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二十三章 当官的烦恼

终年昂首挺胸自然欢乐,

但难免也有烦恼的时刻。

加斯蒂[77]

但我们让这个小气的人去暗自担心吧。他需要的是奴仆,为什么却把一个有骨气的人雇到家里来呢?为什么连挑选下人也不懂?十九世纪通常的做法是:当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碰见一个有良心的人,就会把他杀死、流放、关进监狱,或者羞辱他,使他萌生短见,痛苦而死。但事有凑巧,这一回痛苦的还不是有良心的人。法国小城镇以及像纽约那样的民选政府最倒霉的是忘记不了世界上还有德·雷纳先生这样的人。在一个有两万居民的城里,这些人可以制造舆论,而在一个有法可依的国家,的确人言可畏。一个品格高尚、仗义疏财的人可能会成为你的朋友,但他远在数百里之外,只能根据你所在城市的舆论来判断你的为人,而舆论却是一群出生在富贵人家的蠢货所决定的。你虽人才出众,也非倒霉不可!

午饭过后,德·雷纳全家立刻返回维尔基,但第三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到维里业来了。

不到一小时,于连便惊讶地发现,德·雷纳夫人有点事不想让他知道。他一露面,德·雷纳夫人便中断和丈夫的谈话,看样子几乎希望他走开。他马上知趣,装出一副冷淡而矜持的态度。德·雷纳夫人看在眼里,并不想作任何解释。于连心想:她是否想找人代替我呢?昨天还和我那么亲密!据说名媛贵妇们做事都是这样。就像那些帝王对待臣属,表面上恩宠有加,但等他们回到府里,贬谪的诏书早已到了。

于连注意到,他一走近,他们便不谈了。谈话的内容往往涉及一所属于维里业公产的大房子,虽然古老,但宽敞而舒适,坐落在教堂对面,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于连心想:这所房子和新情人又怎能扯得上呢?心烦之下,不禁暗自吟诵起下面那两句弗朗索瓦一世[78]所写的美丽的诗句来。他觉得这两句很新鲜,因为是不到一个月之前德·雷纳夫人教他的。当时他们海誓山盟,两情缱绻,这两句诗简直被他们驳得体无完肤!诗是这样写的:

女人水性杨花,

只有傻子信她。

德·雷纳先生乘邮车到贝藏松去了。此行是两小时内决定的,看样子他很苦恼。回来时,把一包用灰纸裹着的东西扔在桌子上。

“这就是那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儿。”他对妻子说道。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把那大包拿走。他赶紧跟上去。到第一个街拐角我就知道其中奥妙了。

他在贴布告的人后面焦急地等着,只见那人挥动大毛刷,在广告背面抹糨糊。贴好后,于连好奇地看了看,原来上面详细写着德·雷纳先生和他妻子谈话中多次提到的那间古老大屋公开招标出租的事。中标结果第二天两点第三支蜡烛点完以后在市政厅宣布。于连大为失望,觉得期限太短了,怎能有时间通知到所有想竞投的人呢?再说,这张告示上的日期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把全文通读了一遍,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去看看那所准备出租的房子。看门的没发现他来,对旁边一个人神秘地说:

“算了!算了!使劲也没用。马斯隆先生答应出三百法郎把房子弄到手。市长不干,于是被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召到主教府里去了。”

正说着,于连走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两个朋友就没有再说下去。

于连没有错过这次看招标的机会。大厅里人头攒动,灯光很暗,大家奇怪地彼此打量。每个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一张桌子上。于连看见一个锡盘上点着三支蜡烛。唱标人喊道:“先生们,三百法郎!”

“三百法郎!太不像话了,”一个人低声对旁边另一个人说道。于连就在这个人中间。“房子可是值八百以上啊。我想盖过他。”

“这是往天上吐痰,自讨苦吃。你和马斯隆、华勒诺、主教,还有那讨厌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一帮人作对有什么好处?”

