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十二章

他心中的烦恼,

葛维司岂能知道。

——乔叟[82]

第二天早上,弗莱德和罗莎蒙德骑马前往斯通大院,要经过一片风光如画的中部平原,那里一眼望去几乎尽是一块块草地和牧场,栽成树篱的灌木仿佛仍充满生机,准备为飞鸟开放茂盛的花果。一些细小的事物赋予了每块田野独特的面貌,使从小看惯它们的眼睛感到格外亲切。僻处一角的池塘水草丛生,树影婆娑,簌簌出声。牧场中央的空地上,高大的栎树独自屹立,投下了一片阴影。壁立的岸边,耸峙着几株白杨。废弃的泥灰岩坑旁边,陡峭的斜坡给牛蒡构成了一片紫红的背景。农家的房顶和草垛攒聚在一起,看不到一条通行的道路,灰色的大门和篱笆一直延伸到边缘的密林深处。一些零星的茅屋,顶上铺着陈旧的茅草,分布在生满苔藓的丘陵和峡谷中,使那里明暗相间,蔚为奇观。我们后来在出外远游中也会见到这种景色,而且还会见得更多,但没有一处会比它更美。这一切就是英国中部一带的人所欣赏的景物,他们从小行走在这中间,也许他们的父亲赶着车,悠闲地经过这儿的时候,他们已站在他的膝盖中间,记住了这些景色。

但不论大路还是小路,都整洁平坦,因为我们已经看到,洛伊克这个教区没有泥泞的小巷,也没有贫困的农户。现在弗莱德和罗莎蒙德骑马走了两英里以后,便进入了洛伊克教区。再走一英里,就可以到达斯通大院,而过了半英里,那所住宅已隐隐在望。这本来应该是一幢青石大公馆,但仿佛它的左翼突然冒出了一些农家房屋,限制了它的发展,使它只得局限在这个范围内,成了一所普通富裕农民的住宅。但远远望去,它还不算难看,因为那一个个尖顶的禾垛,正好与右边一排茂盛的胡桃树相映成趣,取得了对称的效果。

不久他们就发现,门口的环形车道上隐隐停着什么,似乎是一辆轻便双轮马车。

“我的天,”罗莎蒙德说,“真不凑巧,但愿不是姨父那些可怕的亲戚来了。”

“不过事实上正是他们呢。那是沃尔太太的马车,我想,这大概是硕果仅存的一辆黄马车了。每逢我看见沃尔太太坐在车里,我就明白,黄色也可以作丧葬的标志。我觉得,那辆马车比柩车更像柩车。何况沃尔太太总是身披黑纱。罗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家里不可能天天都死人呀。”

“我一点不明白。她根本不像福音派教徒,”罗莎蒙德一边想一边说,仿佛那个宗教观点足以说明她为什么老是戴黑纱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而且她并不穷。”

“自然不穷!那些沃尔家和费瑟斯通家的人,他们都像犹太佬一样富裕呢。我这是就他们这号人说的,因为他们不需要花什么钱。可他们偏偏贪心不足,纠缠我的姨父,生怕有一个子儿落进外人手里。但是我相信,他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沃尔太太在这些远亲眼中,绝对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人物,她对他们也是这样,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在说(不过没有一点傲慢的口气,那是一种不带感情的、压得低低的声音,像是从一团棉花里发出的),她不稀罕“得到他们的好感”。现在,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坐在她亲哥哥的屋子里,她说,在她成为简恩·沃尔以前,她做过二十五年的简恩·费瑟斯通,因此她不能让她亲哥哥的名字给不相干的人随便糟蹋,她有权利讲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费瑟斯通先生说,把手杖放在膝盖中间,挪了一挪假发,一边用锐利的目光瞟了她一眼,这目光似乎像一道寒流,在他身上引起了反作用,害得他连连咳嗽。

沃尔太太不得不暂缓回答,等他平静下来。玛丽·高思把新冲的糖浆给他喝下以后,他开始揉搓手杖的镀金圆头,无可奈何地瞅着炉火。火光照亮了一切,但对沃尔太太那张冰冷发紫的脸却无能为力,它像她的声音一样不带一丝感情,她的眼睛也只是两条裂缝,那嘴唇在讲话时简直一动不动。

“这种咳嗽,医生也治不好,哥哥。这跟我的咳嗽一样,因为我是你的亲姐妹,我们的体质等等都是相同的。但我刚才讲的是,文西太太家的人总不肯老老实实做人,太可惜了。”

“啐!你讲的根本不是这些话。你是说有人盗用了我的名义。”

“如果大家讲的都是真话,那就应该相信才对。索洛蒙哥哥告诉我,米德尔马契到处都在传说,讲那个小文西不守本分,回家以后老是在弹子房里赌博。”

“胡说八道!打弹子算得什么赌博?那是上等人的游戏,小文西不是傻瓜,不会胡来。要是你的儿子约翰去打弹子,那才会上当呢。”

“你的外甥约翰从来不打弹子,也从来不赌钱,哥哥,因此也根本不会输掉几百镑。可是如果大家讲的都是真话,这笔赌账,那位父亲文西先生是掏不出的,只得另想别法。听说,这几年他一直亏本,尽管大家不相信,因为看他照样打猎,还老是请客,排场不小。我听人家说,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对文西太太特别不满,就因为她姑息子女,把他们宠坏了。”

“布尔斯特罗德关我屁事?我跟他的银行从无往来。”

“你听我说,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是文西先生的亲妹妹,人家说,文西先生大多靠银行的钱在做生意。哥哥,你自己也明白,一个女人过了四十岁,帽子上还飘着粉红带子,动不动就要笑,那么轻狂,这实在不成体统。但是纵容自己的孩子,这是一回事,张罗钱替他们还债,又是一回事。人人都说,小文西在用他可能得到的遗产作抵押,向人借债。我不想说这是什么遗产。高思小姐听了我的话,她要搬嘴,悉听尊便。我知道,这些年轻人都搞在一起。”

“对不起,沃尔太太,”玛丽·高思说,“我对流言蜚语没有兴趣,既不想听,更不想传播。”

费瑟斯通先生揉搓着手杖头,发出了一阵短促的、痉挛性的笑声,这跟打惠斯特牌的老手看到对方出错了牌,不免暗暗发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仍注视着炉火,说道:

