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二十九章 布鲁塞尔

焦斯先生租了两匹马和他的敞篷车配套,由这样一对牲口来拉那辆体现伦敦时尚的车,他到布鲁塞尔各处兜风也就觉得自己的形象相当过得去了。乔治买了一匹马作坐骑,焦斯和他的妹妹天天坐车出游,欧斯本和铎炳时常骑马陪伴他们同行。乔治曾说过,罗登·克劳利两口子想必也已抵达此地。那天,欧斯本等人照例到公园去闲逛,在那里,乔治的推测果然得到了证实。有一小群骑者包括了几位在布鲁塞尔数得着的大人物,其中可以看见瑞蓓卡身穿极具魅力的紧身骑装,跨着一匹漂亮的阿拉伯小马,姿态之优美无可挑剔(她的骑术是在钦设克劳利镇学会的,准男爵、皮特先生和罗登本人曾给她上过好多课),她旁边则是殷勤的塔夫托将军。

“哇!连公爵本人也在里边!”奥多德少校太太对焦斯大声说,后者已开始脸红得厉害,“那个骑枣红马的是厄克斯布立治勋爵〔1〕。他看上去真潇洒!我的兄弟莫洛伊·马洛尼跟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瑞蓓卡并没有向马车这边走过来;但是,当她认出老同学爱米莉亚坐在车上时,便含笑打了一声招呼,还朝着马车的方向送了个飞吻,并且作出顽皮的样子招招手。接着她又继续与塔夫托将军交谈。

“那个帽子上滚金边的胖军官是谁?”将军问。

蓓姬答道:“他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名收税官。”

不过,罗登·克劳利却从他们那一行中脱出,骑马过来跟爱米莉亚亲切握手,对焦斯说:“嗨,老伙计,你好吗?”并且注视着奥多德太太的脸和她帽子上的黑鸡毛,直至后者开始自以为倾倒了这名骑兵上尉呢。

本来略略滞后的欧斯本和铎炳,这时也赶上来向那些大人物敬礼,乔治立刻发现克劳利太太也在其中。他喜见罗登俯身与爱米莉亚亲切交谈,所以当那位副官向他问好时,答礼比对方更加热乎。而罗登与铎炳彼此只是点点头,纯属礼节性的虚应故事。

克劳利告诉乔治,他随塔夫托将军在花园饭店下榻。乔治一定要罗登尽快到自己的寓所来玩。

“真遗憾,三天前我没能遇见您,”乔治说。“我在一家餐馆里请客——吃得相当不错。承蒙贝拉克尔斯勋爵和夫人以及布兰琪小姐赏脸和我们共进晚餐。要是你们也光临,那该多好。”欧斯本这番话的用意是让他的朋友知道,他正向上层社交圈挺进;接着两人分手。罗登顺着林荫道追随那个权威方阵而去,乔治和铎炳则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一人一边骑行在爱米莉亚的马车两侧。

“公爵看上去真威风!”奥多德太太赞道。“论起来韦尔斯利和马洛尼两家还是亲戚〔2〕。当然喽,我可从来不曾梦想过自报家门去套近乎,除非公爵大人自己想起我们两家的关系来。”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焦斯说;现在大人物走后,他感到自在多了。“有哪一场胜仗打得像萨拉曼卡〔3〕那样漂亮的?铎炳,你说是不是?可他的军事艺术是在哪儿学来的呢?在印度〔4〕,我的老弟!丛林是造就将才的学校,记住我这话。奥多德太太,我还认识他呢;在同一个晚会上,我们俩都和卡特勒小姐跳过舞——那姑娘长得甭提有多俊,她是炮兵队卡特勒的女儿,当时在达姆达姆。”

大人物们的出现构成了很好的话题,焦斯一行在兜风和后来的晚餐时间内谈的始终是这件事,一直谈到大家一起去欣赏歌剧为止。

他们就跟置身于古老的英国一样。剧场里尽是熟悉的英国面孔,随处可见那种使英国女人扬名已非一日的服饰打扮。其中奥多德太太的仪容穿戴也够显眼的:她的刘海拳曲有致,一身由爱尔兰钻石和苏格兰烟晶组成的配套首饰,在她看来使全场的珠光宝气顿时黯然失色。有这位少校太太在场,对于欧斯本来说简直是活受罪;可是偏偏只要听说她的年轻朋友们打算去哪儿玩乐,她没有不参加的。她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和她在一起,他们肯定欢天喜地。

