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父亲的死

第二天约摸下午两点,毕安训来叫醒他,说自己有事要出去,请他看着高老头,原来早上老人的病情大大地加重了。

“老头子活不到两天,也许还活不到六个小时了。”医科学生说道,“可是病还是要继续治,费用还挺贵。咱们可以做他的护理,但我没有钱。他的口袋、衣柜,我都翻过了:一分钱也没有。他清醒时我问过他,他说自己不名一文。你呢,你有钱吗?”

“我还有二十法郎,”拉斯蒂涅回答道,“我拿它去赌,我准能赢。”

“如果你输了呢?”

“我就向他女婿和他女儿要钱。”

“如果他们不给你呢?”毕安训又问道,“目前最要紧的并不是弄钱,而是必须用滚烫的芥子泥给老人从脚一直敷到大腿中间。如果他叫唤,那就有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办。再说,克里斯朵夫可以帮你一把。我吗,我到药剂师那里负责赊账配药。可惜不能把他抬到我们那个医院,否则就会好多了。来,我告诉你该站哪个位置,我回来以前,对他要寸步不离。”

两个年轻人走进老人躺的房间。老人满脸病容,既苍白又抽搐。

“怎么了,老人家?”他俯下身子问道。

高里奥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仔细看着欧也纳,却认不出来是谁。大学生一阵心酸,泪水在眼睛里直转。

“毕安训,窗上要不要挂上帘子?”

“不用。天气变化已经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如果他觉得冷或者觉得热,那倒好了。不过,咱们还得生火,好熬药和准备其他东西。我会叫人给你送些柴草来,咱们凑合着用到弄来木柴再说。昨天一昼夜,我把你的柴和老头子的泥炭都烧光了。天气潮湿,墙都滴水,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间烤干了。克里斯朵夫又扫了扫地,简直像牛圈一样。我烧了点刺柏,房间太臭了。”

“我的天!”拉斯蒂涅说道,“可是他两个女儿!”

“听着,如果他要喝水,就给他这个,”医科学生说着指给拉斯蒂涅看一个大白壶,“要是听见他哼哼,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里斯朵夫帮你,让他方便……这你知道。要是万一来了精神,说个没完,总之,有点糊涂,不要管他。那倒不是个坏现象,但你要派克里斯朵夫到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学和我会来给他炙一下。今天早上你还在睡的时候,我们做了一次会诊,参加的有加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市立医院的主治医生和我们的主治大夫。他们认为症状有点奇怪,要注意病情的发展,以便弄清楚几个医学上的重要问题。其中一位认为,如果血清的压力在某个器官上更显著,就可能出现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如果老头子说话,你就要好好听着,看他的话属于哪类思想,是记忆、思考、还是判断起作用,是物质还是感情的问题,看他是在计算还是在回忆,总之,要想办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但病情可能会来个总爆发,他会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死去。这一类病奇怪得很!如果在这里发作,”毕安训指着病人的枕骨说道,“就会有些奇异的现象。大脑会恢复某几种动能,病人不会立即死亡。浆液会偏离大脑,流向何方只有解剖才知道。痼疾患者收容所有个痴呆的老头,浆液沿着脊椎流,痛苦万分,可是能活着。”

“她们玩得开心吗?”高老头认出是欧也纳便问道。

“唉!他只想着女儿。”毕安训说道,“昨夜他不止一百次对我说:‘她们跳舞了,她有了舞衣了。’他喊她们的名字,抑扬顿挫地,真要命,我都禁不住哭了。他这样喊:‘但斐纳!我的小但斐纳!娜齐!’说真的,”医科学生说道,“谁听了都会掉眼泪。”

“但斐纳,”老头子说道,“她在这儿,不是吗?我知道。”他的眼睛骨碌骨碌地直瞧着门和墙壁。

“我下楼告诉西尔维,叫她准备芥子泥,”毕安训大叫道,“这是给他敷药的好机会。”

屋子里只有拉斯蒂涅陪着老人。他坐在床脚,两眼盯着老人那张又可怕、又痛苦的脸。

“德·鲍赛昂夫人逃了,这一个又快不行了。”他说道,“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不长。伟大的感情怎能和这个庸俗、狭隘、肤浅的社会合得来呢?”

晚会的欢乐景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与眼前垂死的病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毕安训突然跑回来,说道:

“喂,欧也纳,我刚见过我们的主任医生,我是跑着回来的。他说,如果老头子有清醒的迹象,如果他开口说话,你就在他身下铺一层芥子泥,用芥末把他从颈窝到腰下面裹住,然后派人来喊我们。”

“亲爱的毕安训。”欧也纳说道。

“唉,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医科学生说道,笃信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皈依基督的异教徒。

“得,”欧也纳说道,“那么只有我是纯粹凭感情来照顾这可怜的老头子了。”

“假如你看见我今早的样子,你就不会说这话了。”毕安训一点都不恼,说道,“开业的医生只看到病,而我还看见病人哩,亲爱的小伙子。”

他走了,撇下欧也纳和老头子在一起,欧也纳真担心病马上又会发作。

“啊,是你呀,我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说道,他认出了欧也纳。

“您好点了吗?”大学生拿起他的手问道。

“是的,刚才我的头像钳子夹着那么疼,现在松开了。您看见我女儿了吗?她们快要来了,一知道我生病,她们会立即赶来的。以前在瑞西安纳街,她们把我照顾得可好了!我的上帝!真想把房间弄干净好接待她们。有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都烧光了。”

“我听见克里斯朵夫的声音了。”欧也纳说道,“他正把那个年轻人送给您的木柴搬上来。”

“好!可是柴钱怎么付呢?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的孩子。我把一切都给出去了,一切。我只能靠人施舍了。那条绣金的舞裙还好看吧?(哎,真疼!)谢谢,克里斯朵夫。上帝会补偿你的,好小伙子,我吗,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会给你和西尔维赏钱的。”欧也纳凑近小伙子的耳朵说道。

“克里斯朵夫,我的女儿告诉你说她们快来了,是吗?你再去一趟,我给你五法郎。告诉她们我感觉不好,想拥抱她们,临死前想再见她们一面。告诉她们这个,但别太吓着她们。”

拉斯蒂涅使了个眼色,克里斯朵夫走了。

“她们快来了,”老头子又说道,“我了解她们。但斐纳心地善良,如果我死了,她该多难受啊!娜齐也是。我不想死,不想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就再也见不着她们了。要去的那个地方我会闷坏的。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下地狱就意味着失去孩子,自从她们结婚,我就有过这样的体会。我的天堂就是瑞西安纳街。您说说,如果我上了天堂,魂魄还能回到世上她们的身边吗?这样的事我听说过,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好像又看见她们,就仿佛在瑞西安纳街一样。她们早上下楼,说‘爸爸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逗她们,跟她们开玩笑。她们也乖乖地和我亲热。我们每天一起吃早饭,一起吃晚饭,我是父亲,享尽天伦之乐。在瑞西安纳街时,她们不犟嘴,她们还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我的上帝!她们为什么要长大呢?(哎,疼极了,头跟扯着一样。)哎,哎,对不起,孩子们!我难受极了,这回可是真疼了。你们早就把我锻炼得不怕疼了。我的上帝!只要能用手握住她们的手,我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了。您想她们会来吗?克里斯朵夫真笨!我应该亲自去。他会见到她们的。您昨天参加舞会了。告诉我,她们怎样?她们根本不知道我生病,是吗?否则,她们就不会跳舞了,可怜的孩子!啊!我再也不想生病了。她们太需要我了。她们的财产完蛋了,她们的丈夫真不是人!把我治好吧,把我治好吧!(啊!疼死我了!哎!哎!哎!)您明白吗?一定要把我治好,因为她们需要钱,而我知道上哪里挣钱。我会去敖德萨做面粉生意。我很精明,能挣好几百万。(哎!疼死我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力量忍受痛苦的煎熬。

“如果她们在,我就不叫苦了,”他说道,“为什么叫苦呢?”

