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二十章 铎炳上尉牵红线

威廉·铎炳上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会大力撮合、一手包办乔治·欧斯本与爱米莉亚的婚姻。同样,他不能不在心中承认,要不是他从中调停,这门亲事非黄不可;世上有那么多人,可是操办这桩婚事的差使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铎炳不禁现出一丝苦笑。虽然充当这样的牵线人对他来说可算得再苦不过的苦差使,但既然铎炳上尉认定自己义无反顾,他总是要干到底的,既不会多说什么,也不会迟疑动摇。他断定塞德立小姐如果不能与她的未婚夫结合,势必抱恨终天;于是他决意尽最大的努力让她活下去。

在忠厚的朋友威廉斡旋下,乔治重又回到他青梅竹马的恋人脚边(不知是否该说“怀抱”?)。乔治与爱米莉亚相会的细节,笔者就不打算在此赘述了。看到爱米莉亚昔日甜美的面庞被不幸和绝望消损得怪可怜的,听她平铺直叙、细声柔气地诉说伤心事,即使比乔治硬上几倍的心肠也不免融化变软。当她母亲瑟瑟发抖地把欧斯本带到女儿那里时,爱米莉亚并没有晕倒,只是把脑袋靠在她爱人肩上洒了一阵子饱含无限柔情、荡涤一腔积郁的热泪,使过于沉重的忧伤得以宣泄,于是老塞德立太太也大大舒了口气,心想还是不去打扰这小两口为好,便让爱米一边哭一边恭顺地吻乔治的手,仿佛乔治是她至高无上的主宰,仿佛自己是个卑贱的奴婢,犯了天大地大的过错,只求主子开恩恕罪。

见她如此温驯柔顺、无怨无悔,乔治·欧斯本产生一种既感动又得意的奇特心情。从他面前这个俯首帖耳的单纯女孩身上,乔治看到的是一名死心塌地的忠实奴隶。当他意识到自己拥有偌大权力的时候,他那颗心在胸腔里不知怎的暗暗起了一阵颤栗。虽然他位居至尊,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圣恩浩荡的君主,把跪在地上的美女扶起来立为王后;何况她那楚楚动人的可怜相与她的百依百顺同样令乔治心旌摇荡,于是乔治给她安慰和鼓励,算是原谅了她。自从爱米莉亚心中的太阳离她远去,她所有的希望均如花木凋零,所有的感情成了一口枯井;现在又见阳光高照,她心中一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枯井重新泛起了涟漪。当天晚上搁在爱米莉亚枕头上的那张小脸蛋容光焕发,您简直认不出它正是头天夜晚同一个枕头上的那张脸,昨天她还是那样苍白憔悴,生气全无,万念俱灰。诚实的爱尔兰女佣看到这样的变化非常高兴,便请求允许她吻一下转眼间泛起一片桃红的面庞。爱米莉亚用两条胳膊搂住那姑娘的脖子,像个小孩那样天真烂漫地吻了她。爱米莉亚也确实还是个小孩。当晚她睡得那么甜,那么香,就像小孩的酣眠。翌晨在朝晖中醒来,只觉得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如一股清泉从她心中迸涌!

“今天他还会来的,”爱米莉亚心想。“天下男子数他最伟大,最好。”

其实,乔治却认为自己是世间最最宽宏大量的人之一,他娶这个小可怜儿简直是震古烁今的自我牺牲。

爱米莉亚与欧斯本在楼上欢欢喜喜倾心密谈,老塞德立太太和铎炳上尉则在楼下商讨事情的现状、那小两口破镜重圆的可能以及将来如何安排等问题。塞德立太太让一对恋人见了面,等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后自己走开。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认定塞德立先生遭到乔治的父亲如此伤天害理的对待之后,死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与他的儿子成亲。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当年她家兴旺发达的好日子,那时约翰·欧斯本在新马路的住所可真够寒酸的,逢到他家某个孩子的生日,塞德立太太把焦斯穿用过的一些小孩衣物相赠,他妻子总是欢天喜地收受下来。塞德立太太确信,那人不仁不义的绝情做法伤透了塞德立先生的心;所以这门亲事他是决计不会、断乎不会、绝对不会答应的。