“前一阵她对你是有用的,亲爱的,”乔治对妻子说;有这么个人做伴儿,他把爱米莉亚独自撂下良心上也比较过得去。“可现在瑞蓓卡来了,你有她这么个朋友最合适,咱们就可以摆脱那个讨厌的爱尔兰女人了。”

爱米莉亚听了这番话不置可否;我们又何从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单凭浮光掠影的一瞥判断,布鲁塞尔歌剧院给奥多德太太留下的印象,比不上都柏林菲宪布尔街的剧场;同样,她认为法国音乐与她家乡的曲调压根儿就没法比。她时不时地向朋友们发表这样或那样的见解,说话嗓门忒大,同时还得意非凡地把一柄大扇子挥舞得噼啪直响。

“亲爱的罗登,和爱米莉亚坐在一起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是谁?”对面包厢里一位女士问;她即使在私下里对丈夫也几乎从来不失礼数,在人前对他更是一往情深。“就是那个穿红缎子长袍的,身上挂着一块老大老大的表,她的缠头巾里一件黄颜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瞧见没有?”

“是不是挨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小美人儿的?”坐在发问者旁边的一位中年绅士说;他上衣钮孔里佩着勋绶,里边衬着好几件背心,又大又硬的白领圈勒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那个穿白衣服的美人儿是爱米莉亚,将军;您老是注意漂亮女人,哪一个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少正经!”

“上帝作证,我只注意一位!”将军大喜道,而那位女士则用自己拿着的一大束花轻轻拍了他一下。

“那一定是他,”奥多德太太说,“而且这正是他在鲜花市场买的那束花。

这时,瑞蓓卡发现老同学向她投来的目光,便又做了一个小小的飞吻动作。不料奥多德少校太太以为瑞蓓卡在向她致意,连忙笑容可掬地送还一个飞吻;可怜的铎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再一次禁不住大笑并从所坐的包厢里逃出去。

一幕终了,乔治赶紧离座,准备到瑞蓓卡的包厢里去向她问好。然而他在穿廊里遇见了克劳利,于是两人在那儿聊了几句,谈谈分手以来这两个星期的情况。

“你在我的代理人那儿兑现支票没问题吧?”乔治摆出一副交际场上老手的姿态问。

“没问题,老弟,”罗登回答。“你想翻本我乐意奉陪。老爷子回心转意了吗?”

“还没有,”乔治说,“不过他迟早会的;再说,我有母亲留下的一些钱属于我个人所有。令姑母的态度有没有松动?”

“老帮子真抠门,只给了我二十镑。咱们什么时候在一块儿叙叙。将军星期二要出去吃饭。你星期二能来吗?我说,你劝塞德立把胡髭给剃了吧。他又不是军人,留八字胡髭干吗?还有外套上的盘花钮,你劝他少出这种洋相!再见。星期二抽工夫来吃饭。”说完,罗登准备和另外两个倜傥的青年军官一起走了,那二人跟他一样,也是一位将官的随员。

乔治被邀请吃饭固然高兴,但美中不足的是偏偏在将军外出的日子。

“我要进去向尊夫人问个好,”他说。

“噷,随你的便,”罗登板着脸说。

另两名军官见状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乔治离开他们,沿着穿廊朝将军的包厢走去,他已留心数过那是第几号包厢。

“请进,”一个清脆的声音用法语从里边应道,于是我们的朋友和瑞蓓卡见了面;后者迅即站起来,先是两手一拍合在一起,接着把双手伸向乔治,表示见到他万分高兴。钮孔里佩着勋绶的将军蹙眉怒目瞪着来者,那表情分明在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亲爱的乔治上尉!”娇小的瑞蓓卡欣喜若狂地叫道。“来得正好!将军和我正闷得慌。将军,这位就是您听我说起过的乔治上尉。”

“是吗?”将军说着略一颔首。“乔治上尉是哪个团的?”