他又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朵夫回来了。拉斯蒂涅以为高老头睡着了,让仆人大声汇报办事的经过。

“先生,”仆人说道,“我先是到伯爵夫人府,夫人正和丈夫有重大事情商量,根本没法和她说话。我一再坚持,德·雷斯托先生亲自出来,这样对我说:‘高里奥先生要死,那最好不过了。我有重要事情需要德·雷斯托夫人办。等一切完了,她会去的。’他看来很生气,这位先生。我正要出去,夫人从一扇我没发现的门走进前厅,对我说:‘克里斯朵夫,你告诉我父亲我正和我丈夫商量事,腾不开身。这关乎我孩子们的生死问题。等一切结束,我一定去。’至于男爵夫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根本见不到她,也没能和她说话。‘唉,’她的女仆说,‘夫人五点一刻才从舞会回来,现在正睡哩。如果我在中午十二点以前把她叫醒,她会骂我的。等她拉铃叫我的时候,我告诉她,她父亲情况不妙就是。既是坏消息,什么时候告诉她都不嫌晚的。’我求了半天也没用!唉,是呀!我后来要求见男爵,他已出门去了。”

“他两个女儿竟没有一个来,”拉斯蒂涅大叫道,“我来写信给她们两个。”

“一个也不来。”老头子支起身子说道,“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就知道了。直到死才知道儿女是什么东西。唉!朋友,千万别结婚,千万别生孩子!你生了他们,而他们却要你死。你让他们进入上流社会,他们却把你从上流社会赶出来。不,她们不会来的!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有时心里这样想,但一直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睛都涌出一颗泪珠,淌到红眼边上,没掉下来。

“唉!如果我有钱,如果我留着财产,没有给她们,她们便会来,会来亲吻我的脸!我会住进高楼大厦,会有舒适的房间和仆人,会有炉火。她们会泪如雨下地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来。这一切我都会有。可现在什么也没有。钱能给人一切,甚至女儿。啊!我的钱,我的钱在哪里?要是我身后还能留下金银财宝,她们就会来救护我,照料我,我就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看到她们了。唉!我亲爱的孩子,我惟一的亲人,我宁愿被抛弃,穷困潦倒,一个穷鬼如果有人爱,至少他心里知道有人爱他。不,我希望有钱,这样便可以见到她们了。天啊,谁知道呀?她们两个真是铁石心肠,我太爱她们,到头来她们反而不爱我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紧紧攥住儿女的缰绳,像对付劣马一样,可我却向她们下跪。混账东西,十年来,她们对我的态度现在可谓到了登峰造极。您知道吗?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可真是体贴入微啊!(哎唷,疼死我了!)当时我给她们每人将近八十万法郎,她们连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对我无礼,都好好接待我。好爸爸这儿来,好爸爸那儿来。她们家里永远有我一份刀叉,总之,我和她们的丈夫同桌吃饭,他们对我毕恭毕敬,因为看样子我还有点家底。为什么这样?我没有提我买卖的事。一个能给女儿八十万法郎的人当然应该侍奉。他们对我无微不至,那是为我的钱呀。这个世界并不美好,这一点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用马车送我去剧场,在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总之,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算机灵,哼,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一切巧妙得很,我的心像刀剐一样。我看得出这都是假装的,可你还无可奈何。在她们家还不如坐在楼下桌子旁舒服。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所以,交际场上有些人便凑近我两个女婿耳朵问:‘那位先生是谁?’——‘是财神爷,可有钱啦。’对方就说:‘哦,是这样!’于是便恭敬地看着我,正像恭敬地看着钱一样。有时我碍他们的事,他们也能原谅。再说,谁又能十全十美呢?(我脑袋跟裂了一样!)现在我疼得要死要活的,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不过,阿娜斯塔齐第一次瞪我比这还难受得多。当时她怪我说了句蠢话,丢她的脸。她那一眼跟刀子一样,把我的血管都捅破了。我真想什么都会,但我只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去但斐纳家想找点安慰,不料又做了件蠢事,把她弄火了。我气得跟疯了一样,整整一个星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去看她们,怕她们责备。就这样被轰出了女儿的大门。啊!我的上帝!既然您知道我受过的苦难,既然您清楚我遭受到的切肤之痛,如今已老态龙钟,头发花白,面目全非,不久人世,为什么还让我受这个罪呢?即使我溺爱她们有罪,但已经遭到了足够的报应。她们以怨报德,像刽子手那样折磨我。唉,做父亲的真傻!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返回去哄她们,像赌徒返回赌场一样。女儿成了我的癖好、我的情妇,总之,我的一切!她们两个都需要首饰什么的。她们的女仆告诉我,我为了得到她们的好接待,便买来送给她们!但我在上流社会的举止照样招来她们的申斥,唉!连第二天也等不到。她们又开始为我感到脸红。这就是让儿女接受良好教育的报应。像我这样的年纪是不能去上学的了。(疼死我了,我的上帝!快叫医生来!快叫医生来!把我脑袋劈开我也许会好受些。)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阿娜斯塔齐!但斐纳!我要见她们。派警察叫她们来,押她们来!法律在我一边,公理、良心也都在我一边。我要抗议。如果做父亲的都被踩在脚下,国家就会灭亡。这是明摆的。社会、世界靠父爱才能转动,如果子女对父不孝,天就会塌下来。啊!看见她们,听见她们,不管她们对我说什么,只要能听见她们的声音,我的痛苦就能减轻,尤其是但斐纳。等她们来了,要告诉她们,别像平时那样,用冷漠的眼光看我。唉!欧也纳先生,我的好朋友,您不知道,看见她们金灿灿的目光突然变得像铅那样灰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自从她们眼睛的光芒再也不照射在我身上,我在这里就一直像在冬天一样,只有苦水可咽,我居然咽下去了!受委屈,被侮辱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太爱她们了,为了从她们那里得到一点点可耻的快乐,我甘心忍受她们给我的一切羞辱。做父亲的竟要偷偷摸摸地去看女儿!我把一辈子都给了她们,可她们今天连一小时也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如火烧,我感觉到我快死了,而她们却不来缓解一下我临终的痛苦。难道她们不知道从父亲尸体上踩过去意味着什么吗?天上有上帝,不管我们做父亲的愿意不愿意,他都会替我们报仇的。啊!她们会来的!亲爱的,你们快来呀!快来吻我,给我最后一吻作为你们父亲临终的圣体,这样,他就会为你们祈祷,会告诉上帝说,你们一直都很孝顺,会替你们说好话!归根结底,你们并没有罪。我的朋友,她们是没有罪的呀!这一点,您要告诉大家,以免人们因为我而怪罪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使她们养成了把我踩在脚下的习惯。我喜欢这样,这与人无关,也不触犯人间和上天的法律。上帝如果因我之故而判她们有罪,那是不公平的。我不会做人,糊涂到把自己的权利都放弃了。为了她们,我甚至连堕落也心甘情愿!有什么办法呢?再好的天性,再优秀的本质也经不起父亲这样的溺爱。我是个浑蛋,我罪有应得。我女儿的堕落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太娇惯她们了。今天,她们要寻欢作乐,就像从前她们要糖果一样。从她们是小姑娘起,她们要什么我都满足她们。十五岁,她们便有了马车!要什么就给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而罪过都因爱而起。她们的声音使我心花怒放。我听见了,她们来了。啊!对,她们一定会来的。法律规定要给父亲送终的,法律会替我做主,再说,只要跑一趟罢了,我给车钱。写封信告诉她们,我有好几百万留给她们!我敢发誓,将来一定去敖德萨做意大利面条,我会这种手艺。我算计好要挣几百万。这一点谁也没想过。那不会像麦子或者面粉那样在运输途中变坏的。唔,唔,做淀粉吗?可以赚几百万哩!告诉她们有好几百万,您这绝对不是撒谎。就算是她们因为贪心才来,我也宁愿上当受骗。这样便能见到她们了。我要我的女儿!她们是我的亲骨肉,她们是我的!”他说着坐了起来,让欧也纳看他满头蓬松的白发并竭力装出威胁的样子。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力量忍受痛苦的煎熬。

