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第八章

这有名的展览会确实到了!从节日早晨起,居民就全站在门口,谈论应有的准备工作;镇公所正面缀着常春藤;草地搭起一座帐篷摆酒席;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旧炮,到时宣告州长驾到和得奖的农民的姓名。比西的国民自卫军(永镇没有)开来参加毕耐率领的消防队。他这一天戴一条比平日还高的领子;制服紧绷绷的,上身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像气血统统移到下边两条腿里一样;他按照节奏,抬高两条腿,步伐合拍,起落一致。税务员和联队长,争强好胜,炫耀才能,分别率领部下,在一旁操练,就见红肩章和黑胸甲[62],过来过去,川流不息,简直没完没了!如此庄严景象,从未见过!有些人家,前一天刷洗干净房屋,窗户开开一半,三色旗挂在外头;家家酒店客满;天气晴和,上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肩巾,仿佛比雪还白,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同时五颜六色,星星点点,衬得一般颜色较深的大衣和蓝布工人服也醒目了。四乡佃农妇女,生怕袍子沾上泥点,兜身撩起,拿大别针别好,临到下马,再解下来;丈夫相反,爱惜帽子,用手绢从上包住,拿牙咬牢手绢的一个犄角。

人们从村子两头涌进大街。小巷、夹道、远房近舍,到处有人出来;门环时刻响动,太太们戴上线手套,去看热闹。一对尖塔似的长三脚架,立在司令台两侧,上上下下全是花灯,特别为人称道。此外还有四根竿子,绑在镇公所四根圆柱上[63],各自挑起一幅淡绿小布幡,金字标语,一幅写着:“商业”;另一幅写着:“农业”;第三幅写着:“工业”;第四幅写着:“艺术”。

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女店家勒弗朗索瓦太太,显得愁眉苦脸,站在厨房台阶,嘴里咕咕哝哝道:

“简直胡闹!帆布摊子,简直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卖艺的,喜欢坐在棚子底下吃饭吗?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也好说成给本乡增光!所以啊,根本就犯不上到新堡找一个糟厨子来!而且为谁找?为些放牛的!一些叫花子!”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一件青燕尾服、一条南京布裤、一双海狸皮鞋,还戴一顶毡帽——一顶矮筒毡帽,真正难得[64]。他说:

“您好!对不住,我有急事。”

胖寡妇问他去什么地方,他回答道:

“您觉得好笑,是不是?我一直关在我的实验室,比老鼠在好好先生的干酪里[65]待得还久。”

女店家道:

“什么干酪?”

郝麦接下去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告诉您,勒弗朗索瓦太太,我经常闭门不出,可是今天,情形特殊,我必须……”

她显出一副蔑视的神气道:

“啊!您到那边去?”

药剂师诧异了,回答道:

“是呀,那边去;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弗朗索瓦太太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吟吟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不过耕地关您什么事?难道您懂这个?”

“当然懂,因为我是药剂师,就是说,化学家!而化学,勒弗朗索瓦太太,目的就在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的相互作用,农业自然也就包括在它的范围内!事实上,肥料的配合、酒的发酵、煤气的分析和瘴气的影响,我问您,这一切,不是化学,又是什么?”

女店家并不回答。郝麦继续道:

“难道您以为做农学家,本人就该耕田、喂家禽吗?他首先应当知道的,倒是有关物质的成分、地层的次序、大气的作用、土地、矿石和雨水的性质、不同物体的密度和它们的毛细管现象!等等,等等。他应该彻底掌握全部卫生原则,以便指导、批评房屋的构造、牲畜的管理、仆人的饮食!勒弗朗索瓦太太,还应当掌握植物学,学会辨别草木。您明白不?哪些对身体有益、哪些对身体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有营养;这里是否该拔掉,那里是否该补种,是否推广这个,消灭那个;总而言之,应当读小册子,看出版物,迎头赶上科学潮流,永远有准备,随时指出改良的道路……”

女店家的眼睛不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继续发挥道:

“但愿我们的农民都是化学家,或者起码多听听科学建议,也就好了!所以我最近写了一部出色的小书,一篇七十二页之多的论文,题目是:《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附有新见解》,我送到鲁昂农学会去了;他们接受我当会员,分在农学组果学类;是啊,我的作品如果公之于世……”

但是药剂师一看勒弗朗索瓦太太心在别处,也就住了口。她道:

“看他们哎!简直不像话!成了饭摊子!”

