家伙不得不承认治疗失误喽。可您打错了算盘,既看走眼了事情,也看走眼了贝伦斯老头。您的治疗没有错,只可能片面了一点。我发现了这种可能性,您的症状从一开始就不该仅仅归之于结核病,现在又进一步从可能推导出很可能,就是今天它们根本与结核不再有关系。您必定有别的病根。依照我的看法,您带的是球菌。”

“我深深地坚信,”贝伦斯发现卡斯托普的脑袋动了动,于是加强了语气说,“您带的就是球菌——不过也用不着马上就惊慌失措。”

(根本谈不上什么惊慌失措。汉斯·卡斯托普脸上流露出来的更多是揶揄加无奈,算它作承认对方的机灵也好,算它是对宫廷顾问再次以推测给予他荣幸的反应也好。)

“没理由慌慌张张!”贝伦斯换了一个说法。“球菌人人身上都有。每头驴子身上都有。您没必要背思想包袱。咱们新近才知道,人血液里尽管带了链球菌,却不一定会表现出受到感染的症状来。我们面对着一种许多同行还一无所知的情况,就是血液中可能会有许多结核菌,但完全不造成任何后果。咱们由此再往前走不上三步,就会得出结核病原本是一种血液病的结论。”

汉斯·卡斯托普觉得挺有意思。

“既然我说到了链球菌,”贝伦斯重新提起话头,“那自然得请您别联想到那种众所周知的严重疾病。至于您身上是否已经有这些小东西安了家,那还得通过对血液做细菌化验来确定。不过发烧——假设您已经发烧——是否由它们引起的,那还得看注射链霉素的结果;在当前的情况下咱们就得采用这种疗法。这就是出路,亲爱的朋友,对它,如已说过的,我期待着意想不到的效果。结核病原本是一种久治不愈之症,可今天这类的病也能迅速治愈了;如果注射真的对您见了效,那您六周之后就会健康得能蹦能跳。您说什么来着?贝伦斯老头挺称职,是不是?”

“暂时只不过是个假设嘛。”汉斯·卡斯托普有气无力地回答。

“一个会被证明的假设!一个极其富有成果的假设!”宫廷顾问反驳道。“您会看见的,让链球菌在咱们的培养基上繁殖,那成果是多么的巨大。明儿个咱们就来为您开钻,卡斯托普,严格依照江湖郎中给人放血的程序!玩笑归玩笑,可对身体和心灵的神奇疗效那真叫……”

汉斯·卡斯托普答应接受治疗,感激大夫对自己的特别关照。他脑袋歪在肩膀上,目送着两条胳膊像划桨似的贝伦斯渐渐远去。主治大夫的一席话说得正好在节骨眼上;这位拉达曼提斯,这位冥土之王,他对咱们这个“山庄”疗养客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情绪,解读得相当准确,因而他当前的新任务就定下来了——完全定下来了,其意图一点没法否认,就是要突破这位客人从不久前开始在心里打下的死结。贝伦斯如此判断的出发点是他的神气和脸色;它们太像已经短命的约阿希姆的神气和脸色了,当初,他在固执地酝酿着中断治疗、强行出院的决定时,就是这副模样。

还有更多情况须讲讲。不只是他自己,不只是汉斯·卡斯托普本人,仿佛觉得已经面对着这样一个死结,而是一切一切,而是整个世界,都处于同样的状态,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他已感觉很难再把这里的特殊与一般相区别了。自打他与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怪诞地遽然结束以来,自打这怪诞的结束在疗养院里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骚动以来,自打克拉芙迪娅·舒舍重新离开山上的病友,本着既尊重又体谅的精神,在悲哀而极其无奈的气氛中,跟她主人还在世的以你相称的好兄弟互道过珍重以来——自打经历了这个转折,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便感觉世界和人生整个都完了;因此他感觉特别的不自在,因此他越来越忧心忡忡,好像有一个魔鬼当了道,一个又凶狠又蛮横的魔鬼,这家伙尽管长期以来已在肆虐,可眼下却公开称王称霸、肆无忌惮起来,悄悄在人心中散布神秘的莫名恐惧,叫它产生出逃跑的念头,——这个恶魔,名字就叫麻木不仁。