“这么说,他们只得一起私奔了,塞德立太太,”铎炳笑道,“也就是学罗登·克劳利上尉和爱米小姐的朋友、那个家庭教师的样喽。”

“什么?竟有这等事?真想不到!”这消息令塞德立太太激动万分。她真希望布伦金索普太太也来听听;布伦金索普向来信不过那位夏普小姐。如此说来,焦斯真是万幸!于是她把瑞蓓卡与波格里沃拉的收税官之间那段众所周知的恋爱经过又说了一遍。

不过,与其说铎炳担心塞德立先生火冒三丈,毋宁说更担心男方父亲不依不饶。他承认自己对拉塞尔广场那个做俄国生意〔1〕的约翰·欧斯本存有极大的疑虑。铎炳认为正是那个眉头永远打结的老暴君不容分说地拆散了这段姻缘。他知道,老欧斯本这人专横跋扈,而且顽固地坚持自己说出的话,从不改口。

“乔治取得父亲谅解的唯一机会,”铎炳持这样的看法,“就是在即将打响的会战中建立军功。若是他战死沙场,爱米也活不成。若是他得不到擢升——怎么办?听说他还有母亲名下的一部分钱,够他捐个少校的头衔,要不就只得卖掉上尉军衔去加拿大碰运气,或者在乡下陋屋中苦度光阴。”

铎炳认为,自己要是有爱米这样的伴侣,即使去西伯利亚也不在乎。说也奇怪,乔治这个没头没脑,从不瞻前顾后的年轻人,竟连一分钟也未曾考虑过,如果负担不起常备漂亮车马的花销,没有足够的收入供他们体面地款待亲朋,那必将成为阻碍他与塞德立小姐结合的拦路虎。

正是这些不容忽视的想法促使铎炳得出结论:他俩必须尽快成亲。或许他自己急于了结此事——也难说。有些人在自己的亲属死去的时候喜欢从速料理丧事,或者在分手已成定局的时候宁愿匆匆告别。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铎炳先生既然把这事管了起来,就要不遗余力地拚命去干。他敦促乔治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并说一旦他的名字上了《公报》的军功榜,他父亲肯定就能回心转意。如有必要,他愿出面去跟双方的父亲谈判。不管怎样,他恳请乔治在开拔令下达之前办完此事,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团将离开英国跨海出征。

塞德立太太自己不愿跟她丈夫面谈这个问题,在她的赞许和同意下,一心玉成这桩婚姻的铎炳先生,前往市中心的木薯咖啡馆去找约翰·塞德立——自从厄运临头,他自己的办事处关闭以来,可怜的落泊老绅士便把那里权充接洽地点,每天去写信取信,把信件扎成一束束,有些还带在身边外衣兜里,颇有点儿神秘兮兮。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一个潦倒者那种煞有介事的忙碌劲儿和神秘架势。他会把富人表示慰问并许诺给予支持的来信意味深长地一一摊给您看——在那些沾满油污的破信上寄托着他东山再起和将来发财的希望。亲爱的读者一定有过多次路上被这种倒运的同伴拦住的亲身体验。他会把您带到某个角落;他会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兜里取出一束信札,解开绳子衔在口中,选出最令他得意的若干封请您过目。他把一双怪可怜的眼睛直盯着您,那种充满忧伤、渴望、近乎疯癫的目光谁都不陌生。

铎炳现在见到的约翰·塞德立就成了这么个人,而当初他财源茂盛时总是红光满面,笑口常开。他的外衣过去一向光鲜、整洁,如今缝线都泛了白,扣子的铜芯毕露。他的脸颊深陷,胡子拉碴;衬衫的荷叶边和领饰吊儿郎当地塞在走了样的背心里边。想当年他常在咖啡馆里请三朋四友喝一杯的时候,他高谈阔论、开怀大笑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所有的侍者都围着他忙得团团转。眼下在木薯咖啡馆里,一名老眼昏花、鞋袜又脏又破的侍者只需向常客提供一杯杯粘贴胶和一盅盅墨水(不是酒)以及一片片纸张(不是火腿),因为光顾那个生意清淡的消遣场所的人看来别的什么都不要;老塞德立在这名老年侍者面前反而低声下气,此等情状委实令人不忍卒睹。威廉·铎炳小时候,老绅士经常给他零花钱,还无数次逗他玩过;现在,老塞德立向他伸手时的表情是那么犹豫、自卑,还一迭连声对他使用敬称。见老头儿如此谦恭,威廉·铎炳实在羞愧难当,仿佛塞德立落到这般田地铎炳要负一定责任似的。

