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鬼上当

第二天,到了舞会的时间,拉斯蒂涅来到德·鲍赛昂夫人府。夫人带他去介绍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他受到元帅夫人热情接待,又见到了德·纽沁根夫人。但斐纳精心打扮,希望得到众人的赏识,以取悦于欧也纳。她强作镇静,其实巴不得欧也纳看她一眼。能猜透女人激动心情的人,这便是最惬意的时候。故意卖关子,迟迟不发表意见,明明心里高兴,却装作若无其事,引起别人的不安,还要人自己说出来,本来一笑便能消除别人的疑虑,却偏偏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套谁不喜欢间或来一下呢?晚会中,大学生突然看出自己已经有了地位,明白被公开承认是德·鲍赛昂夫人的表弟一事使他在上流社会取得了一定的身份。大家认为他已经把德·纽沁根夫人弄到手,便对他刮目相看,所有年轻人都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于是洋洋自得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他从一个客厅走到另一个客厅,穿过人群时,他听见别人在夸他有艳福。女人们都预言,他必将情场得意。但斐纳生怕失去他,答应一定给予他前天坚决不给的一吻。在舞会上,拉斯蒂涅接到了不少邀请。表姐给他介绍了几位女宾,都是自命风雅,府里也经常宾客满堂的人。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大、最有气派的上流社会露了头角,这一晚便是一个美好的开端,使他永世难忘,如同一个在舞会上出尽风头的少女。第二天,他当着众人把自己春风得意的情况告诉高老头时,伏脱冷却狞笑了一下。

那位无情的逻辑学家大声说道:“你们以为一个时髦青年能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伏盖公寓住下去吗?这个公寓从各方面看当然很不错,但却不够时髦。它条件好,样样都有,以能够做德·拉斯蒂涅的临时庄园而自豪,但到底是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无奢侈可言,因为纯粹是家族气氛。”他接着又以家长式的讽刺口吻说道:“我的老弟,如果您想在巴黎露脸,必须有三匹马,早上一辆双轮马车,晚上一辆四轮马车,一共是九千法郎的交通工具费。如果不在服装上花三千法郎,在化妆品上花六百法郎,鞋花三百,帽子花三百,那您还不够格。至于洗衣服,也得花一千法郎。时髦青年在衬衣上也免不了十分讲究,人们最注意的不就是他们的衬衣吗?连爱神和教堂都喜欢在其圣坛上铺漂亮的布幔。这样咱们的开销已经是一万四。还不算赌钱,打赌,送礼的开销。零花钱也非两千不可。我是过来人,知道要搭上多少。除了这些必需之外,还要三百路易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孩子,咱们就要两万五一年,否则便贻笑大方,前途、成就、情妇,全都吹了!我还忘记了仆人和马车夫呢!难道叫克里斯朵夫给您送情书吗?难道就用您现在的纸写信?那简直是自杀。您相信一位有丰富经验的长者的话吧。”他用rinforzando[85]的男低音又说道:“你要么搬到阁楼上,老老实实地十载寒窗,要么就另辟蹊径。”

伏脱冷瞟了一下泰伊番小姐,眼睛,似乎要通过这个眼神提醒和总结一下以前在大学生心里播撒的种种引人堕落的谬论。

一连许多日子,拉斯蒂涅逸乐无度,几乎天天和德·纽沁根夫人一起吃晚饭,一起去交际,凌晨三四点才回来,中午起床穿衣打扮,如果天气好,便和但斐纳到森林散步,荒废时间而不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尽量接受奢侈的诱导,像枣树的雌蕊急不可待地吸收雄蕊的花粉。他赌钱,而且输赢很大,终于习惯了巴黎年轻人那种挥霍的生活。第一次赢钱,他把一千五百法郎寄还给他母亲和妹妹,同时捎去几件漂亮的礼物。虽然他早就说想搬出伏盖公寓,但到了一月底还住在那里,不知道怎样迁出。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有一个规律,表面无法解释,其实原因就是他们年轻,疯狂地追求享受。不管有钱没钱,他们总是缺少必要的生活费,但总能弄到钱来挥霍。能赊账的,他们大手大脚,要付现钱的却十分吝啬。想要有的却没有,于是把能弄到的全花光来出气。我们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甚于爱惜自己的礼服。裁缝赚得多便容易答应赊账;卖帽子的利薄,便成了最难讨价还价的主儿。坐在剧院楼厅的年轻人,尽管穿着鲜艳的背心让女人们用观剧镜看个够,但脚下的袜子是否周全却大可怀疑。卖针织品的商人又是他钱包里的一条蛀虫。拉斯蒂涅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的钱包要应付伏盖太太时总是空空如也,但应付虚荣的花销却绰绰有余,财运兴衰无常,与自然的花费大相径庭。公寓虽然腌臜,有辱他的抱负,但要搬出去,不是要交一个月的房租给房东,还得买家具去布置时髦公子的寓所吗?这一切都办不到。拉斯蒂涅懂得从赢来的钱中拿出一部分,以高价在珠宝店里买些金表金链,必要时偷偷送进当铺这个能为年轻人保密的地方,好弄些赌本。但临到需交膳宿费,或者维持奢华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时,他便一筹莫展,胆量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日常生活的需要,以及为满足需要而欠下的债务,都启发不了他的灵感。像大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一样,非等到最后关头才肯还清有产者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债务,就像米拉波[86],要等到欠面包店的钱变成了非还不可的借据时才肯付账。就在这时,拉斯蒂涅把钱输光了,欠下一身债。他开始明白,一定要有固定的收入,否则这种生活无以为继。尽管处境困难,捉襟见肘,但总舍弃不下这种穷奢极欲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下去。他曾经想发笔横财,却都只是异想天开,而实际的障碍变得越来越大。他洞悉了德·纽沁根夫妇家庭的秘密,发现要把爱情转变为发财工具,就得忍辱负重,放弃能为年轻人赎罪的高尚念头。这种生活表面上灿烂辉煌,其实充满悔恨,短暂的欢乐要用长期的痛苦来补偿,他一头扑了进去,在里面打滚,像拉布吕耶尔书中的糊涂虫[87]一样,已经整个儿躺在沟底的烂泥里了,但也像糊涂虫一样,到目前为止还仅仅弄脏了衣服。

“咱们把那个满大人宰了吗?”一天,毕安训离开饭桌时问道。

“还没有死,”他回答道,“不过,正在咽气。”

医科学生以为这句话是开玩笑,其实不是。欧也纳很久以来难得在公寓吃晚饭,现在边吃边发愣,饭后点心过了,仍然坐在泰伊番小姐身旁,不时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几位房客还坐在桌旁吃核桃,有些则踱来踱去,继续未结束的讨论。几乎像平时一样,各人饭后离开的时间有早有晚,随对谈话感兴趣的程度或胃胀与不胀而定。冬天,他们很少在八点以前走光。八点以后,只留下四个妇女,男人谈话时,女人不好插嘴,现在就该她们说了。伏脱冷虽然看样子也急着要走,但到底还留了下来。他刚才看见欧也纳有心事,此刻便故意躲在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欧也纳以为他走了。接着,房客们逐渐散去,他却阴险地留在客厅。他看出大学生心里有事,感到他正面临重要的抉择。的确,拉斯蒂涅陷入了困境,许多年轻人肯定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德·纽沁根夫人不知是真爱他还是故意和他调情,使出巴黎女人的种种交际手腕,弄得他神魂颠倒,痛苦不堪。她不怕大家说闲话,把德·鲍赛昂夫人这位表弟留在跟前,却又迟迟疑疑,不把他似乎应该享受的权利给他。一个月以来,她对欧也纳多方挑逗,弄得他心痒难熬。他们来往之初,大学生自以为占据主动,但后来纽沁根夫人反而超前。她倚仗手段,勾起欧也纳心里所有好的或坏的感情,而巴黎的年轻人本来就是有两重或三重性格的。她是有所算计吗?不是。女人即使在最虚伪的时候也是真的,因为她们天性如此。但斐纳一下子让这个年轻人控制了自己,在感情上又对他做了过分的表示,也许想挽回自己的尊严,收回已做出的让步,或者干脆悬崖勒马。一个巴黎女人即使出于爱情,身不由己,但在堕落之前,总要考验一下对方的心,以免所托非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德·纽沁根夫人第一次希望完全落空,一个自私自利的青年辜负了她的一片忠心。现在提高警惕,实在理所当然。也许她在欧也纳的态度中看到他因为成功得太快而得意洋洋,他们微妙的处境使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她大概想在一个这样年纪的青年面前显得庄重和高大,因为过去长久以来在抛弃她的那个男人面前她一直低人一等。正因为欧也纳知道她曾经是德·玛赛的情妇,她不愿欧也纳认为她很容易被弄到手。总之,受过一只真正的畜生,一个青年浪子的玩弄之后,她觉得在遍地鲜花的乐园中遨游简直是一种甜蜜的享受。在乐园中到处看看,恣意倾听各种颤动的声音,让清风温柔爱抚,对她来说,肯定另有一番滋味。真正的爱情为虚假的爱情付代价。只要男人不懂得一次欺骗会在少妇心头摧残多少鲜花,这种矛盾现象便会不幸地常常发生。不管但斐纳有什么理由,她都在耍拉斯蒂涅,而且乐此不疲,大概因为她知道这年轻人爱她,而且胸有成竹,认为只要她这个女王高兴,立刻可以使她情人的烦恼烟消云散。欧也纳出于自尊,不愿自己的第一个战役便打败仗,于是拼命追求,如同一个猎人在过第一次圣于贝尔节[88]时非打到一只山鹑不可。他的忧虑、他被伤害的自尊心、他真真假假的失望都越来越把他和这个女人连在一起。全巴黎都认为他已经把德·纽沁根夫人弄到了手,其实比起第一天见面,他们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他还不知道,女人的爱情固然能给你欢乐,但欲迎还拒提供的乐趣更多,因此窝了一肚子火。若说未到成熟季节的爱情也让拉斯蒂涅尝到了第一批果实,可这果实还是青的,有点酸,不过尝起来很有味道,因而付的代价也高。有时候,他看见自己既没钱,又没前途,便顾不得良心,想起了伏脱冷给他指点过的发财的可能性,就是娶泰伊番小姐。这一晚,他穷极无聊,和平时不一样,经受不住斯芬克司充满魔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屈服了。当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上楼时,拉斯蒂涅以为除了身边的伏盖太太和在壁炉旁睡眼惺忪地织毛线套袖的库蒂尔太太之外没有别人,便情意绵绵地看着泰伊番小姐,对方羞得连眼睛也不敢抬。

“欧也纳先生,您有烦恼吗?”维克托莉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道。

“哪个男人能没烦恼呢?”拉斯蒂涅回答道,“我们这些年轻人,如果有把握知道,我们随时准备做出的牺牲能得到别人忠诚的爱作为回报,也许我们就永远不会有烦恼了。”

泰伊番小姐没有回答,只不言自明地瞥了他一眼。

“小姐,今天,您确信您的心是这样,但您敢担保以后不会变吗?”

一丝微笑像灵魂里迸发的一道光芒掠过了少女的双唇,顿时使她容光焕发,欧也纳没想到会激发起她如此强烈的感情,不觉大吃一惊。

“欸,如果明天您有了钱,找到了幸福,如果一大笔财富从云端落到您头上,您还会爱在您落难的日子里喜欢过您的可怜的年轻人吗?”

她妩媚地点了点头。

“一个穷小子?”

她又点了一下头。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伏盖太太大声问道。

“您别管我们,”欧也纳回答道,“我们谈得挺投机。”

此时,伏脱冷突然出现在饭厅门口,用他的粗嗓子问道:“这么说,欧也纳·拉斯蒂涅骑士先生和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已经海誓山盟了?”

