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十七章

乌尔苏拉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兑现雨停就死去的诺言。雨天里她难得神智清明,八月后却频显清醒,那时开始刮起干燥的热风,令玫瑰萎谢泥沼枯涸,在马孔多遍撒滚烫的尘沙,将生锈的锌皮屋顶和百年的巴旦杏树永远覆盖。乌尔苏拉发现自己整整三年都被当作孩子们的玩具,不禁难过地哭了一场。她洗去脸上的涂鸦,拿掉挂满一身的花布条、蜥蜴和蟾蜍干尸、念珠和阿拉伯人的古旧项链,自阿玛兰妲死后第一次不用人搀扶离开了床榻,重新投入家庭生活。她那不可战胜的心气成为她在黑暗中的引导。每当有人注意到她磕磕绊绊,不小心撞到她那天使长般高举过头的手臂,都会认为她身体状况堪忧,却未曾料到她其实已经失明。她无需双眼就发现,早在第一次扩建家宅时精心培育的花圃都已毁于大雨和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大肆挖掘。她还发现,从墙壁到地基处处开裂,家具退色散架,房门脱轴,家中弥漫着一种在她那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听天由命的悲戚氛围。她摸索着走过一间间空荡荡的卧室,听到白蚁蛀蚀木头低鸣不止、蠹虫在衣柜中沙沙大嚼,听到暴雨期间大肆繁殖的红色巨蚁挖掘地基时的毁灭之声。一天,她打开装圣像的箱子,里面跳出的蟑螂当即爬上身来,她不得不向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求助才得以脱身。箱里的衣服早已被咬噬成灰。“这日子没法过,”她说,“照这样下去我们非让虫子吃了不可。”她没有一刻的空闲。她天不亮就起床,谁有空就找谁帮忙,哪怕是孩子也一样。她把不多几件还能穿的衣服拿出来晒太阳,喷洒杀虫剂驱赶蟑螂,刮去门窗上的白蚁蚁路,撒下生石灰将蚂蚁毒死在巢窝里。最终,她受重振家业的热情驱使,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门前。她清理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绞尽脑汁研制点金石的屋子,除去了瓦砾和蛛网,又把被士兵翻得一片狼藉的金银器作坊收拾整齐,最后要来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钥匙,打算看看里面的样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曾说过除非他确实已不在人世,否则谢绝一切打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尊重他的意愿想出无数托辞来搪塞乌尔苏拉。但她的决心不容动摇,绝不肯将任何隐蔽的角落留给虫子,为此她消除了一切障碍,经过三天不懈的坚持终于让人打开房门。她不得不扶住门枢才没被臭气熏倒,但只用了两秒钟便想起这里存放着女学生们用过的七十二个便盆,还想起雨天伊始的一天夜里一队士兵为捉拿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曾来家中搜查,却没能找到他。

“上帝啊!”她喊了出来,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费了那么大力气培养你的好习惯,结果你倒活得像猪一样。”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仍在研读羊皮卷,在他那蓬乱成团的须发间只能隐约辨出长着绿色苔藓的牙齿和木然的双眼。听出是曾祖母的声音,他转头往门口望去,努力挤出笑容,却在无意中重复了乌尔苏拉当年的一句话。

“您还能指望什么?”他喃喃道,“时间过得很快。”