乔治说了第——团的番号;此刻他恨不得能报出一支响当当的骑兵部队名称来。

“八成是不久前从西印度群岛调回来的。你们在最近这场战争中好像很少露面。眼下驻扎在此地,是不是,乔治上尉?”将军说话时的神态还是那样傲慢得令人胆寒。

“不是乔治上尉,您真不开窍;是欧斯本上尉〔5〕,”瑞蓓卡说。

在这段时间内,将军虎起脸来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

“哦,欧斯本上尉!跟利兹的欧斯本家〔6〕有没有亲戚关系?”

“我们两家的纹章相同,”乔治说。这倒不假;十五年前欧斯本先生置起自备马车的时候,曾专程去请教一位司职宗谱纹章的官员,从贵族人名录中挑选出利兹欧斯本家族的纹章。将军听了不置一词,只是举起单眼观剧镜(当时还没有双筒望远镜),装作仔细纵览剧场的样子。但瑞蓓卡分明看到他的另一只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这一边,冲她和乔治投来直冒火星的凶光。

她故意把自己的那股热乎劲儿翻了一番。

“最亲爱的爱米莉亚她好吗?其实我不问也知道:瞧她的气色多好!她旁边那个看上去挺随和的福相女人是谁——你的相好?哦,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对了,在吃冰淇淋的那位是塞德立先生,准没错儿!瞧他吃得多香!将军,干吗咱们不也来点儿冰淇淋?”

“您要我去给您买冰淇淋?”将军说话的神情似乎肺都快气炸了。

“让我去买吧,我请客,”乔治说。

“不,我要到爱米莉亚的包厢去。这姑娘真水灵,可爱极了!让我扶着你,乔治上尉。”如此说着,她向将军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走到穿廊里。离开了将军,她向乔治看了极其神秘、也极其狡狯的一眼——这眼神可以解释为:“这架势你没瞧见?我正把他当猴耍呢!”可是乔治并不领会。他一心想的是自己一定拥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正飘飘然忘其所以。

瑞蓓卡亲热地和乔治一起刚走出包厢,将军立刻低声发出一连串咒骂,其言词之恶毒,即使把它们写下来的话,我相信布拉德伯里和伊万斯先生印刷厂的手民也不敢依样照排付梓。它们发自将军的心田;人的一颗心竟能产生那样的感情,并在需要时射出如此猛烈的连珠炮,一枚枚都充满了欲望、疯狂、暴怒和憎恨,想起来实在是件咄咄怪事。

爱米莉亚一双温顺的眼睛,也紧张地盯着惹得将军妒火中烧的那一对儿的举止。但是,瑞蓓卡一进老同学的包厢,不顾这是在公共场合,径自满怀深情、喜不自胜地扑向爱米莉亚,当着全场观众把她最亲爱的朋友紧紧搂住,此情此景,至少现已把观剧镜瞄向欧斯本一群人的将军看得一清二楚。罗登太太还十分亲切地问候焦斯;她对奥多德太太的苏格兰烟晶大胸针和爱尔兰钻石精品赞不绝口,简直无法相信它们并非直接来自戈尔康达〔7〕。她忙个不停,说个没完;频频把身体转过来扭过去;一会儿冲这个满脸堆笑,一会儿跟那个挤眉弄眼;成心让对面举着观剧镜的醋坛子看个真切。到了芭蕾舞该上场的时候(在那场戏里,若论面部表情之夸张或形体动作之剧烈,没有一位舞蹈演员的技艺比得上她),她连跳带蹦地回到自己包厢去了,这一回是扶着铎炳上尉的胳膊。不,她不要乔治相送;他该留下跟他最亲爱的小爱米莉亚说说话儿。

“那女人太做作!”老实人铎炳哭丧着脸一声不吭地把瑞蓓卡送到她的包厢后,回来在乔治耳边咕哝道。“她的身体不停地转动、扭曲,简直像一条蛇。她在这儿的那一阵子,从头到底是在演戏给对面的将军看,你没瞧见,乔治?”