“谁敢说,弗莱德·文西没有希望得到一笔遗产呢?这么一个又漂亮又活泼的年轻人,完全可以指望得到遗产。”

沃尔太太在回答以前,不觉沉吟了一会儿,这时候,她的嗓音好像得到了泪水的滋润,变得柔和了,尽管她的脸还是干巴巴的。

“不论是不是这样,哥哥,你的名字给人随便利用,我和索洛蒙哥哥不能不感到痛心。再说,你这种病随时可以使你离开我们,有些不属于费瑟斯通家的人,那种跟市场上的骗子差不多的家伙,便公然算计你的财产,指望它落到他们手里。我是你的亲妹妹,索洛蒙是你的亲弟弟,我们却一无所有!请问,如果这样,天理何在,还要不要家族?”说到这里,沃尔太太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不过不太多。

“喂,讲话干脆一点,简恩!”费瑟斯通先生喊道,眼睛盯住了她,“你的意思是说,弗莱德·文西假冒我的名义,说我有一笔遗产留给他,他便凭这作担保,向人借了钱,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这么说过,哥哥,”沃尔太太的声音又变得干涩、生硬了,“这是索洛蒙哥哥告诉我的,昨天晚上他从市场回家,顺便拐到我家中,把麦子的行情告诉我。要知道,我是寡妇,我的儿子约翰尽管一向忠厚老实,但才二十三岁。他这消息的来源是绝对可靠的,说的人也不止一个,有好多个呢。”

“一派胡言!我对这些话一个字也不相信。这完全是捏造的。小妞儿,到窗口看看。我好像听到了马蹄声,看是不是大夫来了。”

“不过捏造的不是我,哥哥,也不是索洛蒙。不论索洛蒙怎么样——我不否认,他有些古怪——他立了遗嘱,立得很对,把财产平分给本家亲族,凡是待他好的,都能得到一份。不过据我看,有些人更应该及早作好安排。索洛蒙对自己的打算没有保守秘密。”

“这更见得他是个傻瓜!”费瑟斯通先生答道,似乎有些吃力,终于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使玛丽·高思不得不守在他身边。这样,她没能看到,骑了马刚来到门口石子路上的是谁。

费瑟斯通先生的咳嗽还没停止,罗莎蒙德已进了屋子,她穿一身骑装,显得神采奕奕。见到沃尔太太,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后者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好,小姐!”罗莎蒙德向玛丽笑笑,默默点了点头,便站在那儿,等姨父咳嗽停了,让他自己看到她。

“嗨,小姐,”他最后说,“你今天脸色不错。弗莱德在哪里?”

“在照料马。他立刻就来。”

“坐下,坐下。沃尔太太,你可以走了。”

有些邻居骂彼得·费瑟斯通是老狐狸,但即使这些人也从没指责他虚情假意,他的妹妹对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早已司空见惯,知道这代表了他对同胞手足的看法。确实,她自己也经常这么想,觉得在家族之间不必敷衍应酬,可以直截了当,这是符合上天的意旨的。她慢慢站起身子,没有一点不满的表示,用她一贯的、像裹在棉花里的单调嗓音说道:“哥哥,我希望新大夫能使你恢复健康。索洛蒙说,他的才能得到了不少人的夸奖。我相信,我是希望你康复的。只要你说一声,你的亲妹妹和你的亲外甥女马上会来照料你,她们比任何人可靠。丽贝卡,乔安娜,伊丽莎白,都可以随叫随到。”

“呃,呃,我没忘记她们,你瞧,我全都记得,她们每一个都又丑又黑。她们是想要一些钱吧,呃?我们这个家族,没有一个女人生得俊俏,但是费瑟斯通家,钱总是有一些的,沃尔家也不错,沃尔也有钱。他是一个会赚钱的家伙。呃,呃,钱是能孵鸡的蛋,如果你身后留有一点钱的话,得把它放在暖和的窝里。再见,沃尔太太。”

说完以后,费瑟斯通先生把假发的两边使劲往下拉,好像要遮住耳朵似的。他的妹妹只得在这一席庄严的至理名言中,默默退出屋子。尽管她对文西家,对玛丽·高思充满了嫉恨,在她精神的浅滩的最底层,还是残留着一点信念,认为她的哥哥彼得·费瑟斯通总不致完全不顾骨肉之情,不把主要的财产留给自己人,要不,为什么他在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发现了锰矿等等,成了大财主以后,上帝要带走他的两个妻子,不给他留下一个子女呢?如果她的哥哥彼得去世之后,到了礼拜日,大家会在洛伊克教区的教堂里听到,他把自己的财产都给了别人,那为什么还要有这么一所教堂,让沃尔家和波德雷尔家的人世世代代坐在一排座位上,又让费瑟斯通坐在他们旁边呢?这种不合情理的事,人的头脑是永远无法接受的,这么荒谬的后果也是经不起严格推敲的。可惜偏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常常使我们大吃一惊。

弗莱德进屋时,老人瞧着他,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特别,年轻人往往自作聪明,认为这是对他的翩翩风度十分满意的表现。

“你们两位小姐出去一会儿,”费瑟斯通先生开口道,“我要和弗莱德谈谈。”

“上我屋里去,罗莎蒙德,你不要怕,冷一会儿没有关系。”玛丽说。两个女孩子不仅从小熟识,而且后来又在郡里同一所学校读书(玛丽是工读生),因此她们有不少共同的回忆,很喜欢在一起促膝谈心。确实,罗莎蒙德到斯通大院来,这种谈心也是目的之一。

老费瑟斯通直等房门关上以后,才开始谈话。他继续端详着弗莱德,眼睛仍那么忽闪忽闪的,脸上装出一副他常有的怪模样,一会儿蹙紧眉头,一会儿张大嘴巴,讲话的时候嗓音低低的,好像一个告密者在等待善价而沽,不像一个生气的长辈。他这个人是哪怕自己遭到了侵犯,也不会萌发强烈的道义上的愤怒的。在他看来,别人想占他的便宜,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他也不是好好先生,不会让人随便摆布。

“那么,先生,你是拿我的田地作抵押,借了利息十厘的债,预备等我一死,就卖掉田地还债啦,是吗?你以为我活不长了,比如,十二个月。但我还能更改我的遗嘱呀。”

弗莱德的脸蓦地红了。他没有用这方式借过钱,因为他还没有这么不顾体面。但是他记得,他仿佛满有把握似的说过(这把握也许比他现在记得的还大一些),等费瑟斯通一死,有一部分田地会落到他手里,将来他便可以用它来偿还目前的债。