“话是没错,”乌尔苏拉说,“可也没那么快。”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正在重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死囚房里对自己说的话,再次在战惊中证实了时间并没有像她刚承认的那样过去,而是在原地转圈。但即使到了此时她也没向命运妥协。她像训斥孩子似的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顿,坚持要他洗澡剃须,并来帮助自己重振家园。一听说要离开让自己得到安宁的房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顿时惊恐不已。他喊道,没有人能让他迈出半步,因为他不愿看到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满载死人,每天傍晚从马孔多出发驶向大海。“车站里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他嚷道,“三千四百零八人。”乌尔苏拉这时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她同意他留在房间里,但征得他的许可不再让房门上锁,并且每天打扫,还丢掉所有便盆只留下一个,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像当初在栗树下囚禁多年的曾祖父一样保持清洁体面。开始时,费尔南达把她的忙碌只当作老来发狂,勉强压下怒火。就在那时,她收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寄自罗马的来信,说他想在誓发永愿之前回一趟马孔多。这个好消息令她兴奋不已,她一天之内浇四次花,一心想让儿子对家里有个好印象。出于同样的原因,她更频繁地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在长廊里重新摆放一盆盆欧洲蕨、牛至和秋海棠,而乌尔苏拉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之前的那些已经毁于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怒火。不久,她又卖掉银餐具,买来陶瓷盘碟、白汤盆汤勺和镍银刀叉,使得那一向摆放西印度公司瓷器和波希米亚玻璃器皿的碗橱从此寒碜了许多。乌尔苏拉仍未满意。“把门窗都打开,”她叫道,“要做鱼做肉,要买最大个儿的乌龟,要让外乡人在角落里铺满席子,往玫瑰花里撒尿,上桌想吃多少回就吃多少回,让他们随便打嗝胡扯穿靴子乱踩一气,爱怎样就怎样,只有这么着才能赶走衰气。”但这理想难以实现。她已经太老,活得太久,无力重现糖果小动物时代的奇迹,而且她的后代中没有一个继承了她的坚毅与活力。家里按费尔南达的吩咐依然大门紧闭。

奥雷里亚诺第二又把衣箱搬回了佩特拉·科特斯家,他此时只能勉强维持不致让家人饿死。用卖骡子彩票挣的钱,佩特拉·科特斯和他又买了别的牲畜,由此起家经营起彩票生意。奥雷里亚诺第二走街串户兜售彩票,那些彩票都是他自己用彩笔所画,以求更吸引人也更有说服力,但他或许没有觉察到有些人购买是出于感激,大多数人是出于怜悯。不过,即使是最富于同情心的购买者,也不会放弃花二十生太伏得一头猪或三十二生太伏得一头小牛的机会,每到星期二晚上都满怀希望,挤满佩特拉·科特斯家的院子,等待那个随机选出的孩子从袋子里抽出中奖号码。不久这里就变为每星期一次的集市,一到星期二傍晚院中便支起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台,很多中奖者只要有人奏乐和上酒就当场杀掉牲畜,而奥雷里亚诺第二也不曾想到自己又拉起手风琴,加入因陋就简的饕餮比赛。这些宴席仿佛昔日盛况的寒酸翻版,也令奥雷里亚诺第二发现自己当年的活力荡然无存,昔日的昆比安巴舞高手雄风不再。他已然变了一个人。当年遭遇“母象”挑战时高达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如今已减至七十八公斤,当年快活圆鼓的乌龟脸变成了鬣蜥脸,总是带着无聊和疲惫。然而对佩特拉·科特斯来说,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她或许是将他在自己心中激起的同情,以及贫困引发的患难与共当作了爱情。光秃秃的大床不再是纵情欢愉的地方,而变成私密的避难所。天花板上的照影镜已被卖掉换来做奖品的牲畜,引人绮念的锦缎和天鹅绒也已被骡子啃光,他们好像一对欲望全无的老夫老妻,直到夜深仍不能成眠,便将以前白白浪费的时间用在算账和摆弄零钱上。有时他们一直忙到听见第一声鸡叫,把一堆堆零钱搬来弄去,这里减一点儿那里加一点儿:这些用来哄费尔南达开心,那些用来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买鞋,还有这些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自从混乱时期起就再没穿过新衣服,这些用来给乌尔苏拉预备寿材,那些用来购买隔三个月每磅就涨上一生太伏的咖啡,这些用来买越来越没甜味的白糖,这些用来买暴雨过后还没干透的木柴,那些用来买画彩票用的纸和彩墨,剩下的补上四月份那头小牛造成的亏损,它在彩票卖光的时候突然患上红斑症,最后只侥幸落下一张牛皮。在这些无私的贫寒弥撒中,他们总把最多的一部分留给费尔南达,倒不是出于愧疚或善心,而是因为比起自己来他们更在乎她能否过得舒适。尽管两人都没察觉,他们其实都把费尔南达当成了求之不得的女儿,甚至有一次甘心情愿连喝三天玉米糊,只为了能让她买下一块荷兰桌布。然而,他们拼命劳作,努力省钱,想出无数花样,守护天使却依然在疲倦中沉睡,任他们怎样把硬币挪来移去也仅仅勉强糊口而已。因入不敷出而彻夜难眠时,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牲畜不再像当年那样疯狂繁殖,为什么钱从手中溜走,为什么不久前人们还肯为昆比安巴舞花上大沓钞票,现今却认为能得六只母鸡的彩票定价十二生太伏就是抢劫。奥雷里亚诺第二嘴上没有说,心里却相信不是世界的问题,而是佩特拉·科特斯神秘心灵的某个隐秘角落在暴雨期间出了毛病,使牲畜不再多产,令钱财滑不留手。他带着这个谜团,深入她的心灵反复探究,想要找寻利益却找到了爱情,他本想让她爱自己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她。而佩特拉·科特斯见他越发亲热也就越发爱他,于是在暮年将至时又重拾青春时代的迷信,相信贫穷是爱情的奴仆。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似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