“噢,您吓了我一跳。”库蒂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挑的还可以吧。”欧也纳笑着回答道。伏脱冷的声音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先生们,请你们别开缺德的玩笑!”库蒂尔太太说道,“闺女,咱们回房。”

伏盖太太跟着她的两个房客,到她们那儿消磨夜晚,好节省自己房里的蜡烛和炉火。饭厅里只留下欧也纳一个人面对着伏脱冷。

“我就知道您必定会走这一步。”伏脱冷十分冷静地说道,“不过,您听着,我也会替人着想。目前,您先别作决定,因为您现在情绪不稳,您欠了债。我不愿意您出于感情和失望而要出于理智才决定投奔我。也许您需要几千法郎。您要吗?我给您。”

那魔鬼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三张钞票,在欧也纳眼前晃了晃。欧也纳此时的确处境很不妙。他口头打赌输了,欠德·阿瞿达侯爵和德·特拉伊伯爵两千法郎。因为还不起,晚上不敢到德·雷斯托夫人府里去,尽管大家都在那里等他。那不过是个不拘形式的晚会,只是吃点点心,喝点茶,但打起牌来完全可以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也纳强忍着身体的抽搐,对他说道,“自从您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您大概也明白我不能领情。”

“嗯,您这样说,我觉得挺好。”想拉他下水的那个人说道,“您年轻、漂亮、品质高尚,像狮子般高傲,像少女般温柔,是魔鬼猎取的对象。我就喜欢年轻人这种品格。如果再好好动动脑筋,您就能看透这个社会。高明的人只消演几幕道德剧便可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让楼下池座的傻子们连声喝彩。用不了几天,您就是我们的人了。啊!如果您肯拜我为师,我会使您一切都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荣誉、财产、女人。我们会使您享受一切文明的精粹。您将是我们的宠儿,我们的宝贝,乐于为您披荆斩棘。夷平您路上的一切障碍。若您仍有顾虑,岂不是把我当成坏蛋了?那好,您自以为清白,有一个人和您一样,就是德·丢兰纳先生,他和强盗们打过小小的交道[89],并不觉得有损自己的名誉。您不愿领我的情,嗯?没关系。”伏脱冷脸上掠过了一丝笑容,接着又说道:“拿这张纸,”又掏出一张印花横贴在纸上,“您写:兹借到三千五百法郎,一年后归还。加上日期!利息相当高,省得您多心。您可以称我为犹太人,不必感我的恩。今天,您看不起我,我不计较,但以后您肯定会喜欢我。您会在我身上发现傻子们称之为罪恶的深情厚谊,绝找不到怯懦畏缩和无情无义。总之,孩子,我既不是‘卒’也不是‘象’而是‘车’。”

“您到底是什么人?”欧也纳大声问道,“成心到这里来折磨我。”

“非也,我是个好人,宁愿自己弄脏手,也不愿让您今后滚一身泥。您会纳闷我为什么这样热心。找一天我会凑近您耳朵轻轻告诉您。我先是给您指出社会和社会秩序是怎么回事,让您吃了一惊,不过,这一阵惊慌很快便会过去,像新兵初次上阵心里发毛。但您慢慢便会把众人看做甘为自封为王的人赴汤蹈火的士兵。时代变了。从前,可以对一个勇敢的人说:‘这里有三百法郎,你给我把某某人杀了。’为了一句中听或不中听的话把人杀了之后,还镇定自若地吃晚饭。今天,我建议给您一大笔财富,只要您点一下头便行,对您丝毫无损而您却犹豫。这年头人都是软蛋。”

欧也纳签了借条,拿了钞票。

“来,咱们讲正经的。”伏脱冷又说道,“我几个月之后便要去美洲,种我的烟草。我会寄雪茄给您这个朋友。如果有了钱,一定帮您忙。我要是没孩子(这很可能,因为我不想在这里留种),那么,我的财产就留给您。够朋友吧?不过,我喜欢您。我有股脾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已经这样干过了。您瞧,孩子,我生活的境界比其他人高得多。我认为行动不过是手段,而我眼里只有目的。一个人对我来说是什么?这个而已。”说着他把大拇指的指甲在牙齿上弹了一下。“一个人不是人上人就啥也不是。如果叫做波阿雷,那就更是分文不值,掐死他就像掐死个臭虫。这号人平庸、发臭。但你这样的人就是上帝,不是架皮包的机器,一个表现着最美好情感的舞台,而我是凭感情生活的。感情难道不就是思想中的世界吗?您看高老头:他的两个女儿就是他的整个宇宙,就是引导他走出迷宫的救命线。至于我,我在生活中几经挖掘,认为真正的感情只有一种,就是男人与男人的友情。《威尼斯转危为安》[90]这本书我倒背如流,我最喜欢其中的皮埃尔和扎菲尔。当一个同伴对你说:‘咱们去掩埋一具尸首!’你立刻就去,一声不吭,也不向他大谈什么道德。这样讲义气的人,您见过几个?我就做过这个。对别人我是不会说的,但您是高尚的人,什么都可以告诉您,您什么都能明白。这儿是个泥塘,周围都是癞蛤蟆,您不会长期待下去的。好,就这样说定了。您去结婚,咱们分道扬镳!我的枪尖可是铁的,绝不发软,哈哈!”

伏脱冷不等大学生提出异议便走了出去,好让他感到轻松点。他似乎懂得人的这种惺惺作态的心理,假装不干,以便对自己有个交待,给以后做坏事找出个理由。

欧也纳心想:“他干他的,我绝不娶泰伊番小姐!”

想到要和自己讨厌的这个家伙同流合污,他便如火烧心,感到很不舒服,但此人玩世不恭,处事大胆,在他眼里,形象也颇伟大。拉斯蒂涅穿上外衣,叫了辆车子,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几天以来,这个女人对他眷顾有加,觉得这个年轻人每走一步都更接近上流社会的心脏,其影响总有一天会无可限量。他还清了欠德·特拉伊和德·阿瞿达的债,当夜打了一通牌,把输的钱又赢了回来。像大多数正在奋斗而又多少相信命运的人一样,他也很迷信,把自己的好运看做是上天因他坚持走正道而给予他的回报。第二天早上,他急忙问伏脱冷身边是否还带着他的借条。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立即把钱还了给他。

“一切顺利。”伏脱冷对他说道。

“我可不是您的同党。”欧也纳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伏脱冷打断他的话说道,“您还闹小孩子脾气。进城只看城门边的小事。”

两天以后,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正在植物园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的一条长凳上晒太阳,和一个人聊天。医科学生认为此人很可疑。

“小姐,”龚杜罗先生说道,“我不知道您打哪里来的这些顾虑,国家警察总监[91]阁下……”

“哦?国家警察总监……”波阿雷跟着说了一遍。

“不错,警察总监大人亲自过问这件案子。”龚杜罗说道。

波阿雷以前是职员,尽管脑子空空,倒是个老实的市民,而那个自称为布丰街的富户一说出警察两个字,规矩人的面具下便露出耶路撒冷街[92]便衣的面目,此话一出,谁能相信波阿雷能够继续听下去?不过,这倒是很自然的事。某些眼光尖锐的人曾经指出(不过至今尚未公开发表),在浑浑噩噩的人中有一个特殊的族类,谁想更好地了解只消看看波阿雷,他便是其中的一员。有一种吃公事饭的人,在政府的预算中好比处在地球仪的经度一至三度之间,第一度年薪一千二百法郎,相当于格陵兰[93],第三度待遇较优,是三千至六千法郎,相当于温带,有各种赏赐,尽管种植不易,也能开花,有收成。这种低三下四的人目光狭隘,其特点之一就是对各部的大头目天生地毕恭毕敬、战战兢兢。他们只认部长阁下难以辨认的签名,部长阁下这四个字就如同《巴格达的哈里发》一剧[94]中的伊尔·蓬多·加尼,在这群惟命是从的下人眼里,有一种神圣且无可争辩的力量。小职员眼里的政府部长有如教皇之于基督徒,是永远正确的。其光辉照耀着他的言行和以他的名义所说的话。他的绣袍福荫一切,他的命令便是金科玉律。部长阁下这一称呼是心地纯洁,意愿神圣的证明,一切最难以接受的想法,凭这一称呼便通行无阻。那班可怜虫不愿做的事,一提到部长阁下的名字,他们便赶紧去做。政府衙门和军队一样,对命令总是盲目服从。这种做法窒息良知,使人失去个性,久而久之,像螺丝和钉子一样与政府这部机器合为一体。对人十分了解的龚杜罗先生一眼便看出波阿雷是官僚机构里的脓包,一个男性的米旭诺,正如米旭诺是个女性的波阿雷,因而到了要和波阿雷摊牌的时候,他便祭起“总监阁下”这件法宝。

“既然是总监阁下的意思,那事情就不一样了。”波阿雷说道。

冒充的资产者转向米旭诺小姐,对她说:“您是相信这位先生的,您听他怎么说。总监阁下已经确信,住在伏盖公寓的那个伏脱冷就是土伦监狱的逃犯,外号叫鬼上当。”

“噢,鬼上当!”波阿雷说道,“如果人如其名,他应该很走运啰。”

“可不,”那便衣说道,“他胆大妄为,罪案累累,但一贯能死里逃生。您看,真是个危险分子!他颇有些长处,使他不同凡响。被判刑后在他那一圈子人中更享有无比的威望……”

“这样说来,他是个有威望的人啰。”波阿雷问道。

“以他的方式而言是如此。他曾经甘心为他喜欢的一个人抵罪。那是个漂亮的意大利小伙子,爱赌博,犯了伪造文书罪。后来此人当了兵,在军队里表现得很好。”

“不过,既然警察总监阁下认定伏脱冷先生就是‘鬼上当’,还需要我干吗?”米旭诺小姐问道。

“噢,是呀,”波阿雷说道,“诚如您所言,如果总监肯定……”

“小姐,”龚杜罗先生说道,“我不知道您打哪里来的这些顾虑,国家警察总监阁下……”

“肯定这个词不恰当,只是疑心。你们慢慢会明白的。鬼上当原名雅克·柯冷,三个监狱里的犯人都信任他,选他为代理人,全权管理他们的银钱事务。这些事当然要有一个出色的人来管,这项营生使他赚了很多钱。”

“哈,哈,小姐,您明白这个双关语吗?”波阿雷说道,“先生管他叫出色的人,因为此人身上烙过记号。”

那便衣继续说道:“假伏脱冷收了囚犯的钱,代他们放款,保管,等他们越狱时交还给他们,或者按遗嘱交给他们的亲属。他们还可以向他支钱给自己的情妇。”

“他们的情妇!您是指他们的老婆吧?”波阿雷想纠正他的话。

“不,先生。囚犯一般都没有合法的配偶,而只有所谓的姘妇。”

“那他们都是姘居啰?”

“当然。”

“这样说来,”波阿雷说道,“总监大人不应该容忍这种令人恶心的事。既然您有幸能面见大人,而您又嫉恶如仇,您应该将这些人不道德的行为禀告大人,以免恶例一开,贻害社会。”

“可是,先生,政府囚禁他们并非让他们作道德的典范呀。”

“不错,可是,先生,请允许我……”

“欸,宝贝,让先生把话说完。”米旭诺小姐说道。

“小姐,您要明白,”龚杜罗又说道,“听说这笔积攒的钱数目相当大,没收了它对政府大有好处。鬼上当手里有大笔钱财,他不仅窝藏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钱……”

“竟有上万个贼!”波阿雷惊呼道。

“不是,万字帮是一伙高层次贼人的组织,专干大买卖,赚不到一万法郎的买卖不做。这个帮集中了刑事犯中的佼佼者。他们很懂得法律,从不会被捕后被判死刑。柯冷就是他们的心腹,他们的参谋。此人凭着巨大的财富,建立起他的警卫系统和广大、神秘且针插不进的关系网。一年来,尽管我们在他周围安置了许多密探,却至今还没掌握他的活动情况。他不断利用他的财力和智慧为非作歹,搜罗一帮坏蛋,经常与社会为敌。缉捕鬼上当,没收其金库,就是斩草除根。所以,这次追踪行动是一件国家大事,谁协助办案,必能得到嘉奖。先生,您如协助,一定能重新在政府中任职,成为警察局长的秘书,而且能照样拿您的退休金。”

“但鬼上当为什么不拿着钱逃之夭夭呢?”米旭诺小姐问道。

“噢,”那便衣说道,“他无论到哪儿都有一个人跟着,如果他想把囚犯们的钱拐跑,这个人便杀了他。再说,拐走一笔钱不像拐走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样容易。柯冷是条汉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觉得会有损自己的名誉。”

“先生,”波阿雷说道,“您说得对,这样做他会名誉扫地。”

“我觉得这一切都说明不了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上门把他抓起来。”米旭诺小姐问道。

“好吧,小姐,我回答……不过,”他凑到她耳边说道,“别让您那位先生打断我的话,否则咱们就永远谈不完了。他大概很有钱,大伙儿都听他的话,这老家伙。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假扮正人君子,一副巴黎安分良民的模样,住进一家不起眼的公寓。他很狡猾,想出其不意地抓住他根本不可能。因此,表面看,伏脱冷先生是个受尊敬的人,做大买卖的殷商。”

“当然。”波阿雷心里暗想。

“总监大人怕抓错了一个真伏脱冷,遭巴黎商界和舆论的指责。警察局长的地位很不稳,有对头。如果他犯错误,觊觎他位置的人便会利用街头巷议和自由党人的叫嚣,把他轰下台。所以必须像处理假圣赫勒拿伯爵柯瓦涅尔[95]那件案子那样行事。当初要是真有个圣赫勒拿伯爵,我们就说也说不清了。因此必须弄清楚他的身份!”