“做作?演戏?胡说八道!她是英国最招人喜欢的女子!”乔治露出一口皓齿,捻着他那洒了香水的连鬓胡子回答道。“你对交际场上的事儿一窍不通,铎炳。见鬼,现在你再瞧她;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塔夫托给哄晕了。瞧,将军笑得有多开心!天哪,这女人的肩膀真好看!爱米,你干吗不拿一束花?别的女人都有花。”

“着哇!那你干吗不买一束给她?”奥多德太太这句话切中要害,爱米莉亚和威廉·铎炳两人对她都很感激。

但是,包厢里的两位女士此后都没有振作起来。爱米莉亚被她的情敌善于交际的手段、活力四射的风度和伶牙俐齿的谈锋给压倒了。就连奥多德太太也让蓓姬光彩照人的这次现身给镇住了趋于沉默,整个晚上几乎再也没有一句话提到格伦马洛尼。

“乔治,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赌钱?你老是向我保证不再赌钱,这话已经说过上百次了!”在歌剧院那个晚上之后没过几天,铎炳对他的朋友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唠叨?”对方回答道。“狗拿耗子,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我们玩的是小儿科;昨晚我还赢了。莫非你以为克劳利在做手脚不成?其实,只要没人做手脚,到头来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大输赢。”

“可我认为,他要是输了,就拿不出钱来,”铎炳说。常言道:忠言逆耳。铎炳的劝说还是没有收到成效。欧斯本和克劳利现在经常混在一起。罗登夫妇所住的旅馆客房与塔夫托将军的套房近在咫尺,而将军外出吃饭的日子很多,所以他的副官几乎每天都欢迎乔治前往。

爱米莉亚随乔治一起去克劳利夫妇下榻处拜访时,她的态度差点儿引起与丈夫的第一次口角。事情是这样的:乔治申斥妻子显然很不情愿走这一遭,怪她不应在老朋友克劳利太太面前表现得心高气傲;爱米莉亚听了一声不吭。但是第二次造访罗登太太时,爱米莉亚因为乔治的目光老盯着她,而瑞蓓卡也好像在对爱米作全面审视,所以后者比第一次去做客时更加局促不安,更加无所适从。

瑞蓓卡自然装作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同学的冷淡态度,反而对客人加倍亲热。

“爱米好像变得比过去多了几分傲气,这大概是从她父亲的名字上了——”瑞蓓卡随即换一种说法,以免乔治觉得太刺耳,“是从塞德立先生遭遇不幸后开始的。说真的,咱们在布莱顿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儿吃我的醋,这可真是抬举我了。如今,罗登和我跟将军住在一起,我猜想她一定很反感,认为有失体统。可是,亲爱的,我们手头并不宽裕,要是没有一位朋友和我们分担开支,怎么住得起呢?再说,罗登又不是小孩子,他难道没有能力保护我的名节?不过,我还是很感激爱米,十分感激,”罗登太太说。

“嗐,吃醋!”乔治应道。“女人都是醋坛子。”

“男人也一样。在歌剧院的那个晚上,你不是吃塔夫托将军的醋,将军不是也吃你的醋吗?为了我跟你去问候你那不开窍的太太,将军恨不得一口把我吞吃了,嗬!老实说,对你们俩我都不感兴趣,”克劳利太太说到这里,脑袋遽然一昂。“你在这儿吃饭好吗?我家的重骑兵上总司令那儿吃饭去了。可能有重大新闻。据说法国人已经越过边界。咱俩可以安安生生吃晚饭。”

乔治接受了邀请,尽管家里的爱米莉亚身体不太舒服。到现在为止,他们结婚还不满六个星期,而另一个女人嗤笑他的妻子,做丈夫的却不生气。这位缺心眼的仁兄甚至不生自己的气。他心里也承认:这不像话;可是,管它呢,既然一个漂亮女人自己吊你的膀子,那么,你又有什么法子?