“姨父,我不明白你这是指的什么。我从来没有用这种靠不住的办法借过钱。请你最好解说一下。”

“不,先生,应该解说的是你。我向你讲清楚,我还可以更改我的遗嘱。我的头脑很清醒,还能计算复利,也还记得每一个傻瓜的名字,就像二十年前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不满八十岁。好吧,你必须说明这不是事实。”

“我已经说明过了,姨父,”弗莱德回答,有些不耐烦,他没有想到,他的姨父连说明和证明也分不清,他只知道老费瑟斯通从来没有混淆过这两个词,不少傻瓜把他的说明当作证明,还常常惹得他惊讶不止呢,“我可以再说明一遍,这纯粹是愚蠢的鬼话。”

“这能说明什么!你必须拿出证据来。这消息的来源是可靠的。”

“那你把这个可靠的人告诉我,让他说明,借钱给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证明这一切全是捏造的。”

“我认为,那个人相当可靠,米德尔马契发生的事,他大多清楚。这就是那位乐善好施、信心坚定的正人君子,你的姑夫。现在你没有话说了吧!”讲到这里,老费瑟斯通得意扬扬,乐得连心都跳了。

“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

“不是他还有谁,呃?”

“那么大概是他教训我的时候,随口讲了几句,别人便添枝加叶,把它编成了这个谎话。他们能指出,他讲过借钱给我的人是谁吗?”

“你放心,假如有这个人,布尔斯特罗德是知道的。但也可能你只是打算用这条件借钱,不过还没借成,假如那样,布尔斯特罗德也会知道。你让布尔斯特罗德给你写一张证明,说他不相信你曾经答应人家将来用我的田地偿还债务。这你该满意了吧!”

费瑟斯通先生发现他的头脑还完全管用,心里得意非凡,但又不便形诸颜色,只得靠脸部的肌肉发泄这种情绪,以致露出了各种各样的怪相。

弗莱德给弄得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姨父,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跟别人一样,把许多无中生有的事信以为真,何况他对我怀有成见。我要他写一张条子,说明他不知道任何事实可以证明你刚才讲的消息,这不难办到,尽管这也会引起不快。但是要求他说明,他相信我会做什么或不会做什么,这恐怕就不易办到了。”弗莱德停了一下,忽然急中生智,想利用姨父的虚荣心,于是说道:“而且一个上等人也不宜提出这类要求。”

但结果他还是失望了。

“嘿,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宁可得罪我,不肯得罪布尔斯特罗德。可他算得什么?我从没听说,他在这一带有过田地。一个投机商人!只要魔鬼不给他撑腰,他随时可以垮台。我知道,他的宗教是什么,他就是要全能的上帝帮他搞钱。这是白日做梦!有一件事我每次走进教堂,心里都十分亮堂,那就是:全能的上帝从来不离开田地。他创造田地,授予田地,他使人们谷物丰收,牛羊成群。但是你偏要走歪门邪道。你喜欢布尔斯特罗德和投机买卖,看不起费瑟斯通和田地。”

“请你原谅,姨父,”弗莱德说,站起身子,背对着炉火,用马鞭打打靴子,“我既不喜欢布尔斯特罗德,也不喜欢投机买卖。”他说话时绷紧了脸,觉得无计可施。

“算了,算了,你没有我也可以,这已经很清楚了,”老费瑟斯通说,实际很不乐意,对弗莱德脱离他完全独立的可能性怀有戒心,“你既不想要一寸土地,使你变成一个乡绅,不致成为挨饿的牧师,也不稀罕随时从我这里拿到一百英镑。那好吧,反正我都一样。只要我高兴,我的遗嘱可以修改五次;我的钞票还是留在窝里孵鸡的好。随你的便,我反正都一样。”

弗莱德的脸又红了。费瑟斯通有时会给他一点钱,何况从眼前而论,他觉得,马上到手的钞票比遥遥无期的田地更加重要,不能等闲视之。

“姨父,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的一切好意,我从来没有不放在心上。事实恰好相反。”

“很好。那你应该证明这一点。你得把布尔斯特罗德的信给我拿来,信上要写明他不相信你有不端行为,曾经用我的田地抵押借款。记住,要是你有这种借据落在外边,别怪我,你休想拿到我一个钱。就这样!这是交换条件。现在,把你的胳臂给我,我想在屋里走走。”

弗莱德尽管有些恼火,心地还是相当善良的,他对这个没有人爱、没有人尊重的老人,有些怜悯,看到他拖着浮肿的腿在屋里蹀躞,尤其感到不忍。他伸出胳臂的时候,心想他自己要是身体这么衰弱,宁可不要活这么大年纪。他心平气和地扶着老人,先是站在窗口,听他对珍珠鸡和风信标发表几句老生常谈,然后站在书架前面,书架上只有不多几本书,其中最贵重的,便是深色皮面精装本的约瑟福斯[83]和科尔佩珀[84]的集子,克洛普斯托克[85]的《弥赛亚》,另外还有几本《绅士杂志》[86]。

“把这些书名念给我听听。来吧!你是大学生呢。”

弗莱德念了书名。

“小妞儿干吗还要别的书?你给她带那些书来干吗?”

“她爱读那些书,姨父。她非常喜欢读书。”

“太喜欢了,”费瑟斯通先生说,有些不满,“她坐在这儿不是陪我,是在看书。我只得制止她。这儿有报纸,她可以大声念给我听。我想,这够她读一天的了。我看到她一心看她的书,实在受不了。你记住,别再给她拿书来,听见没有?”