如此称麻木不仁为恶魔,赋予它以神秘而恐怖的影响,读者可能会批评写小说的人夸大其辞,想入非非。其实呢,咱们没有凭空杜撰,而是严格依照着单纯的主人公的经历。他们了解这一经历的方式读者自然无从查考,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就是如此,它证明在当时的情况下,麻木不仁确实有了我们说的性质,在他心里造成了那样的感受。汉斯·卡斯托普环顾四方……所见到的一切全都可怕,全都凶险;他清楚:他见到的是没有了时间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然而也毫无希望的生活;生活变成了怠惰放荡,既停滞不前却又忙忙碌碌;生活已经死去。

其中的忙忙碌碌更显眼些,具体表现为形形色色并行不悖的活动;不过有时候其中的一种也会成为众人狂热追求的时髦,叫其他所有活动相形见绌。例如业余摄影,在“山庄”这个世界里历来地位显赫;已经有两次——因为谁要常驻山上,谁就有可能遭遇这瘟疫的周期发作——摄影热持续达几个礼拜乃至几个月,最后竟全院都疯狂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是一本正经地把脑袋埋在顶着肚子的相机匣子上,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门儿;随后又没完没了地一桌一桌传观照片。突然之间,自行冲洗照片又风光起来。现有的一间暗室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就给卧室的窗和通阳台的门蒙上黑布;大伙儿在红光之下长时间地捣鼓那些化学药水儿,直至有一天失了火,差一点没把“好样儿的俄国人席”那个保加利亚大学生烧成灰,院方终于发布了禁令。很快人们玩腻了普普通通的拍照,闪光摄影和拍彩照便盛行起来。大伙儿把照片欣赏来欣赏去,其实那上边的人让突然一闪的强烈镁光一惊,个个都目光呆滞,脸色煞白,面皮痉挛,活像遭人谋杀后死不瞑目地埋在那里的尸体。汉斯·卡斯托普呢保存着一张用硬纸板框起来的玻璃底片,对着亮光一照,就可以看见一边是施托尔太太,一边是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前者穿着天蓝色的绒线衫,后者的绒线衫血红血红,站在两人中间的他自己则脸呈古铜色,上衣的扣子眼里插着一朵乳黄色的花,脚下是一片开满同样花朵的、暗绿色的林中草地。

除了摄影还有集邮,这项活动都有一些人在进行,是不是的确也会变成公众的嗜好。只见人人都在贴,都在攒,都在换。集邮杂志订阅了不少,跟国内外的邮商、邮协和邮友保持着联系,甚至有些人花数额惊人的钱去觅取珍邮,尽管他们的家庭经济状况要维持豪华疗养院几个月或几年的开销,都已捉襟见肘。

集邮盛行了一段时间,直至另一种嗜好占了上风,例如接着便风行起了收集和不停地大嚼各式各样的巧克力。结果是满世界都看见棕色嘴巴的男女,害得院里食堂的美味佳肴无人问津,净遭抱怨,原因是客人们的肚子里填满了牛奶核桃仁巧克力、杏仁奶油巧克力、那不勒斯侯爵牌巧克力和金沙猫舌巧克力,胃口全没了。

蒙着眼睛画小猪,曾是最高当局在过去了的狂欢之夜发起的一项活动,自此搞了好长一段时间;接下来的耐力比赛就演变成了画几何图形,在一段时间里耗尽了院里所有疗养客的精力,甚至包括那些垂死者最后剩下的一点点体力和思想。几个礼拜之久,疗养院整个被一种稀奇古怪的图形所风靡,组成它的是大大小小至少八个圆圈和许多个彼此套在一起的三角。要求是只手一笔把这错综复杂的图形画在一个平面上,但最高的境界还是蒙上眼睛把它稳稳当当地画出来,——最后帕拉范特检察官毕竟成功了,成了这一机敏测验的高手,如果美观方面的细微瑕疵暂且忽略不计的话。