“三百三十法郎。”那人喊道。

“大笨蛋!”旁边那位顶了他一句,“这里正好有市长的一个密探。”他指了指于连又说道。

于连蓦地转过身来,想找说这句话的人算账。但那两个弗朗什-孔泰人已经不再注意他了。于是他也冷静了下来。这时,最后那支蜡烛熄灭了,唱标人拉长声音宣布,某省办公厅主任圣吉罗先生以三百三十法郎中标,租期九年。

市长一走出大厅,人们就议论开了。

“格罗若这次不小心,倒给市政府增加了三十法郎的收入。”一个人说道。

“但德·圣吉罗先生会报复的,格罗若早晚会倒霉。”有人回答道。

“真卑鄙!”于连左边一个大胖子说道,“这间房子我如果买来作工厂,肯出八百法郎,而且还算便宜的。”

“得了!”一个自由派人士、年轻的工厂老板回答他道,“德·圣吉罗不是圣会[79]的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领奖学金吗?他可怜?一句话,维里业市政府又得再追加给他五百法郎的补助了。”

“连市长也没能制止!”第三个人说道,“因为他是极端保王派,真的,不过他却不偷不抢。”

“他不偷不抢?”另一个人又说道,“不,是鸽子在飞翔[80]。这一切都进了一个公共的大钱包,到年底各有一份。咦,小索海尔在这儿,咱们走吧。”

于连带着一肚子气回家,发现德·雷纳夫人也是愁眉深锁。

“您去看投标了?”夫人问他道。

“不错,夫人,投标会上我有幸被人们看做市长的密探。”

“如果他听我的话,出门躲开就好了。”

这时,德·雷纳先生来了,脸色十分阴沉。吃晚饭时谁也没说话。德·雷纳先生吩咐于连随孩子们回维尔基。一路上惨兮兮,德·雷纳夫人安慰丈夫说:

“亲爱的,这样的事你应该看开一些。”

晚上,大家默默地围炉而坐,惟一的消遣就是听山毛榉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难免的烦闷时刻。忽然,一个孩子发出了欢呼。

“有人拉铃!有人来了!”

“见鬼!如果是德·圣吉罗借口感谢来纠缠个没完,”市长大声说道,“我非和他说清楚不可。太不像话了。将来他要谢的是华勒诺先生,而我则是替人受过的。如果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这件事,把我当另一位‘九五先生’[81]来奚落,我又能说什么?”

这时候,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美男子随着仆人走了进来。

“市长先生,鄙人是il signor Géronimo[82],这里有一封给您的信,是法国驻那不勒斯大使馆的随员德·博韦骑士九天前在我临走时交给我的。”杰罗尼莫先生看着德·雷纳夫人快活地又加了一句,“令表亲德·博韦骑士先生是鄙人的挚友,夫人,他说您懂意大利语。”

这位那不勒斯来客开朗健谈,使当晚忧郁的气氛化为欢快的情绪。德·雷纳夫人一定要留他吃夜宵。她使阖家上下都动起来,无论如何想让于连开心,忘掉白天听见别人两次称他为密探这件事。杰罗尼莫先生是有名的歌唱家,有教养,同时又是个乐天派,这几种品质在今天的法国已经很难凑在一起了。吃完夜宵,他和德·雷纳夫人表演了一小段二重唱,还讲了几个很有趣的故事。到了凌晨一点,于连叫孩子们去睡觉,他们大声嚷道:

“再讲一个故事吧。”最大的那个孩子说道。

“就讲一个关于我自己的吧,Signorino[83],”杰罗尼莫先生说道,“八年前,我还和你们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年纪和你们相仿,但你们是维里业这个美丽小城大名鼎鼎的市长的儿子,我却没有这个福气。”