“我在女人面前从不缩手缩脚,”乔治往往意味深长地晃着脑袋,笑嘻嘻对斯塔布尔、斯普尼以及团里别的伙伴这样说;他们之所以钦佩他,主要就因为他色胆包天。自古以来,除了沙场立功以外,情场得意一直是名利场上男人们骄傲的本钱,要不然男学生怎么会夸耀自己在谈恋爱,唐·璜怎么会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于是,欧斯本先生坚信自己具有女人为之倾倒的魔力,注定会在风月场中所向披靡,也就不打算违拗命运的安排,而是乖乖地顺其自然。由于爱米没说什么,也不冲他发醋劲,只是心中愁苦,珠泪暗弹,他便自以为凡是他的熟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事情,爱米却蒙在鼓里,浑然不晓他在不顾一切地跟克劳利太太调情。只要瑞蓓卡有空,乔治就带她出去兜风。他对爱米莉亚总是以团里的公务作为托词(这些鬼话爱米莉亚半句也不信),把妻子一个人撂在家里或让舅兄陪她,自己晚上到克劳利夫妇那儿去找乐子,把钱输给男的,还以为那女的爱得他发疯而自鸣得意。很可能,这可敬的一对从未有过正式的密谋,双方从未言明由女的引那位青年绅士上钩,由男的在牌桌上赢他的钱;然而,这两口子彼此完全心照,配合十分默契,所以罗登充分显示其豁达大度,让欧斯本什么时候爱来就来,什么时候想走就走。

乔治跟他的新朋友打得火热,因而他与威廉·铎炳在一起的机会远不像以前那么多。无论在公共场所还是在团里,乔治老躲着他。前面已经提到,铎炳像大哥哥一样规劝乔治的话,他却嫌唠叨。诚然,铎炳上尉对他的某些行为大不以为然,但即使对乔治说:“别看你有浓密的连鬓大胡子,别以为自己是交际场中老手,其实你跟小学生差不多,还嫩着呢!罗登以前坑害过许多人,现在又盯上了你。等他把你榨干了,马上当破烂把你扔掉!”——说了又有什么用?他根本听不进去。那些日子铎炳若去欧斯本的住所走访,难得能遇上他的老朋友,所以他们之间也就免去了许多次不欢而散的谈话。我们的朋友乔治在名利场中寻欢作乐这本戏,正演到如火如荼的份儿上。

一八一五年,伴随威灵顿公爵的军队涌到低地国家的非军事人员,来头之大、身价之高,自大流士〔8〕时代以来还从未有过;他们开舞会,设绮筵,大军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一直被带到鏖战的边缘。当年六月十五日,一位高贵的公爵夫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的舞会载入了史册〔9〕。整个布鲁塞尔都为之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我听当时曾在该城的几位女士说,这次舞会成了女士们议论和关注的中心,相比之下对前方的敌人重视的程度差远了。为了弄到入场券不惜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乃至苦苦哀求,这些手段只有英国女士们渴望一睹本国大人物的风采才使得出来。

做梦也想得到入场券的焦斯和奥多德太太,费尽心机还是一无所获;但我们的另几位朋友运气较好。比如,通过贝拉克尔斯勋爵帮忙,乔治弄到一份发给欧斯本上尉和欧斯本太太的请帖,算是勋爵在餐馆里吃过他一顿饭的回报,这件事着实令乔治趾高气扬。铎炳有个朋友是一位将军,第——团所属的师便由他指挥;一天,铎炳笑呵呵来到欧斯本太太那儿,拿出同样的一份请帖,引得焦斯大为眼红,乔治则纳罕不已:见鬼,他怎么也钻进贵人圈子里去了?最后要说的是,罗登夫妇既然有指挥一个骑兵旅的将军这样的朋友,他们得到邀请也是顺理成章的。

到了那天晚上,为爱米莉亚置起了新衣服和各色插戴的乔治,携妻驱车去赴轰动比京的盛大舞会,可怜欧斯本太太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乔治找到了贝拉克尔斯勋爵夫人,后者根本不理他,认为一份请帖已经够对得起他了;他让爱米莉亚坐下后,便由她在那儿自思自量,认为自己给她买了新衣服,带她到舞会上来随意消遣自娱,已可算得待她不薄。爱米莉亚的心绪实在并不愉快,除了厚道的铎炳以外,没有人来打断她的愁思。