彩票生意一直没能兴旺起来。开始时,奥雷里亚诺第二每星期都抽出三天关在过去的牧场办公室里,一张一张绘制彩票,根据每次抽奖的牲畜,颇具神采地画上一头红色小奶牛、一只绿色小猪或是一群蓝色小母鸡,还娴熟地模仿印刷体题上“天赐彩票”几个字。佩特拉·科特斯觉得这名字起得很好。但时间一长,他每星期要画两千张彩票而深感疲倦,便请人把牲畜图案、彩票名字和号码刻在橡皮章上,这样只需在不同颜色的印泥里蘸色盖章即可。最后几年,他曾想到用谜语代替数字,让所有猜中者平分奖品,但这一规则太过复杂且令人生疑,他就没有再继续尝试。

奥雷里亚诺第二忙于经营彩票生意,几乎没有时间去看望孩子。费尔南达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送到一所只收六名学生的私立学校,但连公立学校也不许奥雷里亚诺上。在她看来,任由他走出房间已经是莫大的让步。另外,当时的学校只接收天主教婚姻中诞生的合法子女,而奥雷里亚诺被送来时,外罩衣上用别针系着的出生证书注明他是弃婴。因此他被关起来,全靠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的好心看护和乌尔苏拉间或清醒时的照管,通过老祖母们的解说逐渐认识了家中的狭小世界。他面容清秀,身材修长,好奇心之强常常将大人们惹恼,但他那闪烁的眼神却与上校在他这个年龄时刨根问底、有时洞察一切的目光不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在花园里寻捉蚯蚓折磨虫子。有一次,他把蝎子装进盒子准备放到乌尔苏拉的床席上,被费尔南达当场抓到,关进以前梅梅的卧室,他便在那里翻看百科全书里的插图打发孤寂的时光。一天下午,乌尔苏拉拿着荨麻枝在家中四处洒过夜的凉水。她明明已经见过多次,这时仍问他是谁。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说。

“没错,”她回答,“现在你该去学金银匠手艺了。”

