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 第一章 姐妹俩

在贝多弗(1)父亲的家里,布朗温家两姐妹厄秀拉和戈珍(2)坐在外飘窗窗台上,一边绣花、绘画,一边聊着。厄秀拉正绣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戈珍膝盖上放着一块画板在画画儿。她们默默地绣着、画着,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

“厄秀拉,”戈珍说,“你真不想结婚吗?”

厄秀拉把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神情平静、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这要看怎么讲了。”

戈珍有点吃惊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嘛,”戈珍调侃地说,“一般来说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嗯,”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不应该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点吗?”

厄秀拉脸上闪过一片阴影。

“应该吧,”她说,“不过我没把握。”

戈珍又不说话了,有点不高兴了,她原本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你不认为一个人需要结婚的经验吗?”她问。

“你认为结婚是一种经验吗?”厄秀拉反问。

“肯定是,不管怎样都是,”戈珍冷静地说,“可能这经验让人不愉快,但肯定是一种经验。”

“那不见得,”厄秀拉说,“也许倒是经验的结束呢。”

戈珍笔直地坐着,认真听厄秀拉说这话。

“当然了,”她说,“是要想到这个。”说到此,她们不再说话了。

戈珍几乎是气呼呼地抓起橡皮,开始擦掉画上去的东西。厄秀拉则专心地绣她的花儿。

“有像样的人求婚你不考虑接受吗?”戈珍问。

“我都回绝好几个了。”厄秀拉说。

“真的!?”戈珍绯红了脸问:“是什么值得你这么干?你真有人了吗?”

“有,年薪上千镑,而且人很棒,我太喜欢他了。”厄秀拉说。

“真的呀!是不是你让人家引诱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厄秀拉说,“一到那时候,压根儿就没了引诱这一说。要是我让人家引诱了,我早立即结婚了。我受的是不结婚的引诱。”说到这里,两姐妹的脸色明朗起来,感到乐不可支。

“太棒了,”戈珍叫道,“这引诱力也太大了,不结婚!”她们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但她们心里感到可怕。

这以后她们沉默了好久,厄秀拉仍旧绣花儿,戈珍照旧画她的素描。姐妹俩都是大人了,厄秀拉二十六,戈珍二十五。但她们都像现代女性那样,看上去冷漠、纯洁,不像青春女神,反倒更像月神。戈珍很漂亮、皮肤柔嫩,体态婀娜,人也温顺。她身着一件墨绿色绸上衣,领口和袖口上都镶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布褶边儿,长筒袜则是翠绿色的。她看上去与厄秀拉正相反。她时而自信,时而羞赧,而厄秀拉则敏感、充满期望。这小地方的人让戈珍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和毫无掩饰的举止吓着了,说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住了几年,在一所艺术学校边工作边学习,过的是出入于画室的生活。

“我现在在等一个男人的到来。”戈珍说着,突然咬住下嘴唇,做了个奇怪的鬼脸儿,一半是狡狯的笑,一半是痛苦相。这模样把厄秀拉吓了一跳。

“你回家来,就是为了在这儿等他?”她笑道。

“得了吧,”戈珍尖声叫道,“我才不会上赶着去找他呢。不过嘛,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相貌出众,又收入颇丰那——”戈珍有点不好意思,话没说完。然后她盯着厄秀拉,好像要看透她似的。“你不觉得你都感到厌烦了吗?”她问姐姐,“你是否发现什么都无法实现?什么都实现不了!一切都还未等开花儿就凋谢了。”

“什么没开花就凋谢了?”厄秀拉问。

“嗨,什么都是这样,自己啦,一般的事情啦,都这样。”

姐妹俩不说话了,都在茫然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这是够可怕的。”厄秀拉说,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

“那就是下一步的事儿,不可避免。”戈珍说。

厄秀拉思考着这个问题,心中有点发苦。她在威利·格林学校教书,工作好几年了。

“我知道,”她说,“人一空想起来似乎都那样,可要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就好了,想想吧,想想你了解的一个男人,每天晚上回家来,对你说声‘哈罗’,然后吻你——”

谁都不说话了。

“没错,”戈珍小声说,“这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

“当然还有孩子——”厄秀拉迟疑地说。

戈珍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厄秀拉?”她冷冷地问。听她这一问,厄秀拉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觉得这个问题离我还太远。”她说。