一方面,她的露面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她的丈夫相当恼火地感觉到了);另一方面恰恰相反,罗登·克劳利太太的亮相可谓艳惊四座。她很晚才到。她的容颜熠熠生辉,她的穿着完美无瑕。置身于成堆的达官贵人中间,尽管无数单片眼镜和夹鼻眼镜都把视线集中到她身上,瑞蓓卡却显得从容不迫、泰然自若,就像当年带领平克顿女校的低班小姑娘们去教堂时那样。她已经认识的好些男人,加上赶时髦的公子哥儿,纷纷围着她聚拢来。女士们则在窃窃私议,说她是从修道院里逃出来跟罗登私奔的,她和蒙莫朗西家族沾点儿亲。瑞蓓卡讲得一口纯正流利的法语,更使这一说法颇具真实性;大家还一致认为她的举止高雅,气度雍容。她周围一下子麇集了五十来个男士,竞相以与她共舞为荣。可是她说已经有人邀约在先,所以只能奉陪一小会儿,接着立刻向爱米莉亚冷冷清清独坐愁城的地方走去。罗登太太抢步上前,热情招呼她最亲爱的爱米莉亚,随即以老资格自居,开始当她的导师,这下可把本来就怪可怜的小东西逼到了绝境。瑞蓓卡认为她的老同学的衣着和发型都要不得,并且对她居然还在穿这样的鞋感到惊讶,还发誓一定吩咐给她自己做紧身胸褡的女裁缝明天早晨就上爱米莉亚家去。她口口声声称这是一个名流云集的舞会,到的都是无人不晓的人物,整个大厅里只有极少极少几个无名之辈。无可否认,两星期内参加了三次宴会,这个少妇已经把贵人闲聊的三昧学到手,即使生在显宦人家也不可能说得更加娴熟;惟独从她的法语如此出色这一点才能猜到,她并非出身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

乔治一进舞会大厅就把爱米撂在冷板凳上,可是当瑞蓓卡出现在她的好朋友身边时,他马上又回来了。蓓姬正好在开导欧斯本太太,提醒后者注意她丈夫在干蠢事。

“看在上帝分上,别让他赌钱了,我亲爱的,”瑞蓓卡说,“不然他会把自己给毁了。他和罗登天天晚上打牌;你知道他钱不多,要是再不留神,罗登会让他把每一个先令都输光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这个缺心眼的小东西?为什么晚上你不上我们那儿去,宁可跟那个铎炳上尉闷坐在家里?或许他挺不错;可是一个男人长着像他那样尺码的一双脚,怎么能招人喜欢呢?你丈夫的脚那才可爱——瞧,他来了。你跑哪儿去了,坏东西?爱米在这儿为了你把眼泪都快哭干了。你是来找我跳方阵舞吧?”于是她把花束和披巾放在爱米莉亚身旁,脚步轻快地跟乔治跳舞去了。只有女人才懂得怎样最能伤人家的心。她们施放的小小冷箭头上有毒,比男人粗钝笨重的武器要可怕一千倍。可怜我们的爱米一辈子从不恨人,从不刺人,一旦落到这个心狠手辣的对头掌中,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

乔治与瑞蓓卡共舞先后跳了两三支曲子——究竟多少,爱米莉亚也说不清。她坐在角落里没人理会,只有罗登走上前去别别扭扭地跟她寒暄几句;后来,将近深夜时分,铎炳上尉鼓足勇气拿了些清凉饮料给她,并在她旁边坐下。铎炳并不问她为何愁容满面,但爱米莉亚为了解释自己眼泪汪汪的原因,推说克劳利太太告诉她乔治一直在赌钱,所以她很忧虑。

