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 第三章 教室

学校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正上最后一堂课,宁静,安谧。这堂课讲的是基础植物学。桌子上摆满了杨花、榛子和柳枝供孩子们临摹。天色变暗了,下午就要结束了,教室里光线暗极了,孩子们无法再画下去了。厄秀拉站在前面给孩子们提着问题,帮助他们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一道浓重的橘黄色光线透过西窗射了近来,给孩子们的头上勾勒出一圈火红金黄的轮廓,也给对面的墙壁涂上了一层瑰丽的血红。可厄秀拉对这道光线并不怎么在意,她太忙了,白天已进入尾声了,一天的工作像退潮时平静的潮水一样,渐渐收尾了。

这一天就像许多天一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最后她有些急匆匆地处理起手头上的事。她给孩子们提着问题,督促着他们,为的是在下课的锣声敲响时让他们弄懂这天应该知道的问题。她手里拿着杨花站在教室前的阴影中,身体微微前倾对孩子们讲着,沉浸在教学的激情中。

她听到门“咔哒”响了一声,但没去注意。突然她一惊: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那一道血红金黄的光线中,就在她身边。他的脸红焰一般闪着光,眼睛看着她,等着她,等着她去注意他。她简直给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她心中压抑着的潜意识恐怖感涌上心头,令她痛苦不堪。

“我让你吃惊了吧?”伯金同她握着手说,“我以为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了。”

“没有。”她迟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笑着说他很抱歉。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太黑了,”他说,“开开灯好吗?”

说着他挪到边上打开电灯,灯光很强,教室里清晰多了,但跟刚才他来时比显得陌生了,刚才这儿溶满着舒缓暗淡的魔幻色彩。伯金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厄秀拉。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圆了,由于惊恐,嘴唇都有点哆嗦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刚刚被惊醒的人一样。她的面庞洋溢着一种活生生、温柔的美,就像柔和的夕阳一样在闪烁。他看着她,又添一分喜悦,满心的欢乐,轻松愉快。

“你正摆弄杨花?”他问着,顺手从讲台上拣起一颗榛子。“都长成这么大了吗?今年我还没有留意过呢。”

他手中捏着榛子的雄花,看上去很入迷。

“还有红的!”他看着雌蕊中落出的绯红色说。

然后他在课桌中穿行着去看教科书,厄秀拉看着他稳步走来走去,他的稳重令她心绪静了下来。她站在一旁,似乎浑身凝固住了,眼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聚精会神地走动着。他那静悄悄的身影几乎像凝结着的空气中的一片空白。

突然他向她扬起脸来说话,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加快了。

“给他们一些彩笔吧,”他说,“让他们把雌性花涂上红色,雄性花涂成黄色。如果我画,我会画得很简单,只涂红、黄两种颜色。在这种情况下素描没什么用,只强调这一点就行了。”

“我这儿没有彩笔。”厄秀拉说。

“别处会有的,红的和黄的,你只需要这两种。”

厄秀拉打发一个男孩子去找。

“彩笔会把书弄脏的。”厄秀拉对伯金说,脸红透了。

“没那么严重,”他说,“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标出来,这是你要强调的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而这种事实就是雌花儿的小红斑点儿和悬坠着的黄色雄性杨花,黄色的花粉从这儿飞到那儿。将这事实绘成图,就像孩子画脸谱一样——两只眼,一只鼻子,嘴里长着牙齿,就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人形来。

就在这时,门玻璃上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走过去为她打开门。

“我看到你的汽车了。”她对他说。“我进来找你,你不介意吧?我想看看你履行公务时的样子。”

她亲昵愉快地看了他好半天,笑笑,然后朝厄秀拉转过身来,厄秀拉和她的学生们一直在看着这对情人间的一幕。

“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同厄秀拉打招呼,那声音低沉,奇妙,像在唱歌,又像在打趣。“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她那双灰色、几乎充满讽刺意味的眼睛一直看着厄秀拉,似乎要把她看透。

“哦,不介意的。”厄秀拉说。

“真的吗?”赫麦妮追问,态度镇定,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专横。

“哦,不介意,我很高兴。”厄秀拉笑道,既激动又惊恐,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近她,那样子似乎跟她很亲昵,其实她怎么能亲近厄秀拉呢?

