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五十八章 我们的朋友少校

我们的少校在“拉姆昌德号”上颇有人缘,当他和塞德立先生盼到划子来接他们离开大船时,全体船员在卜雷格船长亲自率领下,从高级职员到普通水手,三次齐呼为铎炳少校送行,羞得他涨红了脸频频点头表示感谢。焦斯十之八九以为人家欢送的是他,所以脱下他的滚金边军便帽,煞有介事地向朋友们挥舞作别。划子靠岸后,他俩庄重地踏上码头,从那里前往乔治国王旅馆歇脚。

圆滚滚的烤牛腿肉色香撩人,大银杯令人想起真正英国风味的家酿浅色和黑色啤酒;海外归来的旅客无论什么季节走进乔治旅馆的咖啡厅,见此景象都会觉得眼前一亮,精神振奋。按说来到这样一家舒适、整洁、地地道道的英格兰客店,会乐于在那儿逗留几天;可是铎炳却马上要去坐驿车——刚刚到达南安普敦,已经想赶往伦敦。不过,对于当晚就动身这个主意,焦斯连听也不愿意听。在船上,这位从孟加拉来的胖绅士不得不挤在囚笼似的窄小铺位上,现在干吗放着被褥松软的羽绒大床不睡,又急着到驿车上去过夜?他表示,在他的行李通过海关检查之前不考虑动身,而且要走也得带上他的水烟袋。少校只得待上一宿,先发出一封信告诉家里自己已经上岸,并要焦斯也写信通知自己的亲属。焦斯口头上答应,可是并没有写。同船的上尉、医生和其他几位乘客,也到旅馆里来跟我们这两位绅士共进晚餐。焦斯做东,一个劲儿地摆阔,还答应第二天和少校一起去伦敦。店主说,瞧着塞德立先生的第一大杯黑啤酒喝得那么酣畅淋漓,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笔者要是有时间而且不怕离题的话,真想用一章的篇幅专写在英伦土地上喝第一杯啤酒是什么滋味。啊,这味道好极了!仅仅为了品尝这第一口家乡啤酒,即使出门一年也值。

第二天上午,铎炳少校按自己的习惯穿戴整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走出客房。其实在这清晨时分,除了那一名旅店杂役(真奇怪,干这一行的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楼上楼下还没有一个人起床。少校在皮靴的嘎吱嘎吱声中沿着走廊踅来踅去,不断可以听到住在那里的各色人等打呼噜响得厉害。接着是那名永不犯困的杂役轻手轻脚地走到每一间客房门口,把脱在门外的靴子拿去擦亮,半统的、高统的和运动鞋都有。然后焦斯的印度仆人起来打点东家那一大套笨重的梳妆用具,并且把他的水烟袋准备好。这时旅店的女佣也陆续起身,她们在走廊里遇见肤色黝黑的印度人,以为碰上了魔鬼,吓得没命地尖叫。当女佣擦洗乔治国王旅馆的地板时,铎炳和印度仆人又把她们的水桶撞翻。等到第一名头发蓬乱的侍者露面,把旅馆的大门去闩拔销,少校认为出发的时刻已到,吩咐侍者立即去雇一辆驿车,以便他们随时可以动身。

于是他来到塞德立先生的房间里,撩开一张双人大床的帐子,这时焦斯还在里边打呼噜。

“快起来,塞德立!”少校说。“该动身了;驿车过半小时就到。”

焦斯从被窝里嘟哝着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少校红着脸告诉他此刻才早上几点(铎炳从不说无谓的谎话,即使对自己有利也不干),焦斯立刻破口大骂。他的一串原话笔者在此就不重复了,但通过这番发泄,焦斯让少校明白:他宁可自己的灵魂永沉苦海,也不会这么一大早就起床;他可不愿跟该遭天打雷劈的少校一起去赶路;没见过像少校这样扰人清眠的,真是缺德,全然不顾绅士风度。挨了这一顿臭骂,少校只得讪讪地退出去,让焦斯继续做他被打断的好梦。

