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这一段作者倒叙马塞尔去盖尔芒特府等待公爵夫妇返回,以便打听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请柬真伪一事。他在暗处窥见夏尔吕男爵在盖尔芒特府邸的院子里意外遇见絮比安。]

男爵突然把半闭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位以前做背心的裁缝,而这位絮比安,在自家店铺门口瞧见德·夏尔吕先生站在面前,也骤然立定,犹如一株生了根的植物,凝视着上了点年纪的男爵微微发福的身材,脸露惊叹之色。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德·夏尔吕先生的姿势稍有改变,絮比安的姿势立即随之改变,仿佛是在按照某种神秘艺术的规律,与男爵的姿势保持协调。现在男爵想掩饰自己的感受,可是尽管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走开时看上去还是满脸的不情愿。他走过去,走过来,两眼凝望着半空中的什么地方,心想这样能让眼睛显得更美些,这样一来,他的整个神态显得自负、随便而可笑。而絮比安,他一扫平日里我常见的谦卑、和气的态度,此刻——与男爵真可谓亦步亦趋——昂起头,挺着胸,滑稽而放肆地双手叉腰,撅起屁股,这种卖弄风情的姿势好有一比,那就是兰花招引碰巧飞过的熊蜂时的娇态。我不知道他竟会有如此令人作呕的腔调。不过我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样一幕双人哑剧的场景中,出人意料地饰演这么个角色,这幕场景(尽管他只是第一次见到德·夏尔吕先生)仿佛早就排练过似的——只有当你身处异国,骤然遇到一个同胞,虽说是萍水相逢,却仿佛心存默契,觉得言谈举止处处合拍的时候,你才会有这种出自本能的完美表现。

不过这幕场景,并不真的那么可笑,其中自有一种很奇特的,或者不妨说很质朴的东西,这种东西的美,是渐渐从中显现出来的。德·夏尔吕先生虽然装出冷淡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却忍不住隔会儿就抬起眼帘,向絮比安投去关心的目光。但是(想必因为他心想这样的场景,不可能在此时此地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这或许出于我们稍后就会明白的原因,或许就不过基于某种人生感悟,即人间万物转瞬即逝,所以凡事务求一步到位,免得坐失良机,而且这种感悟也使一切与爱有关的情景,都显得分外动人),德·夏尔吕先生每次注视絮比安时,他的目光中都会蕴含着一句话,这就使他的目光迥然有异于通常那些注视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目光,他注视絮比安的目光极其专注,仿佛是有人在对你说:“恕我冒味,您背后挂着根挺长的白线呢。”或者:“我想我不会记错,您大概也是苏黎世人吧,我好像在那家古玩店经常看见您。”于是,每隔两分钟,从德·夏尔吕先生送出的秋波中,似乎总有同一个亟待对方回答的问题,犹如贝多芬作品中那些探询的乐句,按相同的时间间隔,不断地重复出现,旨在——在如许近乎奢侈的铺垫之后——引出一个新的动机,一个调式的转换,一个“主题的再现”。然而,德·夏尔吕先生和絮比安所交流的目光,它们之所以美,恰恰是由于(至少暂时如此)它们似乎并无引出某个结果的用意。这种美,我在男爵和絮比安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现。在两人的眼睛里,天幕冉冉升起的地方,并不是苏黎世,而是我还猜不出它的名称的某个东方情调的城市。无论是什么情况拦住了德·夏尔吕先生和背心裁缝,他们之间似乎早有默契,那种其实并无必要的对视,只是按照常规的预备程序,就像在一桩业已敲定的婚事前总还得张罗一番那样。更接近本质的说法是——惟其同一个人(倘若你仔细观察他几分钟的话)会相继现出一个人、一只人鸟或一条人虫等等的本相,所以这些比喻的多重性,本身就更接近本真——我看见的是两只鸟,一雌一雄,雄鸟在往前凑,雌鸟(絮比安)却不为所动,瞧着这个新伙伴的木然的目光中,全无惊讶之色,它想必是觉得,在雄鸟刚有所动作之时,自己的这种目光更撩人,而且是唯一有效的,所以它自顾自地捋着身上的羽毛。但最后,絮比安还是觉得一味冷淡不够味儿;从确信对方已心旌飘摇,到让它来追求、膜拜,其中只有一步之遥,絮比安决定说干就干,当即走出大门往外而去。但他在走上街道之前,回过头来看了两三次。男爵眼看他在街上走远,大为惊惶不安,夺门而出,前去追赶絮比安(但嘴里仍大剌剌地吹着口哨,甚至也没忘朝看门人喊一声“再见”,那看门人正在厨房后间招待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没听到他在打招呼)。就在德·夏尔吕先生像只肥硕的熊蜂,嘘嘘作响地穿过大门的当口,有一只熊蜂(这可是只真的熊蜂)飞进了院子。谁知道这是否就是兰花苦苦等待为它带来珍贵花粉(否则可就没人给兰花授粉喽)的那只熊蜂呢?不过我没能好好欣赏熊蜂传授花粉,因为没过几分钟,絮比安又回来了,后面跟着德·夏尔吕先生(絮比安说不定是想回来取包东西,刚才看见男爵,一个激动,他把这包东西给落下了,待会儿他得把它带走,但也说不定仅仅是由于一个更加自然的原因),我的注意力被他俩吸引住了。男爵决定来个速战速决,他开口向裁缝借火,但马上又说:“我向您借火,可我忘了带烟了。”调情卖俏于是让位于殷勤待客。“请进来吧,您要的东西里面都有。”裁缝说,脸上的鄙夷之色已被欣喜取代。他俩一进屋,店铺的门就关上了,里面的声音我没法听见。刚才那只熊蜂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兰花在等的那只熊蜂,不过有一点我不再怀疑,那就是一只难得飞来的昆虫与一朵心旌飘摇的花儿之间,终会有相互结合的奇妙可能。德·夏尔吕先生(上述比较,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只是事有凑巧而已,我们绝无假借科学名义,将植物学的某些法则与有时被人很不负责任地成为同性恋的现象两相对照的意思)多少年来总在絮比安外出时来这儿,而这次碰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体不适,他无意中撞见了絮比安,于是也就撞上了老天爷保留给男爵这类男人的好运气,那就是专为这些老男人享受尘世间那份淫逸之乐而生的男人:专爱老先生的男人。这份运气,本来是该由一个完全可能(我们后面会看到)比絮比安年轻得多也英俊得多的后生带给男爵的,但此刻它坐实在了裁缝身上。

[从《所多玛与蛾摩拉》篇幅短小的第一部开始,马塞尔终于认清夏尔吕同性恋者的真实面目,此前与他交往过程中的种种困惑都消释了。从这一卷开始,小说家全面展开男子同性恋(所多玛)和女子同性恋(蛾摩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