听了这句话,德·雷纳先生叹了口气,看了看妻子。

“金格雷利[84]先生,”年轻的歌唱家故意突出意大利口音,孩子们扑哧一声笑了,“金格雷利先生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师。在学院里并不受人爱戴,但他要大家装出爱戴他的样子。我尽可能经常出去,去圣卡利诺小剧院听那天籁般的音乐,可是,天呀!怎样才能凑足八个法郎去买一张正厅的入场券呢?数目不小啊!”说着他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笑了。“圣卡利诺剧院院长吉奥瓦诺尼先生听见我唱歌,当时我才十六岁。他说:‘这孩子可是块好材料啊。’

“‘亲爱的朋友,我雇你,你干吗?’他跑来对我说道。

“每月四十个杜卡托[85]。诸位,相当于一百六十法郎啊。我仿佛看见天门倏地打开了。

“但金格雷利很严厉,怎样才能使他让我出去呢?

“‘Lascia fare a me[86]。’”

“让我来办。”最大的那个孩子喊了出来。

“完全正确,我的小少爷。吉奥瓦诺尼先生对我说:‘Caro[87],先签一份小小的合同。’我签了。他给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金格雷利先生。一个老仆请我进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坏东西。’金格雷利问我道。

“‘Maestro[88],’我对他说,‘我犯了错误,很后悔,我再也不会爬铁栏杆离开学院了。我一定加倍用功。’

“‘如果我不是怕糟蹋了我听到过的最好的男低音,我一定会关你半个月的禁闭,只给你面包和清水当饭,小流氓。’

“‘老师,’我又说道,‘我一定要成为全校的模范,credete a me[89],但我向您请求一个恩典,如果有人来邀请我到外面唱歌,请您一定拒绝。求您了,您就说不行。’

“‘见鬼,谁能要像你这样的小流氓?我能允许你离开学院吗?你想跟我开玩笑?滚!滚!’他说着想踢我屁股一脚,‘再不走,就关你禁闭,让你干啃面包。’

“一小时以后,吉奥瓦诺尼先生来到院长那里。

“‘鄙人特来请求阁下成全,’他对院长说道,‘把杰罗尼莫给我吧,让他到我剧院登台,这样,今年冬天我便能把女儿嫁出去了。[90]’

“‘你要这坏东西干什么?’金格雷利问道,‘我不同意,你休想要他。再说,即使我同意,他也不愿离开学院。他刚刚对我发过誓。’

“‘如果只要他愿意的话,’吉奥瓦诺尼一本正经地说道,一面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份合同,‘carta canta[91]!这是他的签字。’

“金格雷利勃然大怒,拼命拉铃。‘把吉罗尼莫从学院赶出去,’他怒气冲冲地大叫道。我就这样被轰出来了,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当天晚上,我唱了一阕《摩托普利科》,驼背小丑想结婚,掰着指头算未来家里需要的东西,结果越算越糊涂。”

“噢,先生,就请您给我们唱这一阕好了。”德·雷纳夫人说道。

杰罗尼莫唱了起来,大家都笑出了眼泪。直到凌晨两点,杰罗尼莫先生才去睡觉。他走后,全家人还对他优雅的举止、随和快活的性格神往不已。

第二天,德·雷纳夫妇把他所需要的进入法国宫廷的引荐信交给了他。

“看来,到处都要耍手腕。”于连想道,“瞧,现在这位杰罗尼莫先生如果去伦敦,收入可以有六万法郎。若不是圣卡利诺剧院院长略施小计,他那超凡脱俗的歌喉也许要晚十年才能得到人们的赏识……我的天!我宁愿做杰罗尼莫而不做雷纳。杰罗尼莫在社会上不如他那样受人崇敬,但却不必像今天那样为投标的事苦恼,生活也挺快活。”

有一件事使于连很奇怪:他在德·雷纳先生府上单独过了几个星期倒觉得十分惬意。除了宴会上感到厌恶和心情不愉快之外,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读书、写点东西、思考问题而无人打扰吗?他可以浮想联翩,神驰千里,而不必去苦苦研究一个卑鄙的人心灵的活动,还要想出种种办法和言不由衷的话去与之周旋。

“幸福难道就这样唾手可得?……这种生活几乎不必花什么代价。我可以自由选择,或娶艾莉莎,或与富凯合伙……可是,一个翻越陡峭的高山来到峰顶的旅行人,坐下休息固然其乐无穷,但如果强迫他永远休息下去,他会感到幸福么?”