她一耸肩膀,胸脯上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的对头酒馆传出歌唱的声音。她伸出一双手,边指点,边接下去道:

“其实,也长不了;不到一星期,整个完蛋。”

郝麦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往后倒退。她走下三级台阶,俯耳向他道:

“怎么!您不知道?本星期就要执行扣押。是勒乐坑了他。他出借票害了他。”

世上任何情况,只要想得出来,药剂师总有词句配合,所以他就嚷道:

“有这等惊人的祸事!”

女店家于是讲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是听居由曼先生的听差泰奥多尔说的。她恨泰里耶,可是她也怪罪勒乐:他是个佞口骗子、一个卑鄙小人。她道:

“啊!您看,他在菜场,冲包法利太太行礼。包法利太太戴一顶绿帽子,还挎着布朗热先生的胳膊。”

郝麦道:

“包法利太太!我要赶过去,表示一下我的敬意。她也许高兴在近处廊子底下来一个座位。”

勒弗朗索瓦太太喊他回来,还要一五一十讲下去,可是药剂师不理睬,快步走开。他左一躬,右一躬,笑容可掬,后腿弯子蹬直,青燕尾服的大小摆在后头随风飘荡,占了好大地方。

罗道耳弗远远望见他来,也走快了,不过包法利夫人气喘,他只好放慢步子,粗声粗气,笑微微向她道:

“我是为了避开那个胖家伙,您知道,药剂师。”

她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暗琢磨: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边走,边乜斜眼睛打量她。

看她的侧面,十分安详,简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戴的帽子是椭圆形,白帽带仿佛芦苇叶子,阳光灿烂,把脸照得特别清楚。长睫毛弯弯的,眼睛虽然睁开了朝前望,可是由于血在白净皮肤底下轻轻跳动的缘故,看上去睁得还不够痛快,有一点像是颧骨在拘着眼睛似的。一道玫瑰红颜色照亮鼻孔之间的中隔。头朝一边歪,嘴唇当中露出皓白牙齿的珍珠似的尖梢。

罗道耳弗心想:难道她是讥笑我?

其实,爱玛捅他,只是一种警告;因为勒乐先生陪伴他们,像煞有意搭话似的,不时插上一句:“今天可真好!”“人人上街!”“风打东来!”包法利夫人,还有罗道耳弗,并不理他,可是他们稍微一动,他就碰碰帽子,凑到近边,说:“什么?”

来到马掌铺前面,罗道耳弗不沿大路去栅栏门,却骤然带了包法利夫人,拐进小径,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再见!”

她笑道:

“您怎么这样打发他!”

他接下去道:

“为什么让人打搅?何况今天,我有福分同您……”

爱玛红了脸。他掉转话头,说起天气晴好和草地上散步的愉快。有些春白菊又长出来了。他说:

“这里有好看的延命菊,大可以供本地全部害相思病的姑娘们问卜了[66]。”

紧跟着他又说:

“要是我也掐一朵,您看怎么样?”

她微微咳嗽道:

“您闹恋爱?”

罗道耳弗回答道:

“哎!哎!谁知道?”

草地上开始拥挤。管家婆挟着大雨伞,提着盒子,拖着孩子,朝你身上撞。还得经常回避一长列乡下妇人、女用人,她们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你从旁边走过,闻见一股牛奶气味。她们走路手拉手,从那排白杨起,到宴会的帐篷为止,熙熙攘攘,满草原全是。不过审查时间到了,农民一个跟一个,走进一个赛马场似的地点:一条长绳,拴在桩子上,圈出这样一块空地。

里头是牲口,鼻子冲着绳子,屁股有大有小,乱乱腾腾,排一长条。猪昏头昏脑,拿嘴拱土;牛犊叫;羊羔咩;母牛曲起后腿弯子,肚皮贴着草地,也不管牛蝇围住身子嗡嗡乱飞,眨巴着沉重的眼皮,慢条斯理,来回嚼嘴里的东西。种马尥起蹶子,朝母马扯嗓子嘶鸣,赶大车的光着胳膊,揪住种马的缰绳。母马安安静静,伸长头和耷拉下来的鬣毛,马驹不是躺在母马身影里,就是偶尔凑到底下吮奶。这些牲口挤作一团,起伏无定,不是雪白的鬣毛波涛一般随风扬起,就是东露出一堆尖犄角,西露出一堆人头。人在里头跑来跑去。围场外边,百步远近,单有一只大黑公牛,戴上嘴套,鼻孔挂着一个铁环环,像青铜铸出来的,站着一动不动。一个衣服破烂的小孩子牵着它,揪住一条绳子。