“说来也真奇怪,人迷上了赌博,不管对手的花招多么蹩脚,他照样心甘情愿地受骗,”铎炳说。

“的确是这样!”爱米道。其实她另有心事。令她痛心的并非损失钱财。

最后,乔治回来取瑞蓓卡的披巾和鲜花。她要走了。她甚至不愿屈尊回来向爱米莉亚说声再见。可怜的小媳妇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任凭丈夫来了又走。此时铎炳已被人叫去,正和他的师长朋友压低嗓门轻声交谈,所以没看见他俩是怎样分手的。乔治拿着花束走了;但他把花束递给其主人时,里边却藏着一张纸条,它像一条蛇盘曲在花束中间。瑞蓓卡眼尖,马上就看到了。她在早年的生活中常跟纸条短简之类打交道。她伸手接过了花束。当他俩目光交接时,乔治从她的眼神看出她能料到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丈夫催促她快走,看来罗登正专心在想自己的事情,没注意他的朋友和他的妻子眉目之间有什么表情。不过实在也说不上有什么。瑞蓓卡伸出手与乔治握别,同时照例投之以尽在不言中的匆匆一瞥,然后行了个屈膝礼转身就走。乔治俯身与她握手时,对克劳利上尉的一句话毫无反应,甚至压根儿没听见,因为他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兴奋得晕晕乎乎,没说一声再会就让他们走了。

花束传情那场戏至少有一部分被他妻子看见了。瑞蓓卡让乔治来取她的披巾和鲜花,这一点也不奇怪;最近一些日子,这种事已有过一二十次。但看了刚才那场戏,这已超过爱米莉亚所能忍受的限度。

“威廉,”她突然靠在又来到她跟前的铎炳身上说,“你一直对我非常好……我……我觉得不舒服。你送我回家吧。”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回也像乔治惯常的那样直呼其名。铎炳赶紧把她带走。欧斯本夫妇的寓所就在附近;铎炳带着她在人头攒动的街上穿行,外面似乎比舞会大厅里更加拥挤喧闹。

以前有过两三次,乔治在外面倦游归来,发现妻子还没睡,他很生气;所以现在爱米莉亚回到家里立刻上床,但是睡不着。虽然外面人声喧嚷,马蹄得得,片刻不停,她对这些噪音却一概充耳不闻;令她无法入眠的是别的烦恼,跟这一切毫不相干。

当其时也,得意忘形的欧斯本来到一张赌桌旁,开始疯狂地下注,并且连续赢了好几把。“今晚我真是左右逢源,”他说。然而,就连赌场上的好运气也无法使他定下神来。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把赢得的钱揣进兜里,走到酒食柜前一口气喝了好几杯酒。

铎炳找到他时,他正醉醺醺地向周围的人大吹法螺,还频频高声浪笑。此前铎炳曾到好几张牌桌那儿去找过他,都没发现;这时铎炳面色煞白,神情严峻,与满脸酡红、兴致勃勃的乔治恰成强烈的对照。

“哈啰,铎布!快来喝酒,老铎布!公爵的酒向来有名。再给我来一杯,伙计,”他举着在他手中哆嗦的酒杯伸过去要添。

“快走,乔治,”铎炳说时依然神色凝重;“别喝了。”

“干吗不喝?!什么也比不上这玩意儿来劲。你也喝,这样你的瘦长脸儿就不会煞白煞白的了,老兄。祝你健康!”

铎炳走到乔治紧跟前,向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乔治顿时一惊,发出一声欢呼,一仰脖子喝干了酒,把杯子啪的一声放到桌上,挎着他朋友的胳膊快步离去。

“敌人已越过松布尔河〔10〕,”这便是威廉带来告诉他的消息,“咱们的左翼已经跟他们交上火了。快走。咱们团三小时后就要出发。”

乔治走到外面,他的神经兴奋得震颤不已。这消息他已等了很久,可还是来得那么突然。风流韵事算得什么?他急匆匆往家里赶,此刻他思绪万千,想到过去的生活和将来的机会,就是没想那些风月场上的名堂;他也想到厄运可能临到自己头上,想到妻子,她或许已经怀孕,而做父亲的没准儿将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哦,他真希望自己没干今晚所干的勾当!这样他至少在告别那个温柔无辜的小可怜时不必心怀鬼胎,想想自己实在太不把她的一片深情当回事儿了!