“是,姨父,听见了。”以前弗莱德也听到过这类命令,但一向阳奉阴违,并未照办。现在他也不打算照办。

“你按一下铃,”费瑟斯通先生说,“让小妞儿下来。”

罗莎蒙德和玛丽的谈话,节奏比两位先生的快得多。她们不想坐下,只是站在靠窗的梳妆台前面。罗莎蒙德摘下帽子,理了理她的面纱,用尖尖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头发——它显得那么柔软美丽,既不是亚麻色,也不是橙黄色。镜中的她和镜外的她,像遥遥相对的两个仙女,使站在她们角上的玛丽·高思更显得平凡无奇。两位仙女用蓝莹莹的眼睛互相对视着,那些眸子真像蓝天一样深不可测,足以容纳一个想象丰富的旁观者赋予它们的各种美妙含意,又足以隐藏它们的女主人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太美妙的含意。在米德尔马契,罗莎蒙德那娇嫩白皙的容貌是很少人比得上的;至于那苗条的身材,那么在骑装的配合下,更显得婀娜多姿,富有曲线感。确实,除了她的弟兄,米德尔马契的多数青年都认为,文西小姐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美女,有些人还称她安琪儿。相反,玛丽·高思有的只是一般凡人的相貌,她皮肤黝黑,鬈发乌油油的,又粗又硬,身材又矮。如果为了抵消这一切不足,硬说她性情贤惠,那未免也是不实之词。不美和美一样,既有自己的动人之处,也有自己的不良习性。它往往容易伪装和善,或者撕下一切伪装,露出愤愤不平的狰狞面目,因为不论怎么说,给人呼作丑丫头,而你的朋友却被奉承为可爱的少女,对比之下难免产生一种反应,使你在言谈举止上有失稳重,不能实事求是。玛丽现年二十二岁,在这种岁数,她当然还没有达到那种炉火纯青的境界,可以对一切置之度外,接受通常向这一类少女提出的闺训,自叹命薄,承认她们只是掺在美女中间的大量杂质,应该怀着自我捐弃的美德,听从上天的安排。她精明机灵,但对一切总带有一丝冷嘲热讽的意味,这种情绪固然变化不定,但从不会完全消失,只有对某些人,她才会在感激的热流冲击下,改变这种态度,因为这些人从不向她谆谆告诫,说她应该知足,而是用自己的行动使她感到知足。随着成年期的到来,她的容貌已有所改善,显示了一种美好的光彩,这是我们所有的母亲们,不论戴的帽子是否漂亮,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有所表现的神色。伦勃朗看到她,一定乐于替她画像,使她那粗犷的相貌从画布上发出智慧和正直的光芒。因为正直,那种光明正大的美,正是玛丽最主要的优点,她既不想制造错觉,取悦于人,也从不想入非非,自我陶醉。每逢心情舒畅的时候,她还不惜拿自己来打趣。当她和罗莎蒙德正好并排出现在镜子里的时候,她大笑道:

“罗莎,我在你旁边简直成了一块小黑炭!我最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别这么说!谁也不会注意你的外表,你既聪明,又能干,玛丽。美貌实际没有多大意义。”罗莎蒙德说,向玛丽扭过头去,但其实她还在顾影自怜,欣赏自己的脖子在镜子中出现的新形状。

“你这是指我的美貌吧。”玛丽有些自我解嘲似的说。

罗莎蒙德心想:“可怜的玛丽,她把人家的好意都当作恶意了。”然后开口说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还不是当管家婆,倒咳嗽药水,假装温柔,对一切表示心满意足,然后让大家讲我的坏话。”

“这种生活确实太委屈你了。”

“不,”玛丽斩钉截铁地说,把头稍稍一仰,“我认为,我的日子比你们的摩根小姐过得还愉快一些。”

“对,不过摩根小姐不如你那么有意思,而且年纪不轻了。”

“我看,她只要自己觉得有意思就成了,再说,我根本不相信,一个人年纪大一些,就应该逆来顺受。”

“当然不是这样,”罗莎蒙德一边想一边说,“我倒是奇怪,这些人看不到一点希望,怎么还活得下去。不用说,宗教是一种支持的力量。但是,”她又说,脸上出现了酒靥,“玛丽,这跟你根本不同。你还会有人向你求婚的。”

“难道有谁告诉你,他打算向我求婚来着?”

“当然没有。我的意思只是说,有一位先生几乎天天见到你,他可能会爱上你。”

玛丽的脸色有点变了,但这主要是她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变化造成的。

“难道天天见面就该产生爱情?”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倒认为,这往往是彼此讨厌的原因。”

“不会,只要他们为人有趣,讨人喜欢。我听说,利德盖特先生就有这两个特点。”

“哦,利德盖特先生!”玛丽说,毫不迟疑地表示了她的冷淡。接着,为了不让罗莎蒙德这种不老实态度得逞,她又说道:“你无非是想打听他的消息罢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在这件事上根本谈不到喜欢不喜欢。要我喜欢,首先至少得对我亲切一些才成。我还不致这么大方,会喜欢一个跟我讲话时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的人。”

“难道他这么傲慢不成?”罗莎蒙德说,心里很满意,“你可知道,他是上等人家出身呢?”

“不知道,他没有抬出这块招牌作他的理由。”

“玛丽!你是个最别扭的女孩子。那么他的相貌怎么样?你描摹给我听听。”

“要描摹一个人,谈何容易!我只能给你开一张清单:浓眉毛,黑眼珠,直直的鼻子,又浓又黑的头发,又大又硬又白的手,还有……让我想想……哦,口袋里揣着一块精致的麻纱手帕。不过你马上可以看到他。你知道,这已快到他来看病的时候了。”

罗莎蒙德的脸有些红了,但她又带着沉思的神色说道:“我宁可一个人傲慢一些。我受不了那种老是恭维你的年轻人。”

“我没有对你说,利德盖特先生是个傲慢的人。不过正如法国小姐常说的,il y en a pour tous les gots[87],要是有哪一位小姐会选择某种自负作她的爱好,那么我想,这就是你了,罗莎。”

“傲慢不是自负,我认为弗莱德才是自负呢。”

“我不希望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他应该留神一些才好。沃尔太太刚才告诉姑父,说弗莱德很不可靠。”玛丽这话流露了一个少女情不自禁的心理,她一时性急,不暇仔细考虑。她讲“不可靠”时,口气中包含着一种隐隐的忧虑,她满心希望罗莎蒙德能够说些什么,打消她的顾虑。但沃尔太太那些阴险的挑拨究竟如何,她又故意避而不谈。

“哦,弗莱德本来就要不得!”罗莎蒙德说。这样不适当的话,除了玛丽,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你所谓要不得是指什么?”

“他这么不求上进,害得爸爸大发脾气,他还说他决不当牧师。”

“我认为弗莱德是完全对的。”

“玛丽,你怎么能说他是完全对的?我一直以为,你对宗教是有认识的。”

“他不适宜当教士。”

“但他应该成为教士。”

“原来这样,那么他不是他应该成为的那种人。我知道,他这种情况并不是绝无仅有的。”

“但是没有人会赞成这种人。我不愿嫁给教士,但世界上必须有教士。”

“然而这并不能证明,弗莱德应该当教士。”

“可是爸爸栽培他,是为了让他当教士!你倒想想看,要是爸爸没有财产留给他呢?”

