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三章

这当口,乞乞科夫早就带着志得意满的心情,坐在他那辆轻便折篷马车里,疾驰在有里程标的大道上了。从前面一章里,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爱好和志向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因此,他很快把整个身心沉浸在这些事情里面,就毫不足怪了。在他脸上接连闪现的意图、盘算和各种想法,看来全是挺美的,因为它们每一分钟都在脸上留下得意的笑容。他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些念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马车夫因为受到玛尼洛夫家里下人的优渥招待心满意足之余,正在向驾在右边的那匹拉边套的花斑马作着非常剀切中肯的批评。这匹花斑马十分狡猾,它只是装出样子好像在使劲拉车,实际上却是中间的一匹枣红色的辕马和另外一匹拉边套的淡栗色的马(因为是从某一位陪审官那儿弄来的,所以给起了个绰号叫陪审官)在一心一意地出力使劲儿,甚至它们的眼睛里也闪烁出干这个活儿而感到高兴愉快的光芒。“你使刁,你再使刁!看你使得过我!”谢里方说着稍微把身子抬起一些,用鞭子抽打了一下那匹懒骨头的马。“你得明白自己分内的事,你这德国小丑!枣红马是一匹好样的马,它在尽自己的本分,我情愿多喂它一些饲料,因为它是一匹好样的马,还有陪审官也是一匹挺不坏的马……喂,喂!你干吗摇耳朵?你这傻瓜,如果人家在说话,你就乖乖地听着!你这笨蛋,我不会教你干蠢事的。瞧你慢吞吞地走到哪儿去啦!”说到这儿,他又抽了它一鞭子,还加添说:“喂,野蛮家伙!你这该死的波拿巴[19]!……”然后,他对三匹马一齐吆喝道:“嘚,嘚,快跑呀,我的好伙计!”同时,给三匹马全都抽了一鞭子,不过这一回不是为了表示惩罚,而是为了对它们表示满意。这样抚慰了它们之后,他又对那匹花斑马训起话来:“你以为,你能把自己的行为瞒得过别人。你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儿吧,要是你想人家器重你的话。咱们刚才去过的那位地主老爷家里全是些好人哪。如果碰见一个好人,我就乐意跟他交谈交谈;跟一个好人我总是投缘对劲儿;喝杯茶也好,吃点下酒菜也好,我都乐意奉陪,只要他是个好人。随便什么人对好人总是表示尊敬的。比方说,咱们的老爷,他就挺受大伙儿器重;因为他,你听着,他当过官,他是一个绿品官[20]……”

谢里方这样议论着,终于没头没脑地钻到抽象议论中去了。如果乞乞科夫注意倾听他的自言自语,就会知道关于他个人的许多细节;可是,他满脑子尽想着自己的事情,因此,只有等到劈头一声霹雳,才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环顾了一下周围:整个天空遮满了乌云,尘土飞扬的驿道上溅满了雨点。又一声霹雳打得更响,更近了,大雨忽然像倒灌似的倾泻下来。起初,雨从斜刺里吹过来,噼噼啪啪打在车身的一边,后来又打在车身的另外一边,后来又改变了攻击的方式,变得笔直地落下来,笔直地敲打在他的车顶上;泼溅过来的雨点终于开始刮到他脸上来了。这使他不得不拉上了带有两个圆窗孔以便观赏沿途风景的皮窗幔,吩咐谢里方快些赶车。谢里方正在慷慨激昂地训话,这下也被打断了话头,明白的确再也不能把时间耽误,立刻从赶车人的前座下面拉出一件破烂不堪的灰呢大氅似的东西,往袖子里一套,把缰绳抓紧在手里,对那三套马吆喝了一声,而三套马这时正踉踉跄跄,勉强地曳动着蹄子,因为那一番教训叫它们听着听着感觉到全身酥软,异常乏力了。可是,谢里方怎么也记不起来是驶过了两个弯还是三个弯。把走过的路稍微回想并考虑了一下,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一路上已经走过许多弯了。因为俄国人在关键时刻总会当机立断想出办法来,而不爱作进一步的考虑,所以碰到头一个十字路口,他便向右边一拐,吆喝道:“嘚,嘚,快跑呀,好朋友们!”于是就让它们放开四蹄快步飞跑起来,很少想一想这条道路会引向何方。

可是,看来,雨要长久地下个不停。过不了一会儿,路上堆积起来的尘土就搅拌成了一片烂糊泥浆,只见几匹马越来越费劲地拉着那辆轻便折篷马车勉强往前走。乞乞科夫这么长久还望不见索巴凯维奇的村庄,开始感到非常不安。照他估计,应该早就到达目的地了。他拼命向两边凝望,可是望出去是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里方!”他终于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什么事,老爷?”谢里方答道。

“你倒是给瞧瞧,望不望得见村庄呀?”

“望不见,老爷,哪儿也没有望见!”在这之后,他不时挥动几下鞭子,唱起了歌不像歌,一种拉得挺长挺长、没完没了的调子。这调子里面把一切东西都包含了进去:既有在整个俄罗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人们用来策马前进的所有一切激励性的吆喝声,又有想到什么不加进一步思索就随口喊出来的各种各样形容词。这样唱着喊着,到末了,他甚至把马匹唤作书记大人了。

这当口,乞乞科夫开始发觉这辆轻便折篷马车东摇西晃起来,叫他结结实实磕撞了几下;这使他觉得他们已经离开大路,现在大概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耙过的田野上了。看来,谢里方自己也明白了,可是他始终没有开腔。

“你这是怎么啦,骗子手,你把车子赶到什么道上去啦?”乞乞科夫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老爷,天已经这么晚啦;一片漆黑,连马鞭子都看不见啦!”说完这几句话,他把马车弄得倾斜到这种地步,乞乞科夫不得不用两只手来支撑住自己。直到这会儿他才看出谢里方是喝得醉醺醺的了。

“勒住马,勒住马,你要把车子弄翻啦!”乞乞科夫叫道。

“不会的,老爷,我怎么会把车子弄翻呢。”谢里方说道,“把车子弄翻是不好的,您不说我自己也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把车子弄翻的。”然后,他开始把马车慢慢地转一个向,转着,转着,终于把它转得完全翻倒在一边去了。乞乞科夫双手和双膝合趴着摔倒在泥泞里。可是谢里方总算把三套马勒住了;不过,这三匹马本来自己也会停下来的,因为它们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一预见不到的事故实在使他吃惊。他从赶车人的前座上爬下来,双手叉着腰站在马车前面,这时候,老爷却在泥泞里挣扎,努力要从泥浆里爬出来,谢里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对那辆车子咕哝道:“你瞧你,居然翻了个身儿!”