“对,不过你们必须找一个美貌女子。”米旭诺小姐连忙说道。

“鬼上当是不会让女人近身的,”便衣说道,“您要懂得一点,他不好女色。”

“我本来建议而且打算同意给我两千法郎就干,现在这么一来,我看不出自己能起什么作用。”

“再容易不过了,”陌生人道,“我给您一个小瓶,装着专门配制的烈酒,人喝了能产生假中风的现象,其实并没有任何危险。这种药同样可以搀进葡萄酒或者咖啡里。等他晕倒,您立即把他扶到床上,解开他的衣服,看他是否真死过去了。待周围没人,您拍他的肩膀一下,啪!印的字便会显露出来。”

“那简直是举手之劳。”波阿雷说道。

“这样您同意了?”龚杜罗问老姑娘。

“不,亲爱的先生,”米旭诺小姐回答道,“万一没有字,两千法郎还给不给我?”

“不给。”

“那有什么补偿?”

“五百法郎。”

“干这样的事才给那么一点。良心上总过不去,而我需要安慰一下我的良心啊,先生。”

“我敢向您担保,”波阿雷说道,“小姐不仅可爱,善解人意,而且很有良心。”

“罢了,”米旭诺小姐又说道,“如果真的是鬼上当,您给我三千法郎,如果只是个普通市民,我分文不要。”

“行,”龚杜罗说道,“但事情必须明天就办。”

“亲爱的先生,您别忙。我还要问一下我的忏悔师。”

“真滑头!”便衣说着站了起来,“那么,明天见。如果急着要找我,就到圣安娜小街,小圣堂的后院。拱门下只有一扇门,说找龚杜罗先生就行。”

毕安训听完居维埃的课回来,耳朵里突然钻进鬼上当这个古怪的名字,还听见那个著名的警察头头说:“行。”

“您为什么还磨磨蹭蹭,这不等于有三百法郎的终身年金了吗?”波阿雷对米旭诺小姐说。

“为什么?”她说道,“总得考虑考虑呀。如果伏脱冷真的是这个鬼上当,和他打交道也许好处更多。不过,问他要钱就等于向他通风报信,他就溜之乎也。到头来人财两空。”

“即使他知道风声也跑不了。”波阿雷说道,“这位先生不是跟咱们说过,有人监视他吗?不过您呢,您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再说,”米旭诺小姐心想,“我也不喜欢这个人,净对我说不好听的话。”

“不过,”波阿雷又说道,“您还是干吧。我看这位先生不仅衣冠楚楚,人也很好,像他所说,为社会除掉一个罪犯,不管他装得如何道貌岸然,这也是服从法律的表现。一旦喝了酒,永远戒不掉。谁能说,他不会一时性起把咱们都杀了?真见鬼,他杀人咱们要负责的,何况咱们可能还是他的第一批牺牲品。”

波阿雷的话一句接一句地从嘴里吐出来,仿佛水龙头没关严,渗出一滴滴水似的。米旭诺小姐有心事,根本听不进去。老头儿一旦开口说话而米旭诺又不打断他,话就如同上了弦的机械,没完没了。刚接触一个主题,又岔开讲些完全相反的事,没有任何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他东拉西扯,讲起他过去在拉古洛先生和莫兰太太的案子[96]里如何出庭为被告辩白的事。进门时,米旭诺小姐瞥见拉斯蒂涅正和泰伊番小姐态度亲密地谈得正起劲,竟连两个老房客穿过饭厅也没发现。

“事情终归是这样。”米旭诺小姐对波阿雷说道,“他们两人眉来眼去足足有一星期了。”

“说的是呀,”他回答道,“所以后来她便被定了罪。”

“谁?”

“莫兰太太。”

“我和您谈维克托莉小姐而您却回答我莫兰太太。”米旭诺小姐边说边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波阿雷的房间,“莫兰太太是什么人?”

“维克托莉小姐到底犯了什么罪?”波阿雷问道。

“她的罪就是爱上了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且不知回头,根本不知道后果,可怜的傻闺女!”

当天早上,欧也纳在德·纽沁根夫人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伤心绝望之余,决定完全听伏脱冷的话,而不去考虑这个怪人对他表示友好的动机和这门婚姻的前途。一个小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已经海誓山盟,一只脚已踏进深渊,只有奇迹出现才能把他拉回来。维克托莉以为听见了天使的声音,天国的门已经为她敞开,伏盖公寓也变得色彩缤纷,仿佛舞台上的宫殿。她爱别人,别人也爱她,至少她这样认为!在这一个钟头里,躲开众人监视的目光,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他娓娓而谈,又有哪个女人不会像她那样认为呢?拉斯蒂涅和良心做着斗争,情知自己正在做而且成心去做坏事,心想将来定要使这个姑娘幸福,以补赎自己的罪孽。他因绝望而显得更美,脸上散发出内心里全部地狱的光辉。他真走运,奇迹出现了:伏脱冷兴冲冲地走进来,一眼便看出了两个年轻人内心的想法,他们是他用恶魔的鬼点子撮合到一起的,但他们的快乐突然被他那粗声大气、带打趣意味的歌声破坏了:

我的芳舍特貌美如花

而又朴实无华……[97]

维克托莉拔腿就逃。此时,她一生的痛苦已被目前的欢乐所取代。可怜的姑娘!两手相握,拉斯蒂涅的头轻拂一下她的脸颊,耳边一句悄悄话已使她感到大学生双唇的热气,一条微颤的手臂轻压她的腰肢,还有颈上的一吻,都是两情相洽的表示。胖厨娘西尔维就在附近,随时可以闯进这春光无限的饭厅,这种可能使他们的感情更加热烈和急不可待,连最著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也瞠乎其后。按照我们祖先的说法,这些“细微的表示”对一位每半个月忏悔一次的虔诚少女来说,似乎已经犯了天条!此时她所流露的金子般的真情比以后她有了钱,高兴地委身相就时的感情更加可贵。

“事情谈妥了,”伏脱冷对欧也纳说道,“两位少爷已经交过锋,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因政见不合,我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克利尼昂库尔堡,八点半,当泰伊番小姐安安静静地把抹了黄油的面包泡在咖啡里吃的时候,便能获得父亲的爱和继承父亲的财产了。想起来不是可笑吗?泰伊番这小子剑术很精,自恃有把握,但我会想出一招来给他放点血,这一招就是挑起剑尖,直刺对方的脑门。这一招特别有效,我会露这手给您看看。”

拉斯蒂涅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高老头、毕安训和几个包饭客人来了。

“您真让我称心。”伏脱冷对他说道,“您做的事,您心里有数。好极了,我的小鹰,将来您必定成为人上人,您坚强、执着、勇敢,我很欣赏。”

他想握拉斯蒂涅的手,但对方赶紧把手缩回来,脸色苍白地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仿佛看见一大摊血。

“啊!咱们还天良未泯,”伏脱冷低声说道,“那老家伙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底。这份陪嫁会使你身心清白得像婚纱一样,连您自己也会这样认为。”

拉斯蒂涅不再犹豫,决定连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了,高老头凑到他耳边说:“孩子,您闷闷不乐!我让您开开心。跟我来!”老面条商就着油灯点起小蜡烛。欧也纳好奇地跟着他。

老头子向西尔维要过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咱们去您屋里吧。”接着又说,“今早您以为她不爱您,是吗?她硬要您走,您感到绝望,生气走了。傻孩子!因为当时她在等我,您明白吗?我们要去收拾一套宝贝房子,三天之内,您便可以搬过去住。您可别出卖我,她想给您一个惊喜,但我不主张向您隐瞒过久。您要住到阿图瓦街,离圣拉扎尔街只有两步路。您在那儿会舒服得像王爷一样,我们给您置办的家具像结婚用的。一个月来我们做了很多事,只是没告诉您罢了。我的律师提出了诉讼,以后小女每年可以得三万六千法郎,相当于她嫁妆的利息,我要求将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

欧也纳一言不发,交叉着双臂,在零乱的小房间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过身去的一刹那,把一个红羊皮匣子放在壁炉上,匣上印着拉斯蒂涅家的徽号。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儿说道,“这一切我已全力以赴。可是,您明白吗,我也很自私,你搬出这一区对我也有利。如果我要求你一件事,您不会拒绝吧,是吗?”

“您要我做什么?”

“您那套房上面,就是第六层,有一间卧室,也是属于您的,将来我住,行吗?我老了,现在住得离我的两个女儿太远。我不会打搅您的。只不过呆在那里而已。每天晚上,您给我谈谈她的情况。您不会讨厌吧,您说呢?您回来的时候,我能在床上听见,心里会想:‘他刚见过我的小女儿但斐纳。他带我女儿去跳舞,使她很快活。’听见您回来、走动、出去,等于在生病时胸口敷上一帖止痛膏。您身上有我女儿的味道!她们每天都去爱丽舍田园大道,我只要走两步就可以见到她们,就怕有几回去晚了。而且也许她会到您这儿来!那我便可以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穿着晨衣,迈着碎步,像小猫那样娴雅地走来走去。一个月以来,她又恢复了以前未出嫁时的样子,快活,漂亮。她的心情正在复原,是您给了她幸福。啊!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能为您办!刚才回来时她对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她们一本正经喊我:父亲,我的心就凉了。如果叫我爸爸,我便仿佛又看见她们小时候的模样,一切也都回忆起来了,觉得自己还是她们的父亲,她们还没属于别人!(老头儿抹了抹眼泪,哭了。)我很久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她们也很久没挽过我的胳臂了。啊!对,我没和两个女儿肩并肩地走路已经足足有十年了。碰到她的裙子,跟着她的步伐,分享她的体温,多舒服啊!总之,今早我领着但斐纳到处跑,和她一起逛商店,还送她回家。啊!您就把我留在您身边吧。万一您需要人替您办个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啊!如果那个阿尔萨斯大胖子死了,或者痛风症蔓延到他的胃,我那可怜的女儿该多高兴啊!那时您就做我的女婿,光明正大地做她的丈夫。唉!她真可怜,世界上一切乐趣都享受不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仁慈的上帝应该站在爱儿女的父亲一边。”他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说道:“她太爱您了,上街时还谈到您:‘父亲,他很好,对吗?他的心好!他提到我了吗?’她说了一大堆,从阿图瓦街一直说到全景巷!把心里的话都给我讲了。今天整整一上午,我再也不觉得自己老,快乐得轻飘飘的。我告诉他,您把那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了我。啊,我的宝贝女儿,她感动得哭了。”老头儿看见拉斯蒂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忍不住说道:“您壁炉上放的是什么?”

欧也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第二天要进行的决斗和他的希望即将实现这件事所形成的反差如此强烈,使他觉得自己正经历着一场噩梦。他转向壁炉,看见那个小方盒,打开一看,只见一张纸包着一块勃雷盖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您时刻想着我,因为……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指的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次争吵。欧也纳一见大为感动。镀金盒子里面,用珐琅镶嵌着他的纹章。这件渴望已久的饰物、链子、钥匙、做工、图案,样样合他的心意。高老头满面春风,他大概答应过他的女儿把欧也纳看到礼物时惊喜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她。就年轻人的激动而言,他虽然是第三者,但高兴的程度绝不在他们之下。他已经很喜欢拉斯蒂涅,不仅为了他女儿,同时也为了他自己。

“您今晚去看她吧,她等着您。那个阿尔萨斯的胖木头橛子到他的舞女那儿吃饭。哈,哈,当我的律师把事情告诉他时,他傻了。他不是说他爱我女儿到了崇拜的程度吗?他要敢碰我女儿一下,我非宰了他不可。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就恶向胆边生,不过不是去杀人,而是杀一口牛头猪身的怪物罢了。您会收留我的,对吗?”

“当然,我的好老爹,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这我看得出来,您不怕我丢您的面子!让我拥抱您。(他把大学生搂在怀里。)您要向我保证,一定让她幸福。今晚您去,对吗?”

