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二十五章 书中主要人物一致认为应该离开布莱顿

铎炳被带领到海船旅馆去见两位女士,他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嘻嘻哈哈说个不停,足见这位青年军官做假的本领正日臻圆熟。他想掩饰内心的感情,因为看到爱米莉亚如今成了乔治·欧斯本太太,自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其一;他带来的坏消息无疑会使爱米莉亚伤心,为此他非常担忧,却又不愿让别人看出来,此其二。

“依我看,乔治,”他说,“不出三个星期,法国皇帝就会向咱们发动强大攻势,骑兵步兵一起上,准把威灵顿公爵忙得三头六臂也不够用,到那时伊比利亚战争跟它比起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不过你不必那样对欧斯本太太说,这你应该明白。也可能压根儿轮不到咱们这边打仗,咱们去比利时担当的差使没准儿只是军事占领罢了。不少人都这么认为;而布鲁塞尔有的是高雅人物和时髦女士。”两人取得一致意见:当着爱米莉亚的面谈起英国军队到比利时去的任务,就按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定调。

密谋既已策划停当,做功十足的铎炳便以欢天喜地的姿态与乔治·欧斯本太太见面,还尝试着就她乍为新妇这一点向她说两句恭维话(平心而论,这些话说得结结巴巴,糟糕透了,简直不知所云)。接着他谈起了布莱顿,海边的空气多么新鲜,这地方多么好玩,一路的景致多么迷人以及“闪电号”的骏马快车多么出色等等——听得爱米莉亚完全摸不着头脑,而瑞蓓卡却觉得非常可乐,她素来善于观察自己接近的每一个人,现在也注意观察铎炳上尉。

应当承认,小爱米莉亚不太瞧得起她丈夫的这个朋友。铎炳上尉口齿不清,有些咬舌;他的长相难看,其貌不扬;他笨手笨脚,极不潇洒。她仅仅觉得铎炳对她的丈夫忠心可嘉(当然这点好处也微不足道),倒是认为乔治为人大度,心地善良,与同僚相处以友情为重,真了不起。乔治曾多次在她面前摹仿铎炳说话咬舌和一些奇怪的举止,不过,说句公道话,谈起铎炳的优点来,乔治对这位朋友总是赞不绝口。那阵儿爱米莉亚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加之还没有十分了解憨厚的威廉,所以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威廉完全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就无怨无悔地认了。到将来她对铎炳会有更深的认识并且改变原先的看法,但离那个时候还早着呢。

尽管铎炳上尉与两位女士在一起待了还不到两个小时,瑞蓓卡却已洞悉他心底的秘密。瑞蓓卡不喜欢他,私下里还有些怕他;反过来说,铎炳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感。铎炳为人正直,瑞蓓卡的诸般花招和甜言蜜语对他不起作用,铎炳总是出于本能的厌恶躲着她。瑞蓓卡也是个女人,无论她比别的女人高出多少,毕竟摆脱不了忌妒之心,见铎炳把爱米莉亚当女神看待,便越发嫌他;尽管如此,表面上对他还是恭而敬之,非常客气。他不是欧斯本夫妇的朋友吗?而欧斯本目前是罗登夫妇的财神爷。既然是财神爷的朋友,瑞蓓卡发誓要永远真心喜欢他。两位女士去换装准备吃饭时,瑞蓓卡诡秘地告诉爱米莉亚,她还清楚地记得铎炳在游沃克斯霍尔乐园那天晚上的模样,并且拿他取笑了几句。罗登·克劳利几乎不理会铎炳,认为他无非是个老好人式的傻瓜蛋,缺乏教养的商人子弟。焦斯则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乔治随铎炳到他房间里,这时没有旁人,铎炳从轻便文具箱里取出欧斯本先生托他交给儿子的那封信。“这不是我父亲的笔迹,”乔治说着神色顿时紧张起来。果不其然:信是老欧斯本的律师所写,内容如下:

一八一五年五月七日寄自倍得福路

先生:

我受欧斯本先生的委托通知您,他先前向您表示的决心并未改变,由于您坚持那桩婚姻,今后他不再认您为他的家庭成员。这项决定是最后的、不可改变的。

您未成年期间花费的款项以及最近几年您挥霍无度任意滥开由令尊付款的账单,汇总起来虽已远远超过您应得的金额(即令堂欧斯本太太去世后归到您、简·欧斯本小姐以及玛丽亚·弗兰西斯·欧斯本小姐名下的财产的三分之一),不过我受欧斯本先生之命向您声明,他放弃要求您以财产抵债的权利。按目前价格约值两千镑的四厘年息债券(即总额六千镑的三分之一)将付给您本人或您的代理人,请凭您出具的收据前来领取。

S·希格斯谨上

欧斯本先生要我向您声明,凡是从您那里来的任何口信、书函或讯息,不论与此事是否有关,他一概拒收,特此知照,今后不再重申。又及。

“这都是你办的好事!”乔治恶狠狠地瞪着威廉·铎炳道。“你拿去看吧,”他把父亲律师写来的信往铎炳面前一摔。“我成了个穷光蛋,天哪!而问题全出在我太多情上头,真该死!干吗不把这事搁一段日子再说?打仗的时候一颗炮弹或许会要了我的命,而且这种危险依旧存在,让爱米成为一个穷光蛋的遗孀还不是一样倒楣?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非要我结婚不可,非把我搅得一贫如洗你才顺心。两千英镑顶个屁用?!这点儿钱连两年也对付不过去。自从来到这儿,光是玩纸牌、打台球我已经输给克劳利一百四。你可真能替人办事,没说的。”

“不可否认,形势确实相当严重,”铎炳读完信后面无表情地答道;“正像你所说的,我要负一部分责任。可也有人不反对跟你交换各自的地位,”他做了个苦笑补上这一句。“你想想,团里有几名上尉拿得出两千英镑?在你父亲回心转意之前,你必须靠薪饷过日子;万一你战死沙场,你也可以给妻子留下一百镑年金。”

“难道你认为过惯我这种生活的人能靠薪饷和一百镑年金打发日子?”乔治听了勃然大怒。“亏你说得出来,铎炳,你真是蠢到了家!靠这么可怜的几个子儿,教我怎么维持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我没法改变我的习惯。我的日子一定得过得舒舒服服。我可不是像麦克沃特那样喝面糊糊,也不是像奥多德那样吃土豆长大的。难道你要我的老婆给当兵的洗衣服,或者坐在大篷车里给全团殿后?”

“行了,行了,”铎炳依然和颜悦色地说,“咱们一定能让她坐得比大篷车舒服。不过你要记住,如今你只是一个遭废黜的王子,我的乔治老弟;在风暴平息之前,要沉得住气。等你的名字上了《公报》,我敢担保你老爸一定能回心转意跟你和好。”

“上《公报》?!”乔治紧接着说。“哪一栏?恐怕是阵亡将士和后送伤员的名单,八成还在榜首。”

“没出息!等你我真的吃了苦头,那时候哭鼻子有的是时间,”铎炳道。“再说,万一你有个好歹,乔治,你也知道我多少有俩钱儿,我又不打算结婚,我在遗嘱中不会忘记你的孩子的——我是教父嘛!”他笑嘻嘻地添上最后一句。

一场争论到此为止,以前乔治与他这位朋友之间有过数十次类似的谈话,也都如此告终;临了乔治声称生铎炳的气时间长不了,所以在无端骂了他一通之后,十分大度地原谅了他。

“我说,蓓姬,”罗登·克劳利从更衣室向他的太太喊道,后者正在自己房间里梳妆打扮,准备吃晚饭。

“什么事?”蓓姬尖声问,一边回过头去看镜子里自己的背影。她穿一件洁白如雪的连衣裙,裸露的肩颈上戴一串不大的项链,腰间束一条浅蓝色的腰带,完全是一个纯情少女的形象,青春和幸福的化身。

