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续)

整个冬天——就冬季还剩下的天数而言——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都住在“山庄”疗养院,一直住到来年开了春,这样,他就最后还参加了院里的一次集体郊游——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也跟着去了,去弗吕拉山谷观赏瀑布……干吗“最后还”?难道以后他就不在了吗?——是的,不在了。——他走啦?——又对又不对。——什么又对又不对?拜托,别卖关子好不好!人家知道自我克制。约阿希姆·齐姆逊少尉不是死了吗?更别提其他许多不足道的死之舞者啦。面目不清的佩佩尔科恩这么说也让恶性疟疾撂倒了?——不,他没有这样,可干吗这么着急呢?生活和讲故事始终得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人由神所决定的认识事物的形式,永远不可抗拒!至少在咱们故事的性质允许的范围内,让咱们尊重时间的法则吧!事实是已经尊重得很不够,简直到了手忙脚乱的地步!或许这么讲太夸张了,那就改说搞得急急忙忙的吧!一颗小小的指针计量着我们的时间,嘀嘀嗒嗒地仿佛计算着一秒又一秒,它冷冰冰地,永不停息地,跳过一个黑点又一个黑点,每跳一次只有上帝才知道意味着什么。可以肯定的只是,我们在这山上已经呆了好几年,呆得已经脑袋发晕;因为这里虽然没有鸦片和大麻,却是个罪恶的所在,道德法庭将替我们作这样的宣判,——然而,我们竟有意让清明的理智和严谨的逻辑,去面对最糟糕的迷茫蒙昧状态!应当承认,我们不是偶然挑选了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这样的思想者来打交道;要不然,围绕着我们的恐怕就净是些佩佩尔科恩似的糊里糊涂的人。这样一来,自然会形成一个对比;而对比的结果,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在规格尺寸这一点上,又不能不说对后来的这个人物更有利。甚至就连躺在自己房间阳台上的汉斯·卡斯托普,也作如是观,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那两位热衷于争夺他可怜的灵魂的教育家,在佩佩尔科恩身旁一站几乎变成了侏儒,以致他卡斯托普真想称两位雄辩家作“饶舌的小鬼儿”,就像这位国王在醉醺醺地作弄他时叫过他的那样。真是太好了,太幸运了,通过在山上接受封闭式教育,他也接触到了佩佩尔科恩这样一个真正地道的人物。

这个人物登上舞台是作为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旅伴,也即作为一个巨大的干扰,当然本身就成了问题;不过汉斯·卡斯托普在作出评价时,并未因此头脑迷糊。我们重申一下,当他诚实地尊敬,甚至是勇敢地同情一个有品位的人时,他的确是不迷糊,——何况仅仅因为这人与那个在狂欢之夜曾经借给他一支铅笔的女人,把旅费放在了一起开销。这不合他的脾气,——在此我们完全应该估计到,在咱们的圈子里会有这位先生那位女士反感他的“无动于衷”,而宁愿见到他恨佩佩尔科恩,避免与此人接触,在心眼儿里称他为一头老蠢驴,一个连话都讲不清楚的老酒鬼,而不是在他发疟疾的时候去探望他,坐在他病床边和他聊天——“聊天”一词当然只适于形容卡斯托普对谈话的参与,大模大样的佩佩尔科恩则根本说不上,并在一个旅行者的求知欲望驱使下,来接受他人格的熏陶感染。可他就这么干了,而眼下我们据实陈述,也就不在乎有人可能联想到斐迪南·魏萨尔,联想到他曾经可怜巴巴地替卡斯托普抱双排扣的大衣。这样的联想毫无意义,咱们的主人公并非魏萨尔。装可怜相乃至痛彻肺腑不是他的事。他因此成不了“英雄”[10],也就是说:他跟男人的关系不以女人为转移。我们仍旧忠于既不美化也不丑化他的实事求是原则,肯定地指出他没有为众人所左右。他没有在浪漫传奇的影响下对同一性别的人失之公正,失去在爱情方面增加阅历、接受教训的愿望,并非因为他有清楚、自觉的认识,而完全是出自纯朴的天性。他这样做可能叫女士们不高兴。我们相信舒舍夫人心里就禁不住恼火;从她嘴里不经意吐出来的尖刻评语——这句那句的具体内容暂且不表,就可得出如此结论。可也许正是卡斯托普的这一个性,使他成为了教育者很适合的争夺对象。

皮特·佩佩尔科恩经常病得下不了床;因此在那晚上玩儿牌和喝香槟之后马上病倒了,就丝毫不奇怪。那漫长而紧张的吃喝欢聚,叫所有的参加者都感不适,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例外,他头痛得很厉害;可是尽管有这点麻烦,仍未能阻止他去探视昨晚的东道主。在二楼的走廊里遇见那个马来仆人,他立刻让他进去向佩佩尔科恩通报,他回来说主人表示欢迎他光临。

他跨进荷兰人住的有两张床的卧室,将它与舒舍夫人的卧室隔开来的是中间的一个客厅。与“山庄”的标准病房比较起来,卡斯托普发现其优越在于更加宽敞,装饰也更华丽。圈椅里配的是缎面软垫,桌子的腿儿都是弯曲的,脚下铺着厚软的地毯,床铺也不是医院那种通常睡过死人但却卫生洁净的标准床,而也堪称豪华:床架是抛过光的樱桃木做成,包裹着黄铜饰件,两张床共有着小小一方蓝天也就是一顶华盖,但旁边却没有帐幔。

佩佩尔科恩仰卧在其中一张床上,红缎羽绒被上面摆着书籍、报纸和信函;老先生正戴着撑得高高的骨质夹鼻眼镜,在那儿读《电讯报》。挨着摆放在灯柜上的药瓶药杯,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咖啡具和半瓶红葡萄酒,也就是昨晚那种自然冒泡泡的酒。令汉斯·卡斯托普略感意外的是他没穿白衬衫,而套着件袖口有扣子扣着的大圆领长袖毛衣,毛衣便紧紧贴在老先生宽宽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脯上,加之硕大的脑袋又枕得高高的,这身装束就显得有些超凡脱俗,使他看上去既有些像个普通劳动者,又有些像一尊永垂不朽的半身雕像。

“完完全全喽,年轻人,”他说,说时拈着骨质夹鼻眼睛高高的架子,把它取了下来。“请你完全……一点没事。相反。”

汉斯·卡斯托普坐到了他的旁边,以亲切的瞎聊掩饰着关切和惊异;而事实上,公正的评价使年轻人对他产生的,甚至是真正的钦佩之情。佩佩尔科恩呢,只能打着给人印象深刻的手势,说着支离破碎的大话,勉强在那里应对。他看上去挺够呛,面色发黄,困倦憔悴,很难受的样子。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发高烧,发烧引起浑身无力,与醉酒的后果加在一起令他格外难受。

“昨晚咱们是太……”他说,“不不,请允许我……真是够呛!您还——算好,不过如此……可我这年龄,我这破身体……我的宝贝儿,”他转而朝着正从客厅里走进来的舒舍夫人,既温柔又坚定地道,“……一切都好,可是我对您重申,要是注意一些更好,要是当时坚决阻止了我……”说到这几个字,他的表情和嗓音似乎又蕴含着王者的愤怒。可是要衡量出他刚才的责怪多么没道理,多么不理性,只须设想设想,如果当初真的阻止了他喝酒,那还不知道会爆发一场怎样的风暴啊。这大概就是大人物德性。对此舒舍夫人似乎也听之任之,径直与站起身来的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招呼;只是并未伸手给他,而仅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请“您尽管”坐着好啦,“可千万别”打搅了他跟佩佩尔科恩先生的谈话……她在房里东搞搞西摸摸,吩咐仆人收拾走了咖啡具,自己离开了一会儿,接着又脚步轻轻地踅回来,站着参加了一会儿谈话——或者让我们转述汉斯·卡斯托普的大致印象,监视了一会儿。当然喽!她可以跟一位大人物成双作对地返回“山庄”,一个在这里苦苦等候她的人现在来对大人物表示一点应有的敬意,男人对男人的敬意,她就已表现出不安,就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什么“您尽管”啊,“可千万别”啊什么什么的。汉斯·卡斯托普莞尔一笑,埋下脑袋以掩盖笑容,内心却因高兴而感到热乎乎的。

佩佩尔科恩拿灯柜上的葡萄酒给他斟了一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荷兰绅士以为最好不过是接着昨天晚上不停地喝下去,这样葡萄酒就会有与苏打水相同的功效。他跟汉斯·卡斯托普碰了一下杯;卡斯托普呢边喝边打量他,看见他在对面抬起布满色斑、指甲尖长的船长大手,手腕上的毛衣袖口紧紧扣着,把酒杯举得高高的,让宽而皲裂的嘴唇靠到杯沿上,然后上下蠕动着那既像劳动者又似雕像的喉结,咕嘟咕嘟地把酒咽下去。他们随后谈到灯柜上放着的药水,即一种褐色的液体,在舒舍夫人的督促下,老先生喝了它满满一勺,——这是一种退烧药,以奎宁为基本成分;佩佩尔科恩给客人尝了一点点,让他也了解了解这种药极特别的、既苦且香的滋味,接着发表了好些称赞奎宁的言论,说它不但能抑制细菌的生长,有良好的解热效果,还完全应当视作一剂滋补强身的良药:它能减少蛋白质的代谢,促进营养状况改善,简言之,是一种真正的清凉药,一种富有奇效的滋补剂、醒脑剂和提神剂,——除此而外,还同样是一种麻醉药,人喝了很容易有些个醺醺然,他说。说时又像昨天似的大做手势猛晃脑袋,样子滑稽得像个正在跳神的异教祭师。

是啊,这金鸡纳霜树皮真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咱们这个大陆的药物学对它有所了解还不到三百年;化学发现奎宁也即真正构成金鸡纳霜疗效基础的生物碱,还不到一百年——发现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分析;因为时至今日,化学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掌握其结构成分,或者讲可以人工合成奎宁。对奎宁以及其他一些事物,咱们的药物学一直不曾夸大其辞,吹嘘自己什么都知道,这样很好;事实上它是了解一些物质的作用,知道它们的这种那种药力,但是要细究药力的基础和根源,又常常会陷它于尴尬状态。年轻人不妨看一看毒物学:谁也没法给他讲清楚,那些决定所谓毒物毒性的基本特性到底怎么样。例如蛇毒吧,人们知道的不过仅仅是,这种动物性物质属于蛋白化合物的系列,由不同的蛋白体组成,但是只有在一定——也就是完全不确定——的组合方式中才能产生剧烈的毒性;人们对于蛇毒侵入血液循环系统造成的破坏性效果感到惊讶,是因为不习惯把蛋白质与毒物联系在一起。殊不知毒物世界,说着佩佩尔科恩从枕头上抬起他那目光黯淡、皱纹如阿拉伯花饰的大脑袋,高高举着我们已经熟悉的指圈和指矛,——殊不知所有物质情况都一个样,就是生命与死亡总是相反相成,物质都同时既是食粮又是毒药;药物学和毒物学完全是同一种学问,治病的可以是毒物;作为生命依托的物质,在一定情况下也能于转瞬之间致人死命。