“得了,”欧也纳说道,“您还是躺下吧,我的好老爹,我这就给她们写信。如果她们不来,等毕安训一回来,我就亲自去找她们。”

“如果她们不来?”老人哽咽着重复了一句,“那我就要死了,气,气死了!我气又上来了!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自己这一辈子。我上当了!她们并不爱我,也从来没爱过我!这是明摆的。如果她们现在没来,以后就更不会来了。她们越拖延就越下不了决心。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没有半点体会,更想不到我会死。连我内心对她们的慈爱也不知道。是的,我明白了,我一向对她们有求必应,她们也予取予求,所以我做的一切她们也不当回事了。如果她们提出要挖我的眼睛,我也会跟她们说:‘你们挖好了!’我真傻。她们以为天下的父亲都像她们的父亲一样。任何时候都必须有自己的价值。她们的子女会替我报仇的。她们来可是对她们有利的啊。你去告诉她们,这样她们会不得好死的。罪莫大于不孝。您去呀,去告诉她们,如若不来,等于弑父!她们忤逆的罪行,不算这桩,已经够多的了。您要像我这样对她们大喊:‘喂,娜齐,喂,但斐纳,过去,父亲待你们多好,现在他很难受,快去看看他吧!’没用,谁也不来。难道我要像一条狗那样死去?我被女儿抛弃,这是我的报应。她们真是没心肝,不要脸,我恨她们,诅咒她们。我死后夜里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咒骂她们。朋友们,我做错了吗?她们的所作所为太不像话了,不是吗?我说什么来着?您不是告诉过我说但斐纳在这儿吗?两人之中还是她好。您是我的儿子,欧也纳,您要爱她,像父亲那样爱她。另外那一个可倒了霉了。还有她们的财产!哎,我的上帝!我要死了,疼死我了!把我的脑袋切下来,把心留给我便行了。”

老头儿的呻吟和喊叫让欧也纳吓慌了,大喊道:

“克里斯朵夫,快去找毕安训,顺便叫辆马车来。”

“老人家,我这就去找您的女儿,领她们来看您。”

“要强迫,强迫她们来!去叫警卫队、军队、什么都行。”他说着看了欧也纳最后一眼,目光还算清醒,“您告到政府,告到王家检察官那里去,叫人把她们带来,说是我要的。”

“可是刚才您还咒她们哩。”

“谁说的?”老头子闻言一愣,说道,“您知道,我是爱她们,疼她们的!只要看见她们,我的病就好了……去吧,我的好邻居,我亲爱的孩子,去呀,您,您心肠好,我真想谢谢您,但我快死了,除了祝福,没有什么可给您了。唉,我真想见到但斐纳,要她替我报答您。要是那个不能来,就把这个叫来。告诉她,如果不愿来,您就不再爱她。她很爱您,一定会来。给我点水喝吧,我肚子里跟着了火一样!拿些东西放在我头上吧,最好是我女儿的手,我觉得这样一来,我就有救了……我的上帝!如果我走了,谁给她们弄钱呢?为了她们,我愿意去敖德萨,去敖德萨做面条。”

欧也纳把垂死的老人扶起来,用左臂搂着他,左手端起一杯药,说道:“把这个喝了吧。”

“您,您一定很孝顺您的父母!”老人用无力的双手握着欧也纳的手,说道,“我看不见女儿会死的,您明白吗?口渴但又没有水喝,十年来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的两个女婿害死了我的女儿。是的,把她们嫁出去以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当父亲的人啊,你们要叫上下两院制订一条婚姻的法律!总之,你们要是爱你们的女儿,就别把她们嫁出去。女婿都是坏蛋,会毁掉你女儿,玷污一切。再也别有婚姻嫁娶这些事,因为那会把我们的女儿抢走,到死也见不着。关于当父亲的死亡问题,你们也要订出一条法律。这太可怕了!我要报仇!是我的两个女婿不让她们来。杀死这两个女婿!处死雷斯托!处死纽沁根那个阿尔萨斯人!他们都是杀害我的凶手!他们想保命就得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唉!完了,我到死也见不着女儿了!我的女儿!娜齐,斐斐纳,你们来呀!你们的爸爸要走了……”

“高里奥老人家,您冷静点,别激动,好好地待着,什么也别想。”

“见不到她们,我的死期不远了!”

“您会见到她们的。”

“真的!”老头子昏乱地叫道,“啊!看见她们!我就要见到她们,听见她们的声音了。我死也瞑目了。啊,对,我再也不要求活下去了,我不想活了,我疼得越来越厉害。可是能见到她们,摸摸她们的衣服,唉,只要摸摸她们的衣服,我就这么点要求。得让我摸着她们点什么啊!让我握住头发……发……”

他像挨了一棒,头沉重地倒在枕上,两手在被上乱抓,似乎想抓住两个女儿的头发。

他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他颓然倒下,恰好毕安训跑了进来。

“我碰见克里斯朵夫了,”他说道,“他马上就给你雇辆车来。”接着,他看了看病人,用力扒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看到的是一双暗淡而毫无生气的眼睛。毕安训说:“他醒不过来了,我看是不行了。”他给老人把了把脉,摸了摸,又把手放在老人胸口。

“机器还转,不过看他目前的情况,这样反而受罪,倒不如死了的好。”

“天啊,可不是。”拉斯蒂涅说道。

“你怎么啦?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朋友,我刚才听见他又是叫,又是呻吟。世界上一定有个上帝,对,一定有个上帝。他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咱们这个实在太荒谬了。情形要不是这么壮烈,我非哭出来不可。简直揪我的心,揪我的肺。”

“得了,要做的事多着哩。到哪里弄钱去?”

