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十七章 一把古剑

是时候了,现在我必须严肃,因为今天,笑也被认为严肃得过了分,德行对邪恶的嘲笑也被目为罪过。[115]

《唐璜》第十三章

晚饭时,玛蒂尔德没有出现,只是晚上到客厅来了一趟,但正眼也不瞧于连。于连觉得很奇怪,心想:“不过,我并不了解他们的习惯。以后她会给我解释的。”然而,出于极度的好奇,他仔细观察玛蒂尔德脸上的表情,不得不承认她神情冷漠,甚至有点凶狠。显然,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女人了,前一天夜里,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但也许是装的,过犹不及,也许不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依然冷若冰霜,看也不看于连,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于连忐忑不安,第一天那种兴高采烈的胜利感,现在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想:“难道她幡然改悔,讲起道德来了?”不过,对傲气十足的玛蒂尔德来说,道德这个词太俗了。

于连心想:“平时她并不太信教,即使信也只是因为宗教对她那个门第有用。”

“不过,她会不会出于脆弱的心理因自己犯了错误而深感内疚呢?”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的初恋情人。

有时他又想:“但是,应该承认,从她的举动看,她一点也不憨厚、单纯和温柔。我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样高傲。想必是瞧不起我吧?凭我出身微贱这一点,她就会自责不该屈身俯就了。”

于连头脑里充满了从书本上,从维里业的回忆中获得的偏见,幻想有一个温柔体贴的红颜知己,一旦委身所爱的人便把生死置之度外,却不知此时虚荣心极重的玛蒂尔德正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哩。

由于两个月来她已经不再感到无聊,因而也不再害怕闲得慌,这样一来,于连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他最有利的条件。

德·拉摩尔小姐非常苦恼,心想:“我岂不是给自己找了个主人!他很有荣誉感,那太好了;但如果我把他逼急了,伤了他的虚荣心,他是会进行报复的,会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玛蒂尔德从未有过情人,何况在这个连心灵冷淡的少女也会有怀春之念的时候。玛蒂尔德越想越感到苦涩。

“我完全受他支配,因为他采取的是高压手段,如果我把他逼急了,他会狠狠地惩罚我。”仅凭这一点想法,玛蒂尔德就要和他较量一下,她性格里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服输。除了拿整个生命去孤注一掷之外,没有什么事情能使她激动,能治疗她心底里此起彼伏的烦恼。

第三天,德·拉摩尔小姐仍然正眼也不看于连。吃完晚饭,于连明知她不愿意也跟着她走进台球室。

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对于连说道:“喂,先生,您以为您对我有多大的权力,竟敢不顾我的明确表示,硬要和我说话。告诉您,天底下还没有人敢这样做过!”

这对情人的谈话真是再可笑不过了。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彼此都恨得牙痒痒的。他们都没有耐性,但都养成了上流社会的习惯,用不了多久,便干脆表示,从此翻脸成仇。

“我向您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于连说道,“我还可以补充一句,我决不再和您说话,但愿这一过分明显的变化不会损害您的名誉。”说罢,他一躬身,走了。

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但他远远没有料到自己会深深地爱上了德·拉摩尔小姐。三天前藏在桃花心木做的衣柜里时,他无疑并不爱她,但一旦和她闹翻,内心的感情很快便发生了变化。

记忆无情,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详细经过,其实,当时他根本没有动情。

闹翻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几乎要疯了,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爱上了德·拉摩尔小姐。

随着这一发现便是可怕的斗争,他的心全乱了。两天后见到德·克罗兹诺瓦先生时,他非但骄傲不起来,反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痛苦之余,他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决定动身去朗格多克,便打点行装往驿站去。

到驿站时他觉得快支持不住了。卖票的告诉他,第二天去图卢兹的驿车上恰好有一个座位。他立即订了座,然后回德·拉摩尔府向侯爵辞行。

侯爵出门了,于连无精打采地到图书室去等他。不料德·拉摩尔小姐也在那里,怎么办?

看见他来,德·拉摩尔小姐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一点于连是不会弄错的。

于连心中痛苦,这一突然邂逅使他昏了头脑,心一软,竟柔情脉脉地向她倾吐了肺腑之言:“这样说来,您不再爱我了?”

“我恨自己太随便,一失足成千古恨。”玛蒂尔德悲愤得流下了眼泪。

“太随便!”于连大叫一声,向图书室收藏的一把中世纪古剑冲去。

他和德·拉摩尔小姐说话的时候已经痛苦万分,现在看到对方流下羞愧的眼泪,无异雪上加霜,巴不得一剑把她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他好不容易把剑从古老的剑鞘里拔出来。玛蒂尔德哪有过这种感受,竟欣然地昂着头向他走来,眼里的泪水早已干了。

此时,于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人德·拉摩尔侯爵,心想:“我要杀死他的女儿,真是岂有此理。”他作势要把剑扔掉,但转念一琢磨:“她看见我这个舞台上滑稽的动作,一定会乐坏了。”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好奇地仔细看了看古剑的锋刃,像在找上面有没有锈斑,然后插剑入鞘,从容不迫地挂回镀金的铜钉上。

这几个动作越来越慢,花了足足一分钟。德·拉摩尔小姐吃惊地看着他,心想:“我差点死在情人的手里!”

这种想法一下子把她带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最美好的年月。

于连刚把古剑挂回原处,玛蒂尔德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里已无丝毫恨意。应该承认,此时她的魅力实在诱人,绝不像一个巴黎的玩具娃娃。这个字眼是于连对当地女人的一个贬义词。

“我又要对他心软了。”玛蒂尔德心想,“刚才我的话那么坚决,如果现在又软下来,他就更会对我作威作福了。”想着,她赶紧溜之大吉。

“天哪!她真美!”于连看着她跑开不禁说道,“不到一个星期以前,她还忙不迭地投入我的怀抱!唉!良辰不再!而这都怪我自己!这样千载难逢、千金难买的机会,我竟丝毫没有感觉!……应该承认,我天生是个凡夫俗子,无可救药。”

侯爵回来了,于连赶紧禀告他说自己要走。

“到哪儿去?”德·拉摩尔先生问道。

“朗格多克。”

“不行,对不起,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您做。要走就到北方……用句军事术语来说吧,我要在府里关您的禁闭。即使外出,也只能不超过两三个小时,我随时都会需要您。”

于连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走了,侯爵不禁愕然。于连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把房间一锁,一个劲地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他心想:“这样说,我想离开远点也不行了,天知道侯爵要把我留在巴黎多久;天哪!我该怎么办啊?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彼拉尔神甫绝不会听我分说,阿塔米拉伯爵也许会向我建议去参加某个阴谋活动。

“但我觉得,我简直疯了!我疯了!

“谁能为我指引迷津?我会落到什么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