“你是这种感受吗?”戈珍问,“我从来没想过生孩子,没那感受。”

戈珍毫无表情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皱起了眉头。

“或许这并不是真的,”她支吾道,“或许人们心里并不想要男人和孩子,只是做做表面文章而已。”戈珍的神态严肃起来。她并不需要太肯定的说法。

“可有时一个人会想到别人的孩子。”厄秀拉说。

戈珍又一次看看姐姐,目光中几乎有些敌意。

“是这样。”她说完不再说话了。

姐妹两人默默地绣花、绘画儿。厄秀拉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似一团被压抑的火焰。她自己独立生活很久了,洁身自好,工作着,日复一日,总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跃的生活,可实际上,在冥冥中却有什么在生长出来。要是她能够冲破那最后的一层壳该多好啊!她似乎像一个胎儿那样伸出了双手要冲出母腹。可是,她不能,还不能。她仍有一个奇特的预感,感到有什么将至。

她放下手中的刺绣,看看妹妹。她觉得戈珍太漂亮、实在太迷人了,她柔美、丰腴、线条细腻。她还有点顽皮、淘气、出言辛辣,真是个毫无瑕疵的本色人儿。厄秀拉打心眼儿里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家来,傻孩子?”

戈珍知道厄秀拉羡慕她了。她直起腰来,线条优美的眼睫毛下目光凝视着厄秀拉。

“问我为什么回来吗,厄秀拉?”她重复道:“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一千次了。”

“还不知道吗?”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觉得我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说完她久久地打量着厄秀拉,目光询问着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像是在说谎,好像她不明白一样。“可你要跳到哪儿去呢?”

“哦,无所谓,”戈珍说,口气有点超然。“一个人如果跳过了篱笆,他总能落到一个什么地方的。”

“可这不是在冒险吗?”厄秀拉问。

戈珍脸上渐渐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嗨!”她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又不说话了,可厄秀拉仍然沉思着。

“你回来了,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

戈珍冷漠不语然后冷冷地直白道:“我发现我完全不是这儿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几乎有点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被迫的样子,说:“我还没想到他呢,我不让自己去想。”她的话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说。她俩的对话的确进行不下去了。姐妹俩发现自己遇到了一条黑洞洞的深渊,很可怕,好像她们就在边上窥视一样。

她们又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儿。一会儿,戈珍的脸因为控制着情绪而通红起来。她不愿让脸红起来。

“我们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礼吧。”她终于说话了,口气很随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针线活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似乎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这么一来,反倒显得刚才气氛紧张了,令戈珍感到不快。

往楼上走着,厄秀拉注意地看着这座房子,这是她的家。可是她讨厌这儿,这块肮脏、太让人熟悉的地方!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家是反感的,这周围的环境,整个气氛和这种陈腐的生活都让她反感。这种感觉令她恐怖。

两个姑娘很快就来到了贝多弗的主干道上。这条街很宽,路旁有商店和住房,布局散乱,街面上也很脏,不过倒不显得贫寒。戈珍刚从彻西区(3)和苏塞克斯(4)来,对中部这座小煤镇子十分厌恶,这儿真叫杂乱丑陋。她朝前走着,穿过长长的砾石街道,到处都混乱不堪、肮脏透顶、小气十足。人们的目光都盯着她,让她感到很难受。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尝尝这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为什么要屈从于这些毫无意义、丑陋不堪的人的折磨,为什么要屈从于这座毫无光彩的农村小镇呢?为什么她仍然要向这些东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在尘土中蠕动的甲壳虫,这真令人反感。

她们走下主干道,从一座黑糊糊的公共菜园旁走过,园子里残剩的白菜沾满了煤灰,不知羞耻地支楞着。没人感到难堪,没人为这个感到不好意思。

“这真像地狱中的乡村,”戈珍说,“矿工们把它带到地面上来,是用铲子挖上来的。厄秀拉,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这儿是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人全是些吃尸鬼,这儿什么东西都沾着鬼气。全是真实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尸鬼,全是些肮脏、龌龊的东西。厄秀拉,这简直跟疯了一样。”

姐妹俩穿过一片黑黑魆魆、肮脏不堪的田野。左边是散落着一座座煤矿的谷地,谷地对面的山坡上是小麦田和森林,远远的一片黢黑,就像罩着一层黑纱一样。白烟柱黑烟柱拔地而起,像在黑沉沉的天空上变魔术。近处是一排排的住房,顺山坡逶迤而上,一直通向山顶。这些房子用暗红砖砌成,房顶铺着石板,看上去不怎么结实。