拉斯蒂涅掏出了怀表。

“给,快拿去当了。我不想在路上停留,怕耽误时间,我还等着克里斯朵夫。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回程还要付车费。”

说罢,他奔向楼梯,动身去海尔德街德·雷斯托夫人家。路上想起刚才自己亲眼目睹的可怕景象,不禁怒火中烧。他走进前厅,求见德·雷斯托夫人,得到的回答是夫人不见客。

“可我是从她父亲那儿来的,他父亲快死了。”他对仆人说道。

“先生,伯爵先生严格吩咐我们……”

“如果伯爵先生在家,请你们把他岳父目前的情况告诉他,通知他我必须立即和他谈谈。”

欧也纳等了很久。

“没准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仆人引他进第一个客厅。德·雷斯托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见了他也没有让座。

“伯爵先生,”拉斯蒂涅对他说道,“您的岳父快死了。他躺在一间肮脏的屋子里,连买木柴生火的钱也没有。在这垂死之际,他要求见见他的女儿……”

“先生,”德·雷斯托伯爵冷冷地回答道,“您大概看得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带坏了我妻子,造成我生活的不幸。我把他看做破坏我安宁的敌人。他的死活,跟我毫无关系。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情。世人可以责备我,但我对别人的看法不在乎。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时间管傻瓜或者闲极无聊的人对我有什么想法。至于德·雷斯托夫人,她目前不能出门。再说,我也不愿意她出门。请您告诉她父亲,等她尽了对我和对我孩子的责任以后,便会马上去看他。如果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之内,她便能获得自由……”

“伯爵先生,您是您妻子的主人,我无权对您的行为发表意见,但我起码可以相信您是诚实的吧?那好,我只请您向我保证告诉她,她父亲活不到一天了,看见她不在自己床前,已经诅咒她了。”

欧也纳的口气透着悲愤的感情,德·雷斯托心里一动,回答道:“您自己跟她说好了。”

拉斯蒂涅在伯爵带领下走进伯爵夫人平时常在的客厅,看见夫人趴在一张安乐椅里,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心里颇有点不忍。她在看拉斯蒂涅之前,先怯生生地看了丈夫几眼,神情流露出无论在精神和肉体方面都完全屈服在丈夫的淫威之下。伯爵点了点头,她才敢说话:

“先生,我全听见了。请告诉我父亲,如果他知道我目前的处境,他一定会原谅我。我没想到会受这种罪,我简直受不了,先生,但我会一直挺到底。”她对她丈夫说道,“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请您告诉我父亲,不管表面如何,我对他是问心无愧的。”她绝望地大声对欧也纳说。

欧也纳猜出她内心痛苦,有口难言,便嗒然告辞,离开他们夫妇。从德·雷斯托先生的语气,他知道求也没用,同时也明白,阿娜斯塔齐此刻已失去了自由。于是便跑去找德·纽沁根夫人,发现她还没起床。

“我可怜的朋友,我病了,”她说道,“那天从舞会出来便着了凉,我担心得了肺炎,正等医生来……”

“就算您快死了也必须撑着去看您父亲。”欧也纳打断她的话,说道,“他正喊您哩!要是您听见他的呼喊,哪怕再轻,您就不会感到自己有病了。”

“欧也纳,我父亲的病也许不像您所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我不想在您眼里有什么过错,否则我就难受死了。我听您的话去做就是。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抱病出门因而病情恶化,他会伤心死的。好吧,医生一来,我立即便去。咦,您的表上哪儿去了?”她看见系表的链子没了,便问道。欧也纳的脸陡地红了。“欧也纳!欧也纳,您是不是把它卖了,或者丢了……哎呀!这可不好。”

大学生俯身趴在但斐纳床上,凑到她耳边说道:

“您想知道吗?那好,我就告诉您。你父亲连今晚入殓的尸衣也没钱买,所以把您的表拿去当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

但斐纳闻言突然跳下床,奔向书桌,抓起钱包,递给欧也纳。她拉铃叫人,而且大声叫道:“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把衣服穿好。我真不是人了!您先走,我会赶在您前面到的!泰蕾丝,”她向女仆大嚷,“去叫老爷上来,立刻,我有话和他说。”

欧也纳很高兴能告诉垂死的老人说有一个女儿能来看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他打开钱包找钱,好立刻付车费,发觉那个如此雍容华贵的少妇钱包内只有七十法郎。上得楼来,他看见毕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正当着内科医生的面给病人治疗,在他后背用艾绒熏。这是医学上最后和最无效的一招了。

“您有什么感觉吗?”内科医生问道。

高老头模模糊糊瞧见了大学生,便问:

“她们来,是吗?”

“还有救,”外科医生说道,“他说话了。”

“是的,”欧也纳回答道,“但斐纳随后就来。”

“行,”毕安训说道,“刚才他叫他的女儿,像坐在尖桩上受刑的犯人嚷着要水喝一样……”

“别做了,”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道,“一切办法都试过,他没救了。”

毕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垂死的病人又平放在脏兮兮的破床上。

“得把他身上的衣服换了,”内科医生说道,“他虽然毫无希望,也要讲讲人道啊。毕安训,我去去就来,”他对大学生说道,“如果他还叫疼,就在他肚子上涂点鸦片。”

两个医生都走了。

“唉,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小伙子!”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毕安训对欧也纳说道,“咱们给他穿件白衬衫,换条床单。你去叫西尔维拿被单上来,帮咱们点忙。”

欧也纳下得楼来,看见伏盖太太正忙着和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一开口,那寡妇便跑过来,装出一副殷勤又无奈的样子,活像一个心怀鬼胎的买卖人,既不想失去赚钱的机会,又不想得罪顾客。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她回答道,“您和我一样清楚,高老头已经没有钱了。把被单给一个正在伸腿瞪眼的人,等于白扔,何况将来还要牺牲一条做尸布。即便如此,您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了,加上四十法郎的被单和其他零碎东西,还有一会儿西尔维要给您的蜡烛,一共至少二百法郎。一个像我这样的孤老婆子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损失。唉,欧也纳先生,您也该说句良心话,打从晦气进了我的家门,五天以来我的损失已经够多的了。如果这家伙像您所说的那样这几天走,我宁愿出三十法郎。他惊扰我的住客。我情愿花点钱送他到医院去。总之,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首先要保住我的公寓,这是我的命根子啊。”

欧也纳快步上楼,回到高老头的房间。

“毕安训,当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咱们欠的钱都还清了。当票在钱下面。”