“这用不着想,我完全明白。”玛丽冷冰冰地说。

“那你还袒护弗莱德,这就怪了。”罗莎蒙德说,还想发挥下去。

“我不是袒护他,”玛丽笑道,“我是袒护教会,不让他这种人混进去当教区牧师。”

“不过他当了教士,自然会不一样。”

“对,他会变成一个大伪君子,现在他还不是呢。”

“跟你说什么也是白搭,玛丽。你总是站在弗莱德一边。”

“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他一边?”玛丽说,脸上堆起了笑容,“他也会站在我一边。他是唯一肯替我着想,不怕别人讲闲话的人。”

“你使我感到很不安,玛丽,”罗莎蒙德说,露出忧虑重重、体贴入微的神色,“不过我绝对不告诉妈妈。”

“你不告诉她什么?”玛丽生气地说。

“玛丽,你不要发脾气呀。”罗莎蒙德说,还是那么温柔。

“如果你那位妈妈怕弗莱德向我求婚,你不妨告诉她,哪怕他向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何况他目前还不会这么做,我明白这点。以前他当然也没这么做过。”

“玛丽,你总是火气这么大。”

“你也总是这么叫人生气。”

“我?我什么地方待错你啦?”

“嘿,永远不错的人总是最叫人生气的。铃响了,我想我们可以下楼了。”

“我不想跟你斗嘴。”罗莎蒙德说,戴上了帽子。

“斗嘴?真没来由,我们又没有争吵。要是一个人有时不能发发脾气,那还算什么朋友?”

“要不要我把你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随你的便。我没有说过一句怕你重复的话。不过现在还是下楼去吧。”

这天早上,利德盖特先生来迟了,但两个客人也待了好久,他们仍可以见到他,因为费瑟斯通先生要罗莎蒙德唱支歌给他听,她又那么殷勤,唱过《家,甜蜜的家》(这是她最讨厌的)以后,还主动给他唱了一支他爱听的歌:《流吧,闪光的溪水》。这位精明冷酷的老爷子奥弗里奇[88]爱听小姑娘唱感伤的歌曲,认为这对她们是合适的装饰品,而且认为感伤是一首歌曲必不可少的条件,有了它就大体不错了。

费瑟斯通先生还在称赞最后那首歌,说小姑娘的嗓子像画眉一样清脆,这时,利德盖特先生的马已到达窗外。

他天天上门给老人看病——这个老人不肯相信,即使医生本领高超,也无法叫他“起死回生”——这种枯燥的例行公事,使他感到索然无味,而且他从来没有想到米德尔马契会有什么窈窕淑女,就因为这样,罗莎蒙德的突然出现,在他心中取得了特殊的效果。他一进屋,老费瑟斯通便得意扬扬,赶紧介绍,说这是他的外甥女,尽管他对玛丽·高思从没想到有介绍的必要。罗莎蒙德的举止那么优美文雅,这不能不引起利德盖特的注意:她落落大方,毫不理会老人那种庸俗的吹捧,态度端庄持重,始终不让那两个酒靥在不恰当的时刻跑到她的面颊上来,直到稍后她跟玛丽谈话时,它们才出现。她跟玛丽显得亲密无间,以致利德盖特对这个从没得到过他青睐的小姑娘也刮目相看,迅速瞟了她一眼,等他回过头来,他又发现罗莎蒙德那双眼睛温情脉脉,那么可爱。只是不知为什么,玛丽一直气呼呼的,很不高兴。

“罗莎小姐刚才给我唱歌来着,大夫,你不反对唱歌吧?”费瑟斯通先生说,“我觉得,它比你的药更有效验。”

“但这使我忘记了时间,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罗莎蒙德说,站起来取她的帽子——刚才唱歌以前,她已把它脱下,以致她那鲜花似的头,配着洁白的花梗,在一身骑装顶上更显得风姿绰约,十分秀丽,“弗莱德,真的,我们必须走了。”

“很好。”弗莱德说,他本来心里有事,并不起劲,早想走了。

“文西小姐是音乐家?”利德盖特说,眼睛一直盯着她。(罗莎蒙德知道她正被人注视着,为了适应这新的情况,她把身上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调动了起来。她天生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浸透着这种才能,她甚至把自己变成了角色,以致扮演得出神入化,连她本人也不再意识到这就是她自己。)

“米德尔马契最好的音乐家,我敢担保,”费瑟斯通先生说,“不论谁都比不上她。弗莱德,是吗?你说说看,你的妹妹怎么样?”

“恐怕我的话不足为据,姨父。我的证明是毫无用处的。”

“米德尔马契的标准是并不太高的,姨父。”罗莎蒙德说,显得满不在乎,一边走去取她的马鞭,它放在远处墙角边。

利德盖特立即猜到了她的意图,抢前一步,先拿到了马鞭,转身递给她。她弯弯腰,瞧了他一眼:他无疑也在看她,他们的眼睛相遇了。这种神奇的会合绝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它像漫天迷雾中突然闪现的一道灵光。我想,利德盖特变得比刚才又苍白了一些,但罗莎蒙德却满脸通红,一阵惊异之感涌上了心头。这以后,她确实想走了,在跟她的姨父握手告别时,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蠢话。