赫麦妮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回答。她转身满意地对伯金说:

“你做什么呢?”那声音漫不经心的。

“摆弄杨花。”他回答。

“真的!”她说。“那你都学到了什么?”她一直用一种嘲弄、玩笑的口吻说话,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她受了伯金的影响,拣起一枝杨花。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绿色大衣,大衣上透着凸出的图案,显得她在教室里有点怪模怪样的。大衣高领和大衣的衬里都是用黑色皮毛做的,里面着一件香草色的上衣,边儿上镶着皮毛,很合适的皮帽子上拼着暗绿和暗黄色的图案。她高大,模样很怪,就像从什么希奇古怪的图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

“你认识这红色的小椭圆花儿吗?它可以结坚果呢。你注意过它们吗?”他问赫麦妮,说着他走近她,指点着她手中的枝子。

“没有。”她回答,“是什么?”

“这些是产籽的小花儿,这长长的杨花只产花粉,给它们授粉。”

“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看得很仔细。

“坚果就从这些红红的小东西里长出来,当然它们要先从那长长的垂悬物那里受粉。”

“小小的红色火焰,红色火焰。”赫麦妮自言自语着。好半天,她只是盯着那长出红花儿的小花蕾看来看去。

“多么好看啊,我觉得它们太美了。”她凑近伯金,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点着红红的花丝说。

“你以前注意过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

“以后总能看到这些了。”他说。

“对,我会注意的。”她重复他的话说,“谢谢你给我看了这么多,它们太美了,小小的红火苗儿——”

她对此那么入迷,几乎有些发狂,这可有点不正常,让厄秀拉和伯金都感到迷惑不知所措。这些红雌蕊竟对赫麦妮有某种奇妙的吸引力,几乎令她产生了神秘的激情。

这一课上完了,教科书放到一边不用了,学生们终于放学了。但赫麦妮仍然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腭,苍白的长脸向上仰着,不知在看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光明亮的屋里朝外观望,外面灰蒙蒙的,细雨已悄然落下。厄秀拉把她的东西都归置到柜子里去。

赫麦妮终于站起身走近厄秀拉问道:

“你妹妹回家来了?”

“回来了。”厄秀拉说。

“她愿意回贝多弗来吗?”

“不愿意。”厄秀拉说。

“是啊,我想她受不了这地方。我呆在这里就得竭尽全力忍受这个地区的丑陋面目。你愿意来看我吗?和你妹妹一起来布莱德比住几天,好吗?”

“那太谢谢您了。”厄秀拉说。

“那好,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她如果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挺了不起,她的一些作品真是优秀之作。我有她的一幅木刻,上了色的,刻的是两只水鹡鸰,也许你没见过吧?”

“没有。”厄秀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全然是本能的闪光——”

“她的木刻很古怪。”厄秀拉说。

“十足的美妙,充满了原始激情——”

“真奇怪,她为什么总喜欢一些小东西呢?她非刻些小东西,小鸟儿啦,或者小动物什么的,人们可以捧在手中把玩。她总喜欢透过望远镜的反面观察事物,观察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俯视着厄秀拉,用那种超然、审视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这目光令厄秀拉激动。

“是啊,”赫麦妮终于说,“这真奇怪。那些小东西似乎对她来说更难以捉摸——”

“可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难以捉摸,不是吗?”

赫麦妮再一次俯视着厄秀拉,仍然审视地看着她,似乎她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什么,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

“卢伯特,卢伯特。”她唱歌般地叫他过来,他就默默地靠近了她。

“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喉咙里憋着一声奇特的笑,似乎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逗他。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厄秀拉说。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着她,问:“是吗?”

“我总认为小东西表现出的是软弱。”厄秀拉有点不高兴地说,似乎她的尊严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对此没有注意。突然她的面部皱了起来,眉头紧锁着,似乎她想着什么,竭力要表达自己。

“卢伯特,你真的以为。”她视厄秀拉旁若无人一般,问道:“你真的以为唤醒了孩子们的思想是件值得的事吗?”

伯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他生气了。他的两腮深陷着,脸色苍白,几乎没有人样儿了。这个女人用她那严肃、扰乱人心的问题折磨他,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不是被唤醒的,他们自然会有思想的,不管愿意不愿意。”

“可是,你以为加快或刺激他们的思想发展会更好吗?让他们不知道榛子为何物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把榛子弄成一点点的,把知识分割成一点点的?让他们识其全貌不是更好?”

“你想不想知道,这些小红花儿是要受粉的呢?”他严厉地问。他的语调蛮横、尖刻、残酷。

赫麦妮的脸仍然仰着,表情茫然。伯金则在生闷气。

“我不懂,”她语气缓和地说,“我是不懂。”

“可知识对你来说就是一切,是你的全部生命。”他愤愤地脱口而出。她缓缓地审视他。

“是吗?”她说。

“知识,是全部的你,你的生命——你只有这个,知识。”他叫道,“只有一棵树,你的口中只有一颗果子。”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吗?”她终于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她又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果子,卢伯特?”