她又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暴雨过后的热风曾吹得乌尔苏拉头脑间或清醒,但那情形已一去不返。她再没恢复过理智。当她走进卧室,会遇见佩德罗妮拉·伊瓜兰,她穿着碍事的撑裙和缀有小玻璃珠的收腰外套,一身出门赴约的打扮;遇见她的外祖母特兰奇丽娜·玛利亚·米尼亚达·阿洛科克·布恩迪亚,她瘫痪在摇椅上,晃着一根孔雀翎毛扇风,还有她的曾外祖父奥雷里亚诺·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身穿仿制的总督卫兵制服,还有她的父亲奥雷里亚诺·伊瓜兰,他曾发明咒语,能让奶牛身上的虫子干瘪自行脱落,还有她胆小怯懦的母亲,长猪尾巴的表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他们死去的子女。所有人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不像是来造访,倒像是在守灵。她眉飞色舞地谈天说地,所讲述的事件时间不同地点各异,每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从学校回来或奥雷里亚诺翻厌了百科全书,总会看到她坐在床上喃喃自语,迷失在亡灵的迷宫里。“着火了!”有一次她突然惊恐地大喊,当即在家中造成恐慌,实际上她是在说自己四岁时马厩发生的火灾。她将过去与现在完全混淆,即使在她死前的两三次清醒时刻,家人也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当下的感受还是过去的回忆。她日渐一日越发瘦小,变成胎儿,变成木乃伊,到最后几个月仿佛裹着睡衣的李子干,那永远高举的手臂活像蜘蛛猴的爪子。她一连几天一动不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不得不时常摇晃她的身体看她是否还活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小勺喂她糖水。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老妪。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奥雷里亚诺在卧室里把她挪来移去,让她躺在祭坛上,看看是不是比圣婴大一点儿,一天下午还把她藏进谷仓的柜子险些被老鼠吃掉。棕榈主日费尔南达去望弥撒的时候,他们来到卧室,一个抓脖子一个抄脚踝把乌尔苏拉抬了起来。

“可怜的老老祖母,”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说,“她老死了。”

乌尔苏拉大吃一惊。

“我还活着!”她说。

“你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说着,强忍住笑,“都不喘气了。”

“我在说话呢!”乌尔苏拉叫道。

“连话也说不出,”奥雷里亚诺说,“像只小蟋蟀似的死了。”

于是乌尔苏拉在事实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声叫道,“原来死就是这个样子。”她开始一场漫长、急迫、深切的祈祷,足足持续了两天多,到星期二的时候那祷词已经沦为诚心祈求与实用忠告的混合:不要让红蚂蚁毁掉房子,不要让蕾梅黛丝照片前的长明灯熄灭,不要让布恩迪亚家的人近亲结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奥雷里亚诺第二试图利用她呓语的当儿求她说出藏金币的地方,但恳求再一次落空。“等主人出现的时候,”乌尔苏拉说,“上帝必然会带领他找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猜到她随时会离开人世,因为这些天来已经观察到自然事物的异常: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一个加拉巴木果壳杯失手掉落,鹰嘴豆和谷粒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

她死在圣星期四一早。人们最后一次帮她数算年龄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当时得出的结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岁之间。她被放进一口比当年装奥雷里亚诺的篮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另一方面因为那天中午极其炎热,连飞鸟都昏头昏脑像霰弹一般纷纷撞向墙壁,撞破铁窗纱死在卧室里。