大人先生们夹在两排牲口当中,步伐沉重,一面前进,一面一只一只检查,检查过后,就彼此会商,声音相当低。其中一位,似乎地位更高,边走边记。他是评判委员会主席、邦镇的德罗兹赖先生。他一看见罗道耳弗,就快步向前,和颜悦色,笑吟吟向他道:

“布朗热先生,您怎么放下大家伙儿的事不管?”

罗道耳弗保证他来。可是主席刚走远,他就说:

“家伙,我才不去,同您在一起,比同他在一起好得多。”

罗道耳弗一面打趣展览会,一面却也为了通行无阻起见,掏出他的蓝帖子给宪兵看,有时候甚至看见一件好展品,停住脚步。可是他一见包法利夫人不感兴趣,就拿装束作题目,取笑永镇的太太们。跟着他就为他的衣着马虎道歉。他的衣着又随俗,又考究,显出不协调的情调,一般人看了,有的会受吸引,有的会感到愤慨,因为他们总觉得这种装束,表示生活离奇、感情纷乱、艺术的强大影响以及某种永远蔑视社会习俗的心理。细麻布衬衫的袖口缀着褶纹纱,风吹过来,衬衫就在灰夏布背心领口地方鼓了起来;宽道道裤子,脚踝地方,露出一双南京布靴子,靴筒底下有一圈漆皮,亮堂堂的,草也照了出来。他穿着这样一双靴子,践踏马粪,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草帽歪戴一旁。他接下去道:

“再说,一个人住在乡下……”

爱玛道:

“什么也是枉然。”

罗道耳弗回答道:

“说得是呀!想想看,这些老好人,就连燕尾服的式样,也没有一个人能懂!”

于是他们谈起内地的庸俗、生活的窒闷、理想的毁灭。罗道耳弗道:

“所以我郁闷到了极点……”

她诧异道:

“您!我一直以为您很快活,不是吗?”

“啊!是的,单看外表;因为我对社会戴了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其实,月光之下,看见公墓,有多少回,我问自己:我是不是顶好还是追踪那些长眠地下的人……”

她道:

“哎呀!您那些朋友呢?您就不想想他们?”

“我那些朋友?都是谁?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

说到末一句话,嘴里同时吹出一种类似口哨的声音。

不过后头走来一个人,抱了高高一摞椅子,他们只好分在两下。左也椅子,右也椅子,除去他的木头套鞋的尖尖头露在外面以外,就只看见他的胳膊伸得开开的,露出两只手来。原来是那个掘坟的赖斯地布杜瓦,把教堂椅子搬到外头。他想挣外快,结果想出这种利用展览会的方法,而且获得成功,因为生意兴隆,他应付不过来了。说实话,乡下人热得受不了,全抢椅子坐,草垫有香料气味,厚椅背沾着蜡渍,他们恭而敬之,往上一靠。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罗道耳弗的胳膊。他像是自言自语,继续道:

“是啊!我错过许多机会!总是一个人,啊!我活着要是有一个目的,我要是遇到真心相待的人,我要是发现有人……哎呀!我会竭尽全力,我会克服一切困难,粉碎一切困难!”

爱玛道:

“不过我觉得您不该让人可怜。”

罗道耳弗道:

“啊!您觉得?”

她接下去道:

“因为说到临了……您自由。”

她迟疑了一下:

“又有钱。”

他回答道:

“别取笑我啦。”

她赌咒不是取笑,这期间只听轰然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你拥我挤,乱乱腾腾,往村里跑。

原来炮发错了。州长大人并没有来;这就开会,还是再等下去,评判委员们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广场尽头,来了一辆前后有活篷的四轮出租大马车,驾着两匹瘦马,一个白帽车夫,狠命抽打。毕耐急忙喊:“举枪!”联队长急忙学他。人人朝枪位跑。人人向前抢。有些人连硬领也忘记戴了。但是州长的马车,似乎意会到这种困难局面,两匹并驾的羸马,拉起辕木链子,摇摇晃晃,小步紧跑,来到镇公所前面,正好赶上国民自卫军和消防队打着鼓,大踏步,摆队相迎。毕耐喊着:

“齐步走!”