拉斯蒂涅连忙下楼,不屑地说道:“给,夫人,请把我们的账算清,高里奥先生在您这儿也待不长了,至于我……”

“是啊,他已不久人世了,怪可怜的。”伏盖太太半喜半忧地数了二百法郎。

“咱们快点吧。”拉斯蒂涅说道。

“西尔维,拿单子来,去楼上帮帮这几位先生。”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到欧也纳身边说道,“她两夜没合眼了。”

欧也纳一转身,老寡妇立即奔向厨娘,在她耳边吩咐:“把七号翻过面的单子拿去。老天爷,用在死人身上,这已经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上了几级楼梯,没听见女房东这几句话。

“来,”毕安训说道,“咱们给他穿上衬衫。你把他扶直。”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起垂死的病人,毕安训脱下病人的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像要抓住胸前什么东西,同时语音不清地哼哼,仿佛野兽的哀号。

“对,对,”毕安训说道,“他要一条发辫,和一个挂在胸前的小圆盒,是刚才咱们给他敷药时拿掉的。真可怜,得把发辫还给他,就在壁炉上。”

那是一条金色带灰白的发辫,大概是他老伴的。欧也纳拿了过来,又见小盒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齐,另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永远留在他心上的钟爱的形象。盒内的卷发柔细异常,大概是两个女儿襁褓时剪下来的。小盒一碰到胸口,老人便长长地哼了一声,样子很可怕,但却表示一种满足。这是他感觉的回光返照,然后似乎又回到发出和接受同情的神秘的中心,一张抽搐的脸露出病态的笑意。两位大学生目睹这一感情力量的可怕光辉,思想已殁而感觉仍存,不禁流下了热泪,滴在濒危的老人身上,使他高兴得叫了起来道:

“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毕安训说道。

“活着又有什么用?”西尔维道。

“好受罪呀!”拉斯蒂涅回答道。

毕安训向同伴示意叫他跟着做,然后自己跪下来,将手臂伸进病人的腿弯子,拉斯蒂涅在床的另一边也跪下来,手臂插进老人的背部下面。西尔维站在那里,准备等病人一被托起,便撤下床单,换上她带来的单子。大学生的眼泪大概使高里奥产生了错觉,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张开手,在床的两边碰到了两位大学生的头,便使劲抓住他们的头发,声音微弱地喊道:“啊!我的天使!”这句话仿佛内心迸发的一声呻吟,随着他的灵魂一起飞走了。

“真是可怜而又可爱的人。”西尔维被这声呼喊感动了。因为这一声呼喊虽因受无心的欺骗而发出,但却是一种崇高的感情流露。

这位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应该说是欢乐的叹息,他整个生涯的体现,他还在欺骗自己。大家把高老头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破床上。从这一刻开始,他脸上虽还留有生与死搏斗的痛苦痕迹,身体这部机器却再也没有喜怒哀乐的意识,彻底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撑几个小时,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甚至连咽气的声音也没有。脑子准是都充血了。”

这时楼梯响起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妇女的脚步声。

“她来得太迟了。”拉斯蒂涅说道。

来的并非但斐纳,而是但斐纳的女仆泰蕾丝。

“欧也纳先生,”她说道,“可怜的夫人为父亲向丈夫要钱,两个人吵得很厉害,夫人晕了过去,医生来了,说要给她放血。她一个劲儿喊:‘我父亲快死了,我要见我爸爸!’总之,叫得人心都碎了。”

“够了,泰蕾丝,即使她现在赶来也是多余的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没有知觉。”

“可怜的先生,他病得真的这么严重?”泰蕾丝说道。

“你们用不着我了,已经四点半,我该去准备晚饭了。”西尔维说着走向楼梯口,险些和雷斯托夫人撞个满怀。

伯爵夫人的出现使气氛显得沉重而可怕。房里只有一支蜡烛,模模糊糊地照着死人的床。她看着父亲那张在弥留时刹那间还微微颤动的脸,不禁泪如雨下。

“我没能早点脱身。”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地点点头。德·雷斯托夫人,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父亲,宽恕我吧!您说过,我的声音能把您从坟墓中喊回来,那现在您就回来一会儿,祝福您正在后悔万分的女儿吧。请您听我说,这太可怕了!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您祝福我了。大家都恨我,只有您爱我。连我的孩子将来也会恨我。把我带走吧,我会爱您,照顾您的,他听不见我的话,我疯了。”她双膝跪倒,精神错乱般盯着遗体。“我什么罪都受够了,”她望着欧也纳说道,“德·特拉伊先生跑了,留下一大堆债务。我知道他一直在骗我。我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我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他。我的幻想已经全部破灭。唉,我背叛了惟一热爱我的这颗心(她指了指她父亲),为的是谁啊!我不理解他、嫌弃他,使他受尽千般磨难,我真不是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说道。

这时高老头睁开了双眼,但那只不过是肌肉抽搐使然。伯爵夫人一惊,重又燃起了希望,她的动作和老人的眼神一样,看了使人毛骨悚然。

“他听见我说话了?没有。”她自言自语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德·雷斯托夫人表示愿意看着她父亲,欧也纳便趁机下楼吃点东西。房客已经全到齐了。

“这样说来,”画家说道,“咱们楼上似乎有死人拉马,对吗?夏尔。”欧也纳对他说道,“我认为您想开玩笑也该找件不那么凄惨的事开。”

“那咱们在这里连笑都不成了?”画家又说道,“既然毕安训说那家伙已经没有知觉了,那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那位博物馆职员又说道,“他会死得与他活着时一个样。”

“我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了一声。

西尔维,拉斯蒂涅和毕安训听见这一声凄厉的叫喊,赶紧奔上楼,发现德·雷斯托夫人已经晕倒。他们把她救醒以后,将她抬进了正等待着她的马车。欧也纳把她托付给泰蕾丝,吩咐将她送到德·纽沁根夫人家。

“啊,他的确死了。”毕安训跑下楼来说道。

“喂,诸位,入席吧,”伏盖太太说道,“汤快凉了。”

两个大学生并排坐了下来。

“现在该怎么办?”欧也纳问毕安训。

“我已经将他的眼睛合上,身体也摆放停当了。等市府的医生来验过,证明我们报告的死亡属实,然后便用布把他裹上缝好,抬去埋掉。你说还能怎样?”