最初人们以为是瘟疫。家庭主妇们为清扫死鸟累得精疲力竭,特别是在午休时段,男人们则用小车推着倒进河里。复活主日,年过百岁的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断定是“流浪的犹太人”作祟造成飞鸟的死亡,说那个怪物他前一晚亲眼见到了。他将其描述成公山羊和女巫杂交的产物,口中呼气能化作焚空热浪,所到之处新娘会暗结怪胎。他启示录般的预言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市镇上的人都确信这位教区神甫已经老迈昏聩。但星期三一早一个女人将所有人叫醒,她发现了一行偶蹄双足动物的脚印。面对这确凿无疑的证据,所有目击者都不再怀疑存在着与神甫所说相似的可怕生物,齐心协力在各家院中设下陷阱。于是它就这样遭擒。乌尔苏拉去世两个星期后,佩特拉·科特斯和奥雷里亚诺第二被邻家传来的一阵格外刺耳的小牛哀鸣惊醒。等他们起床,已经有一群人在把那怪兽从枯叶覆盖的深洞里的尖木桩上拔下来,它已然停止哀鸣。尽管身形不过未成年人大小,它却有一头牛那么重,伤口流淌着碧绿滑腻的血液。它一身粗硬的毛发上遍生小扁虱,皮肤上覆盖着鱼般的硬壳,但与神甫的描述不同,它人形的部分更像是娇弱的天使,双手光润灵巧,眼睛大而朦胧,肩胛上强壮的翅膀只剩下已经结痂的残根,应当是被樵夫的斧子所砍伤。它被捆住脚踝倒吊在广场的巴旦杏树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开始腐烂的时候,人们无法确定应该把它当作动物丢进河里还是当作人类下葬,便点起一堆火焚化了。永远无从得知它是否就是导致飞鸟暴死的元凶,新娘们倒是不曾生出预言中的怪胎,但炎热的天气也未得到缓解。

丽贝卡死于那年年底。毕生服侍她的女仆阿尔赫尼妲请求当局强行打开卧室的房门,她的主人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人们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虾米般缩成一团,头发因生癣而落尽,大拇指含在嘴里。奥雷里亚诺第二负责料理了丧事,并打算把房子修葺好卖掉。然而那房子已破败得无可挽救,墙皮刚抹好即纷纷脱落,刷上再厚的灰浆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杂草穿透地面、蔓藤侵蚀椽柱。

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就在尼兰迪亚协定签订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日,共和国总统特使赶来颁发曾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他们足足花了一个下午四处打听,发现竟无人知晓在哪里能找到上校的后人。奥雷里亚诺第二想到那是一枚纯金奖章,一度禁不住诱惑,但最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为了尊严而拒领,尽管那时使者们已然张贴公告并准备好仪式上的讲演。吉卜赛人也在那个时期再次到来,这最后一批继承梅尔基亚德斯学问的人发现市镇满目颓唐、居民与世隔绝,于是又一次拖着磁铁走街串户,仿佛那真是巴比伦智者的最新发明,并又一次用巨型放大镜聚焦阳光。一见水壶坠地炒锅翻滚就目瞪口呆的不乏其人,愿意破费五十生太伏观看吉卜赛女人装卸假牙并为之惊叹的也大有人在。当年满载旅客的火车曾拖来布朗先生配备玻璃车顶和天鹅绒安乐椅的车厢,还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香蕉运送车一过便是一下午,到如今只剩下一列破旧不堪的黄色火车,而且因为无人搭乘几乎不在荒废的站台停留。教廷派代表团赶来核查关于飞鸟暴亡和“流浪的犹太人”被杀的报告,他们发现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和孩子们玩捉迷藏,认定他的报告乃是老年癫狂的产物,随即将他送进养老院。不久,又派来奥古斯都·安赫尔神甫,一个干劲十足的当代卫道士,为人苛刻又大胆莽撞,每天多次亲自敲钟催人警醒,挨家挨户叫起贪睡的人去望弥撒。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气里弥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滞的炙烈尘埃所降服,被午饭中的肉丸在酷热难熬的午休时刻搅得昏昏欲睡,最终彻底妥协。