“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铎炳上尉先生,”老绅士有些情虚地对来访者瞅了一两眼后说道。铎炳的细长身材和军人气概,在足登破舞鞋的侍者老花眼中激起了些许反应(那双眼睛像是忽闪了一下),还把在吧台里边面对一只只发了霉的咖啡杯打盹儿的黑衣老太太给惊醒了。“尊敬的高级市政官大人和令堂爵士夫人近来好吗,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转过脸去向那名侍者瞅了一眼,意思是:嗨,瞧见没有,我还有朋友呢,而且位高爵显。“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业务赐顾,先生?在我的新办事处筹备就绪之前,我的业务目前全部由我的年轻朋友戴尔和斯比戈特代理;这里只是我的临时联系地点,上尉。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的吗,先生?要不要给您来点儿什么吃的或喝的?”

铎炳结结巴巴嗫嚅了好半天,表示他一点儿不饿也不渴,而且没有生意要做;他只是来问候一下塞德立先生,跟老朋友握握手。接着他又硬着头皮撒了个弥天大谎:“家母身体很好——哦,我是说,她前一阵子很不舒服,现在只等天好就要出去拜访塞德立太太。塞德立太太身体好吗,先生?但愿她玉体康泰。”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心想自己端的成了个空前绝后的两面派,因为木薯咖啡馆所在的棺材巷此刻处于再明亮不过的青天白日之下,朗朗乾坤之间,铎炳先生记得自己仅在一小时前还见过塞德立太太,而且也是自己用单驾二轮车把乔治·欧斯本送往富勒姆道,然后让他在那里跟爱米莉亚小姐单独密谈。

“贱内将非常高兴能见到爵士夫人,”塞德立答道,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信件。“我这里有令尊垂爱寄来的一封信,请转致我对高级市政官大人的敬意。爵士夫人会发现我们的住处比过去我们接待高朋的房子小了点儿,不过那里还整洁,而且换换空气对小女也有好处,过去她在市区总觉得不太舒服——您还记得小爱米吗,先生?——的确,在老家时她身体很不好。”老绅士说话时眼睛东张西望,虽然他坐在那里不住用手指轻弹那些信件,或摆弄扎信的一条红色旧绳子,可是他的心思却在别的事情上。

“您是一位军人,”他继续说,“请问,比尔〔2〕·铎炳,谁能料到那个科西嘉恶棍会从厄尔巴岛逃回法国去?去年联军各国君主来到英国,咱们在伦敦市中心盛宴款待他们,先生,大家还欣赏了协和殿堂、焰火和圣詹姆斯林苑的中国桥,连庆祝休战的《感恩赞》也唱过了,如果有谁认为和平并没有真正成为定局,而人的头脑肯定不正常,先生。请问,威廉,我怎么料想得到,奥地利皇帝竟是个该死的叛徒——就是叛徒,不是别的!我实话实说——那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叛徒和阴谋家,他始终只想要自己的女婿〔3〕回来。我要说,波尼逃出厄尔巴岛是一场卑劣的骗局和阴谋,先生,欧洲半数国家都参与其事,目的是要造成公债暴跌,以便搞垮咱们这个国家。所以我才落到这般田地,威廉。所以我的名字会上《公报》。为什么,先生?就因为我相信了俄国沙皇和咱们的摄政王。您瞧。我这儿有资料。请看三月一日公债是什么行情——我买进的法国五分债〔4〕期货是什么价。再看看现在它们是什么价。这是事先串通好的,先生,否则那恶棍决不可能逃跑。英国专员〔5〕到哪儿去了,竟会让他溜之大吉?这名专员应当枪毙,先生——先送上军事法庭,然后执行枪决,这天杀的!”