我们知道,此公正努力研究数学,听宫廷顾问本人说,再加我们也了解到,他热衷于此的动力是为克制冲动;我们曾听到过对钻研数学的赞美,说它有冷却和抑制肉欲刺激的作用,说要是钻研的人多起来,最近院里被迫采取的某些防范措施看样子就多余了。这些措施主要体现在封闭阳台的所有通道,在靠近栏杆的乳白色玻璃隔断的豁口加装上一道道小门,入夜时再由浴室管理员给门上锁;结果是招来了客人们普遍的冷笑。从此在露天平台顶上的二楼进进出出就更频繁了,因为只要翻上栏杆,爬过玻璃顶棚,就可以来往于一个个卧室之间。只不过对帕拉范特检察官呢,这一整肃风纪的新措施压根儿就无须采取。那位埃及公主对他发出的严重挑战早已经战胜,她已成了给他自然本能造成麻烦的最后一个女人。如今他已怀着双倍的热情,投入明眸的数学缪斯的怀抱,而这个女子镇定心灵的道德力量,贝伦斯顾问是津津乐道的;如今他夜以继日,以他全部的不屈不挠和运动员似的坚韧精神,孜孜不倦地思考的不是别的问题,而是求出圆形的积[15],可过去即在他一再地延长休假,养病养得几乎退了休之前,他却以同样的韧劲儿去证明一些个可怜虫有罪。

这位走火入魔的官员在钻研过程中坚持认为,科学界企图用来支持不可能求出圆形之积的证据站不住脚,而上苍有眼,偏偏把他帕拉范特从山下的芸芸众生中挑了出来,让他来到这山上,因为他命定就该在尘世的精确科学里,完成那个超验的使命。他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用圆规画画算算,走到哪儿画到哪儿,在无数的纸上画满了图形、字母、数字、代数符号;他面色黝黑得像个精壮的汉子,可脸上的神气却狂热而偏执。他的言谈单调得可怕,题目仅仅一个,总是关于圆周率π,总是关于这个令人绝望的分数,说什么有个微不足道的心算天才,名字叫查哈里阿斯·达萨,他有一天竟一直算到了小数点下的两百位,——而且是纯粹地白费精神,因为即使算到了两千位吧,却仍未穷尽那接近无法达到的完全精确的可能,以致可以宣称无法更加接近。人人都躲避着这位痛苦的思想家,因为他只要逮着谁的前襟,谁就得忍受他火山岩浆般的热烈倾诉,目的是唤醒你的人性,让你感觉出用这可怕的、非理性的神秘分数来污染人的精神,是何等可耻的事情。一次次用直径乘以π求圆周长都毫无结果,以半径开二次方求圆的积也毫无结果,令检察官一阵一阵地产生了怀疑,怀疑人类自阿基米德以来就把问题太复杂化了,怀疑它的答案事实上再简单不过,简单得几乎如同儿戏。为什么就不可以把弧线掰直?也就是为什么不可以把任何的直线弯成圆圈?有些时候,帕拉范特相信马上就会豁然开朗了。因此,病友们经常看见他很晚还独自坐在空寂而昏暗的食堂里,坐在自己已经收拾干净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把一段绳子在桌面上摆成个圆圈,摆着摆着却突然又把它拽直,然后呢便捧着脑袋苦思苦想。有时候,宫廷顾问也凑过来替他分分忧,解解闷儿,只不过结果总是让他更加想入非非。苦闷的人也曾找汉斯·卡斯托普诉说自己爱的烦恼,因为得到的是对他迷上了圆形的友善理解和同情,所以便找了一次又一次。他向年轻人出示一张精确到了极点的图形,就是在内外两个由无数微小的边组成的多边形之间极其认真地嵌入一个圆形,尽最大的可能接近纯粹的圆,以此向卡斯托普阐明π确实是令人绝望。因为剩下的结果也即曲率,可以通过其周围可以计算的多边形理性地以精神意象方式推导出来,——这,检察官帕拉范特下巴哆嗦着告诉年轻人,就是π哦!汉斯·卡斯托普尽管生性冲动,但对于π并不像他的谈话对手那么热衷。他管这叫瞎折腾,劝帕拉范特先生别对这档子事太热衷太当真,说什么圆本是从既不存在的起点到也不存在的终点的无限循环,跟一个人自寻烦恼,钻进了牛角尖就永远出不来是一个道理。如此从容不迫的一番说教,倒暂时对帕拉范特起到了安抚作用。