驿车不久便来到旅店门口,少校再也等不及了。

如果他是一位贪玩山水的英国贵族旅行家,或是为报社送急件的专差(政府的信差送文件通常要从容得多),也不至于这样匆忙赶路。驿车的御者见他给小费出手这么大方,心中直纳罕。驿车跑得飞快,把一块又一块路标甩在后面;野外满目葱茏,令人心旷神怡。经过环境整洁的小镇,有客栈主人笑容可掬地出来行礼相邀;经过讨人喜欢的路旁歇脚店,只见榆树上挂着店招,马儿和赶大车的在黑一块白一块的树荫下各喝各的;经过年代久远的豪门宅第和林苑;经过挤在灰色古教堂周围的小村庄——一路饱览迷人的英格兰旖旎风光。世上哪儿有与此相似的景色?在归国的游子眼里,山水草木无不蔼然可亲——当你穿行其间之时,它们仿佛在跟你握手。然而,铎炳少校从南安普敦到伦敦经过这处处美景,除了道旁的路标以外,对其余的一切几乎一概视而不见。要知道,他是多么急于见到在坎伯威尔的二老双亲。

他恨不得插翅飞往心中的目的地,甚至觉得从毕卡第利大街到斯劳特老店这段路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还是顺着一个老主顾的习惯先到这家旅馆下榻。他上次在这里住宿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月他和乔治都还年轻,在这里举行过不止一次宴饮狂欢。如今铎炳已进入老光棍的年龄。他的鬓发染上了一层霜,青年时代的好多激情和感觉在这一阶段中也逐渐趋于冷却。然而,站在门口的还是那名老侍者,仍穿着那一身油光光的黑色套装;下巴依旧两层重叠,脸上依旧皮肤松垂;和从前一样,表链上挂着一大嘟噜印戳子,兜里的钱叮当作声;他迎候少校的神态似乎后者离开那儿才一个星期。

“把少校的东西放在二十三号房内,那是他的屋子,”约翰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您的正餐还是烤鸡,对不?您没有结婚?据说您成了家——你们团的苏格兰军医来过这儿。不,那是三十三团的亨比上尉说的,他在印度第——团的驻地待过。要不要拿些热水来?您干吗雇驿车来伦敦——搭邮车不好吗?”这名忠于职守的侍者认识并且记得来此的每一位常客,对他来说十年前的事就和昨天一样;他边说边走,把铎炳带到昔日常住的那间客房。房内挂着帐幔的床上被褥整洁;那张旧地毯还在,只是色泽更暗淡了些;所有黑木旧家具的靠背坐垫都用印花布作面料,与少校记忆中自己年轻时的陈设一般无二。

铎炳记得乔治结婚前夕曾经咬着指甲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发誓说他老子定能回心转意,即使父亲坚持反对,他也不在乎。乔治的房间和他紧挨着,少校有一种感觉,似乎此刻乔治随时都会砰的一声推开铎炳的房门走进来……

“您并不显得比以前年轻,”约翰安详地打量着昔日的老朋友说。

铎炳笑了起来。

“十年光阴和一场大病不可能使人变得年轻,约翰,”他说。“你倒是永远不老。不,应当说你从来不年轻。”

“欧斯本上尉撇下的太太后来怎样了?”约翰问。“上尉是个挺好的年轻人。天哪,他可真能花钱!自从他离开此地去结婚的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直到现在还欠我三英镑。您瞧,我的本子上记着这笔账。‘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欧斯本上尉借三镑。’不知他父亲会不会还给我,”说着,斯劳特老店的约翰取出一个皮面记事本,他借钱给上尉那笔账记在沾着油渍的一页上,字迹已有些退色,另外还歪歪斜斜地记着好几件与过去店里的常客有关的事。

约翰把老主顾带进客房后,十分平静地退了出去。铎炳少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迹近荒唐,不免有些脸红,现出一丝苦笑;他从行囊中取出最体面、最合身的一套便服,对着梳妆台上一面有些模糊的小镜子顾盼良久,看到自己晒黑的面孔和斑白的头发,不禁笑出声来。

“老约翰没有忘了我,我很高兴,”他心想。“但愿爱米也还能认出我来。”他出了旅店,再次迈步朝布朗普顿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个痴心汉子前往爱米莉亚住处的路上,他俩上一次见面的细节又一一浮现,历历在目。自从铎炳远赴海外之前最后一次到过毕卡第利大街以来,那儿竖起了拱门和阿喀琉斯的塑像。仅以他粗略瞥见和隐约感觉到的变化而言,已多得不胜枚举。当他从布朗普顿折入通向爱米莉亚所住那条街的小巷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欧斯本太太究竟是不是打算改嫁?要是他和爱米莉亚母子俩不期而遇——老天爷,他该怎么办?这时,少校看见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向他走来——那是她吗?一想到有此可能,少校便开始浑身打战。他终于来到那一排房子前,扶住爱米住的那一家小院前的栅栏门止步片刻。他听得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但愿万能的上帝会保佑她,”少校默默对自己说。“我真傻!她也许已经不在这儿住了,”他这样想着走进了栅栏门。