“那永恒的苹果(1)。”他气愤地答道,连自己都仇恨这个比喻。

“是的,”她说道,看上去很疲惫。沉默片刻,她竭尽全力振作精神,又恢复了那漫不经心歌唱般的语调。

“别考虑我,卢伯特。你是否认为孩子们有了这些知识会变得更好、更富有、更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是不是最好让他们不受影响,顺其自然?让他们仍然是动物,简单的动物,粗犷、凶暴。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有自我意识而无法顺其自然。”

大家以为她说完了,可她喉咙奇怪地咕哝一下,又说了起来:“让他们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要长大了灵魂残废,感情上残废,最后自食其果,无法——”赫麦妮像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一样握紧了拳头——“无法顺其自然地行事,总是谋划什么,总是选择来选择去却一事无成。”

大家又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可就在伯金要回答她时,她又狂热地说:“总是无法自行其是,总那么清醒,自我意识过强,时时注意自己,难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吗?最好是动物,一点头脑都没有的动物,也比这强,这样太不值了。”

“难道你认为是知识使得我们失去了生气,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伯金气恼地问。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说:

“是的,”她停顿一下,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眉毛,显得有点疲惫。这个动作令他反感极了。“头脑这东西,”她说,“就是死亡。”她渐渐抬起眼皮看着他说:“难道头脑,”她浑身抽搐一下,“不是我们的末日吗?难道它不是毁灭了我们的自然冲动,毁灭了我们全部的本能吗?难道今日的年轻人不是在长大以后连活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吗?”

“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太有头脑。而是因为太没有头脑了。”他粗暴地说。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我觉得恰恰相反。他们的意识太强了,一直到死都受着沉重的意识的重压。”

“受着有限的,虚假的思想的禁锢。”他叫着。

赫麦妮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注意,仍旧狂热地发问:

“当我们有了知识时,我们就牺牲了一切,就只剩下知识了,不是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道。“如果我懂得了这花儿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失去了花朵,只剩下了那么点知识?难道我们不是在用实体换来影子,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这点僵死的知识而失去了生命?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切知识对我意味着什么?什么也不是。”

“你只是说说而已罢了,”伯金说,“可知识,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的人同野兽的理智论,也不过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只是想观察你的动物功能,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刺激。可这都是次要的,比最墨守成规的唯理智论更没落。你爱激情,爱野兽的本能,这不过是唯理智论最坏的表现形式,难道不是吗?激情和本能,你苦苦地思念这些,可只是在你的头脑中,在你的意识中。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中,发生在那个脑壳里。只是你无法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罢了:你要的是让谎言来等同真实。”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还以冷酷刻毒的表情。厄秀拉站在那儿,一脸的惊诧与羞赧。他们相互这样反目,把厄秀拉吓坏了。

“这全是夏洛特夫人(2)那一套,”他用令人难以捉摸的口吻说。他似乎是在冲着一片空荡荡的空间说着指责她的话。“你有了那面镜子,那是你顽固的意志,是你一成不变的领悟能力,你缜密的意识世界,除此以外再没别的了。在这面镜子里你一定获得了一切。可是现在你清醒了,你要返璞归真了,想成为野蛮人,不要知识了。你要的是一种纯粹感觉与‘激情’的生活。”

他用带引号的“激情”来讽刺她。她气得浑身直打颤,无言以对,那副样子很像阿波罗神庙里宣示阿波罗神谕的女祭司。

“可你的所谓激情是骗人的,”他激烈地继续说,“压根儿不是什么激情,而是你霸道的意志。你要抓住什么东西,为的是控制它们。为什么?因为你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肉欲,有的只是你的意志,理性的傲慢和权力欲、知识欲。”

他又恨又蔑视地看着她,同时因为她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他感到羞耻,因为他知道他折磨了她。他真想跪下恳求她的宽恕,可他又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他忘却了她的存在,自顾让自己发出充满激情的声音:

“顺其自然!”他叫道,“你还顺其自然!你比谁都老谋深算!你顺的是你的老谋深算,这才是你,你要用你的意志去控制一切,你要的是老谋深算与主观意志。你那可恶的小脑壳里装的全是这些,应该像砸坚果一样把它砸碎,因为不砸碎它你仍然会是这样,就像包着壳的昆虫一样。如果有人砸碎了你的脑壳,他就可以让你成为一个自然的、有激情的、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可你呢,你需要的淫荡——从镜子中观看你自己,观看你赤裸裸的动物行为,把这完全理性化。”

这话很伤人,似乎他说了太多不能令人原谅的话,但厄秀拉关心的是借助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脸色苍白,很茫然地问:

“你真的需要肉欲吗?”