姐妹俩走的这条路也是黑糊糊的。这条路是让矿工们的脚一步步踩出来的,路旁围着铁栅栏,出口上的阶梯(5)让矿工们的厚毛布工装裤磨亮了。现在姐妹俩在几排房屋中间穿行,这里可就寒酸了。女人们戴着围裙,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站在街角上窃窃私语,她们用一种未开化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布朗温姐妹;孩子们则在叫骂着。

戈珍继续走着,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如果说这是人的生活,如果说这些是生活在一个完整世界中的人,那么她自己那个世界算什么呢?她意识到自己穿着青草般嫩绿色的长筒袜袜,戴着草绿色的天鹅绒帽,柔软的长大衣也是绿的,颜色更深一点。她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走着,一点都不稳,她的心缩紧了,似乎她随时都会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

她紧紧偎依着厄秀拉,后者对这个黑暗、粗鄙、充满敌意的世界早习以为常了。尽管有厄秀拉,戈珍还感到像是在受着苦刑,心儿一直在呼喊:“我要回去,要走,我不想知道这些,不想知道还有这些东西存在。”可她不得不继续朝前走。

厄秀拉可以感觉到戈珍是在受罪。

“你讨厌这些,是吗?”她问。

“这儿让我吃惊。”戈珍结结巴巴地说。

“你别在这儿呆太久。”厄秀拉说。

戈珍朝前走着,手似乎还牵着姐姐。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山,进入了山后宁静的乡村,朝威利·格林学校走去。田野上仍然笼罩着一层浅浅的黑煤灰,林木覆盖的山丘也是这样,看上去似乎泛着黑色的光芒。这是春天,春寒料峭,但尚有几许阳光。篱笆下冒出些黄色的地黄连花儿来,威利·格林村舍的园子里,一丛丛的黑豆果已经长出了叶子,伏种在石墙上的香雪球,灰叶中已绽出些小白花儿。

她们转身走上通向教堂的主干道。在最低的转弯处,教堂墙根和树下站着一群等着看婚礼的人们。这个地区的矿业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女儿与一位海军军官的婚礼将要举行。

“咱们回去吧,”戈珍转说着转过身,“全是些这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着。

“别管他们,”厄秀拉说,“他们都不错,都认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非得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吗?”戈珍问。

“他们都不错,真的。”厄秀拉说着继续朝前走。

这姐妹俩一起接近了这群躁动不安、眼巴巴盯着看的人。这当中大多数是女人,是矿工们的妻子,更是些混日子的人。她们脸上透着警觉的神色,一看就是下层人。

姐妹俩提心吊胆地直朝大门走去。女人们为她们让路,可让出来的就那么窄窄的一条缝,好像是在勉强放弃自己的地盘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穿过石门踏上台阶,站在红地毯上的一个警察盯着她们往前行进的步伐。

“这双长筒儿袜子咋样?”戈珍后面有人说。一听这话,戈珍浑身就燃起一股怒火,一股凶猛、可怕的火。她真恨不得把这些人全干掉,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干净。她真讨厌在这些人注视下穿过教堂的院子沿着地毯往前走。

“我不进教堂了。”戈珍突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的话让厄秀拉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走上了旁边一条通向学校旁门的小路,学校的院子就在教堂隔壁。

出了教堂的院子,来到学校里的藤架下,厄秀拉坐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歇息。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着,假日里窗户全敞开着,面前灌木丛那边就是老教堂淡淡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掩映在树木中。

戈珍默默地坐了下来,紧闭着嘴,头扭向一边。她真后悔回家来。厄秀拉看看她,觉得她漂亮极了,自己感到自惭形秽,脸都红了。可她让厄秀拉感到紧张,有点累了。厄秀拉希望独处,摆脱戈珍给她造成的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

“咱们还要在这儿呆下去吗?”戈珍问。

“我就歇一小会儿。”厄秀拉说着站起身,像是受到戈珍的斥责一样。“咱们就站在球场角落里,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教堂墓地,空气中淡淡地弥漫着树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气息,或许是墓地里紫罗兰散发着幽香的缘故。一些雏菊已绽开了洁白的花朵,像小天使一样漂亮。空中山毛榉上已经酿出了血红色的叶子。