关于食粮和毒物,佩佩尔科恩说得既中肯且又难得的连贯,汉斯·卡斯托普歪起脑袋听着,不住地点头。他看上去似乎挺关心谈话的内容,其实呢他真正动脑筋的不是这个,而是悄悄地想弄清楚佩佩尔科恩其人究竟魅力何在,因为归根到底,这也跟蛇毒的毒性一样,没法子解释啊。矛盾变化,佩佩尔科恩说,乃物质世界的一切;除此之外,什么都是有条件的。奎宁也是一种可治病的毒物,而且毒性巨大。四克奎宁就会使人耳聋、晕眩、呼吸急促,还会像阿托品似的造成视力障碍,像酒精一样叫人迷醉,因此奎宁生产厂的工人老是眼睛发炎、嘴唇肿胀、皮肤上长疱疹。接着他讲到金鸡纳霜树也就是奎宁树,讲到它的原生地海拔三千米的南美洲冈底斯山原始丛林,说是很晚很晚,它的树皮才传入西班牙,并叫做“耶稣会传教士药粉”;而南美洲的土著民族,却早已熟知这种树皮的巨大效力。老先生描述着荷兰政府在爪哇岛经营的大规模奎宁种植园,说每年都从该岛用船将数百万磅形同肉桂的红色树皮卷,运到了阿姆斯特丹和伦敦……这种木本植物的树皮,也就是从表皮到形成层,整个都一样,拿佩佩尔科恩的话来说,都有着格外强烈巨大的能动性,即既可以是有益的,也可以是有害的,——在谙熟毒物学方面,有色人种远远胜过了我们白种人。在新几内亚东边的一些岛屿上,年轻人会从一种特别的树皮中提炼媚药;这种树多半是一种毒树,就像爪哇岛那种类似曼扎尼蜡树的昂提亚丽斯树,能以散发出的气息毒化周围的空气,致使人和动物昏迷麻木。也就是他们把这种树的皮碾成粉末,混入椰子果核的碎屑,再把混合成的粉屑裹在树叶里进行烘烤。最后,他们得趁着对自己冷淡的意中人正在睡梦之中,把调成了汁的粉末洒在她的脸上,这样一来,她就会春心荡漾,对洒药水的小伙子燃起如火的热情。有些时候,毒性是藏在树根皮里,例如马来群岛有一种攀缘植物,名叫“斯特利西诺斯丢德”,当地人拿它的根皮掺上蛇毒,制成叫“乌帕斯”的毒药,把药涂在例如说箭头上面,就会有见血封喉似的置人于死命的神速效果;至于为什么这样,就没有谁能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解释清楚喽。清楚的只是,“乌帕斯”跟马钱子碱种属相近……说着佩佩尔科恩在床上完全坐了起来,时不时地用微微颤抖的船长大手端起酒杯,把酒送到皲裂的唇边大口大口地喝,似乎渴得很是厉害。他讲到了印尼南部科罗曼德尔海岸边生长的马钱子树,说从它的橘黄色浆果也就是马钱子里,可以提炼出一种毒性最厉害的生物碱即马钱子碱,——又讲树枝呈炭灰色,树叶亮得耀眼,花则是黄绿黄绿的,说时声音低得如在耳语,额头皱得老高老深,于是年轻的卡斯托普眼前出现了一棵色彩斑驳、性质诡异的怪树形象,心里整个儿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感觉。

这时候,舒舍夫人也开始进行干预了。她道:谈话使佩佩尔科恩先生疲乏,可能又会发起烧来的,尽管她十分不乐意打断他们的会谈,却仍不得不请汉斯·卡斯托普这次到此为止。卡斯托普自然是从命。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中,一当老人间隙性地发过了烧之后,他还是经常坐在这位王者的床边,舒舍夫人呢时去时来,要么稍微监督一下谈话,要么也参与进来说上几句;在佩佩尔科恩不发烧的日子,卡斯托普也跟他和他那珠光宝气的旅伴共度了许多时光。要知道,荷兰老头除非实在下不了床,就难得放过机会,不轮换着邀约这帮那帮病友,在晚饭后聚在一块儿赌钱、喝酒或进行种种其他好玩儿的活动,地点要么和上次一样在谈话室,要么就在餐厅;如果在餐厅,那么汉斯·卡斯托普通常都坐在随随便便的女人和大模大样的绅士之间。即使是室外活动,他也总是和他俩在一起,经常一起外出散步,参加散步的多半还有费尔格先生和魏萨尔先生,不久以后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也加入了进来,因为难免不碰上这一对儿精神上的对手,而介绍他俩与佩佩尔科恩认识,同时也最终与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认识,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乃是自己的荣幸。卡斯托普完全不用担心这两位论战者是否欢迎与他们结识和交往,心里暗暗相信他们既然需要一个教育对象,就一定不肯放弃各自在他面前阐明立场观点的机会,为此而当即使并不情愿当的随从,也只好认了。

卡斯托普没有想错,他的朋友圈子色彩驳杂,作为其成员的起码条件就是得容忍异己,习惯于相互之间不习惯:在他们的关系里,自然有够多的隔膜、紧张乃至于暗中的敌意,因此我们很奇怪,咱们微不足道的主人公怎么可能把他们聚集在周围。对此,我们的解释是他生来具有某种豁达、圆通的性格,因此觉得谁的话都“值得听听”,这就使他有了所谓凝聚力,不但自己能团结形形色色的人物,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把他们也相互聚合在了一起。

关系错综复杂得令人惊异啊!为了哪怕只是暂时看清全貌,咱们忍不住要来理理这团乱麻,并且是借汉斯·卡斯托普那圆通、豁达的眼睛;在散步途中,他总用自己这双眼睛观察人与人的关系。比如可怜的魏萨尔,他苦苦暗恋着舒舍夫人,对佩佩尔科恩和汉斯·卡斯托普都五体投地,低声下气,因为一个是眼下的国王,一个是昔日的胜利者。又比如克拉芙迪娅·舒舍,这位举止优雅、步履轻盈的女病友和旅游者,而今成了佩佩尔科恩的人,而且肯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虽说在很久以前的狂欢之夜曾有过一个向她献殷勤的骑士,现在此人却跟她的主宰者相处融洽,叫这女人看在眼里也总有些惴惴不安,心头老感觉酸溜溜的。这样的积郁不安,是否也让人想起决定着她与塞特姆布里尼关系的同一种情绪呢?她受不了这个牛皮大王和人文主义者,骂他傲慢,骂他不近人情。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这位好为人师的朋友,她一点不懂他的地中海土话,就像他同样不会她的母语俄语,只是所感到的轻蔑肯定要比她少些就是了;她可真想当面质问他,问他在那个狂欢之夜,正当小伙子准备走近她的时候,他在这位懂礼貌的年轻德国人,在这位长相漂亮、出身良好、肺上有个浸润点的小布尔乔亚耳朵背后,究竟嘀咕了些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像人们形容的“一心一意”地爱着,可却并未享受到爱的快乐,相反倒有违禁之嫌,堕入了不理性的情感漩涡,因此没法用平原上那些和平宁静的小曲儿进行歌唱,——也就是说他爱得很狼狈,因此失去了人格独立,得俯首帖耳,忍气吞声,为他人役使,只不过即使在当奴隶的时候他这人仍保持了足够的圆滑,心里完全清楚自己的忠心耿耿,对于那位脚步滑溜、生着一双鞑靼狐媚眼的女病友,大概有多少价值,可能有多少价值:他自己不管多么忍气吞声,俯首帖耳,也看清了一个事实,就是她本身只注意到这种价值,原因倒可能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她的态度;拿人文主义的礼仪准则来衡量,他的态度只能说是明明白白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要多恶劣有多恶劣,完全证实她对他的猜忌一点没错。糟糕的是,或者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眼睛来看不如说幸好是,还有她与列奥·纳夫塔的关系;这女人寄希望于这种关系,但却未能从中得到真正的补偿。尽管在纳夫塔这儿,她并未遇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种对她人格的原则否定,和他交谈的条件也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和这位尖刻的小矮个儿,他们不时地单独在一起谈,谈书,谈政治哲学问题,在看问题偏激这点倒算志同道合;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忠心耿耿地旁听。不过,像所有暴发户都小心翼翼一样,这位暴发户也小心翼翼地迎合着她,而迎合之中却流露出某种带贵族意味的保留,这很可能让她给察觉出来了;他那源于西班牙的恐怖主义思想,跟她那随手摔门的“近乎人情”的大而化之,也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再加上最后也最微妙的一点,是她以女性的敏锐必然感觉出来——感觉之清楚一如她那个狂欢之夜的“骑士”,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这两个对手竟然都对她暗暗怀着仇恨,而这仇恨的根源,竟然是他们跟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关系:这个女人成了教育者眼中的破坏和干扰因素,因此使他们不快,造成内心深处对她的敌意,而反过来倒让他们沆瀣一气,从而化解了两人在教育观点上的严重分歧。

这样的一种敌意,在两位诡辩学者对佩佩尔科恩的态度中是否也有所流露呢?汉斯·卡斯托普相信有,这也许是因为他正幸灾乐祸地等着出这种事,急不可待地要把这位结巴国王和他的两名“国务顾问”——老头子有时就这样戏称他俩——撮合到一起,以便对效果进行观察研究。到了空旷的所在,荷兰绅士让人觉得已不全像在房子里那么威严。额头上低低扣着顶软毡帽,遮盖了他白色火焰般的银发,一道道犁沟般的皱纹,仿佛使他的面孔整个变小了、萎缩了,甚至让他红红的大鼻子也失去了许多威严。还有他走起路来也远不如站着时神气:他习惯了每跨一小步都把整个沉重的身体,不,甚至连脑袋都偏到迈出的脚一边,结果就成了个慈祥和蔼的老爷爷,不再有王者气派;走着多半也不像站着那样身板挺直,而是个头儿矮了点。不过即使这样,他仍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些,比小矮子纳夫塔更是高出了一个头;——不过根据汉斯·卡斯托普推测,他的出现之所以令两位政治家自惭形秽,严重彻底地自惭形秽,原因还不止于此。

这就形成了压力,相比之下自惭形秽的压力。老练的观察者感觉得到,当事人无疑也感觉得到,不只是两位羸弱的辞令家,结巴国王也一个样。佩佩尔科恩对待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格外客气,格外关照,表现出敬重的样子;如果卡斯托普不是充分认识到自己用词有碍国王崇高的身份,他真想称那样子实际上是挖苦讽刺。国王通常不屑于挖苦讽刺,——即使作为修辞艺术一种直截了当的、传统经典的手段也罢,更别提拐弯抹角了。如此这般,荷兰老头对待汉斯·卡斯托普的朋友的态度,更恰当的称呼就该是一种既委婉又有气势的嘲讽;它掩藏于略显过头的一本正经之下,或者干脆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是—是—是—!”他可能会说,说时气势汹汹地用手指着他们一边,脑袋却转到了别处,皲裂的嘴唇挂着玩笑似的微笑。“这个嘛……这个这个……先生们,我提醒而未注意……脑子,脑子的,您明白!不——不,没有问题,太棒啦,这叫……可不明摆着……”两位对手以牙还牙,办法是彼此交换一下目光,然后一齐抬头望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把汉斯·卡斯托普拉进来一块儿干,但却让他给拒绝了。

塞特姆布里尼甚至开门见山地要自己学生表态,说明这位教育家已经沉不住气。

“可是,以上帝的名义,工程师,这确实是个愚蠢的老家伙!您认为他怎么样?他能使您长进吗?我简直搞不懂!事情完全明摆着——一点没什么值得夸耀,您所以容忍他,您所以与他交往,完全是为了与他眼下的情人交往。但是不可能看不见,您关心他甚至超过对她的关心。我恳求您,帮助我搞明白……”

汉斯·卡斯托普笑了起来。“绝对!”他回答。“毫无问题!反正是——请允许我说——好嘛!”说时甚至还企图模仿荷兰老头那些个优雅的姿势。“是啊,是啊,”他继续笑着说,“您认为他愚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反正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这在您看来也许更加糟糕吧。唉,愚蠢。世间的愚蠢形形色色,种类繁多,而机灵却算不得其中最好的……哈哈,我这可是个创造,我相信创造了一句名言。您欣赏它吗?”