联队长喊着:

“立正!向左看齐!”

接着就是举枪敬礼,枪箍扳开,踢里当啷,响声好似一只铜锅滚下楼梯。敬礼已毕,枪又统统放下。

只见一位先生,穿一件银线绣花短燕尾服,秃额头,后脑勺一撮头发,脸色灰白,外貌极其和善,走下马车。眼睛很大,厚眼皮半睁半闭,打量着群众,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瘪嘴露出一丝笑意。镇长系着绶带,他认出他来,对他解释:州长有事来不了,本人是州行政委员,接着还讲了几句抱歉的话。杜法赦的回答只是一味恭维,另一位表示愧不敢当:两个人就这样站着,面对面,额头几乎碰额头,周围是评判委员、乡行政委员、缙绅、国民自卫军和群众。州行政委员先生,三角小黑帽贴住胸脯[67],频频还礼,同时杜法赦哈下腰来,仿佛一张弓,也是笑盈盈的,结结巴巴,寻找字句,一面表示自己忠心王室[68],一面为永镇得到的荣誉表示感激。

客店伙计伊玻立特走到车夫跟前,接过缰绳,一只脚跛着,把马牵到金狮门廊底下。许多乡下人,聚在门廊,瞻仰马车。鼓在敲,炮在响,先生们鱼贯而行,走上主席台,坐在杜法赦夫人借出来的乌特勒支[69]红绒大扶手椅上。

这些人像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软搭搭的脸,新苹果酒颜色,亮堂堂的,太阳晒得有点发黑,络腮胡须尨尨茸茸,拱出高硬领外;白领带箍紧硬领,匀匀停停,结着一个鼓囊囊的领花。背心有压边,全是丝绒料子,表有一根长带,尖尖头全坠着一颗深红玛瑙椭圆印章;人人是一双手搭在两条大腿上,仔细分开裤裆,裤料没有磨掉光泽,比靴子的厚皮还亮。

上流妇女坐在后头过厅底下和圆柱中间,大多数群众站在对面,或者坐在椅子上。说实话,赖斯地布杜瓦把椅子全从草场搬过来了,甚至时时刻刻跑进教堂去找椅子。人们想靠近司令台的小梯子,因为他这样一做生意,交通堵塞,也就很难过去。

勒乐先生向药剂师(他正要到他的座位上去)道:

“我以为应当竖两根威尼斯旗杆,弄点新鲜东西挂在上头,又富丽,又有一点威严,望过去,就很美观了。”

郝麦回答道:

“的确是的。不过有什么办法!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结果。可怜的杜法赦,这人没有多少鉴赏力;根本缺乏所谓艺术天分。”

罗道耳弗这时陪伴包法利夫人,走上镇公所二楼,来到会议厅,看见没有一个人,就讲:他们在这里瞭望,尽兴多了,国王半身像底下有一张椭圆桌子,他到旁边搬了三张凳子,放到一个窗口跟前,然后他们挨挨挤挤,并肩坐下。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长久耳语和交换意见。最后还是州行政委员先生站起。大家现在晓得他姓廖万,群众一个传一个,说起他的名姓。于是他掏出几张纸,凑近眼睛细看了看,这才开口道:

诸位先生:

首先请允许我,在没有和你们谈起今天的盛会之前;——我相信,你们全有这种感情,我说,首先请允许我赞扬一下最高当局、政府、国君,诸位先生,赞扬一下我们的主上、万民爱戴的国王。大家知道,事关繁荣,不问公私,圣上一律关怀,即使怒海狂涛,危险百出,圣上也坚定审慎,稳步行车,何况圣上谋求和平,重视战争、工业、商业、农业与艺术。

罗道耳弗道:

“我该退后一点坐。”

爱玛道:

“为什么?”