过去爱米常待在客厅里,那儿的窗开着,可是屋里没人。少校依稀认出了那架钢琴和挂在旁边墙上的一幅画(还是昔日的那幅画),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又向他袭来。克拉普先生的铜牌仍在门上,铎炳叩动门环向里边发出召唤。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眼睛亮闪闪,面颊红彤彤,长得挺丰满;她定睛注视着靠在台阶旁小柱子上的少校。铎炳面色惨白,像个幽灵,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

“欧斯本太太还在这儿住吗?”

少女盯着他端详片时,接着脸色也变白了。

“我的上帝啊,原来是铎炳少校!”她说着伸出双手。“您不记得我了吗?从前我经常管您叫小糖球少校。”

经她如此一说,少校抱住那姑娘吻了一下——我相信他还是生平第一遭做出这样的举动。姑娘激动得又哭又笑,一边扯开嗓子呼叫“妈!爸!”惊动了那两位好人。其实,克拉普夫妇从装饰雅致的厨房窗户内已经在观察少校,随后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女儿在小小的过道里竟被穿蓝色外套和白帆布裤子的瘦高个儿紧紧搂住。

“我是你们这儿的老朋友,”少校说,虽然不免有些难为情。“克拉普太太,您过去常常做很好吃的点心招待我喝茶,您还记得不?克拉普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乔吉的教父,刚从印度回来。”接下来大家互相热烈握手;克拉普太太特别受感动,她高兴得在过道里不知多少遍呼唤上苍。

房东夫妇把好心的少校带到塞德立家的一间屋子里。这儿的每一件陈设他都记得。那架带铜饰的旧钢琴还是名厂出品,当初是件小巧精美的乐器;那几扇屏风也是旧物;雪花石膏制的微型墓碑中间嵌着塞德立先生的一块金表,还能滴答滴答走时。这时房客不在屋里,克拉普一家让少校在空着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父亲、母亲和女儿三人不断发出惊叹打断自己的叙述,把我们已经了解、但少校还一无所知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即:塞德立太太去世了;小乔吉已经跟他的爷爷欧斯本和解;爱米莉亚如何为儿子的离去而伤心,等等。铎炳有好几次想询问改嫁的事,可就是说不出口。他不能毫不掩饰地向这些人提这个问题。临了他获悉,欧斯本太太陪她爸爸到肯辛顿花园散步去了,逢到天气好的下午,饭后她总是和父亲一起去那个地方;老塞德立先生如今身体非常虚弱,还怨言不断,也太难为他的女儿了;不过爱米莉亚待他实在好,真像个天使。

“我的时间很紧,”少校说,“今晚还有要事。不过我想见见欧斯本太太。能不能让玛丽小姐和我一起去,给我指一下路?”

这一请求给玛丽小姐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她知道怎么走。她会给铎炳少校指路的。逢到欧斯本太太不在家、也就是上拉塞尔广场的时候,玛丽小姐曾经多次陪塞德立先生出去散步,知道他喜欢坐哪条长椅。姑娘跳跳蹦蹦回自己屋里去,不一会就系上她最漂亮的帽子重新出现,还借了她妈妈的黄披巾和水晶大胸针,认为这样才配得上与少校同行。

于是我们这位军官穿上蓝色外套,戴好鹿皮手套,让小姐挎着他的胳膊,两人兴致勃勃地走了。铎炳心里有些发怵,不知如何面对久别之后的重逢,所以很乐意有个人在旁边陪着。他向玛丽问了许许多多有关爱米莉亚的情况;想到做母亲的不得不让儿子离去,少校那颗仁厚的心极为难过。她怎么受得了呢?她能经常见到儿子吗?塞德立先生的基本生活还过得去吗?对于小糖球少校提出的所有这些问题,玛丽尽自己所能一一做了回答。