“你醉得简直不像话!”乞乞科夫说道。

“哪儿的话,老爷,我怎么会喝醉呢!我知道喝醉酒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只是跟朋友聊了几句话罢了,因为跟一个好人聊几句是可以的,这没有什么不好;还一块儿吃了点下酒菜。吃点东西也不是一件丢面子的事;跟一个好人是可以吃点东西的。”

“上一回你喝醉了酒,我对你说过些什么来着?啊?忘啦?”乞乞科夫说道。

“没有忘记,大人,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知道我分内该做的事。我知道喝醉酒是不好的。我不过是跟一个好人聊几句话罢了,因为……”

“我得狠狠地鞭打你一顿,那么,你就会知道怎么跟一个好人聊天啦!”

“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千依百顺的谢里方答道,“要鞭打我,就鞭打我好啦;我决没有半句怨言。如果我应该挨鞭子,那么,为什么不能鞭打我呢?鞭打不鞭打,这全听主人高兴。鞭打是需要的,因为庄稼汉太放肆,规矩是一定得遵守的。如果我应该挨鞭子,那就鞭打我好啦;干吗不能鞭打呢?”

对于这一番议论,老爷简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可是,这时候仿佛命运要对他大发慈悲。在老远的地方响起了犬吠声。大喜过望的乞乞科夫吩咐驱车前进。俄国赶车人天生一种异常敏锐的感觉能够代替他的眼睛;由于这个原因,他有时能够眯着眼睛尽力赶车,常常也能够把车子赶到个什么地方。谢里方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居然把三套马笔直地驾到了一个庄子里去,直等到轻便折篷马车的车杠碰上了篱笆,前面再也无路可走了,他才把车子停住。乞乞科夫透过那倾盆而下的豪雨的厚厚帷幕,只能够看到一点像屋檐似的东西。他派谢里方去寻找大门,这件事无疑要持续很久,如果在俄罗斯没有几条恶狗来代替守门人的话。那几条狗通报他的莅临时叫得这么响,使他非用手指堵塞住自己的耳朵不可。一个小窗户里闪过一道光,像一团雾模模糊糊地一直照到了篱笆墙,这样,就把大门的所在指明给我们的行路人看了。谢里方上前去敲门,很快就有人把篱笆门打开,钻出一个裹在厚呢长褂里的身影来,于是老爷和仆人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叫道:

“谁敲门呀?干什么把门敲得震天价响呀?”

“大娘,我们是过路人,让我们进来宿一夜吧。”乞乞科夫说道。

“瞧你,好一个夜游神,”老太婆说,“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呀!这儿不是你下宿打尖的客店,这儿住着一位女地主。”

“有什么办法呢,大娘:我们迷路了。总不见得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去住在露天野地里不成。”

“是呀,天又黑又冷呀。”谢里方找补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傻瓜。”乞乞科夫说。

“那么,您是什么人?”

“贵族,大娘。”

“贵族”这个字眼仿佛使老太婆思索了一会儿。“请等一下,我去跟太太说一声。”她说,隔了一两分钟她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回来了。大门敞开了。在另外一个窗户里又闪出了一小点火光。轻便折篷马车驶进了院子,停在一幢小小的屋子前面,因为天黑,所以难于把这幢屋子看个仔细。这幢屋子只有一半被窗里透射出来的光线所照亮;还可以看到屋子前面有一汪积水,窗里透出来的那道光正好笔直地照亮着那个水洼。雨点响亮地敲打着木屋顶,雨像淙淙而流的小溪似的流到放在下面的一只大圆木桶里。这当口,一群狗扯直嗓门一刻不停地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来:一条狗抬起了头,拼命地拉长了腔调叫着,仿佛它因此可以得到一笔天知道多么大的赏金似的;另外一条狗急急忙忙抢着吠叫起来,活像教堂里的诵经人;在这两条狗的吠叫中间夹着大概是一条小狗崽子的一串童音,像挂在邮政车车轭上的小铃铛在叮当鸣响,最后,盖过所有这一切的是一个低音,这也许是一条老狗,要不然就是一条结实健壮的雄狗,因为它加进一阵阵粗哑的吠叫,好像唱诗班里的一个男低音歌手,当乐曲进入高潮,男高音歌手们踮起了脚,拼命想迸出一个高音来,所有的合唱队员也全都昂头伸脖子,要把声音往高里拔,这时候他一个人却把没有剃过的下巴颏儿缩到了领结里,蹲下了身子,屁股几乎着了地,从丹田里发出他那浓重的低音,使窗玻璃都震动得叮叮作响。光凭这些狗音乐家所组成的合唱队就可以推测到,这个村庄的规模是颇为可观的;可是,被雨浇得湿淋淋的、冷得浑身哆嗦的我们的主人公,除了只想往床上一躺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去想了。轻便折篷马车还没有完全停住,他已经一个箭步跳上台阶,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摔倒。到台阶上来迎接他的又是一个女人,比刚才那个娘儿们年轻些,但长得跟她非常相似。这女人把他带进了屋里。乞乞科夫略微看了一两眼:房间里糊着古旧的条纹糊墙花纸;挂着一些翎毛画;在窗与窗之间挂着几块嵌在深色木框里的老式小镜子,那些木框雕刻成卷拢起来的叶子式样,在每一块镜子后面不是插着一封信,就是插着一副古老的纸牌,或者一只袜子;还有刻度盘上画着一朵朵花的一只挂钟……再也不能够识别出别的东西了。他觉得他的一双眼睛好像要粘在一起,仿佛有谁给涂上了蜜糖似的。不一会儿,女主人进屋里来了,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头戴一顶匆忙戴上去的睡帽,脖子里围着一块法兰绒披肩,她是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一位小地主婆,这种人经常哭穷,悲叹收成不好,亏损太大,说着还把脑袋微微歪在一边,可是同时,却把钱一点一点塞到藏在五屉柜几只抽屉里面的印花粗布缝制的钱包里去。在一只钱包里放的全是一卢布的银币,在另外一只钱包里放的是半卢布的银币,在第三只钱包里放的是二十五戈贝一枚的银角子,虽然从表面上粗粗一看,仿佛五屉柜里除了内衣、睡衣、几绞毛线,还只有一件拆开的女罩褂,那是准备改成衫子用的,万一旧的一件衫子不巧在烤过节甜饼以及各种各样葱肉馅饼时给烧坏了,或者自然而然穿破了。可是,衫子不会烧焦或者自然而然穿破;老婆子用东西非常谨慎小心,所以这件罩褂注定就这么拆了开来长久地一动不动放在抽屉里,直等到后来根据正式遗嘱,跟其他零七八碎的破旧东西一起传给堂姊妹的甥女为止。