“我们正要去把波尼赶走,先生,”铎炳说;看到老头儿气得额上青筋暴突,握紧拳头捶击文件的狂怒情状,他倒有些慌了。“我们正要去把他赶走,先生——公爵已经到了比利时〔6〕,我们每天都在待命开拔。”

“对他千万不能手软。把那个恶棍的首级带回来,先生。把那个孬种给枪毙了,先生,”塞德立连声吼道。“我恨不得也去报名参军,真的——;可我老朽不中用了——把我搞垮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坏蛋,还有国内的一帮骗子和强盗,那还是由我提拔才出人头地的,先生,如今他们坐在自备马车里好不风光,”说到后来,他的嗓子眼堵得出不来声了。

眼瞅着原本和蔼可亲的老朋友遭遇不幸后几乎成了疯子,一腔积愤又因年迈力衰无处宣泄,铎炳受到不小的震动。诸位,金钱和好名声被你们看成命根子——在名利场上也确实如此,——请你们可怜可怜这个身败名裂的好人吧。

“的确,”老绅士继续说,“你救活了几条冻僵的蛇,可后来它们反过来咬你。你把一些叫花子扶上了马背,可他们却最先把你踹倒。威廉·铎炳老弟,我说的是谁你也知道;我是指拉塞尔广场一个黑心的坏蛋,如今有了几个臭钱便六亲不认,当初他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求上帝能让我看到他重新变成我拉他一把之前那样的穷光蛋。”

“先生,这方面的情形我也听我的朋友乔治说起过一些,”铎炳急于把话题转到这次走访的目的上来。“他父亲跟您翻脸这件事使他非常苦恼,先生。其实,我是受他之托来见您的。”

“哦,是他派你来的?”老头儿嚷着跳了起来。“原来如此!莫非他要向我表示同情不成?这样的盛情我可不敢当,他是个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一个劲儿地学伦敦西区贵族的派头。难道他至今还在我家附近转悠?要是我的儿子有大丈夫的勇气,该一枪毙了他。他是和他老子一样的混蛋。我不愿有人在我家里提到他的名字。我诅咒让他踏进我家的那一天。我宁可看到自己的女儿死在我脚边,也不愿她嫁给那小子。”

“他父亲翻脸无情并不是乔治的过错,先生。您的女儿爱他——其中却有您的责任。您有什么权利随心所欲玩弄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把他们的心捣碎?”

“请记住,不是他的父亲撕毁了这一婚约,”老塞德立大声喊道。“是我不准他们成亲。那户人家跟我家已经断绝往来。我这一交摔得很重,可是不会死皮赖脸地硬要攀这门亲,决不,决不!您尽可以把这话告诉他们全家——儿子、老子,还有那小子的两个姐妹,让他们全知道。”

“我深信,先生,您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把他俩拆散,”铎炳用低沉的声音答道;“要是您的女儿得不到您的同意,她就该自己决定嫁给谁。她没有理由因为您顽固不化而断送自己的生命,或者活着痛苦一辈子。依我看,她嫁给乔治等于已是既成事实,就好像在伦敦所有的教堂里都读到了他们的结婚公告。老欧斯本不是说了您好多坏话吗?如今他的儿子要求和您的女儿结婚,成为府上的女婿,这不是对老欧斯本最好的回答吗?”

这一论点摆到老塞德立面前时,他的眉宇间好像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但他仍不松口,声称爱米莉亚和乔治结婚休想得到他的同意。

“那就按没有您同意的方式办,”铎炳含笑道;接着他把昨天向塞德立太太讲过的瑞蓓卡和克劳利上尉私奔的故事告诉塞德立先生。这件事显然把老绅士给逗乐了。

“你们这些上尉一个个都不是东西,”他边说边把文件重新扎好,脸上似乎浮泛起那么一点儿笑容,令刚进来的老花眼侍者大为惊讶,因为打从这家不景气的咖啡馆接待塞德立先生以来,他还从未看见这位顾客有过如此表情。

大概由于想到可以给他的冤家对头欧斯本这样一次打击,老绅士的态度已有所缓和。不久,当两人的谈话结束时,他和铎炳非常友好地分了手。

“我的姐妹说她有几颗钻石大得像鸽蛋,”乔治笑着说。“那些钻石想必会把她的肌肤反衬得分外漂亮!她的珠宝戴在她脖子上一定比灯彩更好看。她那乌黑晶亮的头发跟桑波的一样拳曲。八成她进宫朝觐时鼻孔上还扣着环子;要是往她头顶的发髻里再插一簇羽毛,那就是一位十足地道的蛮女大美人了〔7〕。”