不过州行政委员的声音分外高了,他朗诵道:

诸位先生:兄弟阋于墙,血染公众广场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人、甚至于工人,夜晚安眠,听见警钟齐鸣,忽然惊醒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邪说横行,擅敢颠覆社稷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罗道耳弗接下去道:

“因为下面也许有人望见我;这样一来,我就要一连两星期道歉,像我这样的坏名声……”

爱玛道:

“哎呀!您成心糟蹋自己。”

“不,不,您听我讲,坏极了。”

州行政委员继续道:

可是,诸位先生,放下这些暗无天日的画面不去回想,转过眼睛,浏览一下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我又看见了什么?处处商业繁盛,艺术发达,处处兴修新的道路,仿佛国家添了许多新的动脉,构成新的联系;我们伟大的工业中心又活跃起来;宗教得到巩固,法光普照;我们的码头堆满货物,信心再起,法兰西终于得到了新生……

罗道耳弗又道:

“其实,就社会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道理。”

她道:

“什么道理?”

他道:

“怎么!难道您不知道,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恼?他们一时需要梦想,一时需要行动,一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一时需要最疯狂的欢乐,人就这样来来去去,过着形形色色荒唐、怪诞的生活。”

于是她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打量一个到过奇土异域的旅客一样,接下去道:

“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就连这种消遣也没有!”

“微不足道的消遣,因为人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她问道:

“可是人们找得到吗?”

他回答道:

“是的,会有一天遇到的。”

州行政委员道:

你们明白这个。你们是农民和田野的工人;你们是真正为文化而工作的和平的先驱!你们是进步和道德人士!我说,你们明白,政治风暴,比起大气紊乱,确实可怕得多……

罗道耳弗重复道:

“有一天,有一天赶巧万念俱灰,会忽然遇到的。于是云散天开,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喊:‘这就是!’您觉得需要向这个人诉说衷情,把一切给他,为他牺牲一切!用不着烦言解释,彼此就一见如故,似曾梦里相逢。(他看着她)总之,就在眼前,四处寻觅的珠宝就在眼前,光华灿烂,火星迸射。可是仍然怀疑,仍然不敢相信;眼花缭乱,好像走出黑暗,乍见亮光一样。”

罗道耳弗说到末了这几句话,添上手势。他拿一只手放在脸上,就像一个人晕眩一样,然后落下来搭在爱玛手上。她抽回她的手。可是州行政委员总在读着:

诸位先生,有谁惊奇吗?也只有他们惊奇:就是那种瞎了眼的人、那种沉溺于(我不怕说出口来)前一世纪的偏见,照旧否认农民是有头脑的人。说实话,寻找爱国精神、热心公众事业,一言以蔽之,智慧,除去田野,还有什么地方更多?诸位先生,我说的不是那种表面的智慧、那种闲汉的点缀。我说的是那种深刻、稳健的智慧,专心致志于追求那些有用之物,因而有助于个人福利、一般改善与支援国家,它是——尊重法律和完成任务的收获……

罗道耳弗道:

“啊!又是这个。总是任务,我听也听腻了。他们一堆穿法兰绒背心的老昏聩、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虔婆,不住口在我们的耳梢唠叨:‘任务!任务!’哎!家伙!任务呀,任务是感受高贵事物、珍爱美丽事物,并非接受社会全部约束和硬加在我们身上的种种耻辱。”

包法利夫人反驳道:

“不过……不过……”

“哎,不!凭什么反对热情?难道它不是世上惟一美丽的东西?难道它不是英勇、热忱、诗歌、音乐、艺术以及其他一切的根源?”

爱玛道:

“可是也该听听世人的意见、遵守一般立身处世之道。”

他回答道:

“啊!立身处世之道有两种。一种是渺小的;众人公认的处世之道,因时而异,目光如豆,吵吵嚷嚷,低级庸俗,就像眼前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种是万古长存之道,在周围,也在上空,风景一般环绕我们,碧天一般照耀我们。”

廖万先生方才掏出手绢擦过嘴,接下去道:

诸位先生,农业的重要,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你们指出来吗?请问,谁供应我们的需要?谁接济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拿一双勤劳的手,把种子撒在肥沃的田地里,种子长成麦子,麦子被精巧的机器磨成细末,以面粉的名称运到城市,没有多久,就进了面包房,制成食品,不分贫富,一概供应。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牧场众多的羊群?没有农民,我们穿什么,我们吃什么?诸位先生,我们有必要到老远的地方寻找例证吗?谁不常常想到那只羞怯的动物、我们家禽群里值得骄傲的珍品?它一方面长毛给我们做绵软的枕头,一方面有丰美的肉给我们吃,一方面还下蛋。地耕好了,出产种种物品,好比慈母心疼儿女,尽量供应,我要是一一枚举的话,就要不胜其举了。这边是葡萄藤;那边是苹果树;远望,是油菜;再往远望,是干酪;还有麻,诸位先生,千万不要忘记麻[70]!近年以来,麻的产量增加了许多,我特别希望你们注意。