“很好,我期待着您的第一部箴言集问世!也许现在还能及时向您提个请求:咱们不是时常思考某些谬论的反人类本质吗,希望您的集子中也能反映出咱们的这些思考。”

“遵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绝对遵命。不过,您完全没看见我上面那句话正是针对着谬论。目的仅在于指出,要给‘愚蠢’和‘机灵’下定义,将会是……很难很难的啊。即是说:将造成困难。不对吗?两者极难区分开来,常常相互渗透转换……我了解,您憎恨神秘的混合,喜欢价值,喜欢判断,喜欢价值判断;我呢认为您完全正确。只不过这‘愚蠢’和‘机灵’的问题,它有时候整个都显得神秘,因此就不得不允许人关心神秘的事物,前提是存在对其尽可能穷根究底的真诚追求。我想对您提个问题。我问您:您能否认,他比我们所有人都高出一头吗?这话说得直了点,然而依我看,您不可能否认。他的确是比咱们强,而且还不知打哪儿获得了取笑咱们的权利。打哪儿?为什么?在什么范围内?当然不是凭借他的机灵。我承认,他根本说不上机灵。他反倒是个语无伦次、感情用事的家伙,感情正是他的法宝,——请原谅我这通俗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他并非凭借机灵高出咱们一头,也既不是出自精神的原因,——您可别这么想,真的,完全没这回事儿,不过又并非出于身体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肩膀宽得像位船长,不是看他胳膊粗、个头儿大,一拳可以打倒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他压根儿想不到自己有这个能耐;就算想到了,咱们用几句文明的话,就足以使他心平气和……也就是说并非身体原因。当然当然,身体在这里无疑也有一定作用,——不是在胳膊粗、拳头大的意义上,而是在另外一种神秘的意义上,——一当身体掺和了进来,事情立刻就变得神秘了——;于是身体的就转化成精神的,反过来也一样,要想再区分就不可能了;于是就没法区分愚蠢与机灵,可是效果仍然存在,能动转换的效果,因此我们就相形见绌。为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只掌握着一个词语,它就是Persnlichkeit[11]。这个词也可以作平常的理解,例如说我们大家都是人物,——道德的人物,司法的人物,以及其他等等人物。不过呢,这儿所指并非这个,而是一种超越了愚蠢和机灵的神秘现象,对它必须允许人们给予关注,——一则为了尽可能对它穷根究底,再则也为尽可能提高自己的修养。您要重视价值,那归根到底,人格也正是一种正面积极的价值,我想,——比愚蠢和机灵都更积极,极度积极,绝对积极,如同生命;简而言之:人格是一种生命的价值,生命的热烈追求,应该时时受到关注。对于您有关愚蠢的说法,我以为就应该这样加以回答。”

一些时候以来,汉斯·卡斯托普在畅抒胸怀时已不再神情恍惚,语无伦次,甚至半途停顿。他一口气说到底,然后才压低嗓音,打上句号,虽然脸还通红,却已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不吭声了,塞特姆布里尼跟着却来个沉默的批评,让他有时间自己感到害臊;对此,卡斯托普原本是有些害怕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坚持沉默了好一会儿,过后才说:

“您否认,您是在追逐怪异。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同样不高兴看见您追逐神秘。您把人格说得神乎其神,就有沦为偶像崇拜的危险。您崇敬的是一个假面具罢了。您所见到的神秘,实质上只是诡诈,只是骗人的空洞形式之一,主宰肉体和容貌的精灵有时就喜欢用它们愚弄我们。您从来不曾跟戏子们打过交道吧?您不了解吧,这些优伶同一张脸孔既可以扮恺撒大帝,又可以扮歌德或者贝多芬;生着这样一张面孔的家伙当然幸运,可是一当张开嘴巴,立刻显出本来面目,不过是世界上一群最可怜的人。”

“好,自然的把戏,”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不过也不只是自然的把戏,不只是愚弄。要知道这些人既然成了戏子,那他们就必然有些天赋;天赋超乎于愚蠢和机灵之上,甚至也是一种生命价值。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也是有天赋的,不管您愿意讲什么;就凭借天赋,他胜过了我们所有的人。设若您安排纳夫塔先生坐在房里的一个角落,让他作一个极其值得听的报告,讲教皇格利高里一世和上帝之国,——另一个角落则站着佩佩尔科恩,嘴巴模样奇特,额头皱得老高,讲的仅只是“绝对!请允许我……行啦!”什么什么的。您会看见,人们将聚集在佩佩尔科恩周围,全部围绕着他;机灵的纳夫塔和他的上帝之国却完全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尽管他口齿伶俐得能把死了的人说活,如像贝伦斯喜欢讲的……”

“真不害臊,竟以成败论优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告诫卡斯托普。“世人宁肯受骗上当。我不要求人们去聚集在纳夫塔周围。他是个阴险的煽动家。不过就您想象的场面而言,我却倾向于站到他的那边,并认为您为自己想象喝彩鼓掌很成问题。您这是蔑视明晰、精确和逻辑,蔑视人类连贯一气的言语!您蔑视它,以抬高某个江湖骗子的招摇撞骗,含沙射影,胡言乱语,——魔鬼绝对是已经把您……”

“不过我请您放心,他也经常能逻辑连贯地叙述事情,在他来了兴致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说。“有次他顺便对我讲到一些药性矛盾的药物,讲到有些生长在亚洲的有毒树木,讲得如此生动有趣,简直叫人感到不寒而栗——有趣的事物总是带着点惊悚刺激的味道,只是有趣的原因主要不在事情本身,而更多地跟他的个人魅力有关:是这魅力使他的叙述让人同时感觉既惊悚刺激又十分有趣……”

“自然喽,出了名的亚洲迷嘛。确实,我拿不出这类稀奇古怪的东西侍候您,”塞特姆布里尼极其尖刻地回应道,吓得汉斯·卡斯托普赶紧声明:先生的讲话和教导不用说优点很多,只是表现在了另外的方面罢了;再说呢,也没谁想到要相提并论,比较优劣,真比较了就会对双方都失之公正。然而意大利人给听岔了,也不再讲什么礼貌,接着就往下说:

“无论如何您得允许我赞赏您的就事论事,心平气和,工程师。您已经走到了荒唐的边沿,这您将会承认。最终一切毕竟都……这个老呆子抢走了您的贝亚特丽丝,——我实话实说吧。您呢?真叫闻所未闻。”

“性情差异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情和血性方面的差异。自然喽,您是个南方人,多半会用毒药和匕首解决问题,反正会搞个轰轰烈烈,满城风雨,一句话,像斗鸡公那样。那肯定很有男子气,很有社交场中的男子气,并且风流潇洒。我的情况可是不一样。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男子气,也不会把别的男子仅仅看成自己的情敌,——我也许根本不是个男人,但肯定不是这样的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我禁不住要称他们作‘社交场中的人’。我问自己痛苦的心,我有什么责怪他的吗?他有意伤害我了吗?可是,侮辱必定有意,否则就不成其为侮辱。至于说到‘伤害’,我同样坚持以有意为条件,这样我也没有了责备的权利;——特别是针对佩佩尔科恩,我更是根本没这个权利。因为第一,他是位人物,仅此一点就已经对女性们有了吸引力;第二,他不像我仅仅是个老百姓,而在一定意义上跟我的表兄一样,是个军人,意思就是讲他享有荣誉,好似肩章上挂着象征荣誉的流苏,而这,就是感情,就是活力……我胡扯些什么呀;不过,我宁肯胡扯一下,摆出些半生不熟的难以咀嚼的话题,也觉得比四平八稳的老生常谈要好,——而这,要是允许我讲,没准儿也算我个性中的一点军人气质吧……”

“您尽管讲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点点头说。“没任何条件,这样的气质值得称道。认识到它并且表达出来,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人道主义……”

就这样,他们也算好说好散,结束了讨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最后摆出和解的姿态,自有充分的理由和原因:他的立场并非完全无懈可击,一味地强硬下去绝不是什么上策;争论涉及男女关系的嫉妒,这个话题他可是把握不住;在一定的情况下,他本来不得不回答,鉴于自己的教育者身份,他与男性的关系也不完全是社交场中的斗鸡公类型,因此强有力的佩佩尔科恩对他的朋友圈子的干扰,也就如同纳夫塔和舒舍夫人的干扰;末了儿,他也不能指望谈一谈话,就改变佩佩尔科恩这个人物的自然优势,消除其对自己学生发挥的人格影响,何况连他自己和他精神上的对手,也不是总能拒绝对此人甘拜下风哩。

对于这两位论战对手来说,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莫过于精神之风轻扬的时候。这时,一道散步的人的注意力完全让他俩的论争给吸引住了,他们真是既辞令华美,又慷慨激昂,话题尽管富有学术性,语气语调却好像涉及国计民生最紧迫的问题,有发言权的几乎就只他们俩,长时间争论的结果,那位在场的“大人物”便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分量,因为他只能在一旁皱皱额头表示惊讶,语无伦次、支离破碎地嘲讽几句,敲敲边鼓罢了。不过,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使他们感到压力,给他俩的谈话蒙上阴影,让它似乎失去了光泽,不知怎么就取走了它的精髓,以某种东西与它抗衡;这种情形不利于他俩的任何一方,使两人的矛盾变得无足轻重,黯然失色,是的,给了它一个——我们说得客气点吧——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判决。佩佩尔科恩的这一影响谁都感觉得出来,尽管他自己肯定并未意识到,或者只有上帝晓得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所知觉。或者试着换个说法:当有那位大人物走在他俩旁边的时候,他们你死我活的斗嘴斗智像是给磁铁吸引了似的,总会暗暗地,以地下的和不确定的方式牵扯到他的身上,因而也变得神经紧张紊乱。这个秘密完成的、让论战双方讨厌的过程,我们唯有作如此的描述。我们只能讲,如果没有皮特·佩佩尔科恩在场,论战肯定会进行得更加你死我活。例如纳夫塔就会捍卫他教会的本质是坚决、彻底地革命的这一信念,并以它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条抗衡;后者却视教会这一历史力量为黑暗保守势力的保护神,相反却认为,只有从古典教育复兴的光荣时代诞生的启蒙、科学和进步的原则,能带来热爱生命、面向未来的变革和革新。塞特姆布里尼词藻华丽,眉飞色舞,努力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纳夫塔呢,则冷峻而尖刻,自称有责任阐明——阐明得也几乎不容人辩驳,教会乃是信仰和禁欲理念的体现,本质决定它远远不会结党营私,充当任何现存事物也就是世俗机构和国家法制的支撑,——相反,倒历来都旗帜鲜明地倡导激进彻底的革命和变革;一切一切自以为值得保存的事物,一切一切软弱的、怯懦的、保守的也即资产阶级企图保留的事物,国家和家庭也好,世俗的艺术与科学也好,所有这一切总是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与信仰和宗教背道而驰;宗教与生俱来的倾向和百折不回的目标,就在于瓦解所有现存的世俗机构和秩序,然后以理想的、共产主义的上帝之国为楷模,创建一个全新的社会。

接着又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发言。天哪!他该知道从何说起吧。他道,真是可悲,竟把魔鬼撒旦的革命思想跟所有恶劣本能的大反叛搅混在了一起!几个世纪以来,教会的革新爱好仅在于审讯、扼杀富有生命力的思想,用它那火刑堆的浓烟将其窒息;今天,教会通过代言人宣称自己乐于变革,理由是它的目标为以群氓的专政和野蛮,取代自由、教养和民主。唉,真的令人不寒而栗啊,这矛盾重重的推理,这层层推理的矛盾……

纳夫塔反驳道,他的对手在自己的发言中就不乏这样的矛盾和推理。他自封民主主义者,发起言来却少有民主和平等的气息,相反倒流露出该死的贵族老爷的傲慢,竟称负有代表民众实行专政天职的世界无产者为群氓。不过作为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他对教会的态度倒不该含含糊糊,必须勇敢地承认,教会是人类历史上最高贵的政治权力——最后的终极意义上的高贵,精神意义上的高贵。须知禁欲精神——要是允许反复使用同一个词,否定现世和毁灭现世的精神就是高贵本身,就是纯文化的贵族主义原则;它永远不可能是大众化的,在任何时代,从根本上讲,教会都不可能大众化。只须稍微研究一下中世纪的文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便会看清这一事实,这一强烈反感,它使得民众——而且是最广泛意义上的民众——站在了教会精神的对立面,例如某些个僧侣,他们发现了民众富有诗人的幻想,就以近乎于马丁·路德的方式拿美酒、女人和诗歌对抗禁欲思想。所有世俗的英雄主义本能,整个的好战精神,再加上宫廷的诗歌,统统都或多或少地公开对抗宗教信仰,从而也反对僧侣阶级。因为,这一切与教会所代表的精神贵族相比较,统统都带有“世俗”和群氓的性质。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多谢对方提醒。他说,《玫瑰园》[12]里的那位伊尔散修士,他可比刚才受到赞扬的墓穴贵族主义提神得多;还有刚才遭到影射的那位德国宗教改革家,发言者本人即使还不算是他的朋友,那么大家仍会发现本人热情洋溢地做好了准备,乐意捍卫一切作为新教教义基础的民主个人主义思想,捍卫一切反抗封建教会势力扼杀个性的思想。