乞乞科夫抱歉说,他突如其来惊扰了她。“不要紧,不要紧,”女主人说道,“可是,老天爷怎么在这种时候把您打发上这儿来呀!外边天昏地暗的,还刮着这么厉害的暴风雪,您一路上辛苦了,照理该吃点东西才对,可是这会儿时间这么晚啦,我们可没法弄点什么东西来招待您。”

女主人的话被一种奇怪的咝咝声打断了,把客人给吓了一跳;这种喧闹声听来怪吓人的,仿佛整个房间爬满了蛇;可是,他抬头往上面一瞧,就放下心来,因为他明白是墙上的挂钟快要敲响了。紧接在一阵咝咝声之后立刻就听到一阵嘶哑的呼哧呼哧的声音,挂钟终于憋足劲儿敲打了两下,那声音就像是有人用棍子敲打一只破砂锅一样,在这之后,钟摆便又滴答滴答地左右摆动起来了。

乞乞科夫谢过了女主人,说他不需要什么东西,请她什么事都不必操心,他除了借宿一宵之外什么要求都没有,接着他仅仅询问了一下,他来到了什么地方,从这儿上地主索巴凯维奇家里去是不是挺远,经这么一问,老太婆回答说,她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名字,压根儿没有这么一位地主。

“至少您总知道玛尼洛夫吧?”乞乞科夫说道。

“这位玛尼洛夫是个什么人?”

“一位地主,大娘。”

“不,我没有听说过,没有这么一位地主。”

“那么,这儿有些什么地主呢?”

“包勃罗夫,斯维尼因,卡纳帕捷耶夫,哈尔帕金,特烈帕金,普列夏科夫。”

“他们富裕吗?”

“不,大爷,太有钱的人可没有。有二十个魂灵的,有三十个魂灵的,可是有百把个魂灵的地主却一个都没有。”

乞乞科夫这才发现,他是走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来了。

“离城里至少挺远的吧?”

“得走六十来里。我真是抱歉得很,没有东西招待您吃一点,老爷子,您要不要喝口茶?”

“谢谢,大娘。只求借宿一夜,此外我什么都不需要。”

“的确,走了这么一程路,是非常需要休息啦。老爷子,我就给您安排睡在这张长沙发上。喂,菲契尼娅,把绒毛褥子、枕头和床单拿来。老天爷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坏的天气啊:这么响的雷,——我简直整夜在圣像前面点着蜡烛。哎呀,我的爷,你简直像口猪似的整个背脊和腰里都是泥浆!你在什么地方搞了这一身泥?”

“还算运气,只搞了一身泥浆;没有把腰骨摔断,那真要感谢老天爷的恩典啦。”

“圣徒呀,多可怕!要不要用什么来给你擦擦背?”

“谢谢啦,谢谢啦。不必费心,只是要请您吩咐您的女仆把我的衣服给烘烘干,刷刷干净。”

“听见了吗,菲契尼娅?”女主人转身对刚才拿着蜡烛走到台阶上来迎接他的那个女人说,那女仆已经把一床绒毛褥子拖了进来,用手从两边把绒毛褥子拍拍松,拍得满屋子飞满了绒毛。“待会儿你把这位老爷的上衣和贴身衬衣衬裤一起拿去,先凑近火把它们烘烘干,像给故世的老爷做的那样,再把它们好好儿搓搓,拍拍干净。”

“是啦,太太!”菲契尼娅说,把床单铺在绒毛褥子上面,把枕头叠叠整齐。

“好啦,床给你铺好啦。”女主人说,“再见,老爷子,祝你晚安。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我的爷,没准儿你养成了习惯,临睡前要有什么人给你搔搔脚后跟?我那故世的丈夫,不搔脚后跟是怎么也睡不着觉的。”