他不必希望;因为群众个个张大了嘴,好像要喝掉他的话一样。杜法赦在他一旁,睁大了眼睛听;德罗兹赖先生,有时候,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药剂师两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拿手张在耳边,一个字音不叫漏掉。别的评判委员表示赞同,慢慢悠悠,上下摇摆背心里的下巴。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底下,靠住他们的刺刀;毕耐一丝不动,胳膊肘朝外,刀尖向上。他也许在听,不过他一定什么也看不见,由于他的盔檐太低,一直罩到鼻子。副队长是杜法赦先生的小儿子,盔檐低得出奇;因为他戴了一顶绝大的战盔,在头上晃来晃去,花布手绢垫在底下,有一头露出来了。他在战盔底下,笑嘻嘻的,一副小孩子的可爱模样,小白脸蛋淌着汗,流露出一种欢愉、疲倦和睡眠的表情。

广场两边的房屋都挤满了人。家家有人靠着窗户,有人站在门口。朱斯丹站在药房前面,似乎看愣了,动弹不得。虽说安静,廖万先生的声音照样听不清楚:群众中间,椅子出了响声,东一打岔,西一打岔,截断演说,只有一句半句传到耳朵;接着就是背后,冷不防起了漫长一声牛鸣,或者就是街角羊羔咩咩叫唤。说实话,放牛的和放羊的,一直把牲口赶到这边,它们有时候你一声,我一声,一面还吐长舌头,拉曳挂在脸上的三两片树叶。

罗道耳弗更挨近爱玛了,声音压低,急促地说:

“人世这种阴谋,您不愤恨?哪一样感情它不谴责?最高贵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脱迫害、诽谤;一对可怜虫要是碰在一起的话,就组织一切力量来拆散他们。不过他们偏要试试,扇扇翅膀,你呼唤我,我呼唤你:是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照样结合,照样相爱,因为命里注定这样,彼此天生就是一对。”

两只胳膊横在膝盖上,他仰起脸,凑到近边,死盯着看爱玛。她看见纤细的金光,一道又一道,兜着他的黑瞳仁,从眼睛里面朝外放射。她甚至于闻见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这种香草和柠檬气息;她不由自己,闭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71]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远远望见驿车燕子,在天边尽头,慢慢腾腾,走下狼岭,车后扬起长悠悠的灰尘。赖昂就是乘了这辆黄车,时刻来到她的身边;也就是经这条路,他又一去不回!她仿佛看见他在对面窗口,接着就又一片模糊,满天浮云,她觉得吊灯照耀,她还像在跳华尔兹,挎着子爵的胳膊,同时赖昂离得也不远,眼看就要过来……但是她总觉得罗道耳弗的头在她旁边。这种甜蜜的感觉就这样渗透从前她那些欲望,好像一阵狂飙,掀起了沙砾,香风习习,吹遍她的灵魂,幽渺的氤氲卷起了欲望旋转。她好几回用力张开鼻孔,吸入柱头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摘去手套,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手绢扇脸,太阳穴虽说跳动,她照样听见群众叽里咕噜、州行政委员说来说去的单调声音:

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采纳过分莽撞急躁的建议!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优良品种!让展览会对你们成为充满和平景象的比武场,胜利者向战败者伸出友爱之手,希望他下一次竞赛成功!可敬的臣民!谦逊的仆人,你们辛勤劳苦,往日得不到任何政府重视,现在就来接受你们默默无闻的道德的酬劳吧。而且你们相信政府从今以后,一定会注视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正当要求,尽一切可能,减轻你们痛苦牺牲的负担!

廖万先生终于坐下。德罗兹赖先生站起,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讲演也许不像州行政委员的讲演那样华丽;不过他有他的特点:风格切实,就是说,学识比较专门,议论比较高超,少了一些颂扬政府的话,宗教和农业分到更多的地位,二者息息相关,一向就同心协力,促进文化。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催眠术。演说家追溯到原始社会,形容野蛮时代,人在树林深处,靠橡实过活;后来人们扔掉兽皮,改穿布帛,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算不算幸福?这种发现会不会弊多于利?德罗兹赖先生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罗道耳弗由催眠术一点一点谈到亲和力。主席引证:辛辛纳图斯掌犁,戴克里先种菜[72],中国皇帝立春播种。年轻人这期间向少妇解释:吸引之所以难以抗拒,就是前生的缘故。他说:

“所以,就拿您我来说,我们为什么相识?出于什么机缘?我们各自的天性,您朝我推,我朝您推,毫无疑问,像两条河一样,经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主席喊道:“一般种植奖!”