本来嘛,汉斯·卡斯托普这人生性善良,所以便赢得不止一位病友的信赖,成为了一些因迷上了某个想法而苦恼,却又不能对多数的乐天派倾诉者的知己。一位从奥地利某省来的前雕塑家,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白胡子老头,鹰钩鼻子加上蓝眼睛,琢磨出来一份类似金融政策的计划,——已经用漂漂亮亮的字体缮写好了,其中的要点还用毛笔蘸上红墨水画了着重线,——内容是:每个报纸订户每天按规定必须交四十克废旧报纸,按月于每个月的一号集中缴纳,这样一年就有一万四千克,二十年则不少于二百八十八公斤,以一公斤二十芬尼计算,总价值就多达五十七点六德国马克。设若有五百万订户吧,备忘录继续写道,二十年的旧报纸总价值就有二亿八千八百万马克之巨;就算其中的三分之二返还给人家继续订报,可省下的三分之一还有将近一个亿,可以用于人道事业,例如资助建立民众肺结核防治所,支持生活贫困的才智之士,等等等等。该计划已经细致到画出了一支以厘米为刻度的价格尺,收购机构只要用它一量,就可算出每月的废旧报纸价值;还设计好了表格,准备用作收付款的凭证。计划的论证周详全面。漫不经心地浪费和毁弃旧报纸,任由无知的人将其用水冲掉、用火烧毁,都意味着对我们森林的背叛,对我们国民经济的犯罪。爱惜纸张,节约用纸,就是爱惜节约纤维素,爱惜节约森林资源,爱惜节约生产纤维素和纸张所需要的原材料。由于旧报纸还可以通过制成包装纸和纸板轻而易举地提高四倍价值,就成为了一个能为国家和地方提供大量税收的经济门类,如此一来便减轻了作为纳税人的报纸读者的负担。一句话,这个计划确实挺好,根本无懈可击;如果说它还有些无事找事、发傻发昏的味道,那正好仅仅因为这位过了气的艺术家太狂热和偏执,狂热和偏执地追求和捍卫一个经济学的理想,而内心深处呢却又并未真正把它当回事,因此丝毫未作将其付诸实践的尝试……每当他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地向卡斯托普宣传自己的济世主张,年轻人都歪着脑袋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剖析着自己对此所抱的轻蔑和反感的本质;这轻蔑和反感,影响了他对那位意欲救治昏聩世界的发明家的同情。