可是,客人连搔脚后跟也谢绝了。女主人走了出去,他立刻就赶忙脱衣服,把紧紧裹在身上的全部服装,包括外衣和内衣,脱下来后统统交给菲契尼娅,于是菲契尼娅也向他道过晚安,就卷起这些湿淋淋、沉甸甸的衣服走掉了。室内剩了他一个人之后,他不无满意地瞧了瞧那张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的床。看来,菲契尼娅是拍打绒毛褥子的能手。当他垫了一把椅子刚爬到床上,床就被他压得差不多沉到地板上去了,挤到外边来的绒毛飞得满屋子每一个旮旯儿里都是。他灭了蜡烛,拉起一条花布被面的棉被盖在身上,蜷缩成小圆面包似的一团,立刻就睡熟了。第二天他一觉醒来,时间已经不早。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直射到他的眼睛上,那些昨夜安静地停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现在一齐向他飞来:一只苍蝇蹲在他的嘴唇上,另外一只停在他的耳朵上,第三只绕来绕去飞个不停,仿佛想在他的一只眼睛上歇下来,再有一只不小心靠着他鼻孔边上停下了,给他迷迷糊糊地吸到了鼻孔眼里去,害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这件事就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对屋里瞧了瞧,这时候才看到,画上画的不全是鸟儿:在这些翎毛画中间还挂着库图佐夫[21]的肖像画和穿着像巴维尔·彼得罗维奇[22]统治时代的那种镶红边制服的一个老头儿的油画像。时钟又发出咝咝声,敲了十点钟;从门缝里探进一张女人的脸来,但立刻又隐没不见了,因为乞乞科夫想睡得熟一些,脱剩了一个光身。他觉得从门缝里探进来的那张脸仿佛有点眼熟。他开始回忆起来:这会是谁呢?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就是女主人。他穿上了衬衫;衣服已经烘干和刷干净,全放在他的身旁。他把衣服都穿上之后,就走到镜子前面去,一边又这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一只公火鸡正在这时候走近窗口,而窗户又离地面很近,这样,就使这只公火鸡忽然很快地用自己奇怪的语言对他嘟哝了些什么,意思大概是祝愿他身体健康,惹得乞乞科夫骂了他一声“笨蛋”。他走近窗前,开始观赏起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色来:窗外几乎是一片养鸡场;至少可以说在他面前狭小的院子里充满着家禽和各种各样牲畜。公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在它们中间,一只公鸡悠然阔步地走着,不时摇晃着它的鸡冠,把脑袋侧向一旁,仿佛要倾听什么似的;一只母猪带着它的全家也出现在这儿;也就在这儿它拱开一堆垃圾,顺便把一只小鸡吃掉了,它没有觉察到这件事,继续在自顾自地大啃几块西瓜皮。这个小小的院子,或者说这个养鸡场,用一道木板栅栏围了起来,在这道栅栏外边延伸着一块挺宽广的菜园,地里种着白菜、葱、土豆、甜菜以及一些别的蔬菜。在这个菜园里,还零零落落种着一些苹果树和别的果树,树上都罩着网,以防喜鹊和麻雀,麻雀此时正像一片片斜飘过来的乌云似的,一会儿飞到这儿,一会儿又飞到那儿。就为了这个原因,还用长竹竿扎起好几个稻草人,张开手臂竖在那边;其中一个稻草人头上还戴着女主人的一顶睡帽。在菜园后面可以看到一排排农民住的木屋,它们虽然盖得疏疏落落,并不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条街,可是,据乞乞科夫看来,正是这些木屋显示出居民们生活得很富裕,因为它们都给维护得好好的:屋顶上残破不堪的薄木板都已经换成了新的;大门没有一扇是东倒西歪的;在面对着他的那些有顶的板棚里,他看到有的地方停放着一辆几乎是全新的备用大车,有的地方还停放着两辆。“她的庄子可还真不小哪。”他说,于是就打定主意要跟女主人多聊聊,相交得更密切些。他通过她刚才探头进来的那个门缝往里面张望了一下,看见她坐在一张茶桌旁边,于是就带着一副欢快的、温柔的样子走进屋里去了。

“早晨好,老爷子。您睡得怎么样?”女主人稍微欠一下身子说。她穿得比昨天晚上好些,穿了一件深色的衫子,头上没有戴睡帽,可是脖子里还是围着点什么东西。

“睡得好,睡得好。”乞乞科夫在一把圈手椅里坐下,说,“您睡得怎么样,大娘?”

“很不好,我的爷。”

“这是怎么搞的?”

“失眠,睡不着觉啊。腰里老是疼,还有一条腿,从踝骨往上,骨头老是酸疼酸疼的。”

“这点疼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大娘。对这一点用不着担心。”

“但愿老天爷保佑,叫疼痛过去了吧。我已经抹上了猪油,又擦过了松节油。您茶里要加点什么东西?壶里有果子汁。”

“挺不错嘛,大娘,那么咱们就加点果子汁吧。”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尽管乞乞科夫的神态十分温柔亲切,可是他这时的谈吐比起跟玛尼洛夫说话的时候要随便一些,并且完全不讲究礼节了。必须说明一下:我们俄罗斯人,如果在某些方面和外国人相比望尘莫及的话,那么,至少在待人接物的本领方面是远远超过他们的。我们无法逐一列举我们待人接物态度的一切细小差别和微妙曲折之处。一个法国人或者一个德国人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也无法理解待人接物态度的一切特点和差别;他几乎用同样的声调和同样的语言来对待一位百万富翁和一个小烟店的老板,虽然,不用说,他在内心里对前者还是低声下气,一副十足的奴才相的。在我们这儿,情况可就不一样啦:我们有一些聪明人,他们跟一个拥有二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完全和跟一个拥有三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不同,跟一个拥有三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又完全和跟一个拥有五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不同,跟一个拥有五百个魂灵的地主说话又完全和跟一个拥有八百个魂灵的地主不同,总而言之,即使数目一直达到一百万个,说话的口气之间也还会有种种细微的差别。举例说,假定不是在这儿,而是在离此地十万八千里远的一个国家里,有这么一个衙门,假定这衙门有一位长官。当他居高坐在他那些下属中间的时候,请你们对他瞧一眼吧,——你简直会吓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骄傲,又威严,他的那副尊容上什么表情没有表达出来啊?你只消拿一枝画笔来,照他的模样儿描画下来就行了:普罗米修斯[23],一个十足地道的普罗米修斯!他的眼光严厉凶猛如兀鹰,他从容不迫、庄严堂皇地迈着步子。同样是这只兀鹰,只要他一走出这个房间,一挨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他就变得像只鹧鸪似的,三脚两步急急匆匆地低头走着,腋窝里夹着公文,连大气都不敢出。在交际场所和晚会上,只要在场的全是些官衔不大的官员,那么,普罗米修斯依旧还是普罗米修斯,可是只要碰到官衔比他略高一些的人,他又立刻会完成奥维德[24]所设想不到的变形:变成一只苍蝇,甚至比苍蝇还要小,小到变成一粒沙子!看到他时,你会说:“这一定不会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伊凡·彼得罗维奇个头要高大些,可是这个人却又矮又瘦;伊凡·彼得罗维奇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洪亮,绷着脸从来不笑,可是眼前这个人却鬼知道是怎么搞的,声音尖细,像只小鸟似的啁啾着,并且老是赔着笑脸。”走近去一瞧呀,——可不是吗,一点不错,正是伊凡·彼得罗维奇!“哎呀呀!这可真是想不到!”你只能自个儿这么想……可是,我们再掉过笔头来继续讲述登场人物吧。乞乞科夫已经打定主意不拘礼节了,因此他把一杯茶拿在手里,倒进了点果子汁,然后开口说:

“大娘,您有一个挺好的庄子呀。村庄里有多少个农奴?”