然而这种结果,正是罗莎蒙德事前所想望的,她认为这就是心心相印,是爱情的萌芽。自从那位重要的新人来到米德尔马契,她已在为自己描画美丽的远景,刚才那个场面便是必要的第一章。凡是外来的人,不论是船只失事遇难后,攀在一根浮木上漂来的,或者是前呼后拥,在警卫森严中光临的,都会在这位少女的心头勾起无穷的遐想,而当地的公子哥儿尽管想挤进这颗芳心,仍会被拒诸门外。对于罗莎蒙德的爱情狂想曲,外地人是绝对必要的,它所向往的情人和新郎,从来不是米德尔马契人,他的社会身份也与她的截然不同。到了最近,确实,这种构想已逐渐具体化,对方应该是一位从男爵的亲戚。现在,她和这位陌生人见面了,事实证明,现实比预想动人得多,罗莎蒙德毫不怀疑,这是她一生新纪元的开始。她相信,她心中出现的是爱情觉醒的征兆,而利德盖特先生对她一见钟情,更是合乎情理的。这种事常常发生在舞会上,那为什么不能在大白天,当皮肤显得特别鲜嫩的时候发生呢?罗莎蒙德虽然不比玛丽大,但已有不少人爱过她,然而从她来说,她始终冷若冰霜,对年方弱冠的公子和年已不惑的鳏夫,同样百般挑剔,不肯俯就。这时突然出现了利德盖特先生,他完全符合她的理想,又跟米德尔马契全然无关,天生具备一种世家子弟的潇洒风度;他拥有的亲戚关系,那种等级身份,也是中等阶级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又才华出众,能够使这么一个人拜倒在自己脚下,更是无上的光荣。确实,这是一个使她感到特别新鲜的人物,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生动活泼的情趣,这是比想象中的任何“也许”,那种她习惯于用来跟现实对抗的海市蜃楼更动人的。

这样,在骑马回家时,兄妹俩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想讲话。罗莎蒙德的思考往往从虚无缥缈的前提出发,她一旦找到合适的地基,就会运用她细致绵密、真实生动的想象力,构筑自己的大厦。他们骑马走了还不到一英里,她已穿上礼服,进入了婚后生活,她的家,根据她的决定,住在米德尔马契;她还看到她怎样前往外地,拜访她丈夫的高贵亲戚。至于他们那待人接物的文雅举止,她是完全可以学会的,就像她在学校里能够完成自己的学业一样,这样,她就为自己更渺茫的升级作好了准备,而这种升级最后总是会到来的。在她的想象中,没有经济问题,更没有庸俗的事物。她所关心的只是她认为美好的一切,至于要为此付出的钱,她自然不屑考虑。

弗莱德却相反,他正在为现实操心,这是连他丰富的幻想也无法立即加以消除的。费瑟斯通的愚蠢要求使他走投无路,他不想照办,但后果不堪设想,甚至比满足老人的要求更糟。他的父亲对他已经很不满意,要是由于他,他家和布尔斯特罗德家变得更加冷淡,那么父亲对他的不满也会更大。再说,他自己又不愿向姑父布尔斯特罗德求情,而且,也许在酒酣耳热之际,他确实就费瑟斯通的财产说过不少傻话,结果给人添油加酱作了汇报。弗莱德觉得他实在是自讨苦吃,当初拼命吹牛,把费瑟斯通这种古怪的老守财奴的遗产当作靠山,以致现在只得在他的命令下,乞求别人的证明。但是……遗产!他确实指望得到遗产,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他就翻不了身了。何况他最近又欠了一笔债,弄得天天如坐针毡,不过刚才老费瑟斯通似乎已提出了交换条件,愿意替他还债。事情其实微不足道,他欠的债数目很小,甚至他希望得到的遗产也极其有限。弗莱德认识一些人,他简直不好意思把这么小的困难告诉他们。这样思前想后,他自然产生了一丝愤世嫉俗的情绪。他命中注定是米德尔马契一个制造商的儿子,而且将来什么家产也继承不到,可是梅因沃林和维安那帮家伙……生活实在太不公平了,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满心想得到一切最好的事物,前途却如此渺茫!

弗莱德没有想到,布尔斯特罗德的名字出现在这件事中,纯粹是老费瑟斯通杜撰的鬼话。不过这一点对他的处境无关紧要。他的看法十分简单:老人是要显显威风,存心折磨他,或者是出于幸灾乐祸,巴不得他和布尔斯特罗德搞坏关系。弗莱德认为,他已看透了姨父费瑟斯通的灵魂,其实他看到的,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心情的反映。要了解别人的灵魂,对年轻人说来,并不那么容易,他们的认识大多是由他们的主观愿望构成的。

弗莱德跟自己辩论的主要问题是:他应该告诉父亲,还是不让父亲知道,自行解决这难题。也许沃尔太太讲过他的坏话,要是玛丽·高思把沃尔太太的话告诉了罗莎蒙德,那么它一定会传到父亲耳中,父亲也肯定要向他盘问。于是他趁他们放慢步子的时候,问罗莎蒙德道:

“罗莎,玛丽告诉你,沃尔太太讲过我什么吗?”

“是的,她确实讲过。”

“讲什么?”

“讲你是一个很靠不住的人。”

“就这么一点?”

“我觉得这已经够了,弗莱德。”

“你相信她没有讲别的吗?”

“玛丽没有提到别的。但是说实话,弗莱德,你应该感到害羞。”

“算了,这不过是造谣中伤!你不要来教训我。玛丽对这些话怎么说?”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对玛丽的话这么重视,你对我却这么粗暴,我不想说。”

“我当然重视玛丽的话。她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女孩子。”

“不过我始终认为,她不是一个合适的爱人。”

“男人心目中的爱人,你懂得什么?女孩子永远不会懂得。”

“弗莱德,至少我得劝劝你,你还是别爱她的好,因为她说,哪怕你向她求婚,她也不会答应。”

“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向她求婚呢。”

“我知道这使你很难过,弗莱德。”

“没有的事。要是你不惹她生气,她不会说这种话。”

到家以前,弗莱德已得出结论,他应该把事情尽可能简单地告诉父亲,也许他肯承担这不愉快的责任,找布尔斯特罗德谈一下。

* * *

[1] 弗朗西斯·鲍蒙特(1584—1616),约翰·弗莱彻(1579—1625),均为英国的诗人和剧作家,曾合作编写剧本多种。《少女的悲剧》讲一个年轻女子伊娃德涅被国王占为情妇,后国王又把她嫁给青年贵族亚明托,企图用他来掩护自己。成婚之夜,伊娃德涅向亚明托说明真情,拒绝与他同房,除非他能杀死国王。亚明托出于对国王的忠诚,保守着这个秘密。后来伊娃德涅的哥哥说服她杀死了国王。这里引用的两行出自该剧第四幕第一场,是伊娃德涅在杀死国王前,向亚明托吐露心迹。

[2] 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也是著名的思想家、散文作家。《思想录》是他就宗教问题写下的一些随笔,在他死后,被整理出版,流传极广。