“我说,欧斯本要随团出征了,欧斯本太太怎么办?”罗登说着走进房间,一边用两柄巨大的发刷在自己头上表演左右开弓的特技,一边从下垂的长发后面欣赏他的漂亮太太。

“大概会把眼睛哭瞎呗,”蓓姬答道。“只要一提起这事,她就两汪眼泪,已经向我抽抽搭搭哭过五六回了。”

“你好像满不在乎?”罗登说,他见太太如此无动于中,倒有些生气了。

“你这个坏东西!你不是明明知道我立意要跟你一起去吗?”蓓姬佯嗔反问一句。“何况你跟欧斯本不一样。你是以塔夫脱将军的副官身份去的。咱们又不属于战列步兵,”克劳利太太说时把头一昂,那姿态把她的丈夫迷得禁不住俯下身来亲了她一下。

“亲爱的罗登,在丘比特走之前把钱从他那儿要过来,你看是不是合适?”蓓姬继续说,同时戴上一个极富魅力的蝴蝶结。她用爱神丘比特的名字给乔治·欧斯本起了个绰号。瑞蓓卡曾好多次调侃乔治,说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晚上,乔治往往在就寝前上罗登套房里来串门,两人一起玩上半个小时纸牌,瑞蓓卡就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瞧着他。

她时常称乔治是个可怕的浪荡子,并扬言要把他的荒唐行为和乱花钱的坏习惯告诉爱米。瑞蓓卡给他递雪茄、点火,知道这等小动作的效应,因为以前曾在罗登·克劳利身上做过实验。乔治觉得她热情、机敏、调皮,既有风度又讨人喜欢。在他们外出兜风或一起用餐的时候,蓓姬的耀眼光彩使可怜的爱米黯然失色。后者总是那么羞涩、胆怯,绝少开口,她的丈夫却与克劳利太太有说有笑,而克劳利上尉(还有嗣后加入到这两对新人中间来的焦斯)则不声不响地大饱口福。

爱米内心对她的老同学隐隐约约有些害怕。瑞蓓卡能言善辩,充满活力,多才多艺,令她心神不宁,情绪沮丧。她和乔治结婚才一个星期,可丈夫已经感到无聊,巴不得跟别人为伍!她一想到未来便不寒而栗。

“我怎么配当他的终身伴侣?”爱米忖道。“他那么聪明,才华出众;我却这样痴愚,一点儿不起眼。他抛弃一切,不嫌弃我,跟我结婚——这是多么崇高的行为!我应当拒绝他才对,只是我没有勇气。我应当留在家里照料可怜的爸爸。”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对父母没有尽到孝心,禁不住满面羞惭——的确,这可怜的孩子并非没有理由愧疚自责。“哦,我实在太可恶、太自私了——把陷于不幸的父母抛在脑后岂不自私?硬要嫁给乔治岂不自私?我明知自己配上不他,明知他不跟我结婚也会幸福,而且我作过努力,努力使自己不再把他挂在心上,可是——”

结婚后还没过七天,这样的想法和自白已占据了新娘的心房,实在可悲。然而情况的确如此。就在铎炳来与他们会合的前夕——那是五月里一个美妙的明月之夜,温暖的空气里充满芳香,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全都开着,乔治和克劳利太太正从那里观赏风平浪静、水光粼粼地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海洋;罗登和焦斯则在屋里掷骰子玩巴加门。被撂在一边的爱米莉亚蜷缩在一张大圈椅里,瞧着这内外两对,只有绝望和悔恨给这颗柔弱而孤独的心做伴。才一个星期已经落到这般田地!未来——如果她瞻望一下的话,——呈现的是一幅凄凉的前景。但是,请容许我打个比方,爱米胆儿太小,根本不敢向前看,更谈不上只身登船,在无人引路、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出航到茫茫大海中去。我知道司密斯小姐瞧不起她。然而,我亲爱的司密斯小姐,世上能有几个人得天独厚,具备像您这样巨大的魄力呵!