十一点,四轮马车准时到达。一辆车驶过来,门口的人群拥挤起来,产生了一阵骚动。出席婚礼的宾客们徐徐走上台阶,踏着红地毯走向教堂。这天阳光明媚,人们个个兴高采烈的。

戈珍不偏不倚、好奇地仔细观察着这些人。她把每个人都整体地观察一通,把他们看作书中的一个个人物,一幅画中的主体或剧院中的活动木偶,总之,把他们看成是一件完成的作品。她喜欢辨别他们不同的性格,将他们还其本来面目,给他们设置自我环境,在他们从她眼前走过的当儿就给他们下了个永久的定论。她了解他们了,对她来说他们是些定型了的人,已经密封、打上了烙印。在克里奇家的人开始露面之前,再也没有什么未知、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克里奇家的人一到,她的兴趣才被激发起来,她发现这里什么都不是那么容易提前下结论的。

那边走过来克里奇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德。尽管她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明显地修饰装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这人是不修边幅的。她脸色苍白,有点发黄,皮肤洁净透明。有点前倾的身体,线条分明,很健壮,看上去像是暗暗鼓足了力气要去捕捉什么。她一头的白发一点都不整齐,几缕头发从绿绸帽里掉出来,飘到罩着墨绿绸衣的褶绉纱上。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患偏执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儿子本来肤色白净,但让太阳晒黑了。他个头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着似乎有些过分讲究。但他的神态却是出奇的警觉,脸上神采飞扬,像是泛着光晕,那神情让他看上去似乎与周围的这些人根本不同。

戈珍立即打量起他来,他身上某种北欧人的东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欧人纯净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像透过冰凌的阳光一样在闪着寒光。他看上去是那么新奇的一个人,毫不做作,像北极的东西一样纯洁。他或许有三十岁了,或许更大些。他丰采照人,男子气十足,恰像一只脾气温和、微笑着的幼狼。但这副外表无法令她变得盲目,她还是看得出他的静态中存在着危险,他那扑食的习性是无法驯服的。“他的图腾是狼,”她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母亲是一只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阵狂喜,好像她有了一个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一阵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一时间猛烈激动起来。“天啊!”她自己大叫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会更多地了解那个人的。”她要再次见到他,她被这种欲望折磨着,一定要再次见到他,这心情如同一种乡恋一样。她要确定自己没有错,没有自欺欺人,她的确因为见到了他才产生了这种奇特而振奋人心的感觉。她实实在在地弄清楚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难道我真的注定是他的人吗?难道真有一道淡淡的金色北极光把我们两人笼罩在一起了吗?”她问自己。她无法相信这个,她仍然沉思着,几乎意识不到周围都发生了什么。

女傧相们来了,但新郎倌还迟迟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点差错,这场婚礼弄不好就办不成了。她为此感到忧虑,似乎婚礼成功与否是取决于她。主要的女傧相们都到了,厄秀拉看着她们走上台阶。她认识她们当中的一个,这人高高的个子,动作缓慢,步态矜持。他长着一头金发,脸型狭长,脸色苍白。她是克里奇家的朋友,叫赫麦妮·罗迪斯。她走过来了,昂着头,戴着一顶浅黄色天鹅绒宽檐帽,帽子上插着几根天然灰色鸵鸟羽毛。她飘然而过,似乎对周围视而不见,苍白的长脸向上扬起,并不留意周围。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光滑的浅黄色软天鹅绒上衣,亮闪闪的,手上捧一大捧玫瑰色仙客来花儿;鞋和长筒袜袜也是灰褐色的,颜色很像帽子上羽毛的颜色,但发型显得沉重。她走起路来臀部收得很紧,这是她的一大特点,步态出奇的矜持。她的衣服由浅黄和灰褐色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就是有点令人生厌。她走过时,人们都静了下来,看来让她迷住了,继而人们又激动起来,想调侃几句,但终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扬着苍白的长脸,样子颇像罗塞蒂画里的人物(6),似乎有点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内心深处聚集了许许多多奇思妙想令她永远无法从中解脱。