“那当然!我现在要出去办件要紧的事。”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哦,对啦!趁我到德·纽沁根夫人府,您就去泰伊番老头那儿,告诉他今晚给我留段时间,我有十分重要的事要和他谈。”

高老头的脸色陡然一变,说道:“年轻人,难道是真的?像下面那些笨蛋所说的,您在追求他的女儿?真见鬼!您不知道高里奥的厉害。如果您骗我们,您就得挨拳头。啊,那是不可能的。”

“我向您发誓,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大学生说道,“这是我刚才才知道的。”

“啊!那太好了!”高老头说道。

“可是,”大学生又说道,“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和人决斗,而我听说,他准活不了。”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高里奥问道。

“不过得告诉他,别让他儿子去……”欧也纳大声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伏脱冷的歌声,打断了他的话。

啊,理查,啊,我的王上!

世界已把您抛弃[98]……

勃隆!勃隆!勃隆!勃隆!勃隆!

我曾走遍世界,

人们见我无处不在……

特拉拉,拉,拉,拉……

“先生们,”克里斯朵夫喊道,“开饭了,大家都已经就座了。”

“喂,”伏脱冷说道,“来拿我的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去。”

“那表您觉得好看吗?”高老头问道,“她很有眼力,对吗?”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一齐下楼,因为迟到,被安排坐在一起。吃饭时,欧也纳对伏脱冷十分冷淡,尽管伏盖太太觉得这家伙挺可爱,说话也从来没这样有风趣。他妙语连珠,把一桌人都逗乐了。他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样子大出欧也纳之所料。

“今天您碰到什么好运了?快活得像只麻雀。”伏盖太太问他道。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高高兴兴的。”

“买卖?”欧也纳问道。

“可不是。我交了一批货,赚了不少佣金。”他发现老姑娘在仔细打量他,便又说道,“米旭诺小姐,您这样打量我,是不是我脸上有哪个地方使您讨厌呀?您就说吧,我会改变到让您顺眼为止。”

“波阿雷,咱们不会为此生气的,对吗?”他瞟了老公务员一眼,说道。

“见鬼!您应该给雕塑家当个滑稽人的模特儿。”年轻画家对伏脱冷说道。

“没问题,可以!如果米旭诺小姐愿意做拉雪兹神甫公墓里美神的模特儿的话。”

“那么波阿雷呢?”毕安训问道。

“哦,波阿雷就做波阿雷的模特儿,果园之神,”伏脱冷大声道,“因为波阿雷源出于梨[99]。”

“这么说,”毕安训又说道,“您就在梨和奶酪之间[100]了。”

“这一切都是废话,”伏盖太太说道,“您最好把您那瓶波尔多葡萄酒拿出来,让我们乐和乐和,暖暖胃。我已经看见它伸长脖子了。”

“诸位,”伏脱冷说道,“主席夫人叫咱们遵守秩序了。虽然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小姐不在乎你们插科打诨,但你们可要尊重老实的高老头啊。我建议大家喝一小瓶波尔多葡萄酒,那是拉斐特酒厂出的,所以就更出名了,我这样说可毫无政治涵义[101]。”他见克里斯朵夫站着没动,便看了他一眼,说道:“喂,傻瓜,到这儿来,克里斯朵夫!怎么!你听不见叫你?傻瓜,把酒拿来!”

“给您,先生。”克里斯朵夫把整瓶酒递给他。

他把欧也纳和高老头的杯子斟上,又慢慢地往自己杯里边倒了一点。两个邻居正喝的时候,他也尝了尝,忽然做了个鬼脸。

“糟透了!糟透了!全是瓶塞味。这给你吧,克里斯朵夫,给我们另外去拿,在右面,你知道吗?我们是十六个人,你去拿八瓶下来。”

“既然您破费,”画家说道,“我出钱买一百个栗子。”

“噢,噢!”

“好家伙!”

“了不起!”

惊叹声如焰火升空,噼啪乱响。

“喂,伏盖妈妈,来两瓶香槟。”伏脱冷嚷道。

“好嘛!干吗不要整所房子?两瓶香槟!得十二法郎哩!我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行!不过如果欧也纳先生肯出钱,我请大家喝果子露。”

“她的果子露像泻药一样,喝了会拉稀的。”医科学生低声说了一句。

“毕安训,您别说了,”拉斯蒂涅大声说道,“我一听见泻药这个字就恶心……好,去拿香槟吧,我付钱。”

“西尔维,”伏盖太太说道,“把饼干和小点心拿来。”

“您的小点心太大,都长胡子了,”伏脱冷说道,“就拿饼干来吧。”

不一会,波尔多葡萄酒斟上了,大家开怀畅饮,兴高采烈。粗野的狂笑中夹杂着模仿动物的叫声。博物馆职员试着学巴黎大街的叫卖声,像猫儿叫春,刹那间,八个声音同时喊道:“磨刀!”“卖鸟食!”“好吃的蛋卷,太太,好吃的蛋卷!”“补砂锅!”“刚到的鲜鱼,卖鲜鱼!”“捶老婆,捶衣服!”“卖旧衣、旧金线,旧帽子!”“卖樱桃,甜樱桃!”最精彩的是毕安训,他用鼻音喊出了:“卖雨伞喽!”一时间闹哄哄的,把人的脑袋都吵炸了,大家东拉西扯,像在唱一出热闹的歌剧,指挥就是伏脱冷,他偷眼看看欧也纳和高老头。两人似乎已经醉了,背靠在椅子上,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这场从未有过的混乱,酒喝得不多,都想着当晚要做的事,但都觉得站不起来。伏脱冷不时瞟他们几眼,注意他们脸部表情的变化,待他们眼神迷糊,昏昏欲睡时,便凑到拉斯蒂涅耳边,对他说:“小子,要和伏脱冷老爹斗,您还嫌嫩点。他太喜欢您了,不想让您干蠢事。我要决定了干什么事,除了上帝,谁也休想拦我。哼!想去通知泰伊番老头?简直糊涂到和小学生一样!炉子热了,面已经和好,面包已经准备送进炉膛了,第二天,我们便能开口大嚼,把面包屑弄得满天飞了,您还不让面包进炉?……不行,不行,面包一定要烤!如果有点什么过意不去,面包在肚子里一消化就全没了。等咱们安安稳稳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舍西尼伯爵将用剑尖给您开辟通向米歇尔·泰伊番的遗产继承之路。维克托莉继承了哥哥的遗产之后,每年少说也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进账。我已经打听清楚,光是她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

欧也纳听见这些话却无法回答,只觉得舌头粘着上颚,脑子昏昏欲睡,只能透过眼前一片明亮的雾霭看见桌子和众人的脸。过了一会儿,声音静了下来,房客们陆续离去。饭厅里只剩下伏盖太太、库蒂尔太太、维克托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时,拉斯蒂涅像做梦似的看见伏盖太太正忙着把各个瓶子里剩下的酒集中倒满几个瓶子。

“唉,他们都疯了!这些年轻人!”寡妇说道。

这是欧也纳听明白的最后一句话。

“只有伏脱冷先生能折腾出这样的闹剧。”西尔维说道,“瞧,克里斯朵夫打呼打得像猪一样。”

“再见了,大妈,”伏脱冷说道,“我要到大街上看马蒂演的《野山坡》了,那是由《孤独者》改编的戏。如果您愿意,我请您和这几位太太一起去。”

“我心领了。”库蒂尔太太说道。

“怎么?我的邻居!”伏盖太太大声说道,“您不愿看一出从《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达拉·德·夏多布里昂[102]写的小说。咱们不是挺喜欢看的吗?写得真好,今年夏天,咱们看完还为剧中女主角艾洛迪的遭遇在菩提树下哭得像玛德莱娜[103]似的,总之,是一部伦理作品,或许还可以教育您的小姐哩。”

“照规矩,我们是不能看喜剧的。”维克托莉回答道。

“瞧,这两位都醉倒了。”伏脱冷滑稽地晃了晃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说道。

他让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在他额头上使劲地亲了一下,哼了两句歌:

睡吧,亲爱的宝贝!

我永远将你守卫。

“我担心他病了。”维克托莉说道。

“那您就留下来照料他吧。”伏脱冷接着又凑到她耳边说,“这是您做贤妻的责任。这个年轻人很爱您,我敢预言,您将来一定是他的娇妻。”完了他又大声说,“他们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生活幸福,儿孙满堂[104]。这是一切爱情故事的结局。”说到这里,他转向伏盖太太,拥抱了她一下,说道:“去戴上您的帽子,穿上漂亮的绣花连衫裙,披上伯爵夫人的披肩。我去给您雇辆车子。”说完便哼着歌走了:

太阳太阳你真神,

晒熟南瓜不求人[105]……

“老天爷,我说,库蒂尔太太,这样的男人才让人快活哩。”伏盖太太转身看面条商,说道,“嘿,高老头醉了。这老吝啬鬼从来就没想到带我去哪儿逛逛。不行了,他要倒了,老天爷!上了年纪的人醉成这样真丢脸!也许你会说,糊涂人本来就糊涂。西尔维,快扶他上楼。”

西尔维架着他上得楼来,连衣服也没给他脱,像包裹似的横扔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库蒂尔太太边给欧也纳把垂到眼睛上的头发拨开边说,“简直像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是酗酒。”

“唉,我可以说,开公寓开了三十一年了,俗话说得好,经过我手里的年轻人多得很,”伏盖太太说道,“就从没碰见过一个像欧也纳先生那样温文尔雅,人才出众的。他睡着的时候多美!库蒂尔太太,让他把头靠在您的肩膀上,咦,他倒靠在维克托莉肩膀上了,真是孩子们自有上帝安排。再过一点,椅子的把手就要碰破他脑袋了。这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

“房东太太,您就少说一句吧,”库蒂尔太太大声说道,“您说的话……”

“没关系!”伏盖太太说道,“他听不见。来,西尔维,给我穿衣服。我要穿我的大号紧身衣。”

“好嘛,太太,吃饱了饭穿您的紧身衣!”西尔维说道,“不,您还是找别人给您紧身吧,我下不了这个手。您这样不在乎是会把命也搭上的。”

“我不在乎,总得给伏脱冷先生争点面子吧。”

“难道您就那么爱您的继承人?”

“算了,西尔维,少犟嘴。”寡妇说着转身走了。

“都这把年纪了。”厨娘指着女主人对维克托莉说道。

饭厅里只剩下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欧也纳的头仍然靠在少女的肩膀上。克里斯朵夫的鼾声在寂静的饭厅里回响,相形之下,欧也纳的睡姿益发显得优美而安详,像孩子一样。维克托莉很高兴有机会通过这一怜爱的举动,宣泄女人的全部情感,同时能够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心在自己的身旁跳动而毫无犯罪之感,因此脸上露出慈母般自豪的表情,心里思绪万千,热烈而纯洁的感受在胸中激起难以名状的骚动和快感。

“可怜的好闺女!”库蒂尔太太紧握着她的手说道。

姑娘憨厚而又苦恼的脸庞上显现出幸福的光环,老太太不禁暗暗称奇。此时的维克托莉仿佛一幅中古时期朴素的油画,艺术家故意忽略所有的次要部分,而将其极具匠心的丹青妙笔集中在人物的脸部,微黄的色调反射出天国的金光。

“可是妈妈,他只不过喝了两杯。”维克托莉边抚摩欧也纳的头发边说道。

“好闺女,如果他生活堕落,酒量便会和其他人一样。现在喝一点就醉,倒值得称赞。”

街上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妈妈,”姑娘说道,“伏脱冷来了。欧也纳先生就交给您吧。我不愿意他看见我这样。这人说出话来让人受不了,目光也叫人不舒服,像看透人的衣裳似的。”

“不,”库蒂尔太太说道,“你误会了!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跟我的亡夫库蒂尔有点像,生性粗鲁但心地善良,脾气暴却没有坏心。”

此时,伏脱冷悄悄走了进来,看见柔和的灯光笼罩下两个年轻人构成了一幅图画,不禁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道:

“啊呀!多好的一幕,这样的画面给《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善良的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06]看见了,一定会写出优美的篇章来。库蒂尔太太,青春真美。”他又仔细看了看欧也纳,说道:“有时候,人睡着了,善的本质就显露出来了。”接着,他又对寡妇说:“这年轻人身上使我喜欢和动心的地方,就是他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您瞧,不正像一个头枕在天使肩膀上的薛侣班么?真是人见人爱,如果我是女人,一定会为他而死,(不,别这么傻!)为他而活,”他凑到寡妇耳边低声说道:“太太,看着他们这样,我不禁心里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后又大声说道:“造物主冥冥中自有神通,不仅看透人的心,也洞悉人的肺腑。孩子们啊,看到你们天真烂漫,两小无猜,我想,你们一朝结合,将来会永不分离。上帝是公道的。”他又转向少女道:“我似乎看出来,您是大富大贵之相。维克托莉小姐,把您的手给我瞧瞧?我会看手相,能说出人的运数。来,别害怕。噢!我看见什么啦?老实说,您很快便会成为全巴黎最大一笔遗产的法定继承人,您所爱的人也会跟着您沾光。您父亲会把您叫回他的身边。您未来的夫婿既有爵位,又年轻漂亮,而且非常疼您。”

此时,打扮得十分妖娆的老寡妇下楼了,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伏脱冷天花乱坠的预言。

“瞧,伏盖妈妈美……美得像颗星星,包扎得像根胡萝卜。是不是有点憋气呀?”伏脱冷边说边用手按了按她胸衣的上部,“妈妈,绷得够紧的。一哭准会爆炸,不过,放心,我会像古董商那样仔仔细细把碎片捡起来的。”

“瞧,伏盖妈妈美……美得像颗星星。”

寡妇咬着库蒂尔太太的耳朵说:“法国人奉承女人的话,这主儿全懂!”