半道上有一件事就其本身而言极其稀松平常,却给铎炳少校带来莫大的欣慰。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蓄着稀稀落落的连鬓胡子,系着上浆的白领饰从巷子里走来,左右两侧各有一位女士,他给夹在中间,像一份三明治。女士之一已届中年,身材高大,神情威严,迈着有力的步伐,面貌和肤色跟她旁边这位英国圣公会牧师很相似;另一位女士个子矮小,面色黝黑,头上一顶系白缎带的新帽子相当讲究,身上的披风也挺时髦,胸前挂着一块很值钱的金表。夹在两位女士中间的那位先生,还拿着一把伞、一条披巾和一只篮子,所以当玛丽·克拉普小姐向他行屈膝礼时,他自然无法腾出手来触帽还礼,只能弯弯腰、点点头算是答礼。两位女士答礼的神态则颇有几分屈尊俯就的味道;与此同时,她们还以严厉的目光打量着穿蓝外套、手持竹杖、与玛丽小姐同行的那个人。

少校闪到路旁,让他们仨从巷子里走过去。

“那人是谁?”他看到两女一男这样在一起走,觉得挺有趣,所以问道。玛丽带着调皮的表情瞅了他一眼。

“那是我们教区的助理牧师比尼先生(铎炳少校听到这个名字,面部的肌肉猛然抽动了一下)和他的姐姐比尼小姐。天哪,这位比尼小姐在主日学校里把我们整得够呛!另一位女士,就是眼睛有点儿斜视、胸前挂金表的那位,是比尼太太——娘家姓格里茨,她爸是个食品杂货商,在肯辛顿砂砾坑开设一家店名很长的字号。比尼先生上个月才结婚,他和太太刚从马盖特回来。比尼太太有五千镑陪嫁;不过她跟促成这门亲事的比尼小姐已经吵过架了。”

刚才少校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现在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还用手杖在地上使劲打了一下。吓得玛丽小姐喊出一声“哦,上帝啊!”接着也笑了起来。在玛丽小姐讲这番话的时候,少校张开嘴巴望着渐渐走远的那一对新人,默默地站在那儿有一会儿工夫;但是,除了牧师先生已经结婚这条消息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幸福得一下子有点儿晕头转向。这次路遇之后,他以加倍的速度向目的地走去;要知道,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次重逢——一想到此,他就紧张得发抖。很快,少校和玛丽穿过布朗普顿的狭街小巷,来到肯辛顿花园墙外,从小小的旧铁门进去。

“他们在那儿,”玛丽小姐说,这时她通过自己的胳膊感觉到少校又吃了一惊。玛丽小姐顿时心里透亮。她了解这个故事的全部来龙去脉,就像是从她心爱的小说——如《失怙的范妮》或《苏格兰头领》——里边读到的一样。

“能不能请您跑过去告诉她一声?”少校说。玛丽当即向前跑去,她的黄披巾一帆风悬似的飘了起来。

老塞德立坐在长椅上,一方手帕铺在膝头上,按他的老习惯絮叨着往日的旧事,这样的故事爱米莉亚以前听过好多回,而且总是报之以耐心的微笑。近来她已学会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一边通过微笑或作出别的反应表示在注意聆听父亲讲的故事,其实老头儿的话一个字也没有送进她的耳朵。在玛丽连蹦带跳跑过去的时候,爱米莉亚已看到了她,立刻从长椅上站起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以为乔吉出了什么事;但一瞧这位信使脸上兴高采烈的表情,胆怯的母亲心中的忧惧当即烟消云散。

“好消息!好消息!”铎炳少校的使者一路喊道。“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爱米问,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瞧那儿,”克拉普小姐回答说,同时转过身去指给她看。

爱米莉亚顺着玛丽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铎炳干瘦的身躯和长长的影子正穿过草坪越移越近。这回轮到爱米莉亚猛吃一惊,涨红了脸,当然还开始掉下眼泪。在这个纯洁无邪的小可怜一生中,一旦遇到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喷泉照例全部开足迸涌。

铎炳瞧着她——哦,多么深情地瞧着她向自己这边跑来,同时伸出双手急于和少校的手会合。她没有变样,只是有点儿苍白,体态较前略微丰满了些。她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充满善意和信任。她一头柔软的棕发里隐约可见几茎银丝。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少校手中,透过泪幕含笑仰视铎炳诚实、熟悉的脸。少校把那双小手握在自己手中,紧紧地握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不把她搂在怀里,发誓说再也不离开她?她一定会接受拥抱,一定会顺从的。

“我要告诉你们,还有一个人也来了,”过了一阵子少校才说。

“是铎炳太太?”爱米莉亚做了一个后退的动作问道。他干吗不早说?