“我的爷,村子里的农奴有八十来个。”女主人说,“可是,糟糕的是,年景不好,就说去年吧,收成坏透啦,真得请老天爷保佑!”

“可是,庄稼汉看来样子都挺壮健,小木房子盖得都挺结实。请问您尊姓?我是这样心不在焉,疏忽大意……来到贵庄已经是深夜了……”

“柯罗博奇卡,十品文官的寡妇。”

“多谢您赐教。那么本名和父称呢?”

“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高雅得很呀。我有一个嫡亲的姨母,我母亲的妹妹,她的名字也叫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那么,您的名字呢?”那地主婆问,“看来,您该是一位税务官吧?”

“不,大娘,”乞乞科夫笑了笑答道,“我不是税务官,我不过是为了一点小小的私事出来走一趟。”

“啊,那么您准是一位买主啦!说真的,多么可惜,我已经把蜂蜜这么便宜地卖给商人了,否则,我要是早点碰见你,我的爷,你一定会把我的蜂蜜买去的。”

“我可不想买蜂蜜。”

“要买别的什么东西?难道要买大麻吗?可大麻我这儿现在剩下的也不多啦:一共只有半普特[25]。”

“不,大娘,我要买的是别的一种货物:请告诉我,您这儿死掉过农奴没有?”

“哎哟,老爷子,死掉了十八个啦!”老婆子叹了口气说。“并且死掉的全是些挺好的人,都是些干活儿的能手。不错,后来人是生出了不少来,可他们有什么用处呢:全是些小娃娃呀;而税务官一来,他就说,人头税还得照交。人已经死掉啦,可是还得照活人一样付税。上星期我的一个铁匠烧死了,他是这样一个能干的铁匠,连钳工活儿都会做。”

“难道你们这儿遭了一场火灾吗,大娘?”

“老天爷保佑,没有发生火灾,要是发生火灾的话,那就更糟啦;他是自己烧死的,我的爷。他的肚子里不知怎么的烧了起来,他酒喝得太多啦,只看见一团蓝色的火焰从他肚子里喷出来,他整个儿冒着烟,冒着烟,直等到烧得像一块炭似的漆黑;可他真是一个能干透顶的铁匠啊!现在我出门也没车坐啦,没有人给马钉马掌了呀。”

“一切都是神的意志安排定的,大娘!”乞乞科夫叹了口气说,“违抗神的智慧的话,可一句也说不得哟……您不如把他们让给了我吧,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什么人让给你,老爷子?”

“就是所有这些死掉了的家伙呀。”

“怎么把他们让给你呢?”

“这事挺便当的。要不然,请您卖给我吧。我付给您钱把他们买下来。”

“这怎么能行呢?老实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想把他们从地里刨出来吗?”

乞乞科夫看到这老婆子不知想到哪儿去了,他必须向她把事情解释清楚。他用简单的几句话讲给她听,转让或者购买只是在纸上写写的,登记时还得把农奴填成是活着的。

“你要他们有什么用呢?”老婆子眼珠凸出望着他问道。

“那就是我的事啦。”

“可是,他们是死了的呀。”

“谁说他们是活的呢?正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您才吃亏受损失呀:您得为他们交税款,可是我现在就要让您免得为交这笔税款操心。懂了吧?而且,不但免得您交税款,除此之外,我还想给您十五个卢布。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

“说真格的,我不明白。”女主人拖长调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以前我可从来还没有出卖过死魂灵呀。”

“那还用说!如果您以前向谁出卖过死魂灵,那倒真是怪事哩。难道您以为他们真有什么用处吗?”

“不,不,我可没有这么认为。他们有什么用处呢?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过,使我觉得为难的是,他们已经是死了的呀。”

“看来,这娘儿们真是个死脑筋!”乞乞科夫自个儿在心里想。“听我说,大娘。您得好好儿考虑考虑:您为死魂灵交税款,好像他们是活的一样。这样,您会搞得倾家荡产的……”

“哎哟,我的爷,这件事你就别提啦!”地主婆接茬儿说下去,“就在前个星期我还交掉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再塞了些钱给税务官。”

“好啦,您瞧瞧,大娘。可是,现在您只要想一下,您从今以后再不用向税务官塞钱啦,因为现在我为他们交付人头税;付税款的是我,不是您;全部义务由我一个人来承担。甚至签订不动产买卖契据也由我来花钱,这件事您明白了吗?”

老婆子沉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的确似乎对她有好处,只不过太新鲜了,是空前未有的;因此,她开始非常害怕起来,只怕这位买主是要想个什么花招来让她上当;他是天知道打哪儿来的,并且来的时候是深更半夜。

“那么,怎么样,大娘,咱们算是成交了?”乞乞科夫说道。

“说真格的,我的爷,我还从来没有出卖过死人哩。活的我倒是出让过的,前年我出让过两个姑娘给大司祭,每一个姑娘收他一百卢布,他非常感谢我,这两个姑娘干起活儿来这样出色:两人都自己会编织餐巾哪。”

“嗐,我说的不是活着的;这跟我不相干。我要的是死掉的。”

“说真格的,我乍一听,觉得挺害怕,担心自己稀里糊涂吃了亏。也许,你,我的爷,你是在骗我,他们实在是那个……他们实在要值更多的钱。”

“您听我说,大娘……哎,您这个人真是的!他们怎么能够值什么钱呢?您想一想吧:这是一堆灰。您懂得吧?这不过是一堆灰。您随便拿一件什么毫无用处的、最不值钱的东西来说吧,比方说,一块普通的破抹布,连破抹布也有点价值:至少可以把它卖到造纸厂里去呀,可是这些死魂灵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喂,您倒自己说说,死魂灵有什么用处!”