厄秀拉出神地看着赫麦妮。她了解一点她的情况。赫麦妮是英国中部最出色的女人,父亲是达比郡的准男爵,是个旧派人物,而她则全然新派,聪明过人且深思熟虑。她对改革充满热情,心思全用在社会事业上。可她终归还是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种身份的男人都有过从。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学校监察员,名叫卢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伦敦见到过别的一些男人。她同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种社交圈子,已经认识了不少名流。她与赫麦妮打过两次交道,但她们两人话不投机。她们在伦敦城里各类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识,现在如果以如此悬殊的社会地位在中部地区相会将会令人感到异样。戈珍在社会上一直是个佼佼者,与搞点艺术的小贵族们交往密切。

赫麦妮知道自己衣着得体,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认识的人打交道,或许想摆摆架子就摆摆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识界的圈子里是得到认可的,她是文化意识的传播者。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在思想意识方面甚至在艺术上,她都处在最高层次上,木秀于林,与这些方面的先锋们很是默契。没谁能把她比下去,没谁能嘲弄她,因为她总是高居一流,而那些与她作对的人都在她之下,无论在等级上、财力上或是在高层次的思想交流、思想发展及领悟能力上都自愧不如。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伤害或侵犯,令世俗无奈。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暴露在外。别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确信庸俗的舆论对她毫无损伤,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无缺、属于第一流,但是她忍受着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其实她感到自己伤痕累累,受着人们的嘲讽与蔑视。她总感到自己容易受到伤害,她的盔甲上总有一道隐秘的伤口。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因为她缺乏强健的自我,不具备天然的自负。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空白,缺乏生命的底蕴。

她需要有个人来充溢她生命的底蕴,永远。于是她极力追求卢伯特·伯金。当伯金在她身边时,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气很足。而在其余时间里,她就感到摇摇欲跌,就像站建在沙子上,像建在断裂带之上的房屋一样。她表面上安富尊容,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气倔强的普通女佣都可以用轻微的嘲讽或蔑视举止将她抛入无底的深渊,令她感到自己无能。但是,这位忧郁、忍受着折磨的女人一直在用美学知识、文化、处世见解和无私公正来为自己设置保护墙。可她怎么也无法越过这道可怕的沟壑,总感到自己没有底气。

如果伯金能够同他建立起密不可分的关系,赫麦妮在多愁多忧的人生航行中就会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让她安康,让她成功,让她战胜天使。他要是这样就好了!可他没有。因此她担惊受怕受尽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竭力达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与优越的程度。可她总是感到差强人意。

他也是个变态之人。他把她击退了,总击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击退她。可他们几年来竟一直是恋人。天啊,这太令人厌倦痛苦了,她太累了。可她依然很自信。她知道他试图离她而去,知道他努力要摆脱她以最终获得自由,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对自己高人一筹的智识深信不疑。她在智识上高人一筹是真理的试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条心。

他像一个有变态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样要否认与她的联系,否认了这个就是否认了自身的完美。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联系。

他会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是来当男傧相。他会早早来教堂等候。她一来,他就会知道。赫麦妮走进教堂大门时又怕又想,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会在那里的,他肯定会看到她的衣服是多么漂亮,他肯定会明白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肯定会明白,他能看得出她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众,无与伦比。他最终会认可自己最好的命运,不会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进教堂后左顾右盼着找他,苗条的躯体不安地抽搐着。身为男傧相,他是应该站在祭坛边上的。她缓缓地把目光投过去,但心中不免有点迟疑。

他没在那儿,这让她感到一阵风暴袭来,似乎自己,要沉没了。毁灭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坛挪过去。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彻底毁灭性的打击,它比死还可怕,那种感觉是如此空旷、荒芜。

新郎和伴郎还没有到。外面的人群渐渐乱动起来。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该对这件事负责。她不忍心看到新娘来了却没有新郎陪伴。这场婚礼千万不能失败,千万不能。

新娘的马车来了,马车上装饰着彩带和花结。灰马雀跃着奔向教堂大门,整个进程都充满了欢笑,这儿是所有欢笑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开了,今天的花儿就要从车中出来了。路上的人们稍有不满地窃窃私语。

先走出马车的是新娘的父亲,他就像一个阴影出现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饱经磨难的形象,下颌上浅浅的一道黑髭已经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而耐心地等在车门口。

车门一开,车上落下纷纷扬扬的漂亮叶子和鲜花,飘下来白色缎带和花边,车中传出一个欢快的声音: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满意的议论声。大家靠近车门来迎她,眼巴巴地盯着她垂下去的头,那一头金发上沾满了花蕾。眼看着那只穿着白鞋的娇小的脚儿试探着蹬到车梯上。随着一阵雪浪般的冲击,一团雪白的新娘呼地一下,拥向树阴下的父亲,面纱中荡漾出笑声来。