“不,”铎炳说着让她把手抽回去;“你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我是说你哥哥焦斯和我同船回来了,他回家来让你们都开心。”

“爸爸,爸爸!”爱米大声欢呼。“有好消息!我哥回英国来了。他回家照料你来了。这是铎炳少校。”

塞德立先生站起来,浑身哆嗦得厉害,一时百感交集,需要定一定神。然后他跨前两步,向少校行了个老派的鞠躬礼,称呼对方铎炳先生,还希望“令尊大人威廉爵士福体康宁”。他说蒙威廉爵士不弃,前不久曾“光临寒舍”,本想前往回拜。其实威廉爵士已有八年没到过他家——老塞德立所说的还是八年前的事。

“他受了太多刺激,大不如前了,”爱米莉亚趁铎炳走上前去跟老绅士亲切握手的时候悄悄对少校说。

虽则少校当晚在伦敦有要事须办,可还是接受塞德立先生的邀请去他家喝茶,宁可推迟办事。回家的路上,爱米莉亚和她那裹黄披巾的年轻女友互相挎着胳膊走在前头,把塞德立先生交给铎炳。老头儿走得很慢,一路讲了好几个故事,谈到他的老伴,谈到昔日的风光,谈到破产的经过。他的思想总是在逝去的岁月中盘旋,风烛残年的老人往往如此。对于眼前的现实,除了深有感触的一大不幸外,他几乎一无所知。反正少校乐于让他自言自语。铎炳的眼睛直盯着自己前面的那个身影——那个亲爱、娇小的身影总是占据着他的想象,出现在他的祈祷中,无论他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都一样魂牵梦萦。

整个傍晚,爱米莉亚非常开心,笑容满面,兴致勃勃;铎炳认为,她在这次小型茶会中履行女主人的职责落落大方,十分得体。他们一起坐在暮霭沉沉的客厅里,少校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印度暑气逼人的热风下,在长途跋涉的行军中,他念念不忘地遥想着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儿,多少回如饥似渴盼着的正是这一刻;他心目中的爱米莉亚总是娴静而幸福,悉心侍奉老人,以和婉孝顺使他们安度清寒的晚年——与他此刻看到的完全一样。我不是说铎炳已达到极高的思想境界,也不是鼓吹像我们这位老朋友那样大智若愚,怡然自得于粗茶淡饭的人间天堂。姑且不谈他的愿望要得还是要不得,反正他所追求的就是此种乐趣,这份闲适。只要有爱米莉亚把着茶壶,不管她斟多少杯,少校都乐意喝下去。

爱米莉亚看得出他的心思,便有说有笑地加以鼓励;她一杯又一杯地给少校斟茶,显得极其调皮。她不知道,其实少校还没有吃过正餐,斯劳特咖啡馆里已为他铺好台布,摆好刀叉表示这张桌子有客,在那个雅座里少校曾有好多回和乔治一起尽兴吃喝,彼时爱米莉亚还是个刚从平克顿女校出来的小姑娘。

欧斯本太太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上楼去把乔吉的瓷像拿给少校看。当然,跟孩子本人比起来,这瓷像还不及他一半漂亮;但是,难为他想到把这件礼物送给自己的母亲,实在令人感动。爱米莉亚在她父亲醒着的时候,不便多说乔吉的事。老头儿不愿意听到欧斯本先生和拉塞尔广场;其实他十之八九并不清楚,过去几个月他的生活费用主要来自他这个冤家财主的接济;如果有谁当着他的面提到那人,老先生就会大发脾气。

铎炳把在“拉姆昌德号”上与焦斯交谈的内容一一说给老绅士听,甚至有些言过其实:他夸大了焦斯对父亲的孝心,说焦斯如何下定决心要让父亲老来享福等等。实际情况是,少校在旅途中竭力开导焦斯,要他克尽人子之责,还迫使他保证照看好自己的妹妹和外甥。由于老先生开过好几份莫名其妙的账单让儿子付款,焦斯十分恼火;少校好言劝解才使焦斯消气。他不断笑着告诉焦斯,他自己也做过同样的冤大头——老先生曾给他寄去一批劣质酒,弄得他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焦斯决不是一个狠心肠的人,经少校再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几句好话,戴几顶高帽子,他总算对留在欧洲的亲属还颇有好感。