德·雷纳夫人头脑里涌现了一些不祥的想法。尽管她下过决心,但还是把投标的事告诉了于连。她心想:一见了他,我便把自己发过的誓统统忘光了!

如果她看见丈夫有生命危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命相救。她心灵高尚,思想浪漫,认为见到该管的事而不仗义去管,必将遗恨终生,与犯罪无异。可是有时候她又情绪不对头,想到假如自己突然成了寡妇,能够嫁给于连,共效于飞,那该多么幸福。这种幻觉萦回在她脑海,驱之不散。

于连喜欢孩子们甚于他们的父亲。他虽是严师,却得到孩子们的敬爱。德·雷纳夫人很清楚,如果嫁给于连,就必须离开维尔基这一片她心爱的绿荫。她想象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给予孩子们以人人称羡的教育。孩子们、她,还有于连生活在一起,真是乐何如之。

十九世纪婚姻的效果竟如此独特!如果先有爱情然后结婚,那么婚后生活的乏味肯定会把爱情葬送。可是,有一位哲人说过,对富有而不必工作的男女来说,婚姻很快便会使悠闲的享受变得味同嚼蜡,而只有心如死水的女人才不会另生情愫。

这位哲人的见解使我觉得德·雷纳夫人情有可原,但维里业的人却不原谅她,全城沸沸扬扬都在谈论她的婚外情,只瞒着她一个人而已。由于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那年秋天,大家便不像往常那样感到烦闷了。

秋去冬来,日子过得好快。该离开维尔基的园林了。维里业的上流社会看到他们的责难对德·雷纳先生竟然不起作用,逐渐也心里有气。有些人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却以风言风语为乐。不到一个星期,德·雷纳先生便疑团满腹,虽然他们的措辞非常谨慎。

华勒诺先生做得很巧妙,把艾莉莎安置在一个颇有名望的贵族人家,这家有五个女人。据艾莉莎自己说,担心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到这个人家去,工钱比在市长家少差不多三分之一也不在乎。这姑娘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既找以前的本堂神甫谢朗,同时也找新的本堂神甫忏悔,以便把于连的风流韵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于连回到维里业的第二天,清早六点谢朗神甫便把于连叫去。

“我什么也不问你,”他对于连说道,“我恳求你,如果有必要,我命令你什么都不必向我解释,我要求你三天内去贝藏松神学院,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那里,他一直打算给你安排一个锦绣前程。我一切都预见到和安排好了。你一定要走,一年之内别回到维里业来。”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琢磨谢朗神甫这样为他精心安排是否有损他的自尊心,因为说到底谢朗神甫并不是他的父亲。

“明天在同一时间,我再来看您。”最后他对本堂神甫说道。

谢朗说个没完,想以自己的身分折服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于连毕恭毕敬地听着,没有吭声。

最后,他告辞出来,赶紧去告诉德·雷纳夫人,发现夫人气急败坏,因为她丈夫刚才相当坦率地和她谈了。她天性柔弱,加上将来在贝藏松有一笔遗产可以继承,所以她丈夫认定她没有异心。他刚刚把维里业的公共舆论非常蹊跷的事告诉了她。公众错了,被一些妒意十足的人所误导,但是怎么办呢?