伏脱冷转向欧也纳和维克托莉,又说道:“再见,孩子们,”接着,又把手虚按着他们的头顶说道,“我祝福你们。小姐,请相信我的话,君子的祝愿非比寻常,必会给人带来幸福,上帝是听得见的。”

“再见,亲爱的朋友,”伏盖太太对库蒂尔太太说完,紧跟着又低声加了一句,“您想伏脱冷先生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

等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的时候,维克托莉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说道:“唉,妈妈,要是伏脱冷先生说的话应验了呢?”

“只要你那个魔鬼哥哥从马上摔下来,”老太太回答道,“那就什么都齐了。”

“噢,妈妈。”

“我的上帝,诅咒自己的敌人也许是桩罪过,”寡妇又说道,“那就由我来赎罪好了。真的,我会诚心诚意给他坟上放束鲜花。这个黑了心的家伙,不敢为他母亲说话,只知道拿她的遗产,一人独占。你母亲当年陪嫁可多了,可惜在婚约上没写明,让你今天倒霉。”

“如果要牺牲别人的性命才能换来我的幸福,我心里不会安宁的。”维克托莉说道,“如果要我哥哥死我才能得到幸福,那我宁愿永远住在这里。”

“我的上帝,好心的伏脱冷都说了,您都看见了,他是信教的,”库蒂尔太太又说道,“不像旁人连上帝都不信,说起上帝比魔鬼还不尊敬。唉,谁知道上帝高兴引咱们走哪条路呢?”

说完,两个女人由西尔维帮着把欧也纳抬到房里,让他躺到床上,胖厨娘还替他解了衣服,让他舒舒服服地睡。老太太一转身,维克托莉便在欧也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虽然是罪过,却也使她心里乐滋滋的。她环视他的卧室,把当天千万种幸福的感觉汇成一种想法,一幅图画,仔细欣赏了很久。入睡时觉得自己成了巴黎最幸福的女人。伏脱冷趁大家饮宴的时候给欧也纳和高老头的酒里放了麻醉药,乃是一大失策。半醉的毕安训忘了问米旭诺小姐关于鬼上当的事。如果他提到这个名字,便一定会引起伏脱冷——即真名雅克·柯冷的那个狱中要人的警觉。米旭诺小姐认为柯冷是个讲义气的人,心里正盘算是否要通知他,让他夤夜逃走时,听见拉雪兹神甫公墓的美神这个绰号,却突然改变主意,要告发这个逃犯。她刚才饭后由波阿雷陪同,到圣安娜小街去找那安全局的头头,心中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名叫龚杜罗的高级职员。那刑警厅长对她很客气。把一切细节谈妥以后,米旭诺小姐要那种检验罪犯印记的药水。圣安娜小街的大人物颔首同意,并且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瓶。米旭诺小姐从他那种欣喜的姿态意会到,事情比抓捕一个普通逃犯要重大得多。她苦苦思索了一番,认为警察局希望根据狱中叛徒的告密,及时起出那一大笔钱。她把这些猜测一说出来,那老狐狸便笑了笑,想打消老姑娘的怀疑。

“您弄错了。”他回答道,“柯冷是贼人中最危险的龙头,我们抓他就是这个原因。那些坏蛋很清楚这一点。他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支柱,总之,是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爱戴他。这家伙从来不让我们在沙滩广场[107]把他的老根敲掉。”

米旭诺小姐听不懂龚杜罗说的黑话,龚便给她解释,说那是贼人常用的两个切口,表示对人的脑袋持有的两种看法。“龙头”是活人的脑袋,他的军师,他的思想。而“老根”是个贬词,主要说明脑袋割下来之后就成了废物了。

“柯冷耍我们,”他又说道,“这些家伙像淬过火的英国铁棒那样又臭又硬,当我们遇见他们时,只要他们想做任何抵抗,我们便有办法将他们干掉。明天,我们打算趁柯冷动手时,将他当场杀死。这样便省掉了起诉、在监狱里关他和给他吃饭的费用,又给社会除了害。法律程序、传召证人、他们的津贴、执行判决、我们循司法途径去对付这些贼徒所需的费用远远超过给您的三千法郎。还有节省时间的问题。如果往鬼上当肚子上捅一刺刀,我们便可避免上百件罪案,使五十个坏分子免于堕落,不敢越轻罪法庭半步,这就叫做警务做得好。照真正博爱人士的说法,如此行事就是防罪于未然。”

“就是为国效劳呀。”波阿雷说道。

“唔,”那个警察头头接茬说道,“今晚你们说的话挺合情理,不错,我们当然是为国效劳,但社会对我们却很不公平。我们为社会干了许多好事而没人知道。总之,是高人就不害怕偏见,是基督徒就会欣然承受因违反世俗之见做了好事而招来的祸殃。巴黎就是巴黎,您知道吗?这句话足以说明我的生活。小姐,在下告辞了。明天,我和我的部下在御花园等着。您派克里斯朵夫到布丰街我原来的住处找龚杜罗先生便行。再见了,先生。如果有人偷了您的东西,请告诉我,准能替您找回来。敝人乐意效劳。”

“瞧,”波阿雷对米旭诺小姐说道,“有些笨蛋一听到警察两个字便吓得要死,可这一位倒和蔼可亲,要你干的事也简单得很。”

第二天是伏盖公寓历史上最不寻常的日子,直到目前为止,公寓平静的生活里最突出的一件事,就是像彗星一样出现过一个冒牌的昂倍梅尼伯爵夫人。但和这一天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日后成为伏盖太太永恒的话题——相比简直平淡无奇。先说高老头和欧也纳两人一直睡到十一点。伏盖太太半夜才从快活剧场回来,早上十点半还在床上。克里斯朵夫喝完了伏脱冷请客剩下的酒,呼呼大睡,把公寓里的活都耽误了。但早饭开得晚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并没有抱怨。维克托莉和库蒂尔太太也在睡懒觉。伏脱冷八点前就出去了,早饭准备好了才回来。所以谁也没说什么,直等到十一时一刻左右,西尔维和克里斯朵夫去逐个敲各人的门,请大家下楼吃饭。米旭诺小姐趁西尔维和男仆不在,第一个下楼,把药倒进伏脱冷自备的银缸子里,那是他盛牛奶咖啡用的,和其他人的缸子一起温在蒸锅里。老姑娘打算利用公寓这种特殊的习惯下手。七个房客好不容易才到齐了。当欧也纳伸展着四肢,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个信差进来交给他一封德·纽沁根夫人的信,内容如下:

我的朋友,我并不故意对您摆架子,也不是故意生您的气。昨夜,我一直等您等到两点。等一个自己心爱的人!受过这种罪的人一定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得出您是初涉情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忐忑不安,要不是担心泄露内心的秘密,我便会亲自来探听您的吉凶祸福了。可是三更半夜出门,无论是步行还是坐车,岂不断送了自己?我深感做女人的不幸。请解释一下为什么家父和您谈过话您便不来了,也好让我放心。我会生气,但也一定会原谅您。您生病了吗?为什么躲得远远的?写封信吧,求求您了。咱们很快会见面,是吗?如果您太忙写个条子给我也行,说您就来,或者说您不舒服。不过,如果您身体不好,家父一定会来告诉我的!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对呀,出了什么事呢?”欧也纳叫了一声,没看完便把信一揉,冲进了饭厅。“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伏脱冷边往咖啡里放糖边说道。

这个逃犯冷冷地看了欧也纳一眼,目光有一种震慑的力量,某些会催眠的人据说就有这种本事,能使疯人院里闹得最凶的疯子也安静下来。欧也纳不禁四肢战栗。此时大街上传来了一阵马车声,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神色张皇地走了进来,库蒂尔太太一眼便认出是泰伊番府的听差。

“小姐,”那听差喊道,“老爷叫您回去。出了大事了。弗雷德里克少爷与人决斗,脑门挨了一剑,医生说没救了。您恐怕和他见最后一面也来不及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可怜的小伙子!”伏脱冷失声喊道,“每年有三万法郎收入怎么还和别人吵架呢?年轻人真不懂事。”

“先生!”欧也纳冲他喊了一句。

“喂,什么事,大孩子?”伏脱冷边说边镇定地把咖啡喝完。米旭诺小姐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全神贯注,竟对使众人惊愕不已的这件大事毫不动容。“每天早上,巴黎都有决斗,不是吗?”

“我和你一起去,维克托莉。”库蒂尔太太说道。

说完,两个女人连披肩和帽子也不戴便急急走了。走前维克托莉含着眼泪看了欧也纳一眼!意思是说:“真没想到咱们的幸福会使我掉眼泪!”

“咦!伏脱冷先生,难道您真是未卜先知?”伏盖太太说道。

“我无所不能。”雅克·柯冷回答。

“这就怪了!”伏盖太太接着又就这件事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死神说来就来,也不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往往年轻的倒比老的先走。我们女人有福气,不需要决斗,但男人没有的病我们倒有,要生儿育女,饱受做母亲的痛苦!维克托莉真走运,这下子她父亲只好立她为继承人了。”

“说的是呀!”伏脱冷瞅着欧也纳说道,“昨天她不名一文,今早便得了好几百万。”

“我说,欧也纳先生,”伏盖太太大声说道,“您的宝押对了。”

听到她这样说,高老头看了看欧也纳,见他手里还攥着那封揉成一团的信。

“您还没把信看完哩!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也和其他人一样?”高老头问道。

“太太,我永远也不会娶维克托莉。”欧也纳对伏盖太太说的这句话满含厌恶和不屑之情,使众人大吃一惊。

高老头拉起欧也纳的手,使劲地握着,真想吻它一下。

“噢,噢!”伏脱冷说道,“意大利人说得好:col tempo[108]!”

“我等着回信哩。”德·纽沁根夫人的信差对欧也纳说道。

“你说我就去。”

信差走了。欧也纳心烦意乱,也顾不得谨慎了。他高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什么证据也没有!”

伏脱冷微微一笑,此时,他吃下去的药已在胃里发作,但这逃犯身体强壮,能挣扎着站起来,看着拉斯蒂涅,哑着嗓子对他说:“年轻人,幸福就是在睡觉时到来的。”

说罢,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欧也纳说道。

“哟,这位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怎么啦?”

“中风了。”米旭诺小姐喊了一声。

“西尔维,喂,我的好闺女,快去找医生来。”寡妇说道,“您,拉斯蒂涅先生,快去叫毕安训先生,西尔维很可能碰不上咱们的葛兰佩勒医生。”

拉斯蒂涅乐得趁机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一溜烟跑了。

“克里斯朵夫,去药剂师那儿要点中风药来。”

克里斯朵夫也走了。

“喂,高老头,帮我们把他抬到楼上他房间去。”

大家抓住伏脱冷,把他拖上楼梯,放到床上。

“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去看女儿了。”高老头说道。

“老自私鬼!!”伏盖太太喊道,“滚吧,你像狗那样死掉才好哩。”

米旭诺小姐在波阿雷帮助下解开了伏脱冷的衣服,对伏盖太太说道:

“您去找找看有没有乙醚。”

伏盖太太下楼到自己房间去,留下米旭诺小姐控制整个战场。

“喂,快把他的衬衣脱下,人翻过来,劳驾您也伸伸手,总不成让我看见他赤身露体吧。”她对波阿雷说道,“别站在那里像木头一样。”

把伏脱冷翻过来以后,米旭诺小姐在他肩膀上狠狠击了一掌。发红的皮肤上立即出现那两个表示囚犯身份的白色字母。

“嗬,您的三千法郎的赏金到手了,真够利索的。”波阿雷边嚷边把伏脱冷扶起来,米旭诺给他穿上衬衣。波阿雷把伏脱冷放倒,说了声:“噢!他真重。”

“闭嘴。看有箱子没有。”老姑娘立即说道。她那双似乎能穿透墙壁的眼睛贪婪地打量房间里每一件家具。“咱们能不能找个什么借口,打开这个写字台的抽屉?”她又说道。

“这样做也许不太好吧。”波阿雷回答道。

“不对,钱是偷大家的,现在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不过,没时间了,我听见伏盖太太的脚步声了。”

“乙醚拿来了。”伏盖太太说道,“噢,今天净出怪事。上帝!这家伙不可能生病,脸白得像子鸡一样。”

“像子鸡?”波阿雷重复了一句。

“他心跳很正常。”寡妇按了按胸口,说道。

“正常?”波阿雷惊讶地问道。

“他心脏很好。”

“您觉得?”波阿雷问。

“该死!他像睡着了一样。西尔维已经去请医生了。我说,米旭诺小姐,他嗅进乙醚了。哦,是痉挛。不过脉搏很好。他壮得像头牛。您瞧,小姐,他胸前的毛真多,此人准能活一百岁!头发还没掉。咦!是粘上去的。他戴着假发,原来的头发是红的。据说头发红的人不是很好,就是很坏!他会是好人吧,他?”