“唉!”纳夫塔突然叫了起来。竟指责教会缺少民主精神,缺少尊重人的个性的意识?其实唯有宗教法典对人毫无一点偏见,相反罗马法则以是否享有公民权为行使其他权利的条件,日耳曼法则要看你属于哪个民族和是否自由民,唯有教会和教会法规无视一切国家和社会的属性,主张奴隶、战俘和非自由民统统一样地享有遗嘱权和继承权。

这个主张可是别有所图喽,塞特姆布里尼讥讽道,如果不是每立一份遗嘱都有“教会抽头”,大概早坚持不下去了吧。此外还谈到“教士的伪善”,他称这是无餍权利欲驱使下的伪装亲民,在神都不买账时才拉拢动员下层民众,并且认为,教会重视的显然只是灵魂的数目,而非质量,这就可归结为严重的精神堕落。

精神堕落——教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可别忽略了它毫不含糊的贵族主义,以原罪思想为基础的贵族主义:严重的罪孽——按照民主主义的说法——竟遗传给无辜的后代;例如私生子,就一生蒙受耻辱而又处于无权地位。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请他别再讲了——一则他人文主义的情怀对此反感;二则他已厌烦他的诡辩;还有在对方的狡辩伎俩中,他又发现了恬不知耻的、魔鬼般的虚无主义,可纳夫塔呢,却称其为精神,并想让人觉得公认不受欢迎的禁欲原则,是什么合法的、神圣的东西。

听到这儿,纳夫塔不顾一切地哈哈大笑。竟说起教会的虚无主义来啦!说起世界历史上最现实的统治体系的虚无主义来啦!看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教会富有人情味的讽喻全然无所感触喽?教会可就是以这种讽喻的方式对世俗和肉体让了步,用这聪敏的退让掩盖了禁欲原则的最终得以执行,让精神发挥了主导作用,同时却不对人的自然欲望过于严厉苛刻!还有,关于给予神职人员宽容的细致考虑,他同样闻所未闻吧?属于这宽容范畴的甚至有一种圣礼,即结婚的仪式;它跟其他圣礼一样,都不是什么正面积极的东西,而只是对罪恶的防范,设立起来只为节制感官的欲望,避免无限度的放纵;如此一来,既坚持了禁欲的原则和僧侣的贞节理想,又没有对肉体严厉苛刻得丧失政治原则。

对纳夫塔这番话,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怎么也不能不加驳斥,斥责他竟如此令人恶心地滥用“政治”这个概念,斥责他竟让这儿的所谓精神傲慢地摆出宽容和高明的姿态,去对待所谓罪恶的、须作“政治”处理的对立面即肉体,而事实上肉体并不需要什么宽容;还斥责他对世俗作该死的暧昧解释,将宇宙妖魔化,既魔化了生命也魔化了它想象的对立面即精神:因为既然一个是邪恶的,另一个作为前者的纯粹否定也必然邪恶!接着,意大利人大讲特讲欲望和享乐无罪——听到这话,汉斯·卡斯托普眼前不觉出现了人文主义者那屋顶小阁楼的情景:一张站着读写的斜面书桌,几把铺着草坐垫的椅子,一只装凉水的玻璃瓶。纳夫塔反过来却坚持肉欲永远不可能没有罪孽的性质,面对着精神自然本性总是问心有愧的,宗教的政策和精神的宽容无疑表现着“爱”,这样所谓禁欲原则乃虚无主义的说法便不攻自破了——“爱”这个词儿,汉斯·卡斯托普觉得,从刻薄、瘦削、矮小的纳夫塔嘴里吐出来,那味道真是怪怪的……

争论就这么继续着,咱们见惯不惊,汉斯·卡斯托普也是这样。我们跟他一起往下听了一会儿,一边观察例如这一逍遥学派的论战,如何受着走在旁边的那位大人物的悟性影响,以及这个人物在场,如何扰乱了论战双方的神经:也就是说,有什么东西暗暗地强制着他们顾及到他的存在,这就扼杀了往来跳跃的思想火花,使人不由产生出电线短路时了无生气的软弱感觉。好!就这样了。不再有矛盾摩擦产生的爆裂声,不再有火星窜动,不再有电流,——大人物的存在,纳夫塔会说让精神给中和淡化了,实际上呢,却更多地是它中和淡化了精神;汉斯·卡斯托普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情况,感到很是好奇。

革命和保守——两者都在佩佩尔科恩身上有所体现。只见他步履沉重地走着,姿态不怎么体面,身体重心偏移,帽子低低地扣在额头上;他的嘴唇宽而歪咧,说起话来用脑袋指点着论战双方,像在开玩笑似的:“对,对,对!脑子,脑子的,您明白!这个……这个可就是……”喏,瞧吧:完全短路了!他俩只好另起炉灶,操起更有威力的武器,开始争论“贵族化问题”、民众性问题和品格高尚的问题。毫无电火花。争论再也不吸引人;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看见克拉芙迪娅的旅伴躺在床上,盖着红缎被,穿着无领的羊毛汗衫,样子既像个普通劳动者,又像一尊王者的半身雕像,——争论只轻轻抽搐了一下便没气儿了。加大电压吧!什么否定现世,什么虚无崇拜,什么肯定永恒,什么精神倾向,什么热爱生命!可神经何在,火花何在,电流何在,当人们都望着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都在神秘的魅力影响下,禁不住这样做?一句话,什么都没有了,拿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来讲,简直是神秘的怪事。在他收集的警句集里也许该录入这么一条:神秘的事物要么言简意赅地予以表现,要么不予表现。为了表现上述的神秘怪事,可以简单但是直接地讲,皮特·佩佩尔科恩面带王者之相,额头皱纹深重,嘴唇皲裂,既像个劳动者又像座国王雕像,两者都适合他,如果你盯着他看,两者似乎又相互抵消,这个和那个,一个和另一个。是的,这个愚蠢的老头,这个有着王者气概的零蛋!他不像纳夫塔似的以混淆概念和强词夺理麻痹对手的神经,不像他似的模棱两可,而完全是相反和正面意义上的神秘,——这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显然不只超乎愚蠢和机灵,也超乎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为达到教育的目的,为人为地升高电压而呼唤出来的矛盾对立。这位神秘人物不是教育者,可对于一个外出学习的人来说,他又提供了怎样的机会哦!在论战双方纠缠于婚姻与罪孽、圣礼与宽容、肉体享乐是有罪还是无罪这些问题的时候,来观察一位国王的双重形象,是多么有意思啊!他脑袋耷拉在肩头和胸脯上,张开皲裂的嘴唇,松弛而含怨尤地咧着嘴巴,翕动的鼻翼显现出痛苦,额头皱起老高,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更显黯淡无神——一个典型的受苦受难者。可是瞧啊,转瞬之间,受苦受难者的面孔又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了!耷拉的脑袋显出来俏皮,微张的嘴唇上挂着嬉笑,一边脸颊上出现了咱们前面已认识的享乐者的酒窝,——那个跳神的异教祭师又回来啦,只见他讥诮地用脑袋对论战双方指指点点,嘴里说道:“对,对,对!没有问题。这个这个……这个是……现在看来……肉欲的圣礼哟,您明白……”

尽管如此,我们已经说过,只要他俩还能够争论,汉斯·卡斯托普的朋友和老师虽然地位降低了,可还是意气风发的。他俩如鱼得水,相反那大人物却没辙;无论如何吧,大伙儿对他扮演的角色看法不一样。毫无疑问,一旦不再讲求机智、辞令和精神,而是探究人世间的实际问题,一句话,探究真正须统治者显示出本色本领的事情,这时形势就转而对他们不利了:这下他们一筹莫展,相形见绌;佩佩尔科恩却抓起国王的权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起来……有什么奇怪吗?老头子向往这种状态,拼命要使论战转化成这样的状态?他感到痛苦啊,只要论战者成了主角,论战长时间持续进行;不过他痛苦并非因为虚荣,——汉斯·卡斯托普可以担保。没有一个伟大人物追求虚荣,伟大不是虚荣。不,佩佩尔科恩讲求实际别有原因:它们,直截了当地讲吧,就是“担忧”,就是某种责任心和荣誉感;汉斯·卡斯托普曾试着对塞特姆布里尼提起它们,企图称它们是某种意义的军人品格。

“诸位……”荷兰老头举起指甲如同矛尖的船长大手,呼吁道、命令道:“……好哦,诸位,太好啦,妙极啦!禁欲—宽容—肉体享乐……我想要……绝对!太重要啦!太值得争论啦!不过请允许我……我担心我们会严重地……我们会失去,女士们、先生们,会不负责任地失去那最神圣的……”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空气,诸位,今天这典型的阿尔卑斯山燥热空气,它微微带着令人陶醉、叫人回味无穷的春天气息——我们可不该吸了它又将它变成……我恳求大家:咱们不要这样。这意味着侮辱。我们只能给它以自己的整个的、全部的……哦,我们最崇高的、最现实的……行了,女士们、先生们!只是纯粹为了赞颂它的品质,我们才从胸中再把它……为了尊重……我不再啰唆……”他停住脚,仰起身子,用帽子遮住直射眼睛的阳光;大伙儿都学习他的榜样。“我要把你们的注意力引向空中,”他说,“引向高高的空中,引向上边那个盘旋着的黑点,在天穹蔚蓝得发黑的地方……那是一只猛禽,很大很大的猛禽。那是,如果我没有一切都……先生们,还有你,我的宝贝儿,那是一头雄鹰。我坚决地要你们……你们瞧!它不是隼,不是秃鹫,……你们如果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一样远视……是啊,孩子,肯定,年纪大了。我头发已经苍白,肯定。那么你们就会跟我一样,看清楚它的翅膀是圆而钝的……一头雄鹰啊,诸位!一头岩鹰,它正好盘旋在我们头顶的蓝天上,翅膀一动不动,在咱们头顶高高的蓝天上……并且肯定用它突出的眉骨底下那双巨大的、犀利的眼睛……这只雄鹰,诸位,这天神朱庇特的鸟儿,这鸟类之王,这太空的雄狮!它腿上长满羽毛,喙似铁一般坚硬,只在尖端突然弯成了钩子;脚爪有力极了,一根根爪子内弯呈钩状,前几根与后面长长的一根合起来,如同铁圈一般牢固。你们看,就这样!”说时举起指甲尖长的船长般的大手,努力模仿着鹰爪的模样。“老兄,干吗老兜着圈子俯瞰大地!”他又仰望着长空。“冲下来呀!用你的铁喙啄它的脑袋,它的眼睛,撕开它的肚子,上帝把这生命赏赐给了你……漂亮!行啦!你的利爪必须掏出它的肚肠,你的铁喙必须滴着它的鲜血……”

佩佩尔科恩兴高采烈;这一来,大伙儿对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争论的兴趣,全都烟消云散啦。在随后由荷兰绅士主导下作出的决定和开展的活动中,那雄鹰的身影仍无声地发挥着影响:他们进了饭店,要了吃的喝的,尽管不是吃饭时间胃口仍然不错,心里想着那雄鹰自然就来劲儿了呗;接着便大吃大喝,荷兰绅士平时没少在“山庄”外边这么干,地点嘛,碰上哪儿就在哪儿,“坪”上也罢“村”里也罢,乘小火车去郊游的格拉利斯也罢,克罗斯特尔斯也罢,在这位国王的率领下,大伙儿享受那传统的生活乐趣:掺奶的咖啡佐以乡村风味的糕点,或者给喷香的阿尔卑斯黄油——名称也叫这个——浇上液状的乳酪,还有炒得油亮诱人的板栗,再加上意大利维尔特林产的红葡萄酒,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为给这临时的聚餐助兴,佩佩尔科恩总要大模大样地、语无伦次地即席发表演说,要不就命令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命令这个极富忍耐精神的好好先生,这个对任何高深一点的东西都全然无知、却对俄罗斯橡胶雨鞋的制造十分在行的人,讲述其生产情况。他讲:先要给纯橡胶掺入硫磺和其他添加剂,鞋子成型和上光后还得放进一百度以上的容器中作‘真空’处理。他也讲到他多次被派去出差的北极,讲到北极地区的午夜日出和永远不变的冬天。那个地方啊,他的喉结在从下巴垂下来的胡须下面嚅动着,冰山巨大无比,海面呈钢铁般的灰色,相形之下轮船只是个小不点儿。天空呢,像撑开了一面黄而亮的大幕,这就是北极光。一切都让他感觉到,让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感觉到,充满了鬼魅气息,周围的整个景象是这样,他自个儿也是这样。