“他不能再闻他的面包了。”一个包饭客人模仿老头,扮了个鬼脸。

“真够呛,诸位,”那位当助教的学生说道,“你们别再谈高老头好不好,已经议论了一个钟头了。巴黎这个城市就有这点好处,一个人可以在这里生出来、活着、死去,没有人会注意你。那么咱们就利用一下文明所带来的好处吧。今天死了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想去哀悼这些巴黎的亡灵不成?高老头死了,这对他倒是件好事。如果你们爱他,就去给他守灵吧,让我们其他人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噢,说得对,”寡妇说道,“他还是死了的好!这个可怜虫一辈子似乎吃了不少苦。”

欧也纳认为高老头代表着父爱,可死后所得到的仅仅是上面这几句悼词。十五位客人像往常一样聊天。刀叉和汤勺的声音、谈笑声,还有众人认为事不关己、照旧狼吞虎咽的冷酷表情,使欧也纳和毕安训看得心都凉了。他们赶紧吃完饭,出去找位神甫夜里来为死者守灵和超度。钱不多了,为高老头办后事必须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晚上九点左右,遗体被捆放在板床上,旁边点上两支蜡烛,房间里别无他物,只有一位神甫坐在床边。欧也纳去睡以前,向神甫打听了超度和出殡的费用,然后给德·纽沁根男爵和德·雷斯托伯爵写了封短信,请他们派管事的来付丧葬费,打发克里斯朵夫把信送去。他累极了,一躺下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毕安训和拉斯蒂涅只好亲自去市府死亡处登记,快中午才把手续办完。到了两点,仍然没有一个女婿把钱送来,也没派任何人来。拉斯蒂涅只好自己掏钱把神甫打发走。西尔维要了十法郎给老头子缝裹尸衣。欧也纳和毕安训计算了一下,如果死者的亲属不管,他们尽其所有也仅够支付各种费用。医科学生负责到他工作的医院,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一口穷人用的棺木,差人送来,亲自把遗体入殓。

“给那些混蛋开个玩笑,”他对欧也纳说道,“你去拉雪兹神甫公墓买一块地,以五年为期,去教堂和殡仪馆订一套三级丧礼。如果做女婿和女儿的拒绝还钱,你就在墓碑上刻这样的字眼:

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和德·纽沁根男爵夫人之父高里奥先生之墓。两位大学生斥资代葬。”

欧也纳在向德·纽沁根夫妇和德·雷斯托夫妇两家求告无门之后才接纳了朋友的意见。两家的门房都接到严令,使他不得其门而入。他们说:

“先生和夫人不会客。老太爷刚去世,他们悲痛欲绝。”

欧也纳很懂巴黎上流社会的规矩,知道坚持也没有用。看到连见但斐纳一面也不可能,感到一阵心酸,便在门房那里给她写了一句话:“您只消卖掉一件首饰,您父亲便能体面地安息。”

他封好字条,请男爵家的门房托泰蕾丝转交给她的女主人。谁知门房把字条交给了男爵,被男爵扔进了火炉。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欧也纳于三时左右回到公寓。看见门前一副棺木仅有一幅黑布覆盖,摆在两把椅子上,停放在冷寂的街头,此情此景,使他不禁掉下了眼泪。镀银的铜盘上装满了圣水,泡着一把破刷子,谁也没有碰过[128]。门上也没挂黑纱。穷人办丧事一切从简,既没有随从,也没有亲戚朋友。毕安训在医院不能来,写了个字条给拉斯蒂涅,向他汇报和教堂交涉的结果,告诉他做台弥撒太贵,只能做一次晚祷,而且已经派克里斯朵夫送了信给殡仪馆。欧也纳看完毕安训匆匆写下的条子时,忽然看见伏盖太太手里拿着藏有老头子两个女儿头发的有金圈装饰的胸盒。

“您怎敢拿这个?”他问道。

“老天爷!难道要一齐埋了不成?”西尔维说道,“那是金子做的呀。”

“当然!”欧也纳生气地说道,“至少该让他带走惟一一件能代表他两个女儿的东西啊。”

灵车来了,欧也纳叫人把棺木抬上去,起出钉子,恭恭敬敬地把但斐纳和阿娜斯塔齐还年轻、纯洁、未嫁时的画像放在老人家的胸前,两姐妹当时还像老人临终叫喊中所说,“还不会犟嘴呐。”除了两个装殓工以外,只有拉斯蒂涅和克里斯朵夫随着灵车走向离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不远的圣艾蒂安·托·蒙教堂。到了以后,遗体被送到一个低矮阴暗的小灵堂。大学生四面看看,找不到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她们的丈夫。只有他和曾经得过他不少小费,认为应该最后给他尽点心意的克里斯朵夫两个人。两位教士、唱圣诗的孩子和教堂执事还没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里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欧也纳先生,”克里斯朵夫说道,“他是个好人,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没害过人,也没做过坏事。”

两位神甫、唱圣诗的孩子和教堂执事来了。当时教会钱还不多,不能免费给人办事。他们就按七十法郎的规格做了该做的事,唱了一首圣诗,念了《追思已亡经》和《哀悼经》。仪式进行了二十分钟。只有一辆丧车,让一位神甫和唱圣诗的孩子乘坐,他们同意载欧也纳和克里斯朵夫一起去。

“没有送葬队伍,”神甫说道,“咱们可以走快些,以免耽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可是,当遗体上了灵车以后,来了两辆有爵徽但没人坐的马车,那是德·雷斯托伯爵和德·纽沁根男爵的车子,随着灵柩一直来到拉雪兹神甫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被放进了墓穴,周围站着他两个女儿家的管事。大学生花钱买来的简短的经文念完,管事们和神甫便马上溜了。两个掘墓工铲了几把土扔在棺木上以后便直起腰来,其中一个向拉斯蒂涅要赏钱。欧也纳翻遍口袋,一个钱也没有,只好向克里斯朵夫借了一个法郎。这件事虽然小,却使拉斯蒂涅伤心不已。夕阳西下,潮湿的暮霭挑起他满怀愁绪。他看了看坟墓,掩埋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这是神圣的感情从一颗纯洁的心里释放出来的眼泪,一经落地便溅回高高的上空。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凝视着浮云。克里斯朵夫看见他这样,便悄悄地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向公墓的高处走了几步,看见蜿蜒曲折地躺在塞纳河两岸的巴黎已是华灯初上。他的眼睛几乎是贪婪地紧盯着旺多姆广场的圆柱和荣军院的拱顶之间,那便是他企图进入的上流社会所在地。他向这个嗡嗡作响的蜂房看了一眼,似乎想吸尽其中的蜂蜜,同时喊出了这样一句豪言壮语:“好,现在咱们来较量较量吧!”

接着,作为向社会挑战的第一个行动,他径直到德·纽沁根夫人家吃晚饭去了。

一八三四年脱稿于萨榭。

“好,现在咱们来较量较量吧!”