他把自己为时不长的婚后生活作了一番回顾。总共才几个星期,他已经把那笔有限得很的资金挥霍殆尽。万一自己有个好歹,留给她的还能有多少?想起来自己还真愧对老婆。其实他何必结婚呢?他这人不是过家庭生活的料。他干吗要跟一向对他很大方的父亲顶牛?希望、懊丧、雄图、柔情以及自私的追悔在他心中搅成一团。他坐下来给父亲写信,一边回忆自己曾经有一次要跟人决斗时说过的话。写完这封告别信时,天边已露出几道淡淡的曙光〔11〕。他用蜡封了口,在收信人姓名上吻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不该和慷慨的父亲反目,并且想起外表峻刻的老爷子过去对他毕竟有过千般好处。

刚从舞会上回到家里时,他曾去妻子的卧室张望一下;爱米莉亚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闭着眼睛,乔治很高兴她已入睡。团里派来的勤务兵已经在为他整理行装,乔治用手势示意尽量不要弄出声响,那人理会得,所以出征的一切准备很快而且悄没声儿地均已做好。乔治寻思着要不要进去叫醒爱米莉亚,还是留一张字条让舅兄把部队开拔的消息告诉她?乔治再次走进卧室去看她。

他第一次进去时,爱米莉亚其实醒着,只是闭上了眼睛,生怕单是自己还没有入睡这一点本身便像是在责备他。既然乔治在她之后不久也回来了,这胆怯的小女子已经宽心不少,所以当乔治轻手轻脚走出屋子时,爱米莉亚朝他那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段时间。乔治第二次进去瞧她的时候,脚步比先前更轻。借着夜明小灯的微光,他看得见妻子甜美、白皙的脸庞;睫毛长长的紫红色眼睑上下合拢,一支圆润的手臂搁在被外,肌肤柔滑洁白。仁慈的上帝呀!她是多么纯洁,多么娴静,多么温柔而又多么孤单!而他自己却是这般自私,这般狠心,这般卑污!他站在床边靠外的一头,瞧着这个睡梦中的女子,问心有愧,无地自容。他是什么东西?委实不配为这样白璧无瑕的好女子祈祷!愿上帝赐福于她!愿上帝赐福于她!乔治走到床侧,看看那只一动不动地搁在被外的柔软小手;他向枕头俯下身去,悄悄捱近那张温顺、白净的脸蛋。

就在他弯腰低头的当儿,两条玉臂款款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这会儿醒着,乔治,”这小可怜说着,呜呜咽咽哭得紧紧贴在他胸前的那颗心都要碎了。她醒着,可怜的女孩儿,何苦呢?就在这刹那间,兵营里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接着全城各处纷纷响应;在步兵的鼙鼓声和苏格兰高地兵尖厉的风笛声中,整个布鲁塞尔都惊醒了。

本章注释

〔1〕亨利·厄克斯布立治(1768—1854),后被封为安格尔西侯爵,英国陆军元帅,滑铁卢战役中仅次于威灵顿公爵的副统帅。作者在这里特地提到他骑马是有原因的:他将在战役临近尾声时中弹而失去一条腿,那几乎是战事全过程中射出的最后一发子弹。

〔2〕威灵顿公爵本姓韦尔斯利,家世有爱尔兰背景。他出生于爱尔兰东部的米思郡,母亲是那里的望族邓甘农子爵的长女。

〔3〕1812年7月,威灵顿在西班牙西部的萨拉曼卡取得了伊比利亚半岛战争中的决定性胜利。

〔4〕1804年,威灵顿曾因在印度殖民战争中“指挥有方”受到议会的嘉奖。这一回焦斯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5〕尽管瑞蓓卡第一次介绍时并没有提乔治的姓氏,但塔夫托将军也没有问,一方面表示不屑为之,另一方面耳闻目睹瑞蓓卡对乔治直呼其名等亲昵之状,顿生几分醋意。

〔6〕受封为利兹公爵的望族原姓也是欧斯本。利兹为英格兰北部约克郡一城市。

〔7〕戈尔康达,印度南部一古都,以金刚石富矿和钻石加工业驰誉全球。

〔8〕大流士一世(约公元前558—公元前485),古波斯帝国国王(公元前522—公元前485在位)。

〔9〕里士满公爵夫人举办的这次舞会不止一次在文学作品中被提到,其中最著名的当推拜伦的长诗《柴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第3章。

〔10〕松布尔河,比利时与法国的界河,朝东北偏东方向流入荷兰境内的马斯河。

〔11〕布鲁塞尔的位置接近北纬51°,当时正值6月中旬,虽称不上“白夜”,但黑夜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