“好到该被吊起来!”波阿雷说道。

“您的意思是该吊到一个美女的脖子上吗?”米旭诺小姐立即反驳。“您走吧,波阿雷先生。你们生病要人服侍,那是我们女人的事。您最好去散步。”接着她又加了一句,“伏盖太太和我两个人看着伏脱冷先生就行了。”

波阿雷一声不吭退了出去,像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

拉斯蒂涅心里憋得慌,想外出走走好透透气。罪行的发生分秒不差。昨天他本想制止来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他该怎么办呢?他想到自己是同谋便不寒而栗。伏脱冷镇静自若的神态更使他心有余悸。

“如果伏脱冷来不及招供便死了,那怎么办?”拉斯蒂涅心里想道。

他在卢森堡公园的小径间急步穿行,仿佛身后有群猎狗追逐,连犬吠声也清晰可闻。

“喂,”毕安训大声唤他,“你看了《导航报》了吗?”

《导航报》是蒂索先生[109]办的一份激进的报纸,在一般的晨报后几小时另出一张外省版,登载当天的新闻,比其他地方报纸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那上面有条大新闻,”科尚医院的见习医生说,“泰伊番的儿子和前帝国御林军的弗朗舍西尼伯爵决斗,额头中剑,伤口深达两寸。这一来,维克托莉小姐便成了全巴黎陪嫁最可观的姑娘了。唔,早知道这样该多好!死一个人竟像中了头奖!据说你颇得维克托莉的青睐,这可是真的?”

“闭嘴,毕安训,我永远也不会娶她。我爱着一个甜姐儿,她也爱我。我……”

“你这样说不过是强自压抑,以免对你的甜姐儿不忠而已。真有一个女人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爷的财产?不妨给我看看。”

“难道所有的魔鬼都来缠我不成?”拉斯蒂涅大叫道。

“那你又缠谁呀?你疯了吗?把手给我,”毕安训说道,“让我摸摸你的脉。你发烧了。”

“快到伏盖妈妈那里去吧。”欧也纳对他说道,“刚才伏脱冷那个魔头倒下跟死了一样。”

“是吗,”毕安训撇下拉斯蒂涅就走,“你的话证实了我的怀疑,我非去看看不可。”

拉斯蒂涅神态严肃地踱了半天,仿佛在扪心自问。虽然他动摇不定、前思后虑,犹豫不决,毕竟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保持了清白,好比铁棒经受住了严格考验。他想起了前一天高老头告诉他的心事,记起了那套在阿图瓦街为他选好的靠近但斐纳家的居室。他把信又拿起来,再看了一遍,吻了吻,心想:“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生命之所系。可怜的老人家心酸事太多了,虽然他自己绝口不提,可又有谁猜不到呢?好吧,我会待之如父,让他享尽清福。如果但斐纳爱我,可以常来我家和他盘桓终日。那位派头挺大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真不是东西,竟把父亲当做门房。亲爱的但斐纳对待父亲就好多了,真值得人爱。啊,今晚我艳福一定不浅!”他掏出怀表,欣赏了一番。“我一切顺利!如果彼此相爱,永远相爱,尽可以互相帮助,我可以接受这份礼物,再说,将来我一定会百倍地回报她。我们这段感情没有任何罪恶的成分,也没有任何能使最有德之人皱眉的。君子好逑,天下一理!咱们并没有对不起谁,撒谎才是不要脸。撒谎就是认输,不是吗?她已和丈夫分居多时。再说,将来我一定会亲自告诉他,告诉那个阿尔萨斯人,既然他不能使他的女人幸福,干脆就让给我好了。”

拉斯蒂涅内心斗争了很久。尽管年轻人的道德观念占了上风,到四点半钟夜幕降临的时候,被好奇心所驱使,他仍然回到他曾暗中发誓永远不再涉足的伏盖公寓。他想知道伏脱冷是否真的死了。

毕安训给伏脱冷灌了呕吐剂,想把他吐出来的东西送到自己的医院化验。米旭诺小姐则坚决要扔掉,这样一来,他的疑心就更大了。而且伏脱冷复原得太快,使毕安训不禁怀疑这位公寓里的活宝一定是被人暗算了。拉斯蒂涅回来时,伏脱冷正站在饭厅的炉子旁边。房客们听见泰伊番的儿子和人决斗的消息,比平时都到得早,想打听事情的经过和对维克托莉命运的影响。除了高老头以外,他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这件事。欧也纳一进来,眼睛便和伏脱冷不动声色的目光相遇,对方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搅起了几阵邪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喂,亲爱的孩子,”那逃犯对他说道,“我离死还早着哩。据这几位太太说,我中的风连牛都挺不住,可我倒安然无恙。”

“噢,您应该说连一头公牛也挺不住。”伏盖寡妇大声说道。

伏脱冷似乎猜透了拉斯蒂涅的想法,凑到他耳边说道:“看到我还活着您是否很不高兴?您也太狠了点啦!”

“啊,我的天!”毕安训说道,“前天米旭诺小姐提到一个人绰号叫鬼上当,这个名字对您倒非常合适。”

这句话对伏脱冷恍如晴天霹雳,他脸色煞白,身子晃动,目光如电,带有逼人的意志力,直盯着米旭诺小姐,使她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波阿雷赶紧一跃而前插在他们两人中间,因为他看见逃犯已经一改和善之态露出狰狞面目,米旭诺处境危险。其他住客则目瞪口呆,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士兵们的步枪碰击路面的声音。柯冷下意识地看看窗户和墙壁想找路逃走。突然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是那个便衣警察的头头,其他三个是警官。

“以法律和国王陛下的名义。”一位警官说道,下面的话被众人惊讶的声音盖住,听不清了。

接着,饭厅里鸦雀无声,房客们闪开一条路,让其中三个人走进来,他们的手都插在兜里,紧握着上了子弹的手枪。两个跟着进来的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则看着通往楼梯的出口。正门外的石子路上响起了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步枪的碰击声。鬼上当已没有逃脱的希望,大家的目光不由地都看着他。便衣警察头头径直向他走去,迎头一掌,把他的假发击落,使他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一头红砖色的短发,显得既凶狠又狡猾,那副嘴脸配上全身的形象,仿佛在地狱之光照射下,毫发不差地呈现在众人眼前。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那套死硬派的理论、享乐就是一切的信仰、在思想和行动上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以及能适应一切的力量和体魄,现在大家全看明白了。这时他的血往上涌,眼睛像山猫般闪闪发光,他使出全身的力量一抖动,发出一声狂吼,把所有房客吓得叫了起来。便衣警探们一见这怒狮般的动作,借着众人的喊声,齐刷刷拔出了手枪。柯冷看见枪上火门一闪,心知不妙,立刻改变态度,表现出人类最高的意志力量。那景象真是既可怖又庄严!他的面部表情只有一种现象可以相比,仿佛一口锅炉储满足以推倒一座大山的蒸汽,一眨眼之间被一滴冷水化解得无影无踪。浇灭他心头怒火的那滴冷水,便是他快如闪电的思索。于是他微微一笑,瞧着自己的假发。

他们的手都插在兜里,紧握着上了子弹的手枪。

“你今天不太礼貌啊。”他对警探长说,同时向宪兵们点头示意,伸出了自己的两只手。“宪兵先生们,你们可以铐上我的双手或指头。在场的诸位可以作证,我没有反抗。”恰如火山的火舌和熔岩刚喷射出来,突然又迅速地收了回去,满屋的人见了,都不由得啧啧赞叹起来。“你失算了,捕快先生。”逃犯看着那位赫赫有名的警探长又说道。

“喂,把衣服脱下来。”圣安娜小街的那个人不屑地说道。

“为什么?”柯冷问道,“这里还有女士呢。我不赖账,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众人,俨然像即将发表惊人之谈的演说家。

一个白头发的小老头从皮包里掏出了逮捕记录,坐到桌子的另一头。柯冷对他说:

“您写吧,拉沙佩勒老爹。我承认是雅克·柯冷,人称鬼上当,被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刚证明了,我并不欺世盗名。只要我抬抬手,”他对住客们说道,“这三个便衣便会叫我血溅伏盖妈妈的地板。这些家伙专门会布置陷阱!”

伏盖太太闻言觉得很不是滋味,对西尔维说:“我的上帝!真能让人吓出病来,我昨天还和他一起去快活剧院看戏哩。”

“妈妈,说话得讲理,”柯冷又说道,“难道昨天在快活剧院坐了我的包厢是倒霉吗?”他大声说道,“你们难道比我们强?我们背负的罪恶远不及你们内心里的多,你们这些黑暗社会的软骨头。你们中间最好的也抵不过我。”他的目光停在拉斯蒂涅身上,对他亲切地笑了笑,和脸上粗野的表情形成古怪的对照。“乖乖,咱们那宗小买卖没取消,如果您接受的话,知道吗?”说着他唱了起来:

我的芳舍特貌美如花

而又朴实无华。

“您别担心,”他又说道,“我会东山再起的。他们怕我,决不敢涮我!”

这个人,这番话,把苦役监里的风气、语言、喜怒无常、时而气概非凡、时而亲狎、下流,全都活生生表现出来。他已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典型,代表了一群堕落变质、野蛮而又合乎逻辑、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族类。转眼之间,柯冷变成了一首地狱的诗,写尽了人类的一切情感,惟一漏掉的是后悔。他的目光有如堕落的天使,总想大开杀戒。拉斯蒂涅低下眼睛,默认和他有过罪恶的联系,为曾经有过恶念而深自愧怍。

“是谁出卖我的?”柯冷说着用可怕的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米旭诺小姐身上,“一定是你,”他说,“你这个女奸细,好事之徒,让我上当中风!只要我说一句话,不出一星期教你人头落地。但我饶了你,因为我是基督徒。再说,出卖我的不是你。可又是谁呢?”此时他听见警官们在他屋里翻箱倒柜,没收他的东西,便大声说道:“好啊!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挪了窝,昨天就飞走了。你们什么也找不到。账簿在这儿哩。”他说着拍了拍额头。“现在我知道是谁出卖我的了。只能是丝线这浑蛋,对不对,捕快大爷?”他问那个警探头子道。“刚好在我们的票子存放在上面的时候,真是太巧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各位小特务。至于丝线,不出半个月就会没命,即使你们出动整个宪兵队保护他也没用。这个米旭诺小贱妇,你们给了她多少钱?”他问警察道,“三千来法郎?我的身价可不止这个数,烂牙的尼侬,破衣烂衫的蓬巴杜尔,公墓的石头美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就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噢,你没想到吧,卖皮肉的老贱货,我倒宁愿给这笔钱,不错,我愿给,省得老大不愿意地走这一遭,还得破财。”他边被戴上手铐边这样说,“这些人会故意拖延时间,好折磨我。要是马上送我去苦役监,我很快便能重操旧业,随那些笨蛋怎么看守也没用。弟兄们哪怕把灵魂翻个个儿,也要设法让他们的头领——心地善良的鬼上当远走高飞。你们当中,谁能像我这样,有上万个弟兄随时准备为你卖命?”他骄傲地问道。“我心地好,”他拍了拍心口说道,“从没出卖过别人!喂,贱货,你看看他们,”他对老姑娘说道,“他们看见我就害怕,而你却只能让他们恶心。去拿你的赏钱去吧。”他停了停,又对众房客说道:“你们,你们是傻子吗?难道从没见过囚犯?你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柯冷式的囚犯,我不像别人那样卑鄙,我是卢梭的信徒,像他说的那样反对社会契约这种弥天大谎。我一个人和政府以及那一大堆法庭、宪兵、预算对着干,把他们弄得团团转。”