伯金看看她,认真地解释道:

“是的,恰恰需要这个,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满足和完善,是你的头脑无法获得的伟大的黑暗知识,是黑暗的非自主生命。它是你自己本身的死亡,可却是另一个自我的复活。

“可这是怎样的呢?你怎么能够让知识不存在于头脑中呢?”她无法解释他的话。

“在血液中,”他回答,“意识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中,什么都没了,非有一场洪水不可。然后你发现自己是一具可以感知的黑暗躯体,变成了一个魔鬼——”

“可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魔鬼呢?”她问。

“女人嚎叫着寻找她的魔鬼情人(3),”他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似乎从死亡中醒来了。

“他是一个可怕的撒旦主义者,不是吗?”她拉长声音对厄秀拉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在结尾处又变成嘲弄的尖笑。这两个女人在嘲笑他,笑他一无是处。赫麦妮那得意的女人的尖笑在嘲弄他,似乎他是个阉人。

“我不是,”他说,“你才是真正的魔鬼,你不允许生命存在。”

赫麦妮缓缓地审视了他好久,那目光恶毒、傲慢。

“你什么都懂,不是吗?”她语调缓慢、冷漠,透着狡猾的嘲弄味儿。

“够了,”他说,他的面庞钢铁般生硬。赫麦妮立时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落,同时又感到释然。她转身亲昵地敦促厄秀拉说:

“你肯定你们会来布莱德比吗?”

“是的,我很乐意去。”厄秀拉说。

赫麦妮满意地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想起什么来,似乎丢了魂一样。

“我太高兴了,”她说着振作起了精神,“两周后的什么时候来,行吗?我就把信写到这里来,写到学校,行吗?好吧。你肯定会来吗?好。我太高兴了。再见!再见!”

赫麦妮对厄秀拉伸出手来凝视着她。她知道厄秀拉是她的直接情敌,这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现在她要告辞了。与别人告别,把别人留在原地总让她感到有力量,感到占了便宜。再说,她要带走这个男人了,尽管是怀着仇恨。

伯金站在一旁,失神地一动不动。可当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讲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实际的肉欲与我们命中注定的罪恶的放荡意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晚上,我们总要扭开电灯在灯光下观看我们自己,于是我们把这东西都注入头脑里了,真的。你要想知道肉欲的真实,你就先要沉迷,坠入无知中,放弃你的意志。你必须这样。你要生,首先要学会死。

“可我们太自傲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太自傲,而不是自豪。我们没一点自豪感,我们傲气十足,自造假象欺骗自己。我们宁可死也不放弃自己那一丁点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自我意志。”

屋里一片安宁。两个女人满心的敌意和不满。而他却好像在什么大会上做讲演。赫麦妮几乎连听都不听,自顾耸耸肩表示厌恶。

厄秀拉似乎在偷偷看着他,并不真的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魅力——这个瘦削、苍白的人体内蕴涵着某种奇特的丰满,他的话像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认识。他眉毛和下巴的曲线,漂亮、优雅,展示着生命本身强有力的美。她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一种满足与畅快。

“可是,尽管我们有十足的肉欲,但我们没有这样做,是吗?”她转身问他,蓝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在笑,像对他挑战一样。于是,他的眼睛与眉毛立时洋溢起神奇、毫无拘束,令人心动的迷人笑意来,但他的嘴唇丝毫没有动一动。

“不,我们没有,”他说,“我们太为自我所充溢。”

“肯定地说,这并不是自傲的问题。”她叫了起来。

“是的,不会是别的。”

她简直迷惑了。

“你不认为人们都为自己的肉欲力量感到骄傲吗?”她问。

“这说明他们没有肉欲者,只有感知,这是另一个问题。人们总意识到自己,又那么自傲,并不是要释放自己,让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

“你要用茶点了吧,嗯?”赫麦妮转身优雅、和蔼地对厄秀拉说。“你工作一整天了呀——”

伯金的话戛然而止。厄秀拉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她感到懊恼。伯金绷起脸道别,似乎他不再注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秀拉盯着门看好一会儿。然后她关掉电灯,又一次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起来。随之她哭了,伤心地啜泣着,很伤心,可是喜是悲,她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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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指“智慧树”上的果子,象征知识和理智。

(2) 阿尔弗莱德·丁尼生同名诗中一女士,只通过镜子中的映像观看外部世界。

(3) 引自S.T.柯勒律治(1772—1834)《忽必烈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