“话固然是不错的。他们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一点是,他们已经是死了的呀。”

“真气人,她简直是个木头脑袋瓜子!”乞乞科夫暗自说道,已经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去跟她打交道吧,一辈子也跟她缠不清!这该死的老太婆,急出我一身汗来啦!”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真的从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不过,乞乞科夫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有的人,甚至还是值得尊敬的、担任国家重任的人,闹了归齐,可能也会是个十十足足的柯罗博奇卡。他只要脑子里想到个什么念头,你就再也别想把他这个念头打消了。不管你向他提出多少明如白昼的论点,都会被他驳回,正像一只皮球从墙上给弹回来一样。乞乞科夫擦了擦汗之后,决定再试一试能不能从别的方面来开导她。

“大娘,”他说,“您或者是不想理解我的话,或者就是故意闹着玩,只是为了要说几句话敷衍敷衍……我要给您钱:十五卢布钞票哪。您懂得吧?这可是钱哪。钱不是您随便可以在街上捡到的。您老实说吧,您蜂蜜卖了多少钱?”

“一普特卖十二卢布。”

“亏您说这些话不怕造孽,大娘。十二卢布一普特是卖不出去的。”

“我实在是卖了这个价钱。”

“嗐,您知道吧?可这您卖的是蜂蜜。您把这玩意儿收集起来,也许得花上将近一年工夫,还得操多少心,花多少力气,费多少手脚。您得去放蜜蜂,得熏蜜蜂[26],在地窖里喂它们整整一个冬天,可是,死魂灵是跟我们人世间不相干的事。您这方面对这件事一点都没有费过什么力气,他们离开这个世上,给您的家业带来损失,这全是神的意志。您在蜂蜜上赚得的十二卢布全是您的劳动、您的心血换来的,可是,您在这一件事情上却可以不花一点力气就白白地收到了钱,并且收到的不是十二卢布,却是十五卢布,并且不是银币,却全是些崭新的蓝票子[27]。”提出了这样强有力的理由之后,乞乞科夫几乎已经毫不怀疑老婆子终于要让步了。

“说真格的,”地主婆答道,“偏叫我这个毫无经验的寡妇碰上了这样的事儿!最好还是让我再等一等,万一有商人来,我可以比较比较价钱。”

“真丢脸,真丢脸,大娘!简直是丢人现眼!嗐,您这是怎么说的,您自个儿想一想吧!谁会来买这些死魂灵呢?他要把他们买去做什么用?”

“没准儿在家业方面能派什么用处……”老婆子反驳说,可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就张大着嘴,几乎是带有恐惧地望着他,想知道他将怎么来回答这句话。

“死人在家业方面有用处!您说到哪儿去啦!难道夜里在您的果园里去吓唬麻雀,还是怎么的?”

“上帝保佑!你说的是些多么可怕的话呀!”老婆子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

“您还想把他们派什么用处?再说,骨头和坟全给您留下,转让只是在纸上写一笔罢了。喂,怎么样?行不行?您至少回答我一声呀。”

老婆子又沉思了起来。

“您在想些什么呀,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说真格的,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最好我还是卖给您大麻吧。”

“提大麻干什么?得了吧,我要向您买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可是您却偏要塞给我大麻!大麻是大麻,下回我再来,我也会买一些大麻的。那么怎么样,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说真格的,货物是这么奇怪,完全是没听说过的!”

这时候,乞乞科夫完全失去了耐性,很生气地抓起椅子往地板上狠狠一摔,骂着叫她见鬼去。

地主婆听见提起“鬼”这个字,异乎寻常地大吃一惊。

“哎哟,可别提‘鬼’这个字,上帝保佑!”她整个脸刷地发白,叫了起来,“还就在前天,我整整一夜老是梦见该死的恶鬼。晚上做过祷告之后,我忽然想起用纸牌来占卜一下凶吉,可是这么一来,上帝准是派恶鬼惩罚我来啦。我梦见那么可怕的一个恶鬼:头上生的两只角比牛犄角还要长。”

“我倒奇怪您怎么做梦不多梦见几十个恶鬼。我仅仅是出于基督教的博爱心肠才愿意这么做的:我不忍看到一个可怜的寡妇悲痛万分,受到贫困的折磨……好啦,让这些恶鬼带着您的整个田庄一起毁灭掉吧!……”

“哎呀,你骂起街来啦!”老婆子吃惊地望着他。

“跟您简直没话可说的!您倒真像那个,直说了吧,真像一条看家的母狗,躺在稻草上,自己不吃草,又不准别人家吃。我本来打算向您买各种各样农产品的,因为我也管给公家采购物资的事……”他在这儿撒了一个谎,虽然是顺口说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更多的计谋打算,但却出乎意外地收到了奇效。给公家采购物资这一番话对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发生了强烈的影响,至少她已经用几乎恳求的声音说话了:

“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我要是早知道你是这么容易发火的,我就完全不敢跟你顶嘴啦。”

“哪儿有发火的道理!一只空鸡蛋壳儿都不值的小事,我会为它发火!”

“好啦,好啦,我愿意就按十五卢布钞票的价钱卖啦!不过,我的爷,关于给公家采购物资那件事,可得请你多照顾:如果采购黑麦粉、荞麦粉,或者小麦仁,或者宰杀好的牲口,那么,一定请别忘掉了我。”

“不,大娘,我不会忘掉您的。”他说道,同时用一只手忙着拭擦像一道道小河似的从脸上直淌下来的汗水。他问她在城里有没有什么代办人或者熟人,可以全权委托他办理签订不动产买卖契据以及一切应该办的手续。

“当然有啰,大司祭基利拉神父就是,他儿子在厅里当差。”柯罗博奇卡说道。

乞乞科夫请她给大司祭写一封委托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起见,他甚至自告奋勇执笔草拟这封信。