乌尔苏拉一死,家里重又陷入荒废状态,连果断坚定、雷厉风行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没法扭转,多年以后她将出落成一位开明、欢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那时她打开门窗驱散颓气,修整花园,杀灭大白天就在长廊猖獗活动的红蚂蚁,努力恢复遗忘已久的好客氛围,可一切仍归于徒劳。费尔南达闭门幽居的执著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遏阻住乌尔苏拉积蕴百年的洪流。她不仅拒绝在热风经过时开门,还命人用十字木条钉死窗户,严格遵循娘家教导过着活死人的生活。她与隐身医生频繁的通信以失败告终。经过无数次拖延后,她在约定的日期和时间把自己关进卧室,头向北躺着,周身上下只裹了条白床单。到凌晨一点,她感到有人用浸过冰凉液体的手帕盖上自己的脸。等她醒来,阳光在窗前闪耀,她身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弧形伤口,从腹股沟一直延伸到胸前。但还没等静养期结束,她便收到隐身的医生表达迷惑的来信,信中称经过六个小时的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她反复详尽描述的症状相符的疾病。实际上,这是她不按本来名称称呼事物的恶习造成的又一次混乱,通过心灵感应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们只查出她子宫下垂,建议用子宫托加以矫正。失落的费尔南达还希望得到更清晰的说明,但从未谋面的医生们不再回信。那个陌生的词语成了她心头的重负,她最终决定按下羞赧去询问究竟什么是子宫托,到这时才得知那位法国医生已在三个月前悬梁自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一位旧日同袍不顾全市镇人的反对将他下了葬。于是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也从罗马给她寄来了几个子宫托。她把附带的说明书背熟后立即丢进厕所,以免让人知晓自己隐痛的根源。这一防范未免多余,因为家中仅剩的几个活人对她根本未加在意。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浑浑噩噩地度过孤独的晚年时光,每日给家人准备所需的少许食物,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照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继承了几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魅力,她把以前折磨乌尔苏拉的时间都用于做家庭作业,并开始在学业上显出聪颖和专注,令奥雷里亚诺第二重新燃起当年寄托在梅梅身上的希望。他答应按照香蕉公司时期形成的惯例,送女儿到布鲁塞尔完成学业,并在这一期望的激励下试图令毁于暴雨的土地重获生机。那时节在家中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出现也只是为了看望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时间已经把他变成费尔南达眼中的陌生人。小奥雷里亚诺渐渐步入青春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变得难以捉摸。奥雷里亚诺第二曾寄希望于费尔南达人到老年会心肠变软,允许孩子踏入市镇上的生活,而那时不会再有人费心猜测他的出身。但奥雷里亚诺似乎甘守被囚的孤独,从未动念要去见识大门外的世界。乌尔苏拉命人打开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时候,他常去门前走动,往半掩的房门内张望。没人知道从何时起他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成了朋友。奥雷里亚诺第二直到很久以后听男孩说起车站的屠杀,才发觉这段友情。那天有人在餐桌上感叹香蕉公司的撤离造成了市镇的败落,奥雷里亚诺当下予以反驳,言语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他的观点与常见的解释不同,他认为马孔多本是一个欣欣向荣、前程远大的地方,却被香蕉公司所扰乱、败坏、压榨,而且他们的工程师还引来暴雨,借此逃避履行对工人的承诺。他说得头头是道,在费尔南达眼中不啻对少年耶稣辩倒文士的渎神戏仿。他还以令人信服的精确细节描述了军队如何向被包围在车站的三千多工人开枪射击,如何将尸体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抛进大海。像大多数人一样,费尔南达接受的是官方说法,相信在车站没有发生任何事,因此一见孩子承袭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便大为惊骇,立即命令他闭嘴。奥雷里亚诺第二却听出了那是自己孪生兄弟的说法。事实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尽管被当作疯子,却是家里最清醒的人。他教小奥雷里亚诺读写,领他入门研究羊皮卷,就香蕉公司对马孔多的影响灌输给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将会意识到那种说法显得荒谬不经,因为与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奉为圭臬的错误观点大相径庭。偏居一隅的小屋,无论热风、灰尘还是酷暑都无法侵及,两人身处其中,眼前都浮现出祖辈遗传的一幕记忆:远在他们出生以前,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老人背对着窗户侃侃而谈。两人同时发觉屋内永远是三月,永远是星期一,于是明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并不像家人说的那样昏聩,实际上只有他足够清醒能洞察真相: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把羊皮卷上费解的字母一一归类。这些字母单独看起来好像蛛爬虱走,以梅尔基亚德斯细密的字迹呈现出来则像挂在铁丝上的衣物,但他确信它们属于一个字母总数在四十七到五十三之间的字母表。奥雷里亚诺想起在英语百科全书上见过类似的图表,便拿到房间里与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成果对照。结果完全相同。