还有些“山庄”疗养客在搞世界语,已经具有了一点用这种人造鸟语在席间进行会话的能力。汉斯·卡斯托普冷眼瞧着他们,不过内心里却不认为他们是最最糟糕的。新近院里增加了一群英国人,他们带来一种集体游戏,玩法简单得只是一个人问圈子里旁边的人:“你可曾啥时候见过戴睡帽的魔鬼?”被问的人则回答:“不!我从未见过戴睡帽的魔鬼。”随后又继续问旁边的人,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真叫人受不了!可是,令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更受不了的,是院里旮旮旯旯、每时每刻都看见有人独自在玩扑克牌。要知道这样一种消遣,最近真个疯魔到了让整座疗养院变成罪恶渊薮的程度;汉斯·卡斯托普一段时间也成了它——也许是最狂热的——牺牲品,因此有理由倍感其可怕。他迷上了这种一个人玩儿的“永远十一点”:就是把惠斯特牌三张一组地翻开摆成三行,两张凑成十一点的牌,还有三张已翻开的人头牌,都可以新翻出牌来盖掉,如此进行到不可能再进行下去,就算大功告成。简直不可能相信,一种如此简单的玩法,会弄得人心醉神迷,神魂颠倒。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也跟许多人一样,偏偏要来试试究竟可能不可能——他之所以要尝试,是因为玩的人总是紧皱眉头,从来没有高兴的样子。人们忍受着牌精的颐指气使,喜怒无常,让人手气顺起来运气好得不能再好,一翻开成对的十一点和国王、王后、杰克便挤挤挨挨地在一起,还翻不到第三轮,就全部顺了——一帆风顺,马到功成,刺激得人心里痒痒,忍不住一试再试;可是,这之后却摆到了第九轮,直至翻出最后一张牌,就是再也抓不着可以覆盖的对子,让眼看已经到手的成功突然受挫,于最后一刻烟消云散,——汉斯·卡斯托普到处翻牌,一天到晚翻牌,夜里在星光下翻,清晨穿着睡衣翻,在餐桌上翻,在睡梦里还翻。他翻得心里发怵,可仍旧翻牌不止。就这样,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来访,便正好碰上他在翻牌,便又一如既往地以“打搅”他为自己的使命。

“真没想到啊!”意大利人说。“您也翻起牌来了,工程师?”

“并不完全如此,”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只是随便摆摆,只是试试运气。它那么反复无常,实在捉摸不定,一会儿对你阿谀奉承,一会儿又桀骜不驯到了极点。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接连摆成三盘,其中一盘才摆两轮就成功了,创了一个纪录。您相信吗,我这会儿已经摆到三十二盘,却没有一盘成功到一半?”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瞅着他,黑色的眼睛里跟近年来经常似的充满了忧郁。

“无论如何我觉得您已经心不在焉了,”他说。“像这个样子,我好像已不可能在这里为我的忧虑找到安慰,为折磨着我的内心矛盾获得慰藉。”

“矛盾?”汉斯·卡斯托普一边重复他的话,一边翻牌……

“世界局势令我心烦,”共济会员叹了口气说。“巴尔干联盟即将建立,工程师,我收到的所有情报都证实了这点。俄国拼命促成此事,而联盟的矛头直指奥匈帝国,不粉碎奥匈帝国,俄国的计划一点也不能实现。您理解我的疑虑吗?我恨维也纳恨得要死,这您知道。可是,难道为此我就应该用我的心灵去支持萨马喜阿[16]吗?他们可正准备在咱们高贵的大陆纵火啊!另一方面,我的国家作为权宜之计,在外交上与奥地利联起手来,又让我深感耻辱。这可是良心问题,这可是……”

“四点加七点,”汉斯·卡斯托普念念有词,“八点加三点。杰克、王后、国王。成功啦!您给我带来了运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意大利人没了声音。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他那一对黑色的眼睛,他那两道饱含理性和道义力量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流露出深沉的忧虑;他继续摆了一会儿牌,最后才手捧脸颊,抬起眼来瞅着自己的导师,跟个坏孩子似的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

“您的眼睛企图掩饰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塞特姆布里尼说,“可是完全徒劳。”

“也来玩儿玩儿。”汉斯·卡斯托普厚着脸皮回答。塞特姆布里尼转身走了。

随后,独自留下的年轻人自然没有继续玩牌,而是长时间坐在白色房间中央的桌子边上,手捧着脑袋沉思默想,内心里对眼下七颠八倒的情况感到了恐惧。他看见的是一个魑魅魍魉猖獗肆虐的世界,这些狰狞的魔鬼有一个名字,就叫做“麻木不仁”。