费尔格就讲这么多。在眼前的小圈子中,这位先生是唯一一个置身于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外的人。至于说到这些关系嘛,就不得不讲讲那两次令人惊异的谈话,两次的时间都不长,都是一个人跟一个人私下的交谈,都是在那段时间,由咱们并无英雄气概的主人公跟克拉芙迪娅·舒舍以及她那位旅伴谈的:两次分别进行,一次是晚上在交谊室中,利用那位“干扰”发烧卧床休息的时机;一次是下午,在荷兰老头的病床边上……

那晚上交谊厅里灯光晦暗。按期举行的交谊活动索然寡味,马虎了事,疗养客们早早地便回到自己的阳台上,完成当天的最后一次静卧去了,要不然就另辟蹊径,违规下山,有的去跳舞,有的去赌钱。交谊室内冷冷清清,只有天花板上还有某一盏灯亮着,相邻的其他房间一片黑暗。然而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舒舍夫人进晚餐时没有她的主子陪同,眼下呢也还未曾回二楼去,而是仍独自呆在书写兼阅览室里,因此他也就犹豫着没有上楼。他坐在通过几道白色拱门与主厅分隔开来的后厅里,拱门的圆柱包裹着木质护板;后厅的地面稍微高出主厅一些。靠近瓷砖砌成的壁炉,卡斯托普躺在一把逍遥椅里,抽着支雪茄;这个时候,此地无论如何已允许抽烟了。想当初,玛露霞就是躺在这样一张逍遥椅里摇来荡去,听约阿希姆唯一一次对她表露心迹的啊。

她来了,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还有她衣裙的窸窣声;她已到他身边,手里正捏着一封信的边角当扇子扇来扇去,以她那普希毕斯拉夫嗓音开口说:

“门房下班了。给我一张邮票吧!”

今晚她穿着轻薄的深色绸裙,领子开成了圆形,袖子宽松,手腕扣紧了形似加上去的花边。他喜欢她这装束。她项上戴着一串珍珠,在晦冥之中泛着白光。他瞅着她那吉尔吉斯人的面孔,重复道:

“邮票吗?我没有邮票。”

“怎么,一点没有?这样可不好。不准备讨好一位女士不是?”她说着一噘嘴巴,耸了耸肩膀。“这可令我失望。您至少该细心和可靠一点嘛。我原本想象,您钱包里有一小条一小条地叠着的邮票,各式各样的,面值从大到小。”

“没有,干吗呢?”他回答。“我从来不写信。给谁写呢?充其量偶尔寄张明信片,而且是邮资明信片。叫我给谁写信呢?我跟平原完全不再有联系,失去联系了。在我们的民歌集里有一首歌,名字就叫:《我已从世界失落》。我的情况正是如此。”

“喏,那您至少得给我一支烟,失落的人儿!”她说着坐在他对面壁炉旁边一条摆着亚麻布坐垫的长凳子上,跷起二郎腿,伸过一只手来。“看来这您是有的。”边说边懒懒地从他递过来的银色烟罐里抽取一支香烟,也不道声谢,就在他在她探过去的面孔前揿燃的袖珍打火机上点着了烟。在这随便的“得给我!”里,在这连谢都不道的抽取里,既表现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的娇纵,但同时也意味着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感情上,她自视跟他已不分彼此,有无共享,所以给与取都随随便便,自自然然了。汉斯·卡斯托普以恋爱者的眼光,暗中品位着这个情况。然后他说:

“是啊,经常都有。确实经常都带着烟。必须这样嘛。不带怎么成?不是吗,有人称这叫狂热,要是问它叫什么。我自己,坦白说,并非一个狂热的人,但是我也有些个热情,冷静的热情。”

“听说您不是个狂热的人,”她一边喷出吸进去的烟圈,一边说,“我格外放心了。不过,怎么可能呢?要这样,您必定脱胎换骨喽。狂热意味着:为了生活而生活。可谁都知道:您生活却是为了增长见识阅历。狂热即忘记自我。而您呢是要丰富自我。就这样子。您不明白,这是危险的利己主义;您做梦也想不到,您抱定这样的主义,有朝一日会变成人类的敌人。”

“打住,打住!一下子就成了人类的敌人?——你这么泛泛而论,克拉芙迪娅,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们不是为生活而生活,而是为丰富自己而生活,有什么确切的意思,涉及个人的意思吗?你们女人是爱谈道德,可也不能空口说白话呀。嗨,道德,你知道,这可是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争论的话题哩。它已属于永远扯不清楚的范畴。一个人是为自己而生活还是为生活而生活,他本身可也不知道啊,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清楚地、肯定地知道。我以为,界线模糊不定。有利己主义的忘我,也有忘我的利己主义……我相信,人生整个如此,爱情也如此。当然喽,我只是高兴咱俩又坐在了一起,像曾经有一次那样,你回院来以后却一次还没有,而不曾认真留意你讲的有关道德的话,这大概是不道德的。我还高兴的是可以告诉你,这窄窄的花边似的袖口套在你手腕上最漂亮不过,还有这裹着你臂膀儿的薄薄的绸子……我可熟悉你的臂膀……”

“我走了。”

“别,我求你,别走!我会顾及眼下的情势,顾及眼下的人。”

“一个失去了热情的人,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哟。”

“是啊,你瞧!你讽刺我,骂我,因为我……你还要走,因为我……”

“劳驾,说话别吞吞吐吐的,如果希望别人听懂。”

“难道只允许你讲半截话,让别人练习猜谜语,我稍微尝试一下也不行吗?这可不公平,——我想这样讲,是因为我没认识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哈,没有。公平是一种冷静的激情。与此相反的是嫉妒,冷静的人一嫉妒起来,那绝对十分可笑。”

“你这么看?十分可笑。我说,饶了我的冷静吧!我重申一下:要是不冷静,我怎么活得下来?要是不冷静,举例讲吧,叫我怎么,坚持等待到现在?”

“什么什么?”

“等待着你。”

“天哪,瞧瞧吧!您坚持这么疯疯傻傻地跟我讲话,我可是呆不下去啦。您这样子自己也已经烦了是不是,我呢毕竟还不拘泥小节,不是个动辄生气的小市民女性……”

“不是,因为你病了嘛。疾病给了你自由。它把你……等等,我现在想起一个词,一个还从来没有用过的词!疾病把你变成了天才!”

“天才不天才下次再谈。今天我不想说这个。我对您有个要求。希望您别做出这个样子,好像我跟您的等待——要是您真等了的话——有什么关系,好像是我鼓励您等,甚或仅仅允许您等了似的。请您马上给我说清楚,事实正好相反……”

“很好,克拉芙迪娅,显然嘛。你没有要求我等,我是自愿等在这里的。我完全明白,你看重的是……”

“您甚至在作让步的时候也显得无礼。您压根儿就是个无礼的人,上帝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仅与我交往如此,其他时候也一样。甚至您对别人表示赞赏,甚至您贬低自己抬举别人,也表现得有些无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就为这点我也根本不该和您搭话,还有就是您竟敢讲什么等待不等待。您仍然呆在这儿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您早就该回去上班,在工地上,或者在别的……”

“你现在这么讲可不天才,而是十分保守啊,克拉芙迪娅。那只是些空话。你可不能学塞特姆布里尼哟,那有什么意思?仅只说说罢了,我不可能当真。我才不会像我可怜的表哥那样强行出院哪,你说中了,他拼命去平原上服役,结果丢了小命儿不是!他大概也明知自己会死,却宁肯死也不愿勉强在这里继续疗养。好,像个军人样子!可我不是军人,我是个平民;对于我这个平民来说,像他那样做,也就是不顾拉达曼提斯的禁令强行下山,去直接投身有益于人类的进步事业,就意味着叛逃是不是?这可有负于我的疾病和天赋,有负于我对你的爱情——我这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的爱情哦!还有就是你这两条我熟悉的手膀儿,——即使我得承认,我熟悉它们只是在梦里,在一场天才的梦里,因此不言而喻,你用不着对任何后果负责,你的自由也不因此受到任何限制……”

她笑起来,嘴里含着烟卷儿,眯缝着她那鞑靼人斜长的眼睛,背靠着身后的护壁板,两手撑着长凳,跷起二郎腿,一只穿着漆皮鞋的脚在空中摇来摆去。

“多么漂亮大方!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我一直想象的天才人物正是这样,我的小可怜儿啊!”

“好了吧,克拉芙迪娅。我自然并非离家时就是个天才人物,同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亲爱的上帝知道,不是。可是后来,一件偶然的事情——我称之为偶然——驱使我来到这高高的山上,来到这造就天才的地区……一句话,你多半不知道这里存在一种炼金术似的封闭教育,有一种变体现象,而且是向着高处提升变化,如果你愿意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当然,得有一种适合的物质来接受外在的影响,以便完成变化提升;人要进入这个境界,本身就必须有点什么基本的东西。我所有的是,我清楚知道自己长期以来就与疾病和死亡相处亲密,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就很不理智地从你手里借过一支铅笔,就像在这里的狂欢之夜也向你借了一样。不过失去理智的爱情是天才的表现,因为你知道,死亡乃是天才的法则,乃是二元的法则,是所谓智者之石,也是教育的法则啊,因为热爱死亡便会热爱生命,热爱人类。事情就是这样,我躺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心里豁然开朗;我异常欣喜,能把这一心得体会告诉你。走向生活有两条道路:一条习以为常的路,直接的路,循规蹈矩的路;另一条路挺糟糕,要越过死亡,可却是条天才之路!”

“你是个呆头傻脑的哲学家,”她说。“我不想说,你这些离奇古怪的德国思想我全部明白,可你讲的话听起来蛮近人情,所以你无疑是个好青年。再者,你的行为也确实像个哲学家,所以也只能让你……”

“按照你的口味,克拉芙迪娅,过分的像哲学家了,是不是?”

“别放肆无礼!这叫人厌烦!你等在这里既愚蠢又违规。可你白等了不恨我吧?”

“喏,这是有些残酷,克拉芙迪娅,即使对一个热情冷却了的人同样残酷,——对我确实是残酷的,而你的残酷在于,你竟跟着他一块儿回来,因为通过贝伦斯你自然知道我还在这里,还在把你等待。不过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只把它,把咱们的那个夜晚当作一场梦,我承认你享有自由。毕竟我没有白等啊,因为你回来了,咱俩又像当初似的面对面坐着,耳里响着你略带沙哑的美妙的嗓音,这很久很久以来就觉亲切的嗓音,眼睛看着宽大的绸袖底下的臂膀,我熟悉它们……尽管楼上有你的旅伴,有伟大的佩佩尔科恩躺在床上发烧,尽管这串珍珠项链是他送给你的……”

“而您为了丰富自身的缘故,不也跟他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吗?”

“别怪我,克拉芙迪娅!连塞特姆布里尼也因此骂我,可这纯属社会偏见。与此人结交值得,——看在上帝分上,他确实是个人物!是的,他上了年纪,——的确不错。可尽管如此,我完全理解,你身为女人会发疯地爱他。你是不是很爱他呢?”

“向你的哲学推理致敬,你这德国小脑瓜,”她说,同时抚摩着他的头发,“可我觉得不怎么近人情,这样跟你谈我自己对他的爱!”

“唉,克拉芙迪娅,为什么不近人情!我相信,刚好是那些缺少天才的人认为不再近人情的时候,开始近人情。让咱们平心静气地谈论他吧!你狂热地爱着他,对吗?”