“好家伙,”画家说道,“他的形象画下来可真不赖。”

“告诉我,刽子手大人的侍卫,寡妇的监护人(寡妇是犯人们给断头机取的既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向警察头头又说道,“你行个好,告诉我出卖我的是不是丝线?我不想让他替别人背黑锅,那不公平。”

这时,警察们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一切都清点造册以后,返回向负责这次行动的首长低声汇报。逮捕记录于是完成。

“诸位,”柯冷对房客们说道,“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公寓期间,大家对我都很好,我十分感谢。现在我向诸位告辞,将来我会从普罗旺斯给诸位寄无花果来的。”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拉斯蒂涅,说道:“再见了,欧也纳,”声音既温柔又凄凉,不像平时说话那么粗野。“如果你有困难,我给你留下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他虽然戴着手铐,仍能摆出姿势,像剑术教师那样喊:“一,二!”然后做了一个跨步进击的动作。“遇上倒霉事你尽可求他,人和钱都任由你支配。”

后面几句话这怪人说得很诙谐,除了拉斯蒂涅和他,谁也听不懂。等宪兵、军士和警察都走了以后,西尔维一面给女主人往太阳穴抹醋,一面看着惊呆了的众人,说道:

“唔,不管怎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刚才的场面使房客们心里百感交集,迷迷糊糊的,听了这句话,突然清醒过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觉得米旭诺小姐瘦小枯干,冷冰冰的像具木乃伊,蹲在火炉旁,两眼低垂,仿佛担心眼罩的阴影不足以掩盖自己两眼的表情。对这张脸,大家早已很反感,原因何在,现在忽然明白了,于是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表示讨厌的嗡嗡声。米旭诺小姐听见了,却没有走开。毕安训首先侧身对旁边的人低语道:

“如果这女人继续和咱们同桌吃饭,那我就溜了。”

转眼之间,除了波阿雷外,大家都赞成医科学生的建议。毕安训见众人一致同意,便大着胆子向那位老房客走去,对他说:

“您和米旭诺小姐的交情不一般,请告诉她,她必须立刻离开。”

“立刻?”波阿雷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向老小姐,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我交了租金,交钱住房,和大家一样。”米旭诺说着,用毒蛇般的眼光盯着众人。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分摊凑钱还给你便是。”拉斯蒂涅说道。

“先生护着柯冷,不难知道是为什么。”她边回答边恶毒地向大学生投去了一瞥询问的目光。

欧也纳闻言一蹦老高,仿佛想扑向老小姐,把她掐死。他知道那目光毒如蛇蝎,看透了他心中难以告人的秘密。

“别理她算了。”众人大声说道。

拉斯蒂涅交叉着双臂,没有说话。

“咱们把犹大小姐的事了结了吧。”画家对伏盖太太说道,“太太,您要是不把米旭诺轰走,我们就都走,而且要到处说,公寓里住的都是密探和逃犯。如果您按我们的话去做,我们可以闭口不提,毕竟刚才这种事,在最上流的社会也会发生,除非苦役犯脑门上都刻了字,让他们没法乔装打扮成巴黎市民,到处招摇撞骗。”

听了这番话,伏盖太太奇迹般精神一振,站了起来,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泪痕。

“可是,亲爱的先生,难道您想让我的公寓关门吗?现在伏脱冷先生……噢,我的上帝,”她突然顿住,自言自语道,“我叫惯他装作正人君子时的名字了!瞧,”她又说道,“一套房间空出来了,难道你们想我有两套房子出租吗?这个季节,需要房子的人早都住定了呀。”

“先生们,戴上帽子走吧,到索邦广场弗利谷多饭铺[110]吃饭去。”毕安训说道。

伏盖太太眼睛一转,便盘算好最有利的做法,肥胖的身躯一直滚到米旭诺小姐跟前。

“喂,我亲爱的好姑娘,您不见得要我的公寓关门吧?嗯?您也看到这些先生们逼得我走投无路,今晚您就先上楼回房间去吧。”

“不行,不行,”房客们齐声喊道,“我们要她马上搬出去。”

“但这位可怜的姑娘晚饭还没吃呢。”波阿雷可怜兮兮地说道。

“她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

“女密探,滚出去!”

“所有密探都滚出去!”

“先生们,”波阿雷像发情的公羊鼓足了勇气高声说道,“你们要尊重女性。”

“是密探就没有性别之分。”画家说道。

“好一个性别拉马!”

“滚出去拉马!”

“先生们,这不礼貌。叫人走也应该客客气气。我们交了钱,我们不走。”波阿雷说着戴上鸭舌帽,走到米旭诺小姐身旁一张椅子上坐下,伏盖太太正在劝她。

“无赖,”画家滑稽地对他说,“小无赖,你走开!”

“欸,如果你不走,那我们走。”毕安训说道。

众房客一齐向客厅走去。

“小姐,您要怎么样?”伏盖太太厉声说道,“我要破产了。您不能留下,他们会来硬的。”

米旭诺小姐站起来。

“她一定要走!——她不走!——她一定要走——她不走!”这两句交替重复的话和对她逐渐口出不逊之言,逼得米旭诺小姐低声和公寓老板娘谈判了几句后,不得不走了。

“我到比诺太太的公寓去。”她威胁道。

“随您的便,小姐。”伏盖太太说道。对方所挑选的公寓是她的竞争对手,她最讨厌,故而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到比诺那里去吧,去喝连山羊喝了也要蹦起来的酸葡萄酒和从饭摊买来的菜吧。”

房客们一声不响地排成两行。波阿雷深情地看着米旭诺小姐,呆头呆脑地委决不下,不知道是跟她走还是留下来,房客们既高兴米旭诺小姐被轰走,又看见波阿雷这副窘态,忍不住你看我、我看你地大笑起来。

“嘻,嘻,嘻,波阿雷,”画家冲他喊道,“哎,唷,唷!”

博物馆职员滑稽地唱起了一支著名抒情歌曲的头几句:

少年英俊的杜诺华

出发到叙利亚……

“去吧,您正巴不得这样做呢,trahit sua quemque voluptas![111]”毕安训说道。

“维吉尔这句话的意译就是:君子好逑意中人。”辅导教师说道。

米旭诺看着波阿雷,做出要挎他胳臂的姿势,他没法抗拒这一召唤,便走了过去,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还使劲地鼓掌。“波阿雷好样的!——波阿雷这老头!——波阿雷是爱神!——波阿雷是战神。——波阿雷真勇敢!”

这时一个信差走了进来,递给伏盖太太一封信。伏盖太太看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我的公寓遭天打雷劈,就差没被烧了。泰伊番的儿子今早三点咽了气。我过去为那两个妇女好而咒那个可怜的小伙子,这回可遭了报应了。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向我要回她们的衣物,搬到她父亲家去了。泰伊番先生同意他女儿把库蒂尔寡妇留下来做伴。空出四套房子,少了五位房客!”她坐在那儿直想哭,一面大叫:“我家大祸临头了。”

这时,大街上传来了马车停下的声音。

“不知又要出什么事了。”西尔维说道。

高里奥突然出现,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真使人以为他返老还童了。

“高里奥坐马车,”房客们说,“世界末日到了!”

高老头径直走向呆在一个角落、若有所思的欧也纳,抓住他的胳臂,兴冲冲地说道:“来!”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欧也纳说道,“伏脱冷是个逃犯,刚才被缉捕归案,泰伊番的儿子死了。”

“欸,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高老头回答道,“我和我女儿一起吃饭,就在您屋里,您明白吗?她等着您哩,来吧!”

他猛拽拉斯蒂涅的胳臂,硬拉着他走,把他像情妇般劫走了。

“咱们吃饭吧。”画家喊了一声。

每个人都拉了把椅子,围着桌子坐下。

“真背兴,”胖厨娘西尔维说道,“今天样样都不顺心,我的豌豆烧羊肉也粘锅了。算了,诸位将就吃糊的吧,活该!”

伏盖太太看见原应坐十八个人的桌子,现在只坐了十个人,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了,大家都想安慰她,逗她开心。最初,只包饭的客人谈论伏脱冷和当天发生的事情,但是东拉西扯地,慢慢便谈起了决斗,苦役场,法庭,需要重新修订法律,监狱,越扯越远,离雅克·柯冷、维克托莉和她的兄长已经十万八千里。他们虽然只有十个人,叫声却像有二十人,似乎比平时的人数还多。这顿饭和头天那顿饭的区别仅此而已。这群自私的人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等第二天再从巴黎日常发生的事件中寻找议论和挖苦的对象。连伏盖太太也因听了胖厨娘西尔维的话产生了希望,平静了下来。

对欧也纳来说,这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恍如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尽管他性格坚强,头脑灵活,也难以理清纷纭的思绪。经过了一连串的激动,此刻上马车坐到高老头身边,但老头异乎寻常高兴的滔滔话语传到他的耳鼓,却像梦中听到的一样。

“今早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咱们就要坐在一起吃饭了,一起,您明白吗?我和我的但斐纳,我的小但斐纳没在一起吃饭已经有四年了。这回她整个晚上都要属于我了。我们从早上就在你屋里。我脱了外衣,亲自动手,帮忙搬家具。噢,您不知道,她在饭桌上可照顾人啦,她会忙着招呼我:‘欸,爸爸,您吃这个,这好吃。’我一定吃不过来。啊,我没安安静静地和她在一起多久了!”

“难道今天世界翻了个儿?”欧也纳说道。

“翻了个儿?”高老头说道,“不过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好,在大街上,我见到的净是快活的面孔,大家握手、拥抱,好像都要到女儿家吃饭,美美地嘬一顿似的。她当着我的面向英国咖啡馆[112]的总管点了菜。不过,只要在她身边,黄连也会甜如蜜。”

“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欧也纳说。

“喂,车夫,走呀。”高老头打开前面的玻璃喊道,“走快点,你知道我上哪儿,如果你十分钟内赶到,我给你五法郎小费。”车夫听见有赏钱,便策马如飞,穿过巴黎的大街小巷。

“这车夫根本不是在赶车。”高老头说道。

“您到底领我上哪儿?”拉斯蒂涅问道。

“到您家呀。”高老头回答。

车在阿图瓦街停下。高老头第一个跳下来,扔了十个法郎给车夫,出手大方得像个没有家室之累的人,兴之所至,什么都不在乎。

“咱们上楼吧。”他说着领拉斯蒂涅穿过一个院子,直奔一所挺好看的新房子后面,上楼来到第四层的一个单元。不用按铃,德·纽沁根夫人的女仆泰蕾丝已经前来开门。欧也纳眼前一亮,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套精美的房间,单身汉居住是最合适不过了,有门厅、小客厅、卧室和一个俯瞰花园的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陈设漂亮大方,无与伦比。烛光下,他看见但斐纳从壁炉旁一张双人沙发上站起来,把手中的遮热扇[113]放在壁炉上,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先生好不懂道理,非去请才肯来。”

泰蕾丝走了出去。大学生把但斐纳紧紧地搂在怀里,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一天之中多少令人紧张的事已使他心力交瘁,和眼前所见的一切相比,反差如此强烈,拉斯蒂涅的神经变得特别容易激动。

欧也纳精神疲惫地软瘫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如何一下子变出来的。

“您倒是来看看呀。”德·纽沁根夫人边说边拉起他的手,把他引进一间卧室,里面的地毯、家具以及哪怕最小的陈设无一不使他想起但斐纳的闺房,只是规模略小罢了。

“缺一张床。”拉斯蒂涅说道。

“不错,先生。”她脸一红,握着他的手说道。

欧也纳看着对方,他虽然还年轻,也明白女人动了真情,一颗心尚有羞耻之念。

“您这样的女人真值得人爱一辈子。”他凑到她耳边说道,“是的,我敢这样说,因为咱们彼此非常了解:爱情越是强烈和真诚,就越应该隐而不露,给人点神秘感。咱们的秘密对谁也不谈。”

“噢,我,我可不是外人。”高老头不满地哼哼。

“您要知道,您就是我们,您……”

“对!我就希望这样。你们不会防我,是吗?我来来去去,像一个善良的精灵,无所不在,人们肉眼虽然看不见他,却深知他的存在。欸,我的小但斐纳,纳纳,但但!我以前对你说过:‘阿图瓦街有一套漂亮的房间,咱们为他置备家具吧。’不是说对了吗?当时你不干。瞧,你的生命是我给的,你今日的快乐也是我给的啊。做父亲的要想得到幸福就必须永远给。永远给,这就是父亲之所以是父亲的道理。”

“什么?”