[3] 杰里米·泰罗(1613—1667),英国著名神学家,著有《圣洁生活之规范及实践》等书。

[4] 罗伯特·庇尔(1788—1850),英国十九世纪上半叶的重要政治家,托利党人。当时英国排斥天主教,对天主教徒的政治权利实行各种限制,因此发生了争取天主教徒平等权利的运动。庇尔起先对所谓“天主教徒解放法案”持反对态度,但在任内政大臣后,于一八二九年三月在议会发表演说,支持该法案,并促使它于四月间获得通过。本书的情节,按作者的设计,大致开始于一八二九年十月,离庇尔的所谓“新态度”大约半年多一些。

[5] 指公元一世纪,耶稣的使徒传教和创建教会的时期。守斋是指一天只吃一顿饱饭,使人经常处于半饱状态,这是早期基督教的一种虔修方式,天主教保持了这个传统,一年中守斋的日期甚多,新教则大多不要求守斋。

[6] 理查德·胡克(1554?—1600),英国国教会著名神学家,后世尊重他的为人,在他的墓碑上称他为“贤明的胡克”。他娶的妻子是一个愚蠢而粗鲁的女人,使胡克遭受了许多不幸。

[7] 弥尔顿在双目失明后,性情怪僻,与他的女儿们经常发生龃龉,本书第七章亦提及此事。

[8] 英国文学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虚构的郡名。

[9] 法国有一位著名的新教神学家和古典学者伊萨克·卡苏朋(1559—1614),他生在日内瓦,死在英国,曾得到英王詹姆士一世的礼遇。他著述宏富,曾大量编纂和阐释古代著作,但价值不大,在他死后,大多已被人遗忘。乔治·爱略特一八四九至一八五〇年旅居日内瓦时,研究过伊萨克·卡苏朋的著作和为人。有的研究者认为,作者使用这人名,是为了强调两者的不同,因为历史上的卡苏朋是一个伟大的学者,比书中的卡苏朋早了两百多年,而成就大大超过后者。

[10] 英王查理一世的王后(1609—1669),查理在资产阶级革命中被处决后,她流亡法国。

[11] 见《新约·启示录》第四章。

[12] 见《堂吉诃德》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13] 汉弗莱·戴维(1778—1829),英国著名化学家,在电解物质方面做过各种实验。他的《农业化学》研究电对植物生长的作用。

[14] 约翰·卡特赖特(1740—1824),英国海军将领,鼓吹议会改革、解放黑奴等。

[15] 指英国著名哲学家约翰·洛克(1632—1704)。

[16] 罗伯特·骚塞(1774—1843),英国著名湖畔诗人之一。曾游历西班牙、葡萄牙等地,研究伊比利亚半岛的历史及文学,著有《伊比利亚半岛战争史》。

[17] 基督教的一个教派,由法人韦尔多(?—约1217)所创建,又称“里昂穷人派”,流行于瑞士、法国南部、意大利北部一带。

[18] 威廉·韦尔伯福斯(1759—1833),英国下议院议员,福音派教士,博爱主义者,反对奴隶制度,曾在英国建立反奴役协会。

[19] 《失乐园》第七卷叙述天使长拉斐尔向亚当和夏娃提出警告之后,给他们讲上帝创造世界万物的经过。这里引的几行在该卷开端部分。

[20] 古希腊医学家,号称“医学之父”。他的著作极多,号称“希波克拉底文献”,但很多都不是他写的。一五二六年,他的著作第一次在威尼斯印行时,数量便少得多。

[21] 这是英国《公祷书》序言中的话。英国在宗教改革时期,为适应国教化的需要,不再用一般人所不理解的拉丁文做祈祷,改用本国语言。

[22] 雅克-贝尼涅·波舒哀(1627—1704),法国天主教徒和作家,曾任主教和宫廷教师,著作极多。

[23] 奥古斯丁(354—430),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神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写有《忏悔录》《论上帝之城》等。

[24] 《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曾七次出外航海,时常受骗上当,经历了不少惊险的遭遇,但都化险为夷,回到了巴格达。

[25] 指十九世纪初,英国工人、农民为反抗压迫,多次捣毁机器和焚烧地主庄园的事。

[26] 拉姆奴斯是古希腊雅典附近的一个村庄,相传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居住的地方。

[27] 希腊维奥蒂亚一带的山脉,与帕那索斯同为缪斯居住的地方。

[28] 指英国议会选举改革法案通过(1832年)以前。

[29] 克绿哀原为古希腊作家隆古斯所写牧歌式爱情故事《达夫尼斯和克绿哀》中的牧女。斯特雷方则是英国诗人西特奈(1554—1586)的《阿卡犹亚》中一个失恋的牧童的名字。后来克绿哀和斯特雷方便经常作为牧歌中的男女主人公。

[30] 撒拉是亚伯拉罕的妻子,见《旧约·创世记》。多加是《新约》中的一个女信徒,《使徒行传》第九章说她“广行善事,多施周济”。《圣经贤女懿德录》是辑录这类妇女事迹的,出版于一八一三年。

[31] 约翰·劳顿(1783—1843),苏格兰园艺学家及建筑学家,著有《农村住房设计大全》等书。

[32] 《圣经》中的著名乞丐,见《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33] 让·弗雷德里克·奥贝兰(1740—1826),法国新教教士,以在他的教区中推广教育,提高农民生活闻名。

[34] 本书各章的题词,凡未注明出处的,均系乔治·爱略特本人所写。

[35] 十七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小说。在这书中,作者通过一个梦,用寓言的手法描写了一个名叫“基督徒”的人,在前往圣城路上遇到的种种艰险,同时也对英国的现实作了讽刺。

[36] 指天国,见《新约·启示录》。

[37] 塞缪尔·罗米利(1757—1818),英国法学家及律师,曾致力于改革刑法,废除不合理的法律。他关于死刑的论述,后来推动了英国的刑法改革。一八三二年,英国废除对偷羊者处以死刑的规定,便得力于他的理论。

[38] 即指罗伯特·庇尔,他是托利党的党魁,当时任内政大臣,但在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以威灵敦为首的托利党内阁就垮台了。

[39] 托斯塔多斯·阿尔封索斯(?—1454),西班牙著名学者,曾注疏《圣经》等书。

[40] 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基督教著名神学家,著有《神学大全》等书。

[41] 罗伯特·伯顿(1577—1640),英国教士及作家,主要因《忧郁症解剖学》一书闻名。该书号称是研究忧郁症的病因及症状的医学论著,实际是对当时社会生活及思想的描绘,文笔幽默风趣,引用了许多古代文献,成为一部博学的著作,受到历史学家的赞扬。全书共三卷,第一卷论述忧郁症的定义、原因、症状等。