“譬方说,方才我到府上……”

“甘冈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晓得我会陪伴您?”

“七十法郎!”

“有许多回,我想走开,可是我跟着您,待了下来。”

“肥料奖。”

“既然今天黄昏会待了下来,明天、别的日子、我一辈子,也会待了下来!”

“阿格伊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大的魅力。”

“基弗里-圣马丹的班先生!”

“所以我呐,我会永远想念您的。”

“一只美里奴种公羊……”

“不过您要忘记我的,我会像一个影子般消逝的。”

“圣母村的……柏劳先生。”

“哎呀!不会的。我会不会成为您的思想、您的生命的一部分?”

“猪种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与居朗布尔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道耳弗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是她试着抽出手来,还是响应这种压抑,她动了动手指;他喊道:

“谢谢!您不拒绝我!您真好!您明白我是您的!让我看您,让我端详您!”

一阵风飘进窗户,吹皱了桌毯,同时底下广场,乡下女人的大帽子,像白蝴蝶扇动翅膀一样,个个翘了起来。

主席继续道:“豆饼的使用。”

他加快道:“养粪池,——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家庭服务。”

罗道耳弗不再说话。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欲火如焚,干嘴唇直打哆嗦,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道。

“萨司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在一家田庄连续服务五十四年,银质奖章一枚——值二十五法郎!”

州行政委员重复道:“卡特琳·勒鲁,在什么地方?”

不见她的踪影。只听见好些声音窃窃私语道:

“去呀!”

“不。”

“左边走!”

“别害怕!”

“啊!看她多蠢!”

杜法赦喊道:“她到底在不在?”

“在!……那不是!”

“那么,到前面来呀!”

这时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走上主席台,神情畏缩,好像和身上的破烂衣服皱成了一团一样。她脚上蹬一双大木头套鞋,腰里系一条大蓝围裙,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兜住她的瘦脸;一脸老皱纹,风干的苹果也没有她的多。红上衣的袖筒伸出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羊毛的油脂在手上留下一层厚皮,全是裂缝,指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着肮脏;苦干多年,合也合不拢来: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的卑微的凭证一样。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修行的道姑那样呆滞。任何喜怒哀乐也软化不了她那黯淡的视线。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它们一样喑哑、安详。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这样大的一群人当中,眼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青燕尾服的先生们,又是州行政委员的十字勋章,心中惶恐,一步不敢移动,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向后逃,也不知道群众为什么推她,审查员为什么朝她微笑。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喜笑颜开的资产者面前。

州行政委员从主席手上接过得奖人员的名单,然后道: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

他看一遍名单,看一遍老妇人,用慈父的声音,重复道:

“过来,过来!”

杜法赦在扶手椅上跳道:

“您聋了吗?”

他朝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是给您的。”

她接过奖章,仔细打量,随即一脸幸福的微笑,径自走开;大家听见她咕哝道:

“我拿这送给我们的教堂堂长,给我做弥撒。”

药剂师朝公证人俯过身子,喊道:

“信教信到这步田地!”

大会开完,群众散去;现在,演说词读过了,人人回到原来地位,一切照旧:主子谩骂下人,下人鞭打牲畜;得奖的牲畜,犄角挂着一顶绿冠,漠不关心,又回槽头去了。

国民自卫军这期间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扎了一串点心,大队鼓手提着一篮酒瓶。包法利夫人挎着罗道耳弗的胳膊;他送她回家;他们在她的门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田野散步,等候到入席的时间。

宴会又长又闹,而且侍奉不周;根本就人山人海,移动不得,窄木板变成临时条凳,人坐多了,险些压断。菜肴丰盛,人人狠命吃喝自己名下的一份,个个额头冒汗。桌面上高悬的甘该灯之间,浮起白蒙蒙一片热气,好像秋天早晨河水的雾气一样。罗道耳弗一心在想爱玛,背靠篷布,什么也没有听见。背后好些听差,在草地上摞脏盘子;邻座同他讲话,他不回答;有人给他斟酒;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可是他心里静静的,追忆她说过的话和她的嘴唇的形态;军帽的徽章仿佛一面照妖镜,照出她的脸来;她的打褶的袍子恍惚沿墙而下;遥望未来,恩爱的日月悠悠展开,好像没有尽期一样。