乔治在跟爱米莉亚闲谈中取笑一位小姐的相貌——他的父亲和两个姐妹新近结识的这位小姐成了拉塞尔广场这一家子敬若神明的偶像。据报道,她在西印度群岛拥有数不清的种植园,还有买了公债的大量钱财,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名单上她的名字旁边标有三颗星〔8〕呢。在萨里郡有她的豪华宅第,在多塞特郡的波特兰庄也有她的房子。《晨邮报》曾以赞扬的语气提到西印度群岛这位女财主的名字。她的一位亲戚哈格斯通太太——哈格斯通上校的遗孀——充任她的“行为监督人”〔9〕,并代她主持家政。她刚从接受中等教育的学校毕业,乔治和两个姐妹在德文郡老哈尔克府邸的一个晚会上遇见了她(哈尔克、布洛克公司与西印度群岛她的家族素有业务联系),欧斯本家的姑娘对她大献殷勤,那位巨额遗产的女继承人倒也不端架子。“一个处在她这种地位的孤女——有那么多钱——实在太有意思了!”这是两位欧斯本小姐的说法。自从参加哈尔克家的舞会归来以后,她们整天向家庭教师沃特小姐谈论她们这位新朋友。她们已经说好要经常聚首,所以第二天便坐车去看望她。

哈格斯通太太既是哈格斯通上校的遗孀,又是宾基勋爵的亲戚(成日价把勋爵的名字挂在嘴上),她表现得相当傲慢,而且动不动就把她那些显赫的亲戚抬出来,令涉世不深的欧斯本两姐妹十分难堪;不过萝达本人要多棒有多棒——她极其坦率,极其善良,极其可爱,虽然举止谈吐稍欠高雅,然而脾气性情实在太好了。姑娘们相互间立刻开始直呼其名。

“你真该瞧瞧她进宫的那身打扮,爱米,”欧斯本不住笑着大声说。“哈格斯通的亲戚、宾基勋爵夫人把她向王室引见前,她曾先来让我的姐妹看她的一身穿戴。她的钻石光芒四射,就像咱们去沃克斯霍尔乐园那天晚上的灯彩。(爱米,你还记得沃克斯霍尔乐园吗?焦斯还为他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小妞儿唱歌呢!)红木颜色的皮肤上戴钻石首饰,我亲爱的,你想想,这是多么精彩的搭配!还有她头发上插的白羽毛——其实她的头发更像羊毛。她戴的耳环简直是烛台,你完全可以把它们点亮,真的。拖在她背后的黄缎子裙裾就像彗星的尾巴。”

“她多大了?”爱米问。

乔治正向她喋喋不休地描摹这位黑皮肤的绝色佳人——那是在小两口重逢后的上午,——想必世上没有第二个男人会这样口若悬河说个没完。

“唷,尽管这位黑公主才中学毕业,可她该有二十二三岁了吧。可惜你没看到她写的字;通常她的信由哈格斯通上校太太代笔,但在需要说知心话的时候她也自己动笔给我的姐妹写信。她把satin(缎子)拼成satting,把Saint James’s(圣詹姆斯宫)拼成Saint Jams。”

“对了,那准是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斯沃尔茨小姐,”爱米说;她想起自己离开平克顿女校时,那个混血儿姑娘曾哭得昏死过去。

“不错,这正是她的姓,”乔治道。“她父亲是个德国犹太人——据说是个奴隶主,——跟生番岛〔10〕有这样那样的联系。他是去年去世的,平克顿小姐便让他的女儿结束学业。她会在钢琴上弹两支曲子,总共会唱三首歌;如果有哈格斯通太太在一旁把一个个字母拼读出来,她还能书写。简和玛丽亚已经像喜欢亲姐妹一样喜欢她了。”

“但愿她们也能够喜欢我,”爱米若有所思地说。“她们过去对我一直非常冷淡。”