“是的,她最初不干,担心人家蜚短流长,仿佛大家的意见抵得上她的幸福似的!但她所做的正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事……”

正当高老头自言自语时,德·纽沁根夫人已经把拉斯蒂涅带进书房,于是传来了两人很轻的一声亲吻。书房的陈设和其他部分一样豪华,这套房间实在已应有尽有。

“一切都合您的意吗?”她边问边走回客厅,准备吃饭。

“当然,”他回答道,“很合我意。不过,豪华无缺,美梦成真,青春年少的风流和诗意,对此我充分体会,不至于配不上。但我不能从您那里接受这一切,我还太穷,不能……”

“好哇,您已经不买我的账了。”她半严肃半嘲讽地说道,同时娇媚地把小嘴一撅。女人遇到过分认真的男人往往会这样对付。

欧也纳那一天思想斗争很厉害,伏脱冷的被捕使他知道自己差一点跌进万丈深渊,高尚的情操和自尊心再度抬头,对方的娇嗔也未能使他让步。他内心只感到无限忧伤。

“怎么!”德·纽沁根夫人说道,“您不肯接受?您知道这种拒绝意味着什么?这表明您觉得前途没有保证,不敢和我有什么瓜葛。难道您害怕有朝一日会对我变心。如果您爱我,而我……也爱您,为什么这么点小意思也不敢接受?如果您知道我在为您布置这套房间时心里是多么快乐的话,您就不会犹豫不决,反而会向我道歉了。您有钱在我这里,我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仅此而已。您以为自己伟大,其实不尽然。您要求的更多……唉!”说到这里,她发现欧也纳的目光充满了情意,“而对鸡毛蒜皮的事却推三阻四。如果您不爱我,那好,您可以不接受。我的命运取决于您一句话。说吧。”停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对她父亲说:“喂,父亲,您好好开导开导他。难道他以为他顾体面,我就不顾体面了么?”

高老头看着、听着他们这场有情有义的拌嘴,只是一味地傻笑。

“您还是个未入世的孩子!”她抓住欧也纳的手又说道,“您发现前面有障碍,许多人都难以逾越,现在有个女人替您搬开了,而您却畏缩不前!但您是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发大财,您饱满的天庭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那时候,不就可以把我今天借给您的还给我了吗?从前的贵族妇女不是向她们心爱的骑士赠送盔甲兵刃和骏马,好让他们在比武场上为自己增光吗?欧也纳,我送给您的是现今这个时代的武器,要成个人物所必需的工具。您住的那个阁楼能像爸爸住的卧房就不错。瞧,难道咱们不吃饭了?您想扫我的兴是吗?您说呀!”她边说边使劲摇欧也纳的手。“我的上帝,爸爸,叫他拿主意吧,否则我甩手就走,而且永远不再见他。”

“我要叫您打定主意,”高老头清醒过来,说道,“亲爱的欧也纳先生,您会向犹太人借钱,是吗?”

“啊。”他回答道。

“好,我知道您的意思了。”老人说着掏出一个用旧了的破皮夹子。“我就来充当犹太人,钱都是我付的,发票都在这里。数目不多,充其量五千法郎。算我借给您!您不会拒绝吧,我又不是女人。您找张纸给我写个借据,日后还给我便是。”

欧也纳和但斐纳顿时热泪盈眶,惊讶得面面相觑。欧也纳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欸,怎么啦?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高里奥说道。

“可是,可怜的爸爸,”德·纽沁根夫人说道,“您的钱是怎么弄来的?”

“对,咱们谈到这问题上来了。”他回答道,“我说服你留他在你身边以后,看见你像办嫁妆似的买东西,我心里就想:‘她该有困难了!’律师说,你和你丈夫打官司想要回你的财产,但案子六个多月才能判。好吧,于是我就把一千三百五十法郎长期年金卖掉。用一万五千法郎存了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114]。剩下的钱便付了你们的账,我的孩子。至于我,我在楼上租了一间每年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间,每天有两个法郎便能生活得像王侯一样,还能有富余哩。我什么都用得很省,几乎不必添置衣服。半个月以来,我一面偷偷笑一面对自己说:‘他们将来一定很幸福!’可不,你们现在不幸福吗?”

“啊,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夫人扑上去,坐到父亲膝上,拼命地吻他,金色的头发在他两颊上蹭来蹭去,点点珠泪滴落在老人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上。

“亲爱的爸爸,您真是一个父亲!像您这样的父亲,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欧也纳过去已经非常爱您,现在就更爱了!”

“噢,孩子们,”已经有十年没和女儿这样心贴着心亲热的高老头说道,“噢,小但斐纳,你叫我高兴得要死,我可怜的心脏要乐炸了。欸,欧也纳先生,咱们两不欠了!”老头儿像疯了似的使劲搂着女儿。但斐纳叫道:“哎,你把我弄疼了。”“我把你弄疼了?”老头儿说着脸都白了,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看着她,要清楚描绘这位慈父基督的面容,必须去看看美术大师们生花妙笔下救世主为人间受难的图像。高老头轻吻女儿刚才被自己手指搂得太紧的纤腰,笑嘻嘻地问她:“没有,没有,我没弄疼你,倒是你那么一叫使我怪不好受的。”接着,他又轻轻吻着女儿的耳朵,低声说:“花的钱不止这些,但要瞒着他,否则他会生气的。”

高老头父爱无边,欧也纳神为之夺,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这种天真的钦佩之情,在他这样的年龄,完全是由衷的表现。

“我一定不辜负所有这一切。”他大声说道。

“噢,我的欧也纳,您说得太好了。”德·纽沁根夫人亲了亲大学生的额头说道。

“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百万家财。”高老头说道,“是的,那姑娘喜欢您,现在她哥哥已死,她就和克雷苏斯[115]一样有钱了。”

“噢,您提这个干吗?”拉斯蒂涅叫道。

“欧也纳,”但斐纳咬着他耳朵说道,“今晚我觉得还有一点美中不足。啊,我会很爱您的,永远爱您。”

“你们姐儿俩结婚以来,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高老头大声说道,“仁慈的上帝叫我怎么受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让我受的便行。我会对自己说:‘今年二月的某个时刻,我尝到了别人一辈子也感受不到的幸福。’”然后,他对女儿说:“小斐纳,你看着我!”接着问欧也纳:“她很美,不是吗?那么请您告诉我,在您碰见过的女人当中,有她那样的肤色和小酒窝的多吗?不多吧,对吗?那好,这个美人是我生的。今后如果她觉得和您在一起幸福,会变得更加漂亮百倍。我的邻居,如果你们需要我的那部分天堂,我就给你们,我可以下地狱。”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重复:“咱们吃吧,吃吧。一切都是咱们的。”

“可怜的父亲!”

高老头站起来向她走去,搂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说道:“你不知道,要使我幸福真是太容易了!经常来看看我,我就住在上面,你走两步就到了。答应我吧,你说呀!”

“我答应,亲爱的爸爸。”

“再说一遍。”

“我答应,我的好爸爸。”

“别说了,要是依着我,会叫你说上一百遍。现在咱们吃饭吧。”

整个晚上他们都像小孩子般打打闹闹,高老头的疯劲绝不次于他们。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久久盯着她的眼睛看,还把头在她的衣服上蹭来蹭去,总之,疯疯癫癫的,像一个既年轻又温柔的情人。

“您看见了吧?”但斐纳对欧也纳说道,“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得整个属于他。有时也够烦人的。”

这句话是一切不孝之源,但欧也纳无法责备她,因为他自己早就有几分妒意了。

“房间什么时候能布置完?”欧也纳环视了一下屋内问道,“今晚咱们难道还要分手?”

“是,不过明天您来我这儿吃饭,”她狡黠地说道,“明天是意大利剧院有演出的日子。”

“我去楼下的池座。”高老头说道。

时间到了午夜,德·纽沁根夫人的马车早已等着。高老头和大学生回伏盖公寓,一路上,两人谈论但斐纳,越谈越起劲,争着抒发心里强烈的感情。欧也纳没法不承认,个人的利害关系绝影响不了父爱,这种爱始终不渝,广阔无边,远远超过自己的情人之爱。对父亲来说,偶像永远纯洁美丽。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能增加他的崇敬之情。回到公寓,他们发现伏盖太太坐在炉子旁,在西尔维和克里斯朵夫之间,像马里乌斯[116]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她一面等着仅剩的两位房客,一面向西尔维大吐苦水。拜伦写塔索[117]的哀叹尽管很美,但就其真实和深刻而言,远不及此时伏盖太太的自怨自艾。

“明天早上,准备三杯咖啡就够了,西尔维。唉!公寓空荡荡的,怎不叫人心碎?没有了房客还算什么生活?什么都不是。现在公寓里人都走了,生活就靠这些人。这样祸不单行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了?我们的豌豆和土豆足够二十个人吃的。无端警察上门,以后我们只能吃土豆了!我只好把克里斯朵夫辞了!”

克里斯朵夫已睡着,闻言突然惊醒,忙问:“太太有什么吩咐?”

“可怜的小伙子,就像条看家的狗。”西尔维说道。

“现在是淡季,大家都有地方落脚,哪来的房客?我非急疯了不可。米旭诺那个老巫婆把波阿雷也拐跑了!她到底施了什么妖法,使那个人像狗一样乖乖地跟她走?”

“噢,当然!”西尔维点点头说道,“这些老姑娘可有一套。”

“可怜的伏脱冷被他们说成是逃犯,”寡妇又说道,“欸,西尔维,我觉得太过分了,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像他那样一个乐天派,每个月喝十五法郎的掺酒咖啡,而且从不赊账!”

“花钱又大方!”克里斯朵夫说道。

“一定弄错了。”西尔维说道。

“没弄错,是他自己承认的,”伏盖太太说道,“再说这些事都出在我的公寓里,这个区连只猫也不经过的呀!老天爷,难道我在做梦。因为,你看见了,咱们眼见路易十六出事[118],皇帝下台,然后又回来,又下台[119],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可能的,但凭什么让平民公寓倒霉呢?皇帝可以没有,饭却不可不吃。一个龚弗朗家出生、安分守己的女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别人,除非世界末日到了……对啦,世界末日到了。”

“想想米旭诺小姐,给您惹了这么大的祸,据说她马上便能拿到三千法郎的年金[120]。”西尔维大声说道。

“别提了,这女人不是东西!”伏盖太太说道,“还搬到比诺公寓去!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以前准不干好事,杀人,偷东西。关进监牢的应该是她,而不是那个好人……”

这时,欧也纳和高老头按响了门铃。

“噢,我那两个有良心的房客回来了。”寡妇叹了口气,说道。

那两个有良心的房客把公寓出的事几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老实不客气地向他们的女房东宣布要搬到昂丹大道去。

“啊,西尔维!”寡妇说道,“我最后的王牌也完了。先生们,你们要了我的命了!简直是照肚子捅了我一棍,那棍子就杵在我这里。这一天要叫我少活十年。我准要疯了,没错!那些豌豆怎么办?啊,好,如果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你明天也该走了,克里斯朵夫。再见了,先生们,晚安。”

“她怎么啦?”欧也纳问西尔维。

“咳,出了事大家一走,她脑子就糊涂了。可不,我听见她在哭,哭出来倒舒服点。打我给她干活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哭鼻子。”

第二天,伏盖太太按她自己的说法,想通了。尽管由于失去了所有房客,生活乱了套,神态很伤心,但仍然头脑清楚,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真正的切肤之痛,一种利益被损害,习惯被破坏的痛苦。当然,一个人最后看一眼已经人去楼空的情妇住处,也不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桌子时目光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毕安训在医院实习再有几天便完了,肯定会来填补他的位置,还说那位博物馆职员常常表示希望住库蒂尔太太那套房间,用不了几天,公寓的房客便会补齐的。

“但愿上帝听到您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屋,不出十天,死神便会降临,您看着吧,”她用悲惨的目光环视了一下饭厅,说道,“不知该轮着谁呢?”

“噢,我那两个有良心的房客回来了。”寡妇叹了口气,说道。

“还是搬家的好。”欧也纳低声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满面惊惶地跑来说道,“我有三天没看见弥斯蒂格里了。”

“啊,天哪,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说不下去了,她双手合十,仰面靠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完全被这个可怕的不祥之兆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