她向前探出身子,好把燃完了的烟卷丢进旁边的壁炉,然后坐起来抱起臂膀。

“他爱我,”她回答,“而他的爱令我骄傲,令我感激他,令我对他忠诚。你会理解,要么你不配享有他给你的友情……他的感情迫使我追随他,为他效劳。不这样又能怎样?你自己判断吧!是人能做到的么,无视他的情感?”

“不可能!”汉斯·卡斯托普肯定地回答。“做不到,不用讲绝对做不到。一个女人怎么可以不顾他的情感,不顾他对情感的担忧,置他于痛苦绝望而不顾呢……”

“你不傻啊,”克拉芙迪娅·舒舍说,斜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你挺聪明,对感情的担忧……”

“用不着有多聪明就能看出,你必须追随他,尽管,或者更确切地说,因为他的爱必定有许多令人担忧的因素。”

“千真万确……令人担忧。和他在一起,你知道,有许多忧虑,许多难处……”说着她抓住他的手,下意识地玩弄着它的关节,玩着玩着突然眉毛一拧,抬起眼睛来瞅着他问:

“等等!咱们这样子谈论他,是不是卑鄙呢?”

“肯定不,克拉芙迪娅。不,远远不。肯定仍旧近乎人情!你喜欢用这个词,说时音调流露着迷恋,我总是怀着兴趣从你嘴里听到它。我表兄不喜欢这个词,出于军人的理由。他认为软绵绵的缺少精神,甚至视之为得过且过,猥琐萎靡,我承认我也有所顾虑。只不过呢,一旦这个词包含了自由、天才、善良这些意思,那它就很了不起啦,那咱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它来谈论佩佩尔科恩,谈论他的忧虑和他使你遭遇的难处。它们自然是产生自他的荣誉感,产生自他对情感冷却的担忧;就因为担忧,他才酷爱传统的辅助手段和提神手段。谈到这个问题,我们仍旧可以对他充满敬重,因为在他身上一切都具有高贵品格,王者的品格;我们这样合乎人情地谈论这个人,既不会贬损他,也不会贬损我们自己。”

“问题不在我们自己,”她说,同时又抱起双臂。“一个男人,一个你所谓高品格的男人,把感情给了你,而且为能否保持这感情而担忧,那么,如果我还不肯为这个男人也忍受屈辱贬损,那我就不算个女人。”

“绝对正确,克拉芙迪娅。说得非常好。屈辱贬损也有高下之分,因此女人也可以从其遭受贬损的高处,轻蔑地俯视那些没有高贵品格的男人,对他们说话时使用刚才你向我索取邮票那种口气:‘您至少该细心和可靠一点嘛!’”

“你神经过敏了不是?算啦。咱们让神经过敏见鬼去吧,——你同意吗?我有时候也神经过敏,我承认,当咱俩今晚上这么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气恼你这么冷静,气恼你自私地为丰富个人体验而与他友好相处。尽管如此,你对他表现出尊敬也令我高兴,让我对你心存感激……你的行为包含着极大的忠诚,尽管也夹杂着无礼的成分,我最终还是得谅解你。”

“你真是太好啦。”

她端详着他。“看起来,你无可救药。我要告诉你:你是个很鬼的青年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才华;可你绝对是脑子很鬼的。好啦,你鬼就鬼吧,朋友总还是可以做的。让咱们保持友谊,为了他而结成一个联盟,就像平素大家为反对某个人而结盟一样!愿为此伸过手来吗?我经常担心……我时常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害怕感情上二人独处,你明白……他叫人担心……我有时害怕他会没有好结果……我有时候心里发怵……我不愿看见自己身边一个好人……最后,如果你愿意听,我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和他一道来这里……”

他俩促膝而坐,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逍遥椅里,前倾着身子,克拉芙迪娅·舒舍坐在长凳上。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握住他的手,举到了他脸面前。他应道:

“来我这里?哦,太好啦!哦,克拉芙迪娅,太棒啦!你带着他来找我?你还想说,我的等待是愚蠢的,不允许的,毫无用处的吗?如果我还不懂得珍惜你对我的情谊,珍惜咱俩为着他而产生的情谊,那我可就太愚蠢……”

突然,她吻了他的嘴唇。这是一种俄国式的吻,在那广袤而基督徒众多的国土上,在隆重的宗教节日里,发誓相爱的男女就这么样亲吻。可由于眼下接吻的一个是心眼肯定“很鬼”的年轻男子,一个是同样年纪轻轻且仪态迷人的少妇,我们讲到这里就感觉到没法子不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不想到他很久以前作的那个尽管并非无懈可击,但确实是很漂亮的有关爱情之暧昧意义的报告,因此眼下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人的接吻是贞节虔诚的呢,还是充满肉欲味道的。我们说不清楚,汉斯·卡斯托普和克拉芙迪娅·舒舍在这么接吻时就清楚吗?可如果我们拒绝深究这个问题,那读者又会怎么讲呢?我们认为这问题尽管值得分析,但是在爱情这类事情上太“较真”,非分清贞节与肉欲不可——用汉斯·卡斯托普的话来说,就叫“极端愚蠢”,完全失去了生活乐趣。什么叫较真!什么又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对这些问题,坦白地说,我们只觉得好笑。如果从贞节到肉欲等等都只用一个词儿来表示,人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岂不更妙更好?这样暧昧就包含绝对的单纯,本来嘛,爱情就算贞节到极点也不能与身体无涉,反过来即使再肉味儿十足也并非就不贞节,它永远是它,恣情纵乐也好,崇高神圣也好,都总是表现为对有机体的同情,都总是对某个注定要腐烂的物体充满淫欲之情的拥抱,——即使在沉迷陶醉或者狂暴放纵之中,爱怜肯定仍然存在。什么含义暧昧?可人以上帝的名义,给爱情就下了个暧昧的定义!这暧昧就是生活,就是人性;这意味着无可救药地缺少脑子,根本不关心爱情的含义暧昧还是不暧昧。

话说汉斯·卡斯托普和舒舍夫人的嘴唇融合在一起,正进行着俄国式的亲吻,咱们却转暗剧场的灯光,准备切换场面了。眼下要讲的,是我们答应讲的两次谈话中的另一次;灯光又亮了起来,在春季里一个融雪天的傍晚时分,我们看见我们的主人公已经和往常一样地坐在伟大的佩佩尔科恩的床边上,态度尊敬而亲切地与他进行着交谈。已在餐厅里喝过了下午茶;跟前面三次进餐一样,这次舒舍夫人进来时也影只形单,喝完茶就径直去“坪”上采购东西去了。汉斯·卡斯托普趁此机会来对荷兰老头作例行的探视,一则对他表示关心,替他稍微解一解闷儿,再则也受点他人格的影响熏陶,——总之,动机多变而不单纯。佩佩尔科恩把手里的电报扔在一边,拈着脚架摘下骨质夹鼻眼镜来搁在电报纸上,向客人伸出他船长般的大手,同时嚅动了一下宽阔而皲裂的嘴唇,挺难受的样子。跟往常一样,他手边摆着咖啡和红酒:咖啡具搁在床边的椅子上,已经留有饮用过的褐色斑痕——荷兰老头确已喝完午后的咖啡,跟通常似的又浓又烫而且加了糖和炼乳,所以现在出汗了。他通红着白发飘飘的王者面孔,额头和上嘴唇上沁出了小小的汗珠。

“我有点出汗了,”他说。“欢迎你,年轻人。相反。您请坐!这是身体虚弱的象征,如果一个人喝了点热的东西立刻……请您给我……完全正确。手巾。谢谢您。”然而这位大人物脸上很快失去血色,跟每次发过疟疾一样整个面孔都变得苍白了。今天上午四日疟来得十分凶猛,经历了全部的三个阶段,先发冷,再发烫,最后大汗淋漓;在皱纹多而深重的额头底下,佩佩尔科恩小而黯淡的眼睛目光虚弱失神。他说:

“是的……绝对,年轻人。我非常希望‘值得赞赏’这个词儿……绝对。您真好,来对一个生病的老头子……”

“进行探视?”汉斯·卡斯托普以询问的口吻……“不不,佩佩尔科恩阁下。其实是我该感谢您,感谢您允许我在这里坐一坐;比起您来,我的收获大得多,我来有着纯自私的目的动机。什么‘一个生病的老头子’!这样称呼您太容易造成误解啦。没有谁会想到这样做。这会造成完全错误的印象。”

“好啦,好啦,”佩佩尔科恩应着,闭了几秒钟眼睛,把额头高高的王者头颅靠回到了枕头上,指甲长长的手指合拢在国王似的宽阔胸脯上,胸脯的轮廓从针织内衣底下凸显了出来。“很好,年轻人,或者准确地说,您的心意很好,我确信无疑。昨天下午很快活——确实,还在昨天下午,在那家餐馆里,我已经忘了它的名字……咱们在那里吃的意大利香肠炒鸡蛋真叫棒,还有这种有益于健康的乡村葡萄酒……”

“真是棒极了!”汉斯·卡斯托普附和道,“我们大家都吃得挺开心——‘山庄’的大厨要看见我们那副吃相,有理由感到受了污辱——一句话,大家伙儿全吃得挺带劲儿!那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香肠啊,难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为激动,吃得眼泪汪汪。他可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啊,您将会知道,一位民主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已在人道的祭坛前为自己市民的长矛开了光,为了使将来意大利香肠在运出布伦纳山口[13]时一律完税。”

“这不重要,”佩佩尔科恩表示。“重要的是此人有骑士风度而且健谈,像个绅士样子,尽管他显然没有条件经常换一换行头穿戴。”

“根本没有!”汉斯·卡斯托普说。“根本没条件!到现在我认识他已经很长时间了,跟他交上了朋友,也就是说,他关照我,令我十分感激,因为他认为,我是个‘生活中的问题儿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惯用语,一个无须任何解说就心领神会的词,并力图帮助我改弦易辙。不过从未见过他另外的打扮,夏天也好,冬天也好,始终是格子花裤和经纬毕现的双排扣外套;只是这些旧行头他穿在身上却显得高雅,绝对地绅士气派,您的看法我坚决赞同。他穿着它们,就意味着对寒酸的胜利;我喜欢他这样的寒酸,甚至超过喜欢那小个子纳夫塔的奢华;后者从来都叫人感到不是滋味,是所谓魔鬼的奢华,再说所花的钱来路不明,——我多少窥见了一点内幕。”

“一位豪爽而快活的男子,”佩佩尔科恩重申,压根儿不提纳夫塔,“尽管——如果允许我加个限定——尽管也并非没有偏见。夫人,就是我的旅伴,觉得他不怎么样,您也许已经发现了;她谈到他时没有好感,无疑是她在对方的态度中,察觉出了对自己的偏见……别说了,年轻人。我远远不会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您跟他的友好感情……行啦!我怎么也不会认为,在对待女士的绅士风度这点上……完美无缺,亲爱的朋友,无懈可击!得有个分寸,得含蓄一点,即一定的容—忍—迁—就,这样,夫人对他极为反感的情绪……”

“就可以理解。就明白易懂。就完全合情合理。请原谅,佩佩尔科恩阁下,我粗鲁地打断了您。我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意识到咱俩看法完全一致。特别是考虑到女人对男人的态度——您可能笑话我,年纪轻轻就敢这么泛论女人——是多么从属于男人对她们的态度,就更加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女人,我想这么讲,反应灵敏的生物,本身没有独立的主动精神,有的是被动意义的惰性……请允许我继续往下讲,尽管讲起来有些个吃力。女人,就我所见,在恋爱问题上首先是完全视自己为被爱的对象,她等着男人去接近她,不作自由的选择,只是在男人选择的基础上她才变成了选择的主体;可就在这以后,请允许我补充说明,她的选择自由——自由的前提只是男的一方不能太糊涂,可即使如此也不算条件苛刻——仍然严重受着她的被选择这个事实的影响和左右。亲爱的主啊!我所讲的这些确实倒胃口,但是您如果年轻,那您自然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又新鲜又令人惊讶。您不妨问一个女人:‘你真爱他吗?’她可能抬起眼睑抑或垂下眼帘回答您:‘他可是很爱我的呀!’喏,您想象一下,咱们男人谁会这么回答——请原谅我这么联想!也许有某些男人不得不这么回答,可用经典的说法,那只是些地地道道的‘趴耳朵’、‘妻管严’啊。我想知道,这样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回答,究竟体现了多少自尊。这样一个如她似的自认为卑贱的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女人还会觉得有义务对他无限忠诚吗?或者她还会把他对她的爱,视为他杰出品格的真实表现?时常在一个人的沉思默想中,我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历来如此,亘古不变的事实,年轻人啊,您尽管轻描淡写,却接触到了神圣的话题,”佩佩尔科恩应道,“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欲望,女人却要求和希望被男人的欲望所陶醉。因此咱们就有了责任。因此感情冷漠,因此缺少唤起女人欲望的能力,就可怕而又可耻。跟我一起喝杯红葡萄酒行不?我喝。我渴啦。今天失水太严重。”