末了,我不得不惭愧地指出,少校在歪曲事实方面走得是远了点儿:他告诉老塞德立先生,说焦斯这次回家来,主要是思亲心切,想看看老人。

到了惯常的时间,老先生在椅子上打起盹儿来,可是爱米莉亚便有了机会劲头十足地说她想说的话——全都是有关乔吉的。她只字不提自己舍弃儿子时如何心痛如绞;尽管和儿子分离几乎送了她的命,然而这个贤淑的女人始终认为,她在这个问题上抱怨诉苦是极其恶劣的做法。另一方面,凡是涉及乔吉的每一件事,有关儿子的美德、才智和前程的任何细节,她都历历如数家珍,无一遗漏。她描述乔吉俊秀如天使;儿子还在她身边的时候,有无数事例说明这孩子心胸开阔,器量很大——这些情节她都说了。一位女公爵在肯辛顿花园见到他以后,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竟不想走了;如今他的生活条件十分优越,有一匹小马驹,还有马夫;他是多么聪明,头脑有多敏捷;乔治的校长劳伦斯·维尔牧师如何博学多才,如何平易近人。

“维尔牧师无所不知,”爱米莉亚说。“他家的晚会是再愉快不过的。你自己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读过那么多书,那么聪明,又见过世面(请别摇头说‘不’,他生前一直说你是那样的),一定会喜欢维尔先生家的晚会。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二。维尔先生说,无论是司法部门还是立法机关,没有哪一个职位对于乔吉是不可企及的。瞧,”她走到钢琴前,从抽屉里取出乔吉的一篇作文。他母亲始终珍藏着这一伟大的天才力作,其内容如下:

论自私

在一切使人类品德变得卑下的劣根性中,最可恶、可恨的要算自私。过分的唯我独尊会导致骇人听闻的罪恶,有时还会给国家和家庭造成极大的不幸。一个自私的人会使他的家庭受苦受穷,往往把一个家给毁了;同样,一个自私的国王会使他的国家民不聊生,往往把老百姓推入战争的深渊。

例如:据诗人荷马指出,阿喀琉斯的自私给希腊人民造成的灾难数不胜数(这里乔吉还用希腊文援引荷马的原诗并注明出处)。已故的拿破仑·波拿巴的自私在欧洲引发了无数次战乱,也导致他本人在一个荒岛即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上的灭亡。

从以上这些例子可以看到,我们不应当只顾自己的利益和野心,也应当像考虑自己的利益一样考虑别人的利益。

乔治·塞·欧斯本

一八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于雅典娜书院

“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就写得这样一手好书法,还引了希腊文的原诗,”做母亲的不知有多高兴。“哦,威廉,”她向少校伸出一只手又说,“老天赐给我这孩子真是无价之宝!他是我此生的安慰,他跟——跟已经去世的那个人太像了!”

“她忠于死去的乔治,我怎么能因此生她的气?”威廉心想。“我怎能忌妒泉下的朋友,或者抱怨像爱米莉亚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谁就永不变心?哦,乔治啊,乔治,你太不了解自己拥有的是什么样的珍宝哇!”这些想法很快在威廉的脑海中掠过,与此同时,他仍握着用手绢捂住自己眼睛的爱米莉亚的一只手。

“亲爱的朋友,”她紧紧握住少校的手,“你一向都待我那么好,那么体贴!瞧!爸爸快醒了。你明天去看看乔吉,好吗?”

“明天不行,”可怜的铎炳说。“明天我抽不出空。”他不好意思承认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安妮——我相信,每一个明事理的人都会指责少校如此轻慢自己的亲属太不应该。不久,他起身告辞,并留下一个地址,以便焦斯到这里可知道他在哪儿。第一天便这样过去了,铎炳见到了她。

回到斯劳特老店,烤鸡自然早已成了冷菜,他将就着吃了下去算是晚饭。他知道家里人习惯于早起早睡,这么晚去吵醒他们实在没有必要。当晚铎炳少校到秣市剧场买半价票看戏去了。让我们祝愿他身心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