这是个邪恶而不吉利的名字,正好适合引起人心中隐秘的恐惧。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那里,用双手的手掌揉着额头和心窝,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好下场,结局将是一场灾难,忍无可忍的大自然终将勃然大怒,一场风暴雷霆将摧毁一切,将解除世界的魔障,拖带着生活越过“死结”,为这死气沉沉的时间准备下末日审判。他巴不得逃走。我们已经说过了,——只是多亏了上边有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读得懂他脸上的表情,并且深思熟虑,想好了各种新的、有成果的假说替他消遣啦!

上峰以大学生协会会员的腔调宣布,汉斯·卡斯托普体内温度不稳定的根源即将查明;根据他科学的说法,要搞清楚这些原因是不难的,如此一来就突然出现了治愈出院,合法地回到平原上去的希望了。因此在伸出胳膊去抽血的一刹那,年轻人不禁百感交集,心怦怦怦地跳起来。他脸色微微发白,眯缝着眼欣赏自己生命液汁红宝石般美丽的色泽,看着它慢慢注满那透明的小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护士协助下,宫廷顾问亲自施行这小虽说小、然而干系重大的手术。抽血后又过了一些日子;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些日子里要紧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从他体内提取的液体在科学的审视下结果怎样呢。

一开始宫廷顾问讲,这么快自然还培养不出什么来。过后他又讲,可惜还是没有培养出什么。然而一天早上进餐的时候,他突然来到眼下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也就是他那位伟大的、以你相称的兄长曾经坐过那个上首的座位跟前,妙语连珠地向他表示了一连串的祝贺,说什么在其中一个培养基上终于还是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链球菌。如今可能的问题仅仅在于,中毒现象是归咎原本就存在的少量结核菌好呢,还是归咎于数量同样也不多的链球菌好些。他,贝伦斯,还必须对事情作进一步的时间也长一些的研究。再说呢,培养基也发育不够充分嘛。——在“化验室”里,他给卡斯托普看一块红色的凝血,但见里面有许多灰色的小点点儿。这就是链球菌。(链球菌原本每头驴子身上都有嘛,结核菌也是,人要是没发现病征,对它们的存在根本不会重视。)

在汉斯·卡斯托普体外,在科学的审视下,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液继续经受着考验。终于到了那个早晨,宫廷顾问妙语连珠、声调激动地宣布:不只是那一个培养基,而是所有其他培养基上后来都发现长了球菌,而且量很大。不清楚的只是是否全属于链球菌;但相当有把握的是,中毒现象系由此引起;——尽管自然也还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应该算在原本无疑已经存在并且没有完全治好的肺结核账上。那么结论呢?注射链霉素治疗!诊断呢?有利极喽——加之没有任何风险,绝不会有任何损害。既然血清是从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血液提取的,注射就不会再把任何原本没有的病菌带入体内。最糟糕也不过没有用罢了,也即是效果等于零——然而这是不是就得叫糟糕呢,病人总归还是病人嘛!

不能,汉斯·卡斯托普不想走这么远。他接受注射治疗,尽管心里觉得它荒唐又可耻。用自己的身上的液汁给自己注射,在他看来是令人恶心的无聊消遣,有自己跟自己乱来的可怕性质,根本不会有什么希望和结果。这就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臆想狂的判断,要说正确嘛唯有一点——自然是完完全全正确的一点,就是根本没有任何结果。消遣持续了几个星期。它时而像有害——不言而喻肯定是错觉,时而又像有益,后来结果表明同样是错觉。疗效为零,只不过没有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地宣布罢了。辛苦忙碌整个白费,汉斯·卡斯托普又继续一个人玩“幸运十一点”——与那个恶魔眼睛直视着眼睛;他感觉到,这恶魔的专制统治最后必将带来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