“非常感谢,佩佩尔科恩阁下。尽管眼下不到我喝的时间,我总乐意为了您的健康干上一杯。”

“那请端起酒杯。这儿就一只杯子。我用饮水的杯子代替吧。我想用这只普通的杯子喝,也不至于亏待了这几口酸溜溜的……”在客人的帮助下,他那船长般的大手微微颤抖着斟好了酒,然后举起那无脚的玻璃杯,焦渴地一下子把酒倾倒进雕像般的喉咙,完全跟饮凉水一样。

“带劲儿!”他说。“您不再喝了吗?那允许我再来一……”他斟酒时洒了一些出来,被子的包单上出现了暗红色的斑块。“我重申,”他举起矛尖般的手指道,另一只手里的酒杯不住抖动,“我重申:因此我们负有责任,负有神圣的感情责任。我们的感情,您知道,就是唤醒生命的男人力量。生命处于沉睡之中,须给唤醒转来,完成与神圣感情的幸福结合。须知感情,年轻人啊,是神圣的。人只要还有感情,人也是神圣的。人就是上帝的感情。上帝创造人,就为通过他获得感知。人并非别的什么,而只是一种器官;上帝用这种器官,完成与被唤醒了的、处于陶醉状态的生命的结合。人失去了感情能力,必然带来上帝的耻辱,也就是上帝丧失了男人力量,也就是宇宙的灾难,后果之可怕无法想象……”说着又干了一杯。

“请允许我拿走您的杯子,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我追随着您的思路,深感获益匪浅。您发展出一套神学理论,以它赋予人类一项极其光荣的,但也可能有些个片面的信仰职能。在您观察问题的方式中,如果允许我指出的话,存在某种令人感到压抑的宗教思想,——请原谅!诚然,所有严格的宗教意识都令平庸之辈感到压抑。我无意纠正您的说法,而只是想把您的话题拉回到‘某些偏见’上来,也就是您所观察到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夫人,也即对您那位旅伴所表现的偏见。我认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已经有些年月,很有些年月。所以我向您担保,他那些偏见,如果真存在偏见的话,绝不具有狭隘短见的、庸俗市侩的性质,——可笑啊,如果竟抱着这样的想法。只可能是大气的和带有根本意义的偏见,事关普遍的教育原则,在贯彻这些原则的时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公开承认,我是一名‘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不过话扯远了。问题牵涉太广,我不可能两三句话……”

“而且您爱着夫人?”荷兰老头突然问,同时把自己嘴唇皲裂、目光黯淡、额头上皱纹深而且多的王者面孔转向客人……汉斯·卡斯托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

“噢,我……这个这个……我自然敬重舒舍夫人,敬重她的……”

“我请求!”佩佩尔科恩说,说时伸出一只手,做出制止对方继续往下讲的高雅手势。“请让我重申,”在这样为自己要说的话准备好空间之后,他继续说,“我绝对无意于指责这位意大利先生,指责他啥时候真的违反了高雅的行为准则……我不对任何人提出这样的指责,不对任何人。我只不过发觉……在眼下我倒有些高兴……好啊,年轻人。绝对的好,太好啦。我很高兴,毫无疑问;确实值得我高兴。虽然我对自己说……我干脆对自己说:您认识夫人比我认识她更早。先前您住在这里,已和她共同度过了一些时候。再说呢,她这个女人有许多迷人的品质,而我呢,只是个有病的老头子而已。怎么会……她,她,今天下午,我身体不适,她要买东西,就一个人,没谁陪同,去下边的疗养地了……不是坏事!绝对不是!只是无疑会……要我把这,把您如此的殷勤,归之于——如您说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原则的影响吗?……我请您逐字逐句地理解我……”

“逐字逐句地理解,佩佩尔科恩阁下?哦,不是的。可完完全全不是的。我行事绝对独立。相反,塞特姆布里尼有时候甚至劝阻我……我很遗憾,在您的被单上已经有些酒迹,佩佩尔科恩阁下。要不要叫人……通常我们是撒上些盐,趁印迹还新鲜……”

“这个不重要!”佩佩尔科恩回答,眼睛死死盯住客人。

汉斯·卡斯托普脸色大变。

“事情是,”他强装笑颜,“是跟通常有些不一样。此地的风尚,我想讲,是不合传统。病人都享有特权,不论男女。高雅的行为准则退让到了一边。您眼下身体不适,佩佩尔科恩阁下,——急性的不适,现实的不适。相比之下,您的旅伴却身体健康。现在夫人不在,我代替她来陪您一会儿,相信完全符合她的心意——说到代替嘛,哈哈哈:不是反过来对她代替您,陪她去下边坪上采购。我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把我骑士般的殷勤,强加给您的旅伴呢?对此我既无资格,也无授权啊。我可以讲,我这个人守法意识是很强的。总而言之,我的情况我觉得完全没问题,符合一般的规范,特别是符合我对您本人的真挚情感,佩佩尔科恩阁下;这样,我相信对您的问题——因为您似乎对我提了一个问题——该是已经给了个满意的回答啦。”

“很有趣儿的回答,”佩佩尔科恩应道,“听着您轻松、巧妙的解释,年轻人,我忍不住想乐。坑坑洼洼都跳过去了,结局圆满,令人欣喜。可令人满意吗?——不!您的回答我完全不满意,——请原谅,如果我这么讲叫您失望了。‘生硬’,亲爱的朋友,刚才您曾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发表的某些观点。可眼下在您的言谈中,也有某种生硬,也有某种勉强做作,在我看它与您的天性不协调,纵然您在处理某些关系时,已经让我见识过它。我现在又见到它了。这就是在我们共同的相处中,在一道散步的时候,您对夫人——没对任何别的人——表现出来的勉强做作;对此您有义务,也有责任给我作出解释。我不会错的。观察结果一再给了我证实;这解释的义务和责任可不该强加给别人,即使别人很可能也掌握着解释的秘密。”

这个下午,荷兰老头说起话来异常的准确、连贯,尽管他发过疟疾以后精疲力竭。语无伦次的情形几乎不见了影子。他半躺在床上,宽阔的肩膀和硕大的头颅冲着来客,一条胳膊伸展在被盖上面,布满晒斑的船长大手暴露在羊毛内衣的袖口处,拇指食指扣成一个象征精确性的圆环,旁边兀立着长长的矛尖,同时嘴里的措辞既精准又尖刻又形象生动,即使是塞特姆布里尼也巴不得有此口才,而他那在喉咙管儿里打转的弹音R,则更是独特。

“您面带微笑,”他继续说,“您脑袋转来转去,不住地眨眼睛,看样子您拼命想辙却还是没辙。不管怎么讲,毫无疑问的是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问题在哪里。我的意思不是您没有时不时地对夫人讲讲话,也不是在谈话结果违反您的愿望时,您对她该回答而不回答。不过我要重申,一切都是那样的勉强做作,准确地讲都是企图掩饰,企图回避,而且从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是在回避一种形式。至于说到您,我有个印象,似乎事情关系着一个赌赛,似乎您早已迷上了夫人,似乎根据约定,您对她不得使用通常的称呼形式。您始终一贯地,毫无例外地,避免称呼她。您对她从来不说‘您’。”

“可是佩佩尔科恩阁下……到底怎么叫迷上……”

“让我提醒您一个情况,您自己也不该不清楚,您刚才已经脸色苍白,一直到嘴唇里边都白了。”

汉斯·卡斯托普不敢抬头。他往前倾着身子,间或弄一弄被单上的酒迹。“结果必然如此!”他暗忖。“事情就这么发展。我相信是自己这副模样,把事情搞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我明白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如此。可我真的如此苍白吗?也可能啊,因为事关成败,对结果又心中无数。我还能撒谎吗?大概能,可我一点不愿意。暂且只管这些被单上的酒迹,这些血一样的红斑好啦。”

在他头顶上方也只有沉默。沉默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它让人感觉到在当前的情况下,这细小的时间单位也如何大大增加了长度。

是佩佩尔科恩重新开始了谈话。

“在我有幸与您结识的那个晚上,”他以唱歌的音调开了头,结尾时调子却降了下去,就好像一篇长长的小说的第一句。“咱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晚会,有吃的,有喝的,高高兴兴地一直玩到夜深了,咱们才无拘无束地手挽着手,走回房间睡觉去。就在这儿,就站在房门外准备告别的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向您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您吻一吻夫人的额头,她不是对我介绍您是她上次住院时的一位好朋友吗?也让她自己决定是不是当着我的面,在这愉快的时刻给您这庄重、友善的举动以回应。您一下子拒绝了我的提议,拒绝的理由是觉得与我的旅伴互吻额头有失体统。你大概不会否认,这是一个本身就需要理由的理由,直至目前您还欠着我这个理由。您愿意现在来清理这笔债务吗?”

“原来这样,这个他也记住了。”汉斯·卡斯托普心想,头却更靠近那些酒迹,一边还弯着一根中指头,用指甲去抠其中的一块。“从根本上讲,我当时大概也希望他发现并且记住,否则不会那么讲。可现在怎么办呢?我的心跳得够厉害的。会来一场国王似的大为震怒吗?也许转而盯住他的拳头更加明智,可能它已举在我头上了吧?我眼下的处境叫做荒诞之极,危险之极!”

突然,他感觉自己右手的手腕让佩佩尔科恩给抓住了。

“这下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想。“呸,可笑,我怎么像头落水狗似的坐在这里!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丝毫没有。要抱怨首先该轮到那个达吉斯坦男人。然后才是这个、那个,再后来才是我。据我所知,他根本还没有什么好抱怨。那么我干吗这样心慌呢?是时候了,快挺起胸来,坦然地正视他威严的面孔,即便仍然对他怀着敬意!”