德·雷纳夫人曾经一度有过幻想,认为于连可以接受华勒诺的礼聘,留在维里业。但她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单纯腼腆的女人了。她的痴情和内疚使她变得聪明起来。她一面听着丈夫讲,一面忍痛说服自己,离别,哪怕暂时的离别是难以避免了。于连离开了我,一定会重拾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不过,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也是自然的。而我,伟大的上帝啊,我有钱!但这对我的幸福又有什么用?他会把我忘掉的。他那样可爱,一定有人爱他,而他也会爱别人。啊!我好苦……我能怨什么呢?老天爷是公平的,我未能阻止罪恶的发生,上天使我没了主意。其实我只消用钱买通艾莉莎,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想也没想过,整天只是疯疯癫癫地考虑爱情,这回算完了。

于连把自己要走这一可怕消息告诉德·雷纳夫人时惊讶地发现,她丝毫没有出于自私而加以反对。很明显,她竭力克制,没有哭出来。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说着,她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我会作出什么事,”她对于连说道,“不过,如果我死了,请你答应我别忘了我的孩子。不管离他们远还是近,你要努力使他们成为谦谦君子。如果革命再度发生,所有贵族都免不了一死,他们的父亲也许会因为杀害过那个藏在房顶的农民而亡命他乡。你要照顾这个家……把你的手给我。永别了,我的朋友!最后的时刻到了。作出这一重大牺牲之后,我希望今后在公众面前,能有勇气去维护我的名誉了。”

于连本料到她会伤心绝望,但却想不到告别竟如此简单,不禁心中感动。

“不,我不能这样接受你的告别。我要走的,既然他们要我走,你也要我走。但我走后三天,必在夜里回来看你。”

德·雷纳夫人顿时觉得生活变了样。既然是于连自己想到回来看她,说明对她很有感情!撕心裂肺的疼痛猛地变成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欢欣。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可以与情人重聚这种有把握的心理把离别时心如刀绞的感觉一扫而光。从这一刻起,德·雷纳夫人的行动举止一如她脸上的表情,既高贵坚定而又落落大方。

德·雷纳先生很快便回来了,气得暴跳如雷。他终于和他妻子谈到了两个月前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想把这封信带到娱乐场,告诉所有人说是这个无耻的华勒诺写的。我把此人从要饭堆里提拔上来,把他变成维里业的富户。我要当众羞辱他,然后和他决斗。他太不像话了。”

伟大的上帝,我有可能成寡妇了!德·雷纳夫人心想。但几乎同时她又对自己说:我肯定能阻止这次决斗,如果我不阻止,岂不成了杀害我丈夫的凶手。

她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用尽各种巧妙的办法来照顾丈夫爱面子的心理。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使丈夫明白,而且启发丈夫自己找出理由,知道必须对华勒诺表现得比以往更友好,甚至把艾莉莎接回来。德·雷纳夫人吃尽艾莉莎的苦头,现在下决心让她回来,的确需要点气量。但这是于连的主意。

最后,经过三四次开导,德·雷纳先生终于自己得到了一个忍痛破财挡灾的结论,认为最使他难堪的就是在全城正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还留在维里业,做华勒诺孩子的家庭教师。接受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很明显对于连有利,但是,为了德·雷纳先生的名誉,于连最好离开维里业进贝藏松或第戎[92]的神学院。可是怎样使他下决心去呢?再说,他在那里又如何生活呢?

德·雷纳先生看到在金钱上非作重大牺牲不可,绝望之情比他的妻子尤甚。而他的妻子经过这次谈话,俨然处于一位血性男儿的地位,大丈夫活够了,服下一剂曼陀萝毒药[93],此后的行动可说全凭惯性,对什么也不再感兴趣。就像路易十四临终时所说:想当年我是一国之君。真是绝妙好词!