[42]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中的牧女,后来用作一般恋爱中的少女的名字。

[43] 基督教会根据《圣经》所说,农副产品十分之一属于上帝,因而规定在教区内征收什一税,税收所得全归教区长所有。在英国,直至一八三六年才颁布《什一税减免法》,略有减轻(现已废除)。

[44] 英国国教的信条,号称“三十九条信纲”。

[45] 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以雄辩著称。

[46] 盖依·福克斯(1570—1606),英国的天主教徒,一六〇三年从罗马回到英国,阴谋用火药炸毁国会,案发被处死。每年十一月五日(破获此案之日)英国有焚烧福克斯的模拟像的习俗。

[47] 拉丁文:女人反复无常,变化多端。这句话出自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维吉尔是罗马帝国第一个皇帝,号称“奥古斯都”(最高统治者)的屋大维最宠爱的诗人。

[48] 约翰·斯托达特(1772—1856),英国律师,曾任《泰晤士报》主编,后因意见不合,另办《新泰晤士报》,但并不顺利,不得不于一八二八年停刊。

[49] 在英国,有时由一个教区长管辖两个教区。

[50] 基督教胡斯派的一个组织,主张清心寡欲,虔诚修道。

[51] 公元前六世纪的所谓七个希腊哲人,各有一句关于人生哲学的格言传世。

[52] “泰皮尔”是南美洲一种动物的名称,“梅格西里姆”是古代已经绝迹的一种野兽。

[53] 古希腊女诗人莎孚(又译萨福)的诗,除两首外,只留下一些残句。在一首题为《一个少女》的残诗中,她把少女比作高高挂在树梢的苹果。这里的两行诗是作者根据莎孚的诗改写的。

[54] 弥尔顿自从双目失明之后,常要他的两个女儿为他诵读拉丁文等古书。但她们并不懂拉丁文,因此十分不满,甚至串通女仆欺骗和作弄父亲,盗卖他的书籍等等。这导致了弥尔顿的第三次结婚。

[55] 格鲁克(1714—1787),德国著名歌剧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奥国著名作曲家。

[56] 一支爱尔兰曲子,系根据爱尔兰诗人托马斯·摩尔(1779—1852)的歌词谱成。

[57] 教长是主教座堂中的众教士之长,与教区长不同,地位较主教略低。

[58] 即法王亨利四世(1553—1610),波旁王朝的建立者,本为新教胡格诺派领袖,登位后为取得天主教方面的支持,改奉天主教。

[59] 英国历史上的西撒克逊王(849—899),曾励精图治,对抗诺曼人的入侵,巩固国内统治。他的子孙后来逐渐成为英国的国王。

[60] 莎士比亚的《奥瑟罗》中的女主角。

[61] 巴比伦神话中战胜洪水的英雄,又称伏坦纳比西丁,与《圣经》中的诺亚有些类似。

[62] 法国作家夏尔·贝洛(1628—1703)的童话,介绍到英国后,曾广泛流传。

[63] 指丈夫在婚前对自己将来身后的财产所作的安排,主要是对妻子授予财产,保证她未来的生活。

[64] 安东尼奥·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伦巴第派画家,所作画色彩鲜明,画面活泼。

[65] 指法王亨利四世(见六十五页注②)。他曾夸下海口,说要让每个农民的锅里都有鸡吃。

[66] 詹姆士·布鲁斯(1730—1794)和芒戈·派克(1771—1806),都是苏格兰的探险家,布鲁斯写有《尼罗河源头的再发现》,派克写有《非洲内地旅行记》。

[67] 希腊神话中的神马,它的蹄子踩出的泉水可使诗人获得灵感。

[68] 托马斯·查特顿(1752—1770),英国诗人。

[69] 查尔斯·丘吉尔(1731—1764),英国诗人及讽刺作家。

[70] 托马斯·富勒(1608—1661),英国教士,也是著名的散文作家,写有《英国名人传》等书,笔调幽默,充满机智,受到许多人的推崇。

[71] 托马斯·德·昆西(1785—1859),英国著名作家,写有《一个英国鸦片服用者的自白》。

[72] 恺撒成为独裁统治者后不久,即在元老院被布鲁图等刺死。

[73] 有人认为这是指托马斯·杨(1773—1829),英国一位自然科学家和埃及文物学家,医生。

[74] 古代的两个著名学派。

[75] 公元四世纪希腊的一个基督徒,她的父亲是异教徒。巴巴拉因拒绝父亲给她定的婚事,被囚禁在一个高塔中,受尽折磨。

[76] 弗朗索瓦·布鲁萨(1772—1832),法国著名医师。

[77] 本·琼森(1572—1637),英国诗人和剧作家,人文主义者。他主张在戏剧中描写当前日常生活,对英国现实主义喜剧的发展有重大影响。这里引用的几行诗,出自他的著名喜剧《人人高兴》的“序诗”。在这序诗中,作者阐述了他的创作原则。

[78] 英国一种较早的硬币,一八一七年起停止铸造。

[79] 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约公元前425),古希腊历史学家,号称“历史之父”。他所著《历史》九卷,叙述了希腊、波斯等国的历史,但杂有许多神话传说。《历史》第一卷记载了伊娥的故事。伊娥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主神宙斯爱上了她,天后赫拉把她变成小牛,后来她获得自由,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到达尼罗河岸,恢复了人形。希罗多德把她作为埃及民族的祖先,但说她是被腓尼基商人用美丽的商品骗往埃及的。

[80] 都是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朱丽叶即《罗密欧·朱丽叶》中的女主人公,伊摩琴是《辛白林》中辛白林的女儿。

[81] 前者是威尔士民歌,后者是苏格兰民歌。

[82] 见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磨坊主的故事。

[83] 约瑟福斯(37—95?),犹太历史学家。

[84] 托马斯·科尔佩珀(1653—1689),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保王党人。

[85] 弗里德里希·克洛普斯托克(1724—1803),德国诗人,《弥赛亚》是他的长诗。

[86] 《绅士杂志》是英国从十八世纪开始发行的一份综合性杂志。

[87] 法文:人各有所好。

[88] 英国剧作家菲利普·马辛杰(1583—1640)的著名喜剧《还旧债的新方法》中的主人公,一个贪得无厌、残忍狠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