* * *

[1] 雨果:《巴尔扎克葬词》。

[2] 法朗士:《文学生活》。

[3] 法朗士:《文学生活》。

[4]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

[5] 巴尔扎克:《论艺术家》,《侧影》周刊1830年3月11日。

[6] 法国巴黎塞纳河左岸当时是穷人聚居的地区。

[7]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254页。

[8] 巴尔扎克:《〈驴皮记〉初版序言》。

[9] 巴尔扎克:《〈古物陈列室〉初版序言》。

[10] 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5分册第19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1] 若夫华·圣伊莱尔(Geoffroy Saint-Hilaire,1772—1844),法国博物学家,进化论的先驱,一七九三年创办巴黎动物园,研究比较解剖学,曾与另一动物学者合作著有《哺乳动物史》。

[12] 拉丁文:城墙内外。这里的城无疑是指巴黎。

[13] 此二高地昔时均为巴黎的郊区,蒙鲁日在城南而蒙马特尔则在城北。

[14] 毗湿奴,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之主神,节日出游,其像被置于车上,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甚或投身车轮之下以祈来世之福。

[15] 英文:一切都是真情实事。——莎士比亚名剧《亨利八世》中的台词。

[16] 指一七八四年建立的嘉布遣会医院或称性病医院,坐落在巴黎圣雅各区。

[17] 《忒勒玛科斯历险记》,十八世纪法国散文家费讷隆的小说,内容描写特洛亚战争结束后,希腊英雄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在归途中失踪,其子忒勒玛科斯为寻父历尽艰险的故事。

[18] 拉丁文:诸如此类。

[19] 图尔内,城市名,原属法国,一八三〇年划归比利时。

[20] 乔治,指乔治·卡杜达尔(1771—1804),法国大革命时期旺岱党头目;皮什格吕(1761—1804),法国将军。一八〇三年二人合谋刺杀拿破仑,事败,被判死刑。

[21] 昂古莱姆,外省地名。

[22] 行刑后盛头颅的篮子内垫麦糠,使鲜血不致外溢。

[23] 典出拉封丹寓言《猫和猴子》(卷九·十六):猫儿哈东从火中取栗,猴子贝尔特朗在一旁坐享其成。

[24] 尤维纳利斯(约60—140),公元一世纪的拉丁诗人,著有批判时代风俗的《讽刺诗集》,是罗马讽刺作家中锋芒最锐的一个。

[25] 路易,金币名,每枚约值二十法郎,因上有法王路易九世头像,故名。

[26] 乌德勒支,荷兰城市,以发明代替丝绒的绒布闻名。

[27] 马库巴,马提尼克岛产的鼻烟。

[28] 舒瓦齐、苏瓦西、让蒂耶,均系巴黎近郊名胜。

[29] 木廊,巴黎王宫市场内的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木板盖的店铺,故名。

[30] 普拉多和奥德翁当时都是大学生爱去的舞厅。

[31] 当时社交习惯,男子若想与某位女士跳舞,必先在该女士的扇上登记轮候。

[32] 指巴黎郊区贵族游乐之地布洛涅森林。

[33] 巴尔扎克大概从伏尔泰所著《查理十二本纪》中知道国王奥古斯特膂力非凡。据伏尔泰称,奥古斯特有一天曾凭着一张网和一根棍子,将一头硕大无朋的棕熊打翻在地。(编者原注)

[34] 里亚,法国古铜钱,四个里亚值一个苏,二十个苏值一法郎。

[35] 当时一出流行歌剧中的一句歌词。

[36] “透景画”原文Diorama的词尾rama音译拉马,人们开玩笑,便在所有的词后面都加上“拉马”作后缀。

[37] 拉丁文:贴到脚后跟。

[38] 加尔(1758—1828),德国医生,颅相学的创始人。

[39] 埃唐帕,法国地名。

[40] 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以机敏善辩著称。

[41] 指欧也纳。

[42] 东印度公司由路易十四于一六六四年建立,一七九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被国民议会下令取缔。

[43] 十九世纪初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749—1801)的作品《秘密婚礼》中的唱词。意思是:亲爱-的,亲-亲-爱的,亲-亲-亲爱的,毫无疑问。

[44] 告解座,天主教教徒作忏悔的小室。

[45] 拉丁文:同样的面粉做的。

[46] 拉马丁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派诗人,这里译文中的“白雪公主”原文是“洁白的灵魂”。

[47] 典出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系克诺索斯(今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和帕西淮之女,弥诺斯建有迷宫一座,凡人易入难出,最后必为牛头怪兽所杀。英雄忒修斯冒险犯难,得阿里阿德涅所赠线团,杀怪兽后,循线之指引,安然逃出迷宫。

[48] 拉丁文:世界上最大的道理。

[49] 陶里庞,十八世纪法国作家苏·达尔-德福尔热的喜剧《聋子,或旅店客满》中的主角,一个糊涂的父亲,几乎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

[50] 布里,巴黎附近的农业区。

[51] 不知出自何典。

[52] 据说喜鹊爱叼金色闪光的东西。

[53] 这里套用了十七世纪法国古典剧作家高乃依的剧作《西拿》第四幕中的诗句。原诗是:我们只谈水流,只谈台伯河,其他一概不问。

[54] 里亚,法国古铜币,面值为四分之一苏(二十苏为一法郎。)

[55] 古代西方殖民者把从殖民地掠夺的金银运回欧洲的船。

[56] 缪拉(1767—1815),拿破仑的妹夫,南方人,以骁勇著称,曾被封为那不勒斯王。一八一五年兵败为联军所俘,旋被枪决。

[57] 泛指法国南方。

[58] 指贝纳多特(1763—1844),法国南方人,原系拿破仑部下名将,被封为法国元帅,大革命及帝政时期,战功彪炳。一八一〇年成为瑞典王位继承人,一八一八年成为瑞典国王,至今该国王室仍为其嫡裔。

[59] 斯芬克司,传说中埃及的狮身人面怪兽,今常用以指难以捉摸的人。

[60] 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雕刻家,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大师,作品有:《枫丹白露的仙女》、《弗朗索瓦一世的盐瓶》等,此外尚写有《回忆录》。

[61] T.F.是法语Travaux Forcés的缩写,意为“苦役犯”。

[62] 热月九日后,奥布里任公安委员会委员、陆军部大臣,曾经免去拿破仑在意大利军队中炮兵司令之职。

[63] 阿尔邦,古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64] 拉丁文:所以,就这样。

[65] 该餐厅在寺院街,招牌为一指着四点的钟盘,故名。

[66] 拉法夷特(1757—1834),法国将军,复辟时期的反对党领袖。

[67] 指塔莱朗亲王,一七九二年曾任法国驻伦敦外交代表,拿破仑时代的部长,后因反对拿破仑的征服政策,被罢官。复辟时期任外交部长,在维也纳会议上,周旋于各同盟国之间,使法国免受列强瓜分。

[68] 指天主教的信(信仰)、望(希望)、爱(慈悲)三原则。

[69] 德·埃斯卡公爵(1747—1822),从一七七四年起任宫中的御膳总管,有美食家之称。

[70] 从前兑换商放金币的容器。

[71] 薛侣班,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剧作家博马舍的讽刺喜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风流少年。

[72] 男爵是阿尔萨斯人,说话有浓重的地方口音。

[73] 阿尔赛斯特,十七世纪法国喜剧大师莫里哀的《愤世嫉俗者》(又译《恨世者》)一剧中的主人公。

[74] 迪恩斯父女,十九世纪苏格兰著名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描写苏格兰人民抗英斗争的小说《中洛辛郡的心脏》中的人物。

[75] 当时法国人将中国满清政府的官员称满大人。

[76] 高尔求斯结,传说弗里吉亚王高尔求斯按神示在战车上系一极复杂的结,并宣布第一个解开此结,登上战车者,可得王位。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挥利剑斩断此结,回避了这一难题。

[77] 居维埃(1769—1832),十九世纪法国博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当时常在植物园讲课。