“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饱经风霜、面带病色的父亲,荡着一身白浪走上了永恒的红地毯。面色发黄的父亲沉默不语,黑髭令他看上去更显得历经磨难。他步履僵硬地踏上台阶,似乎头脑里一片空虚,可他身边的新娘却一直笑声不断。

可是新郎还没有到!厄秀拉简直对此无法忍受。她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会出现新郎的身影。那边驶来一辆马车,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没错,是他来了。厄秀拉随即转身面对着新娘和人群,从高处向人们发出了一声呐喊。她想告诉人们,新郎来了。可是她的喊声只闷在心中,无人听到。于是她深深为自己畏首畏尾、愿望未尽感到惭愧。

马车叮叮咣咣驶下山来,愈来愈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刚刚踏上台阶顶的新娘惊喜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人头攒动,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情人从车上跳下来,躲开马匹,挤进人堆中。

梯普斯!梯普斯!“她站在高处,在阳光下兴奋地挥舞着花束,滑稽地喊叫着。可他手握着帽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并未听到她的叫喊。

“梯普斯!”她朝下看着他,又大叫一声。

他毫无意识地朝上看了一眼,看到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方,脸上掠过一丝惊奇。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使尽全身力气跳起来去追她。

“啊哈!”她反应过来了,微微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喊,然后惊跳起来,转身跑了。她朝教堂飞跑着,白鞋劈劈啪啪敲打着地面,白衣服飘飘欲仙。这小伙子像一位猎狗一样追上去,跳跃着从她父亲身边掠过,丰满结实的腿和臀部扭动着,恰似扑向猎物的猎狗一般。

“嘿,追上她!”下面那些粗俗的女人突然凑过来逗乐儿,大喊大叫着。

新娘手捧鲜花跑着,一路上花朵纷纷震落。她稳稳地转过了教堂的墙角,回头看看身后,挑战般放声大笑着转过身来站住,随后就转到灰色的石扶墙后边去了。这时新郎前倾着身子跑了过来,一手扒住那沉默的石扶墙墙角,飞身旋转过去,随之他的身影和粗壮结实的腰腿都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门口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然后,厄秀拉再一次注意到微微驼背的克里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边,毫无表情地看着新郎新娘奔向教堂。直到看不到他们两人了,他才转回身看看身后的卢伯特·伯金,伯金忙上前搭话:

“咱们殿后吧。”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

“好的!”那位父亲简短地回答。说完两人就转身走上了小径。

伯金像克里奇先生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病容。他身架窄小,但身材不错。他走起路来一只脚有些故意拖地。尽管他这身伴郎的装束一丝不苟,可他天生的气质却与之不协调,因此看上去稍嫌滑稽。他生性聪明但不合群,对正式场合一点都不适应,可他又不得不违心地去迎合世俗。

他装作一个极普通人的样子,装得惟妙惟肖。他学着周围人讲话的口气,能够迅速摆正与对话者的关系,根据自己的处境调整自己的言行,从而达到与凡夫俗子毫无区别的程度。他这样做常常可以一时博得旁人的好感,从而免遭攻讦。

现在,他一路走一路同克里奇先生轻松愉快地交谈着。他就像一个走绳索的人那样对局势应付自如,尽管一ì走在绳索上却要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来。

“我们这么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说,“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纽扣钩了,花好长时间才把靴子上的扣子都系好。您是按时到达的吧。”

“我们一般来说总是遵守时间的。”克里奇先生说。

“可我却常迟到,”伯金说,“不过今天我的确是算好时间的,却出于偶然没能准时到,太抱歉了。”

这两个人也走远了,一时间没什么可看的了。厄秀拉在琢磨着伯金,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着迷也令她心乱。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跟他交谈过一两次,那是他来学校履行他学校监察员的职责的时候。她以为他似乎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暧昧,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他们有共同语言哩。可这种理解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什么东西让她躲他又要接近他。他身上有某种敌意,隐藏着某种无法突破的拘谨,冷漠得让人无法接近。