“这可倒是不错,”这当口,柯罗博奇卡自个儿心里想道,“如果他为公家从我这儿采购一批面粉和牲口,那就好啦。得拉拢拉拢他:昨天和好的面还剩下一些,那么,我就去关照菲契尼娅一下,叫她烤几张薄饼;最好再做一只鸡蛋素馅饼,咱们家做这种点心挺拿手,再说,做起来也不费什么时间。”女主人走了出去,以便把她要做鸡蛋素馅饼的主意付诸实行,此外,大概还要加上她这家庭面包房和厨房里的别的各色珍品;而乞乞科夫则走进他过夜的那间客厅里去,为了从小木匣子里取出一些要用的纸张来。客厅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那个蓬蓬松松的绒毛褥子已经搬走了,长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他把那只小木匣子往桌上一放,然后就坐下来歇歇,因为他觉得浑身大汗,像浸在河水里似的:他身上穿的一切,从衬衫一直到袜子,都湿透了。“瞧她把人折磨得好苦,这该死的老太婆!”他稍微歇了一会儿之后说,随即打开了小木匣子。作者相信,有些读者的好奇心是如此之重,他们甚至想知道这只小匣子的设计和内部结构是怎么样的。好吧,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呢?匣子的内部结构是这样的:最当中是一只肥皂盒,肥皂盒后面有六七层放剃刀用的狭窄的隔板;然后是两个四方形的格子,一边放一只沙瓶[28],另外一边放一只墨水壶,在这两个方格子中间挖出一道沟槽,放鹅毛笔、火漆[29]以及一切比较长一些的东西;此外,是各种各样的隔板,有盖的和没有盖的,为的是放比较短一些的东西,里面搁满了拜客名片、讣告、戏票以及其他存放起来留作纪念的东西。整个上层抽屉连同所有的隔板都能抽取出来,下面是一大块空档,放着一叠叠的纸张,另外再有一只藏钱的小小的秘密抽屉,是可以从小匣子的旁边不被人觉察地抽出来的。这只秘密抽屉经常被主人飞快地抽出来,立刻又随手把它推进去,因此,说不准那儿究竟藏有多少钱。乞乞科夫立刻就动手忙起来,把鹅毛笔削削尖,开始草拟介绍信。在这时候,女主人走进来了。

“你这只匣子真好呀,我的爷,”她挨着他坐下来,说,“恐怕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一边继续写下去,一边答道。

“我一看就知道:那边随便什么东西都做得精致灵巧。前年我的妹妹从那边给孩子们买来了几双挺暖和的靴子:货色是这样结实,直到今天还穿着哩。哟,你匣子里有多少印花纸呀!”她朝他那只小匣子里看了一眼,继续说下去。说实在话,那匣子里印花纸可真是不少。“哪怕送我一张也好呀!我是这样缺少印花纸;一旦不巧要写份呈文到法院里去,可就难啦。”

乞乞科夫解释给她听,这种印花纸不是她要的那种印花纸,它是用来签订不动产买卖契据的,不是用来写呈文的。不过,为了使她安心起见,给了她一张票面值一卢布的。他写好信之后交给她签上姓名,又向她要一份庄稼汉的简单的名单。可是,原来这地主婆从来不作什么笔录,也不记什么名单、花名册,却把庄稼汉的名字几乎个个记在心里;他立刻叫她念出来,让他记下。有一些农奴的姓叫他不免有点吃惊,他们的绰号尤其叫他惊讶,所以他每一次听到这些姓和绰号,总不免先得停顿一下,然后再把它们写下来。特别使他吃惊的是某一个彼得·萨维里耶夫·涅乌伐查依-柯雷托[30],他不禁说:“这么长的姓名啊!”另外一个人在名字后面附带这么几个字:“柯罗维·基尔比奇[31]”。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简单,叫作:柯列索·伊凡[32]。终于誊写完毕,他耸起鼻子稍微吸了一口气,于是闻到了一种什么油煎热点心的诱人的香味。

“请尝一尝吧。”女主人说道。

乞乞科夫回头一看,只见桌上已经摆上了小蘑菇,小馅饼,鸡蛋烤面包,土豆烙饼,油炸包,薄饼,上面加了一层作料的各色烤饼:葱花儿的,罂粟籽的,酸凝乳的,胡瓜鱼的,真是应有尽有。

“尝尝鸡蛋素馅饼!”女主人说道。

乞乞科夫伸手过去叉那只鸡蛋素馅饼,立刻狼吞虎咽吃掉了一大半,称赞馅饼味美可口。说实在的,这饼做得真是味道好极了,尤其是在跟老婆子打了许多交道,折腾了好一阵之后,吃起来就觉得滋味更加好了。

“再尝些薄饼吧?”女主人说道。

对于这句话的回答是:乞乞科夫把三张薄饼卷在一起,把它们放在溶化了的牛油里浸一浸,就往嘴里一送,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双手。这样的一套动作重复了三次之后,他就请求女主人派人吩咐给他那辆轻便折篷马车套马。纳丝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立刻派了菲契尼娅去办这件事,同时,吩咐她再带几张热的薄饼来。

“大娘,您府上的薄饼真是好吃极了。”乞乞科夫一边说,一边又专心致志地吃起端上来的热薄饼。

“我们家烘烤薄饼还算是不错的,”女主人说道,“可是,糟糕的是收成不好,面粉的质量次……可是怎么啦,老爷子,您竟这么急着要上路啦?”她看到乞乞科夫把便帽抓到手里,就说道,“车还没有套上马哩。”

“就会套好的,大娘,就会套好的。我的手下人套起车来可快哩。”

“那么请便吧,关于给公家采购物资的事,您可别忘了啊。”

“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乞乞科夫一边走进门廊,一边说。

“您不要买猪油吗?”女主人跟在他后面说。

“为什么不要买呢?要买的,不过要等下一回啦。”

“我在圣诞节前后会有猪油的。”

“我要买的,要买的,什么东西都要买的,猪油也要买。”

“也许,您需要一些鸡毛。我在菲里波夫斋戒期前会有鸡毛的[33]。”

“好,好。”乞乞科夫说道。

“你瞧呀,我的爷,你的那辆马车还没有套好哩。”当他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女主人说。

“就要套好的,就要套好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到大路上去怎么走。”

“这叫我怎么说呢?”女主人说,“很难讲得清楚呀,这儿要拐许多弯;除非我叫一个小丫头送你一程,给你带带路。你那赶车人的前座上大概总有个位子给她坐的。”

“怎么会没有呢?”