夜晚放烟火,他又见到她;但是她和丈夫,还有郝麦夫妇在一起。火花四射,药剂师十分担心会出危险,他时刻走开,过去关照毕耐几句。

爆竹送到杜法赦先生那边,他过分小心,放在他的地窖里,所以火药受潮,根本点不着,主要节目应当表现一条龙咬自己的尾巴,又完全失败。天空偶尔出现一串不值一看的罗马蜡烛[73],群众张口凝望,喊成一片,里面还掺杂着在黑地里腰让胳肢了的妇女的叫唤。爱玛悄不做声,缩成一团,轻轻靠住查理的肩膀,然后仰起下巴,望着射出来的火花在黑黝黝的天空掠过。罗道耳弗借着花灯亮光张望她。

花灯渐渐熄灭。天上出来星星。飘下一丝半点细雨。她拿肩巾挽在头上。

就在这时,州行政委员的马车走出客店。车夫喝醉了酒,立刻昏昏沉沉,打起盹来了。大家远远望见他,坐在两盏车灯中间,大半个身子耸出车篷,车厢前后一动,也就左右摇晃起来。药剂师道:

“真的,应当严厉反对酗酒!我希望镇公所门口,每星期专挂一块牌子,写出这一星期喝酒喝醉了的人的名姓。再说,有统计报告,好比年鉴一类东西,遇到必要,不妨拿来参考参考……对不住。”

他又朝队长跑过去了。

队长惦记他的旋床,正要回家看看。郝麦向他道:

“也许碍不了您什么事,打发您的部下,要不您就亲自去……”

税务员回答道:

“什么事也没有,您就别跟我捣乱了吧!”

药剂师回到他的朋友旁边,道:

“你们放心好啦。毕耐先生告诉我,已经有了防备。火花不会落下来的。水龙装得满满的。我们睡觉去吧。”

郝麦夫人大打呵欠,道:

“说的是呀!我尽想睡;不过没有关系,我们这一天过得好极啦。”

罗道耳弗放低声音,眼睛充满感情,道:

“是啊!好极啦!”

大家道过晚安,各走各的。

两天以后,《鲁昂烽火》登出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文章。郝麦兴之所至,第二天就把它写出来了:

为什么张灯?为什么悬花?为什么结彩?一种热带的太阳,直射我们的阡陌。这群人仿佛怒海巨涛,冒着头上的热流,朝什么地方跑?

接着他就谈起农民的情况。政府的确尽了大力,但是不够!他向政府呼喊道:“勇敢!千千万万的改革需要着手,我们就来完成这些改革吧。”随后他写到州行政委员驾到,没有忘记“我们军队的武士气概”,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泼的乡村妇女”,也没有忘记秃了头的老年人,“仿佛古代族长,岸然而立,其中有几位,曾经置身于我们不朽的行伍,听见雄壮的鼓声,觉得心还在跳”。他列举重要的评判委员,还说到自己;甚至在一个小注里,也提醒读者:药剂师郝麦先生,曾经给农学会送去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他写到赠奖,形容得奖者的喜悦,运用抒情笔调:“父亲吻抱儿子,哥哥吻抱兄弟,丈夫吻抱妻子。许多人傲形于色,指着他们的小小奖章,不用说,回到家中,在贤内助身旁,边哭、边拿它挂到茅庐的缄默的墙头。

“六点钟左右,酒席摆在利艾加尔先生的牧场,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聚在一道,自始至终,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最大热忱。宴会中间,不时举杯致敬:廖万先生提议,为国君的健康干杯!杜法赦先生提议,为州长的健康干杯!德罗兹赖先生提议,为农业干杯!郝麦先生提议,为工业和艺术这一对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提议,为进步干杯!到了夜晚,烟火忽然照亮天空。五彩缤纷,简直像是真正的歌剧布景。一时间我们这小镇,竟如同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这次家庭集会,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

他还加上一句:“此次教士不露面,特别惹人注目。不用说,教会对进步别有看法。罗耀拉的信徒们[74],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