可她还是要了解他。

“你觉得卢伯特·伯金这人怎么样?”她有点勉强地问戈珍。其实她并不想议论他。

“我觉得他怎么样?”戈珍重复道,“我觉得他有吸引力,绝对有吸引力。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待人的方式。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都那么正儿八经,似乎他多么看重人家。这让人产生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干吗要这样?”厄秀拉问。

“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判别能力,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戈珍说,“跟你说吧,他对我、对你跟对待任何小傻瓜一样,这简直是一种屈辱。”

“哦,是这样,”厄秀拉说,“一个人必须要区别待人。”

“非得区别对待不可,”戈珍重复说。“可在别的方面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尤其性格挺好。不过你不能相信他。”

“嗯。”厄秀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厄秀拉总是被迫同意戈珍的话,甚至当她并不完全与戈珍一致时也这样。

姐妹两人默默地坐着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出来。戈珍不耐烦谈话了,她要想一想杰拉德·克里奇了,她想看一看她对他产生的强烈感情是否是真的。她要让自己有个准备。

教堂里,婚礼正在进行。可赫麦妮·罗迪斯一心只想着伯金。他就站在附近,似乎他在吸引着她过去。她真想去抚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无法确信他就在附近。不过她总算忍耐到了婚礼结束。

他没来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现在她还感到有些眩晕。她仍然因为他对她漫不经心而感到痛苦,神经受着折磨,她似乎在一种幽幽的幻觉中等待着他,精神上忍受着磨难。她忧郁地站着,脸上那狂热的表情让她看上去像天使一样,实际上那都是痛苦所致。这副神态显得楚楚动人,不禁令伯金感到心碎,对她产生了怜悯。他看到她垂着头,那销魂荡魄的神态几乎像疯狂的魔鬼。她感到他在看她,于是她抬起头来,美丽的灰眼睛目光炯炯地射向他。可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痛苦屈辱地低下头去,心灵继续受着煎熬。他也因为羞耻、反感和对她深深的怜悯感到痛苦。他不想与她的目光相遇,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新娘和新郎的结婚仪式举行完以后,人们都进了更衣室。赫麦妮情不自禁挤上来碰一碰伯金,伯金容忍了她的做法。

戈珍和厄秀拉在教堂外倾听她们的父亲弹奏着风琴。他就喜欢演奏婚礼进行曲。瞧,新婚夫妇来了!钟声四起,震得空气都发颤了。厄秀拉想,不知树木和花朵是否能感到这钟声的震颤,对空中这奇特的震动它们会作何感想?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显得很娴静,新郎则盯着天空,下意识地眨着眼睛,似乎他无所适从。他眨着眼睛竭力要进入角色,可被这么一大群人围观感觉上又不好受,那副模样十分滑稽。他看上去是位典型的海军军官,有男子气又忠于职守。

伯金和赫麦妮并肩走着。赫麦妮一脸的得意表情,就像一位浪子回头做了天使,可她仍然有点鬼气。现在,她已经挽起伯金的胳膊了,伯金面无表情,任她摆布,似乎毫无疑问这是他命里注定的事。

杰拉德·克里奇过来了,他皮肤白皙,漂亮、健壮,浑身蕴藏着未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他身架挺直,身材很美,和蔼的态度和幸福感使他脸上泛起奇特的微光。看到他,戈珍猛地站起身走开了。她受不了了,想独自一个人品味一下这奇特强烈的感受,它彻底改变了她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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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厄秀拉是历史上一个烈女的名字。圣厄秀拉曾带领1100个处女出使匈奴,但匈奴人在科隆附近将她们杀害了。劳伦斯笔下的厄秀拉在小说《虹》中战胜了生活和爱情的磨难,一心等待着与“神的儿子”携手。与她形成对比的是妹妹戈珍。这是条顿传奇故事中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是尼伯龙根国王的公主,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阿特利。而本书中戈珍的丈夫最终自戕而死。

(2) 英国南部的一个郡,比工业化的中部地区环境优雅许多。——译者注

(3) 彻西区是伦敦聚集了文学艺术家的一个区。——译者注

(4) 英国南部的一个郡,比工业化的中部地区环境优雅许多。——译者注

(5) 英国的农田和草场多被木栅栏和铁栅栏围隔,栅栏中间开辟一些狭窄出口,出口上有木质或铁质阶梯专供行人翻越。——译者注

(6) 罗塞蒂(1830-1894),英国拉斐尔前派著名女诗人。她的诗多以田园牧歌诗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