[78] 一八一八年十月,巴黎确曾因议会选举事发生过骚乱。

[79] 二人均为著名的歌剧演员,佛多尔是女高音,佩莱格里尼是男高音。

[80] 指当时出入国王御弟(即后来的查理十世)小宫堡的贵妇。

[81] 巴德,德国地区名,一八〇六至一九一八年为大公国。

[82] 轮盘赌押数字是一赔三十六,押红或者黑则是一赔一。

[83] 一路易相当于二十法郎。

[84] 意大利剧院又名滑稽剧院。

[85] 意大利文:渐强。

[86] 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以雄辩著称,少年时放浪形骸,曾身陷缧绁,故作者有此譬喻。

[87] 十七世纪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1645—1696)曾经写过一部针砭时弊的散文集《品格论》,描绘具有各种品格的典型人物。糊涂虫(名梅纳克)即为其中之一。

[88] 圣于贝尔节,即每年十一月三日的猎人节。

[89] 德·丢兰纳(1611—1675),法国元帅。传说某日他的马车为强盗所截,为了保住一只价值并不昂贵的戒指,他答应给强盗一百个金路易。第二天强盗登门索要,他履行诺言,如数付钱,并让强盗从容离去。而且说:“一定要履行诺言,君子不能言而无信,哪怕对方是骗子。”

[90] 《威尼斯转危为安》,十七世纪英国作家托马斯·奥特维(1652—1685)的著名悲剧,描写一六一八年西班牙人阴谋反对威尼斯的故事。其中两个主角一个是威尼斯人扎菲尔,一个是参加叛军的外国士兵皮埃尔,两人友谊甚笃,可惜分属于敌对的营垒。叛乱失败后,扎菲尔被迫将皮埃尔送上断头台,自己亦伤心而自杀。

[91] 其实一八一八年法国已取消警察总监,由内务部长代行其职能。

[92] 耶路撒冷街,警察局所在地。

[93] 北极圈内的大岛,属丹麦,气候非常寒冷。

[94] 《巴格达的哈里发》,十九世纪法国剧作家布瓦迪厄(1775—1834)于一八〇〇年创作的歌剧,剧中主角巴格达的哈里发(国王),常化名伊尔·蓬多·加尼,夜里在巴格达微服私行。

[95] 皮埃尔·柯瓦涅尔(1779—1831),法国冒险家,自称圣赫勒拿伯爵,盗窃拐骗,作案多起,一八〇二年被捕,判苦役十四年,一八〇五年越狱,化名投军,多次受伤,擢升至团长,帝政时代任塞纳省宪兵队中校,多次受勋,同时暗中仍为贼党领袖。某次在杜伊勒里宫检阅,被人识破,后判处终身苦役。

[96] 一八一二年,寡妇莫兰因企图谋杀拉古洛先生,被判处二十年苦役。

[97] 这是当时流行的一出滑稽歌舞剧《两个醋坛子》中的歌词。

[98] 喜歌剧《狮心王理查》第一幕的唱词,传说拿破仑被放逐到厄尔巴岛途中也曾唱此名句。

[99] 法语中,波阿雷(Poiret)是梨(poire)的谐音。

[100] 法语中,沃特朗(Vautrin)是小牛肉(veau)的谐音。法国菜中,奶酪是小吃,水果是尾食,牛肉是主菜,居中,故有沃特朗在奶酪和梨之间一说。

[101] 拉斐特(1767—1844),十九世纪法国著名金融家,复辟时期的反对党议员,在一八三〇年革命中十分活跃。

[102] 夏多布里昂,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的先驱作家。中篇小说《阿达拉》是他的名著《基督教精髓》中的一个篇章。伏盖太太知识不多,把作者的名字和作品混在一起了。

[103] 玛德莱娜,圣经传说中的风尘女子,后经耶稣点化,痛改前非,成为圣女。

[104] 这几句是故事中大团圆结局的套话。

[105] 疑为当时的坊间小调。

[106] 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小说家,其中篇小说《保尔和维吉妮》描写了少男少女的纯真恋情,引起极大轰动,多次再版。

[107] 巴黎的刑场。

[108] 意大利文:走着瞧。

[109] 蒂索(1768—1854),法兰西公学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导航报》创办于一八二一年,巴尔扎克青年时代曾是该报撰稿人。

[110] 当时巴黎大学区有名的廉价饭馆。

[111] 拉丁文:心之所属,求之随之。这是拉丁诗人维吉尔的《牧歌集》中的诗句。

[112] 英国咖啡馆,巴黎餐馆,饭食讲究,是名人常去的地方。

[113] 当时妇女用以遮挡壁炉热气的扇子。

[114] 终身年金是特种长期存款,按年支息,存款人去世后,本金即没收,故利率较高。

[115] 克雷苏斯,公元前六世纪爱琴海边利提阿国的国王,以富甲天下著称。

[116] 马里乌斯,公元前一世纪罗马执政官,战功卓著,威名显赫,后为政敌苏拉所败,出奔非洲,过迦太基废墟,感怀昔日之辉煌,不堪回首,怆然涕下。

[117] 拜伦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塔索是十六世纪意大利诗人。拜伦曾写过长诗《塔索哀歌》。

[118] 一七九二年,法王路易十六被国民公会判处死刑。

[119] 皇帝指拿破仑,一八一四年兵败逊位,被囚于厄尔巴岛,旋逃出,返回法国,与欧洲联军再战,百日后,兵败滑铁卢,帝国彻底覆亡。

[120] 实际不是年金。

[121] 德·拉瓦利埃小姐是路易十五的情妇,韦尔芒杜瓦公爵是他们的私生子。据《宫闱秘史》一书所载,德·拉瓦利埃小姐分娩时,由于疼痛,竟撕坏了君王衣饰上价值一千路易的花边。

[122] 圣佩拉吉监狱,专门拘禁欠债不还者的监狱。

[123] 前文说她的女仆是康斯坦斯。

[124] 摩西的祈祷,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所作歌剧《摩西在埃及》中的一段,该剧曾于一八二二年十月二十日在巴黎意大利歌剧院首场演出。

[125] 典出希腊神话,吕狄亚国王坦塔罗斯因杀子飨神,得罪众神,被罚永受饥渴之苦,俯饮河水,水即退却;仰取果实,果枝即升高,一切都可望不可即。

[126] 据说路易十四一六七〇年十二月十五日同意他的堂妹大郡主和洛赞公爵的婚事,但三天之后又改变主意,不予批准。

[127] 据希腊神话,尼俄柏是忒拜王安菲翁之妻,生有七子七女(也有说九子九女和十子十女的),并以此为骄傲。她嘲笑女神勒托只有一子一女,女神怒,命阿波罗将其子女杀尽。尼俄柏一恸而绝,化为石像。古希腊雕塑作品中有尼俄柏及其子女的组像。在后代文学艺术中,尼俄柏成了悲痛的象征。

[128] 按西方习俗,到死者家中悼念的人须以刷子蘸盘中圣水洒向棺木。这里说没人碰过是没人来悼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