“那么我派个小丫头跟你一块儿去吧;她认得路;不过你得留神,别把她拐走!上回已经有个商人把我的一个丫头拐走了。”

乞乞科夫向她保证,决不把那姑娘拐走,于是柯罗博奇卡安下心来,开始察看她院子里所有的一切东西;她把眼睛盯住刚巧从贮藏室里捧着一个装着蜂蜜的木头小口罐走出来的那个管家婆,又盯住出现在门口的那个庄稼汉,就这样,她慢慢儿、慢慢儿地把整个身心沉浸到家务生活中去了。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长久地讲述柯罗博奇卡呢?不管是柯罗博奇卡也好,玛尼洛夫太太也好,操劳家务也好,不操劳家务也好——都不必去提啦!世间的事情安排得实在非常奇妙:只要你在欢乐前面停留得长久一些,刹那间欢乐会一变而为悲戚,那时候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你的头脑里忽然会转到些什么念头。也许,你甚至会这么想:算了吧,难道柯罗博奇卡在人类自我完善的无穷无尽的阶梯上真的站得这样低下吗?难道把她跟她的姊妹分隔开来的深渊真的如此之深吗?这个姊妹深居在贵族府邸厚不可及的高墙后面,家里有洒过香水的生铁铸的楼梯、闪闪发光的铜器、红木的家具和华贵的地毯,她手持一本没有读完的书连连打着哈欠,一心等待机智而又高雅的来客,好让她有机会炫耀一下才华,发挥一些背熟了的见解,这些见解按照时髦风气的法则要风靡全城整整一个星期,这些见解既不涉及她的府邸里发生些什么事情,也不涉及她那由于不懂经营管理而乱成一团、难以收拾的田庄上发生些什么事情,却是讲法国正在酝酿什么政治变动,流行的天主教又有了什么新的趋向。可是,别提这些,别提这些!为什么要提这些呢?可是,为什么在一无所思的、欢畅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瞬息间,自然而然地会有另外一道奇妙的光猛地一闪而过呢?笑影还没有从脸上完全消失,周围的人物依旧,可是你却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人,脸上已经映照着另外一种光线了……

“马车来啦,马车来啦!”乞乞科夫终于看到自己的那辆轻便折篷马车驶过来,不禁叫道,“你这傻瓜,干吗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的满嘴酒味还没有完全消掉哩。”

谢里方听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再见啦,大娘!可是怎么啦,您那个姑娘在哪儿?”

“喂,彼拉盖雅!”地主婆对一个就站在台阶附近的约摸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说道,那姑娘穿一身土法染色的粗布衣服,赤着一双脚,远远望去倒像是穿着一双长统靴似的,原来两条腿上都刚刚沾满了泥浆。“给这位老爷带路去。”

谢里方帮这个姑娘爬上赶车人的前座;她把一只脚踩在老爷用的踏脚板上,把踏脚板踩得满是泥浆,方才爬到上头,挨着谢里方坐下了。接着乞乞科夫也把一只脚蹬上了踏脚板,因为他身体的分量有点沉,直到使轻便折篷马车侧向了右边,他这才算坐稳了,说了声:“啊!现在可好啦!再见啦,大娘!”马儿向前跑动了。

谢里方一路上始终脸色阴沉,但同时又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职务,每逢他犯了什么过错或者喝醉过酒之后,总是这个样子的。三匹马都洗刷得出奇的干净。其中一匹马的轭,在这以前几乎一直是破破烂烂的凑合着用,皮套下面都露出了垫里的麻絮,这时候也精巧细致地修补好了。他一路驶来始终沉默没做声,只是不时噼噼啪啪地挥舞一阵鞭子,也不对几匹马儿发表任何带教训内容的议论。虽然那匹花斑马无疑是很想聆听一番含有训诫意味的话的,因为这时候马缰绳不知怎么的总是松松地抓在那喜欢饶舌的赶车人的手里,鞭子只是比试比试,在离马背老远的上空挥动挥动罢了。可是,从闷闷不乐的嘴里这一回只听见单调而又令人不愉快的喊叫:“瞧你,冒失鬼!看你心不在焉!看你心不在焉!”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枣红马和陪审官因为一次也听不见叫它们“好伙计”或者“好朋友”,都感到不满意起来。那匹花斑马在它身上丰满宽阔的部分还是挨了几鞭子,滋味特别的难受。“瞧他多么刁钻!”它自己心里想,把耳朵稍微竖了一点起来。“看来他倒挺知道该打在什么地方的!鞭子不直接打在背上,偏挑一些感觉特别灵的地方打,不是朝我的耳朵上抽,就是打在我的肚子下面。”

“往右拐,对吗?”谢里方问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小姑娘这么一个干巴巴的问题,用鞭子指了指萦回在滴翠碧绿、清新鲜洁的田野中间的那条由于被雨淋过而变成一片黑色的大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到时候会指给你看的。”小姑娘答道。

“那么,往哪儿拐呢?”当马车又驶过了一程,谢里方说。

“就是那边。”小姑娘用手指着,答道。

“你真是!”谢里方说,“那就是往右拐呀:连左右都分不清楚!”

虽然天气挺晴朗,可是地上被雨水泡得泥泞精湿,因此车轮在泥泞里滚过,很快就沾满了泥浆,像包上了一块厚毛毡一样,这就大大增添了车子的重量;何况土壤是黏土质的,特别的黏糊。这些原因都使他们直到中午还不能走出乡间土道。如果没有小姑娘从旁指点的话,那么,就连这一点也很难做到,因为纵横交叉的土道向四面八方爬开去,就像捉到的虾从麻袋里被放出来一样,谢里方又可能多走许多弯路,不过这回可怪不得他啦。不久,小姑娘用手指着远处的一座黑沉沉的建筑物,说了一句:“那边就是大路啦!”

“那么,那座房子呢?”谢里方问道。

“那就是饭店。”小姑娘说道。

“行啦,现在我们自己可以走到啦,”谢里方说,“你回家去吧。”

他停住马车,帮她下了车,咕噜了一句:“哎,你这泥脚杆子!”

乞乞科夫给了她一枚铜币,于是她慢慢儿走回家去,对于她曾在赶车人的前座上坐过一会儿工夫已经感到非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