想要发行谜语彩票的那段时期,奥雷里亚诺第二每天醒来都觉得喉咙里打了个结,就像想哭又强忍住的哽咽感。佩特拉·科特斯认为这是艰辛生活引发的又一麻烦,连续一年多每天用小刷子蘸了蜂蜜为他擦拭上颚,给他喝萝卜糖浆。喉咙里的硬结大到妨碍呼吸的地步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去找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有没有什么缓解病痛的草药。这位年逾百岁、老而弥坚的妇人经营着一家地下妓院,她并不相信那些迷信的偏方,而是乞灵于纸牌的引导。她看到金元骑士的咽喉被宝剑仆侍的利刃所伤,由此推断出费尔南达在试图用大头针扎刺丈夫照片的拙劣手法引他回家,但由于巫术不精使他体内长了肿瘤。奥雷里亚诺第二除了结婚照再无其他照片,而那些都收在家庭相册里,他便趁妻子不备在家中四处寻找,结果在衣柜深处发现了半打未拆封的子宫托。他认为这些红色小橡胶圈必定是巫术用具,就揣了一个在兜里拿给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判断不出它具体是什么,但感觉十分可疑,便让他把半打全部拿来,在院中付之一炬。为了对抗预想中费尔南达的巫术,她指点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一只抱窝的母鸡浸湿后活埋在栗树下,他满怀信心地依计而行,用枯叶掩上新土的一瞬间便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而费尔南达那边,则把失窃当作隐身医生们的报复,她在内衣里面加缝了一个衣袋,将儿子新寄来的子宫托藏在其中。

埋下母鸡六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半夜在咳嗽中醒来,感觉像有一对蟹螯正扼住自己的咽喉。这时他明白无论销毁多少魔法子宫托,浸湿多少驱邪的母鸡,都没法改变一个简单而悲哀的事实:他快要死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满心担忧死前不能送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布鲁塞尔,于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卖力地干活,把彩票销售从每星期一次增加到三次。每天一早就能看见他在市镇上奔走,连最偏僻最穷苦的街区也不放过,那种迫不及待的势头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天赐彩票到了,”他吆喝着,“大好机会别错过,一百年就这一次。”他竭力装出快活、亲切又健谈的样子,但只要看看他的冷汗和苍白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勉强支撑。有时他躲到无人看见的荒地上,坐下来忍着体内魔爪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喘息片刻。直到半夜他还在花街柳巷游走,向那些伴着唱机抽泣的孤独女郎努力兜售好运。“这个号已经四个月没出啦,”他边说边展示手中的彩票,“别错过机会,人生比你想象的要短。”后来人们对他失去了敬意,开始取笑他,最后几个月都不再像一直以来那样称他堂奥雷里亚诺,而是当面叫他堂“天赐”先生。他喉间杂音日增,说话渐渐走调,最后喑哑嘶叫如狗,但仍努力使人们对佩特拉·科特斯院中的开彩保持兴趣。然而彻底失声时,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剧痛压垮,同时也明白靠猪羊彩票无法将女儿送去布鲁塞尔,因此突发奇想,要拿被暴雨毁坏的土地来举行一场豪华抽彩,那些土地只要有资金投入就能重新派上用场。这一想法手笔之大,甚至惊动了市长亲自颁发公告。人们合伙购买面额一百比索的彩票,一个星期之内就抢购一空。开彩当晚,中彩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庆会,堪与香蕉公司黄金时代的聚会相媲美。奥雷里亚诺第二最后一次拉起手风琴,演奏好汉弗朗西斯科已被人遗忘的歌曲,只是他再也无法伴唱。