第二天清晨,德·雷纳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语气咄咄逼人。粗言秽语,不堪入目,是他某个下属出自嫉妒所为。这封信使他又萌生与华勒诺先生决斗的想法,很快便鼓起勇气,企图立即执行。他随即独自出门,到兵器店买了几支手枪,并令人将子弹上了膛。

他心想:实际上,即使拿破仑皇帝的严政卷土重来,我亦从未诈骗过一文,可以问心无愧。顶多曾经闭上眼睛不管罢了,而且办公桌里有的是信件,足可说明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德·雷纳夫人看见丈夫愠怒不语,也着实心惊,又勾起了自己成为寡妇这个挥之难去的不祥念头。她和丈夫躲在屋子里,一连好几个钟头和他谈,但没有效果,接到那封新的匿名信以后,他主意已定。最后,她终于说服丈夫不去打华勒诺的耳光,而是给于连一年六百法郎作为进神学院的膳宿费。德·雷纳先生上千次大喊倒霉,当初真不该请什么家庭教师到府里来。这样自怨自艾便把匿名信的事忘了。

他还有一个稍可自慰的想法没有告诉妻子,就是施展手腕,利用年轻人思想活跃的特点,以较少的报酬使于连拒绝华勒诺先生的聘请。

德·雷纳夫人的困难大得多,她要向于连证明,为顾全她丈夫的面子而牺牲收容所所长八百法郎的公开礼聘,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点补偿。

“但我哪怕一会儿也没打算接受他的聘请啊。”于连一个劲地说道,“您已经使我过惯了高雅的生活,那些人俗不可耐,我受不了。”

贫困无情,挥动铁腕,于连虽心高气傲也只好就范。但他自尊心作祟,幻想维里业市长给他的这笔钱不过是一种借贷,打算立一张字据,言明五年之后连本带息一起还清。

德·雷纳夫人在小山洞里一直藏着几千法郎。

她战战兢兢地把这几千法郎交给他,情知一定会被愤怒拒绝。

“您想使我们的爱情成为令人恶心的回忆吗?”于连说道。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里业。德·雷纳先生高兴极了。在从他手里接受赠款这个难堪的时刻,于连觉得这样做牺牲太大,便断然拒绝了。德·雷纳先生热泪盈眶,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于连要求他写一张品行优良的鉴定,他激动之下,竟想不出漂亮的词句来赞扬于连的品行。我们的主人公已经攒了五个路易,打算向富凯再要五个。

他心情非常激动。这一走,维里业留下了多少情爱!但走不到几里,便乐滋滋地只想到就要看见首府贝藏松这个经历过几许战争的伟大名城了。

在这三天短暂的离别当中,德·雷纳夫人备受爱情失落的折磨,郁郁寡欢。生活倒还过得去,痛苦中还怀着和于连见最后一面的希望。她一小时一分钟地计算这个机会的到来。第三天夜里,她终于听见远处传来的约定暗号。于连穿越千难万险,出现在她的面前。

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情人急于叙旧,而她却没有反应,像一具仅存一口气的活尸。她强打精神对他说自己爱他,但神情尴尬,效果几乎适得其反。她怎么也甩不开要永远和他分离这一惨痛的想法。于连起了疑心,一时间以为自己已经被忘掉。他的怨怼之词只赢来了大滴大滴无言的泪水和近乎痉挛的握手。

“可是,天哪!您叫我怎么相信您呢?”于连回答情妇冷冷的分辩,“您对戴维尔夫人,对普通的朋友也比对我亲切百倍。”

德·雷纳夫人一听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没有人比我更苦命的了……真希望能一死了之……我觉得我的心正在冷却……”

这就是于连所能得到的最长的回答。

天空逐渐发白,于连不得不走了,德·雷纳夫人的眼泪已经止住。她看见于连把一根绳子拴在窗口上。她一言不发,吻她也没反应。没法子,于连对她说:

“我们已经到了您所希望的地步。从今以后,您可以毫无内疚地生活。即使您的孩子有什么不舒服,您也不必要死要活了。”

“我很遗憾您不能亲吻斯塔尼斯拉斯。”德·雷纳夫人冷冷地对他说。

于连终于被这具活尸毫不热烈的拥吻所深深打动。走了一二十里都一直想着。他心中惨切,在翻过大山之前,只要还能望见维里业教堂的钟楼,他都频频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