汉斯·卡斯托普这么做了。那威严的面孔颜色黄黄的,蹙着的额头底下目光黯淡,皲裂的嘴唇流露出痛苦。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小伙子,相互研究着对方的眼神,其中一个仍然抓住另一个的手腕。终于,佩佩尔科恩轻声说:

“您是克拉芙迪娅上次住院时的情人。”

汉斯·卡斯托普再次低下了头,但马上又抬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佩佩尔科恩阁下!要说呢我真是极不愿意欺骗您,也尽可能地避免做这样的事情。真是谈何容易啊。我要证实您的判断吧,那等于吹牛;我要否认它吧,又撒了谎。情况就是这样。和克拉芙迪娅——对不起——和您现在的旅伴,我们曾经一起在这所疗养院里生活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相互并无交往。在我们的关系里,或者讲在我与她的关系里,完全不存在社交性的成分;而且这关系怎么开的头,至今还仍然不清楚。我在思想里从来都只称呼克拉芙迪娅‘你’,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两样。要知道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摆脱教育的束缚——关于这种束缚已经简单谈到过,大胆走近了她,所用的借口是我早已试过的。那是一个戴假面具的狂欢之夜,一个不用对后果负责的夜晚,一个相互可以称‘你’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夜晚,梦幻般地,不顾后果地,‘你’的含义得到了充分发挥。那同时又是克拉芙迪娅离开疗养院的前一个夜晚。”

“充分发挥,”佩佩尔科恩重复着。“您真会……”他放掉汉斯·卡斯托普,开始用指甲尖长的大手手掌按摩自己的两边面孔,按完眼窝按脸颊,按完脸颊按下巴。然后在让酒迹玷污了的被子上合起手来,头侧向一边,也就冲着客人的左边,等于是把脸转向了他。

“我已尽可能给了您正确的回答,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说,“努力认真做到了既不说多,也不说少。对我说来,重要的是让您看到是否把那个大家全都称‘你’的夜晚,那个临别的夜晚当一回事,在一定程度上是灵活自由的;——那是一个打破了所有常规的夜晚,一个几乎从日历脱落了的夜晚,一则所谓的插曲,一个特别的夜晚,一个多余的夜晚,犹如二月份闰月多出来的第二十九天,——这样,如果我否认了您的说法,那也只能算撒了半个谎罢了。”

佩佩尔科恩没有回答。

“我宁愿向您实话实说,”汉斯·卡斯托普在停了一会儿之后又开了口,“哪怕冒着失去您好感的危险;我毫不隐讳,这将对我是一个大损失,我会因此难过,说得明白点:将对我是一个真正的打击,一个可以与当时舒舍夫人不是一个人回院来,而是作为您的旅伴一起回来我所受的打击相比的沉重打击。我宁可冒这样的风险,因为我早就希望把我们之间,把我格外敬重的您和我之间的事情说清楚。这在我看来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您知道,克拉芙迪娅用她略为沙哑的嗓音说出这词儿来时迷人极了,比起缄默和伪装来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所以当您刚才作出判断的时候,我真像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没有回答。

“还有一点,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还有一点促使我希望能跟您开诚布公,就是基于个人的经验,我知道心里不踏实,老是七上八下地犯疑猜,长此下去是多么的恼人。您现在清楚了,在确立眼下这合法的关系之前——自然只有真正的疯子才不尊重这种关系,是谁与克拉芙迪娅一起度过了,一起体验了,一起庆祝了一个狂欢节,一个二月二十九。而我呢却永远也没法搞清楚,也别想弄明白,就是处于同样情况的人都会考虑和估计先前的情况,我原本说的是先前的人,尽管我还知道有一位宫廷顾问叫贝伦斯,他您也许知道在业余画画油画,曾让她多次坐着当模特,最后为她画成功一幅挺棒的肖像,皮肤更画得活灵活现的,咱俩私下讲真叫人再惊讶不过。这件事令我痛心又头疼,直到今天还这样。”

“您仍然爱她?”佩佩尔科恩问,姿势却一直未变,也就是说仍旧侧着脑袋……宽敞的房间渐渐没入了暮色。

“请原谅,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可我对您的感情,我对您极其尊重和钦佩的感情,让我觉得不该对您谈论我对您旅伴的感情。”

“她对您也……”佩佩尔科恩轻轻问,“她今天还对您有这样的感情吗?”

“我不能讲,”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能讲,什么时候她也对我有过同样的感情。这太难以置信。我们曾经对这个话题作过一点肤浅的理论探讨,在谈到女人被动消极的天性的时候。我这个人自然没有多少可爱的地方。什么样的规格品位嘛,——您不妨自己判断!如果说也幸运地有过一次二月二十九的话,那不过是因为女人让男人的首先选择给打动罢了。对此我不妨指出,如果我也自称‘男人’,那我觉得只是自夸和乏味的那一类;而克拉芙迪娅不管怎么讲都是个女人。”

“她特重感情。”佩佩尔科恩嗫嚅着皲裂的嘴唇,喃喃道。

“她对您更是百依百顺,”汉斯·卡斯托普说,“而在这之前完全可能对一些个别的人也这样子,——这个情况嘛谁都必须心中有数,如果他也想……”

“住嘴!”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脸仍然转到一边,但手掌却推向与自己对话的人。“咱们这样子谈论她,难道不卑鄙吗?”

“不不,佩佩尔科恩阁下。不,在这点上我相信完全可以让您放心。这儿谈的只是人性问题嘛——‘人性’即意味着自由和天赋,请原谅,这个词儿可能让人感到别扭;可是情势需要,我最近也难免经常使用它。”

“好,您继续讲吧!”佩佩尔科恩轻声发出命令。

汉斯·卡斯托普也压低了嗓音。他坐在床铺旁边的椅子边沿上,上身倾向那位老国王,两手夹在膝头之间。

“要知道,她可是个天才的女人哦,”他说,“高加索那边那位丈夫——您肯定知道,她在高加索那边有位丈夫——也许是迟钝愚昧,也许是聪明过人,反正承认了她的自由和天赋。我不认识这小子;他这么做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因为既然疾病给了她自由和天赋,她就得遵循疾病的天才原则,而每一个处境相同的人也最好学习她的榜样,不管是对过去或对将来都不发怨言……”

“您没有怨言?”佩佩尔科恩问卡斯托普,同时把脸转向了他……房里暮色渐浓,在他布满皱纹的威严的额头底下,目光更显得微弱黯淡,皲裂的大嘴半张着,很像一张演出悲剧的面具。

“我想跟我没有关系,”汉斯·卡斯托普谦逊地回答,“我说这些的目的是让您别抱怨,佩佩尔科恩阁下,别让过去的事情破坏了您对我的好感。对我来说,眼下重要的就是这个。”

“尽管如此,我无意间必定也给您造成了巨大痛苦吧?”

“如果这是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而且如果我回答是,那它一定不意味着,我不懂得珍惜您的友情;须知,这友情与您刚才谈及的失望痛苦,是紧密相联的呀。”

“我感谢您,年轻人,我感谢您。我珍视您这几句简单却得体的话。不过,如果撇开咱们的友谊……”

“难喽,”汉斯·卡斯托普抢过话头,“再说为了对您刚才的问题作肯定的回答,对我看来也根本没必要忽视我们的友谊。要知道,克拉芙迪娅在另一个男人陪伴下回到山上,这本身就令我不快;这个人换成了您这样一位大人物,自然只是增加了我的不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一些而已。是的,我不否认,我因此很恼火,今天仍然恼火;所以,我才尽量多看事情好的一面,也就是多看我对您真诚的敬重之情,佩佩尔科恩阁下,在我的这些情感中,难免也夹杂一点儿对您的旅伴的怨恨;要知道,女人们才叫不乐意啊,如果她们的情人竟和谐相处在一起。”

“事实上也真……”佩佩尔科恩说,说时用手掌抹抹嘴和下巴,偷着笑了笑,好像舒舍夫人有可能看见他微笑似的。汉斯·卡斯托普也暗暗笑了。随后两人心照不宣,都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这样我最终得以稍稍报复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接着说,“因为就我而言,也真有些理由好抱怨抱怨,——不是怨克拉芙迪娅,不是怨您佩佩尔科恩阁下,而是整个怨我自己的生活,怨我自己的命运。既然有幸获得您的信赖,加之眼下又是这么一个暮色苍茫的特殊时刻,我便愿意试着哪怕至少是暗示性地发泄发泄。”

“您请您请。”佩佩尔科恩很有礼貌地道。汉斯·卡斯托普于是接着往下讲:

“我在山上已经很久很久,佩佩尔科恩阁下,已经很有些年月,——我说不清楚到底多久,但肯定是一些个有生之年,所以我才提到‘生活’,才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刻回顾自己以往的‘命运’。我的表兄,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他的,是一位军人;他生性诚实而善良,可这对他一点没有用,还是死掉了,而我却仍然留在这里。我不是军人,选择的是一种平民职业,您也许听说了,一种理性的、靠得住的职业。这种职业据说甚至能促使各国人民走到一起,可我从来也不特别敬业,我承认。至于不敬业的原因嘛,现在我只想说,它们不清不楚:它们跟我对您旅伴的感情根源纠缠在一起——我坚持这样称呼她,是为了表明我无意于触动目前的权利关系,跟我对克拉芙迪娅·舒舍的感情和特殊关系纠缠在一起;我从来不否认我与她关系特殊,自从我俩四目相遇,我一下子被她迷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称她‘你’了,——她叫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您明白。因为爱她,也为抗拒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屈就了非理性的原则,疾病的天才原则;当然喽,我早已和从来都处于疾病的影响之下,所以就留在了这山上,——我不再清楚已经多久了,我忘记了一切,和一切断绝了关系,和我的亲属、我在平原上的职业以及我的全部未来,断绝了关系。克拉芙迪娅走了,我却等着她,一直在山上等着她,以致平原彻底丢失了我,把我几乎视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当我谈起‘命运’,并斗胆暗示我怎么讲都有理由对当前的状况怀着怨气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些。记得有次读到一个故事,不,是在剧院里看过,一位心地善良的青年——而且跟我表哥一样是个军官,跟一个漂亮的吉卜赛姑娘产生了情感。这姑娘迷人极了,耳朵背后夹着一朵花,是那种放荡野性、谁碰上谁倒霉的女子。她迷得年轻人丧魂落魄,为爱她把什么都牺牲了,当了逃兵不说,还跟着她与走私犯混在一起,彻底地自甘堕落。到了这步田地,姑娘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够了,便勾搭上了一个斗牛士,一个由出色的男中音扮演的堂堂男子汉。结果小军官脸色煞白,衬衫敞着胸口,在马戏棚的门前用匕首刺死了自作自受的女子。我讲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到底怎么偏偏会想起它来呢?”

在听见“匕首”这个词的时候,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稍稍改变了坐着的姿势,把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脸迅速转向客人,眼睛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这时他坐得更端正了一些,用胳膊肘支着身体,说道:

“年轻人,我听见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请允许我就您所讲的老老实实作个声明!我要不是白发苍苍,我要不是疟疾缠身,那您肯定会看见我手握武器,跟您面对着面,来清偿我无意间对您造成的伤害,同时也为我的旅伴清偿她对您造成的伤害;为她做的事我同样要负责。没有问题,我的先生,——您会发现我随时奉陪。不过呢现在情况不行了,请允许我另外提个建议吧。下面我讲。我记得有那么一会儿,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虽说当时我喝了很多酒,——就是讲有那么一会儿,我让您纯真的气质大为感动,已经打算对您提出彼此兄弟般地以‘你’相称了,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这可是操之过急啊。好,我今天提起当初这件事,我回到当初的状态,我宣布当时决定的推迟已经到期。年轻人,我们是兄弟了,我宣布咱俩是兄弟了。您说到过‘你’的全部含义,——咱们相互称‘你’也就该有全部的含义,情感上的兄弟的含义。年老体衰不容我拿起武器来给您以补偿,我就用这种形式补偿您吧,我就用结为弟兄的方式补偿您吧。通常两人结为弟兄是为了对付第三个人,为了对付世人,对付另外某个人;咱俩则愿意因为对某个人的共同感情结为兄弟。端起您的酒杯,年轻人,我却又该端茶杯了,免得再惹是生非……”

说着,他那船长般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朝杯里斟酒,汉斯·卡斯托普诚惶诚恐,急急忙忙地去帮忙。

“端起酒杯!”佩佩尔科恩再一次请求。“用您的手臂与我交叉!您得这个样子喝!把杯干了!——漂亮,年轻人。行了。握住我的手。你满意了吗?”

“那还用说,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回答。一口干一杯叫他感到困难,酒洒到了膝头上,他掏出手巾来擦拭。“我快活极了,我宁肯讲,甚至现在还回不过神来,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个荣幸,——我简直像做梦,坦白地说。这在我是极大的荣幸,——我不知道怎么配得上它,只可能是极其被动的吧,其他方式肯定不行。可不能感到奇怪哟,如果我一开始有历险的感觉,如果我的嘴在用这新的称呼时嗫嚅结巴,——特别是当着克拉芙迪娅的面,她以其女人的德行,也许不会完全赞成这样办……”

“让我来处理吧,”佩佩尔科恩回答。“剩下的只是练习和习惯问题!现在你可以走了,年轻人!离开我,孩子!天黑了,夜已经完全降临,咱们亲爱的她随时可能回来,正是这个时候,你俩碰在一起也许不特别合适。”

“请你保重,佩佩尔科恩阁下!”汉斯·卡斯托普道,随即站了起来。“你瞧,我正克服有理由的拘谨,开始练习这大胆冒失的称呼了。不错,天已经黑了!我可以想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闯了进来,一下子拧开灯,好让理性和人气占据上风,——他就这臭毛病。明天见!我离开你房间时是如此快乐,如此骄傲,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祝你早日康复!你至少会有三天不发烧,在这三天一定能满足生活的所有要求。我真高兴,仿佛我真的是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