“我的小乖乖,你要是有二十万镑财产,她们就会喜欢你,”乔治回答说。“她们接受的教育决定了这一点。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只认金钱不认人的社会。咱们生活在银行家和金融巨头中间,他们每个人在跟你交谈的同时,总是把兜里的金币晃得叮当响——真该把他们一个个都绞死!那个准备娶玛丽亚的蠢材弗雷德·布洛克就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总裁戈德莫尔也是这样;——还有油脂制烛业的狄普利,那也是我们的行当,”说到这里,乔治红着脸发出一阵不自然的笑声。“让所有这帮拚命搂钱的俗物统统见鬼去!在他们大事铺张的宴会上我直想睡觉。在我父亲隆重举行的无聊晚会上我觉得无地自容。爱米,我已经习惯于跟有见识、有教养的上等人交往,而不是跟那帮整天喝海龟汤的买卖人混在一起。我亲爱的小妞儿,在咱们圈子里只有你一个人无论风度、谈吐还是思想都像真正的淑女。因为你是天使,天生只会这样做,这样说,这样想。不用争辩,你是唯一的天使。克劳利小姐不是这样说过吗?她可是出入欧洲最上流社会的过来人。至于近卫骑兵团的罗登·克劳利那家伙倒挺不错的,他跟自己选中的姑娘结了婚,冲这一点我就喜欢他。”

为此爱米莉亚也十分欣赏罗登·克劳利先生,相信瑞蓓卡嫁给他会幸福的,并且笑着说希望焦斯能够心平气和。这一对儿唧唧喳喳的谈兴正浓,又像在久已逝去的日子里那样。爱米莉亚完全恢复了对乔治的信任,尽管好多次表示对斯沃尔茨小姐不放心,其实是往三分醋意中撒了七分娇;她说自己怕得要死(敢情这份做假的功夫还真不含糊),唯恐乔治为了那个女财主以及她的巨资和圣基茨的庄园会把小爱米给忘了。事实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顾得上什么担忧或疑虑。如今乔治又回到了她身边,无论什么女财主、大美人还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危险,她一概不怕。

下午,铎炳上尉满怀对小两口的同情又来到他们那里,见爱米莉亚恢复了往日的青春活力,有说有笑,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一些熟悉的老歌,铎炳只觉得心中暖融融的。直到门外有人打铃,爱米才停止弹唱。铃声宣告塞德立先生已从市中心回来;不等老绅士出现,乔治已得到示意他先行退去的信号。

如果不算上午刚见到铎炳时爱米的第一次微笑——就连那一次也是笑不由衷,因为当时认为他来得不是时候,只会惹人心烦,——塞德立小姐对他始终视而不见。但铎炳见到她高高兴兴,自己已心满意足,并且因意识到正是自己使她高兴起来而感谢上苍。

本章注释

〔1〕当时从俄国进口的主要货物是畜皮。约翰·欧斯本显然从畜皮上提取油脂用于制烛发了财。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与俄国做生意所冒的商业风险比炒法国股票债券要小,而后者无疑正是时运不济的约翰·塞德立所从事的活动和导致他破产的原因。

〔2〕比尔、比利都是威廉的昵称。

〔3〕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1768—1835)即神圣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弗兰西斯二世(1792—1806年在位),作为奥地利皇帝则称弗兰西斯一世(1804—1835年在位)。因对拿破仑作战屡遭败绩,于1810年将女儿玛丽亚·路易丝嫁与拿破仑一世。

〔4〕塞德立购进的是年息百分之五的无归偿期法国政府债券。他是受骗相信欧洲已实现和平,便投巨资于重新被看好的法国证券市场,结果倾家荡产。

〔5〕指英国驻厄尔巴岛专员尼尔·坎佩尔上校。

〔6〕1815年威灵顿公爵被任命为在比利时的英国、汉诺威、荷兰、不伦瑞克联军总司令。

〔7〕伦敦一家客栈的招牌上画着一个野蛮人傍着一口钟。有人解释这图案隐喻“蛮女美人”,因为英语的“钟”与来自法语的“美女”同音。这家客栈直到萨克雷的时代还在。

〔8〕表示拥有股票超过6千英镑。但从下文可以看出实际上远远不止此数。

〔9〕在社交场所陪伴少女的年长妇女。

〔10〕指加勒比海中的古巴、海地诸岛屿。据语源学家的说法,“加勒比”之名也来自“生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