两个月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了布鲁塞尔。奥雷里亚诺第二把这次卖豪华彩票所得的钱,加上此前几个月攒下的积蓄,以及出售自动钢琴、古钢琴和其他破烂家什的微薄收入都给了她。根据他的计算,这些钱足够支付她的学业开支,只剩下回家的旅费没有着落。费尔南达考虑到布鲁塞尔毗邻堕落的巴黎,一直反对女儿远行,后来安赫尔神甫写了推荐信给一家修女开办的天主教膳宿公寓,她才放下心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保证会在那里待到学业结束。另外,神甫还安排她和一群去托莱多的方济各会修女同行,到了那里她们会托可靠的人送她去比利时。在通过书信往来加紧联络以上接送事宜的同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帮助下忙着准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行李。他们在费尔南达的一个陪嫁衣箱里把衣物摆放整齐,这个女学生当晚就已一一记住,哪些是穿越大西洋期间要穿的衣服和灯芯绒便鞋,哪些是下船登岸时要换上的铜扣蓝呢外套和山羊皮鞋子。她还记住了上船后要怎样走才不至于落水,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修女们分开,除非吃饭不要走出舱室,旅程中遇见陌生人无论男女提问题都不要回答。她带上一小瓶防晕船的滴剂和一个本子,本子里有安赫尔神甫亲手写下的六句抵御风暴的祷词。费尔南达为她缝制了一条藏钱的帆布腰带,教她怎样贴身使用,睡觉时也不必摘下。她还把金溺盆用碱水洗净又拿酒精消毒,想让女儿带上,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害怕同学取笑没有接受。几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临终时将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在二等车厢里的她为了听清费尔南达最后的叮咛,想把满是灰尘的车窗摇下却没能做到。她穿着粉色的丝裙,左肩搭扣上别着一束小小的假三色堇,脚上是平跟系绊山羊皮鞋,配吊带丝光长袜。她个子娇小,长发披肩,双眼灵动一如乌尔苏拉当年,告别时不哭也不笑,流露出同样的坚毅性情。奥雷里亚诺第二追着渐渐加速的火车,同时挽着费尔南达免得她摔倒,女儿用指尖送来飞吻时他几乎来不及挥手回应。夫妻俩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看着火车变作地平线上的黑点,这是自从婚礼那天后两人第一次挽臂并肩 。

八月九日,在寄自布鲁塞尔的第一封信到达之前,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与奥雷里亚诺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交谈,突然说道:

“你要永远记住那是三千多人,都被扔进了海里。”

说完他一头扑在羊皮卷上,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同一时刻,在费尔南达的床上,他的孪生兄弟也不用再忍受铁蟹噬咬喉咙的漫长又可怕的煎熬。一星期前他回到家里,彻底失声,呼吸困难,只剩一把骨头,还带着他的流动衣箱和浪荡子的手风琴,只为履行死在妻子身边的承诺。佩特拉·科特斯帮他收拾好衣服,告别时没洒下一滴眼泪,但却忘了给他带上那双想穿到棺材里去的漆皮靴。因此听到死讯时,她穿上黑衣,用报纸包好靴子,登门请求费尔南达让她看一眼遗体。费尔南达没让她进门。

“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佩特拉·科特斯恳求道,“想想我是多么爱他才甘心受这种羞辱。”

“对一个姘头来说什么羞辱都是应得的,”费尔南达反驳道,“反正你有的是男人,把这靴子留给下一个死的时候穿吧。”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履行了诺言,用菜刀砍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头,以保证他没有被活埋。两具尸体被放进同样的棺材,他们在死亡中重新变得酷似,就像童年时一样。奥雷里亚诺第二旧日的酒肉朋友在棺材上摆放了花圈,花圈的紫色缎带上写着一句悼词: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费尔南达对这一不敬举动大为光火,让人把花圈丢进了垃圾堆。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悲伤的醉汉们抬棺材出家门时弄混了,把两人各自下葬在对方的坟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