“哦,今晚天气真好,瞧这月儿多亮!”乔治说着抽了一口雪茄,喷出的烟雾向天上袅袅升去。

“雪茄烟在室外闻起来好香!我特别爱闻这味儿。谁能想到,月亮竟在二十三万六千八百四十七英里以外呢!”蓓姬面带笑容凝望着那个天体接下去说。“瞧我多聪明,连这也记得住。哦呵!我们这都是在平克顿女校学的!海上多么平静,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也许望得见法国的海岸!”她那双明亮的绿眼睛把视线射向夜空,仿佛真的能看到那么远。“你可知道我有一个什么样的愿望?”她说。“倘若我发现自己游泳游得非常出色,有朝一日我那位克劳利姑姑的女伴老卜礼格斯——你一定还记得那个鹰钩鼻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有朝一日她到海边去游泳,我要钻到她的更衣车底下去,在水中逼着她跟我和解。这主意不错吧?”

乔治想象着这水中相逢的一幕,突然纵声大笑。

“你们俩在闹什么名堂?”罗登喊道,一边摇着盒里的骰子。

爱米莉亚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哽咽,她急忙躲进自己屋里去一个人悄悄地哭泣。

本书的这一章注定要一会儿往回倒,一会儿朝前跳,像是举棋不定、心中无数的样子。故事的脉络刚叙述到明天,又不得不马上退回到昨天,这样读者才能原原本本地看到全豹,什么也不会漏掉。在王后陛下接受觐见结束时可以看到,大使和显要的马车一下子就从便门离去,而一名上尉的女眷得等上半天才轮到发她们的单马出租车;在财政大臣的候见室里可以看到,六七个求见者耐着性儿等候一个一个被叫到各自的名字,忽然一名爱尔兰议员或某个大人物闯到那儿,径直走进次官办公室,仿佛根本没瞧见那么多人等着;铺叙故事也是这样,写小说的同样难免厚此薄彼。虽然事无巨细都得向读者交代,但遇到大事登场,小事必须避让;而像促使铎炳来到布莱顿的这件事,即近卫团和战列步兵将奉命开往比利时,联军正在该国集结统归威灵顿公爵大人指挥——这样的头等大事在下认为应当优先于所有的小事,而本书主要是由小事构成的,所以出现一些无关宏旨的颠倒和混乱不但情有可原,而且是适当的。刚才笔者在时间上比第二十二章超前并不太多,恰好够让书中的人物上楼到各自房间里去作餐前更衣,在铎炳到达那天晚餐仍和往常一样照吃不误。

乔治或者于心不忍,或者注意力都集中在系领巾上头,所以没有立即把他的朋友从伦敦带来的消息全都告诉爱米莉亚。不过,他还是手执律师的信走进爱米的房间,神情严肃而凝重,他的妻子老是神经过敏,立刻觉得准是大祸临头,急忙跑到丈夫跟前,恳求最亲爱的乔治把一切都告诉她。是不是他已奉命远征海外?是不是下星期就有一场大战?——她早有预感。

最亲爱的乔治避开远征海外这个问题,忧心忡忡地摇摇头说:

“不,爱米,这并不重要。我不在乎我自己;我关心的是你。我得到了从我父亲那儿来的坏消息。他断绝了和我的一切来往;他撒手不管你我的事,让咱俩吃苦受穷。我倒是凑合着过也没什么;可是你怎么受得了?你拿去看吧。”说完,他把那封信递给妻子。

爱米莉亚眼睛里的神色惊慌中糅合着温情,她听了自己崇拜的英雄上面这番谠言正论,在床沿上坐下来读乔治郑重其事地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表情递给她的那封信。不过,她读着读着,愁容反倒渐见舒展。前已述及,女人如有一颗火热的心,并不害怕与爱人一起苦熬穷困。对于小爱米莉亚来说,这样的前景甚至正中下怀。接着她照例为自己高兴得不合时宜而感到羞愧,于是立即按捺住心中的喜悦,神态端庄地说:

“哦,可怜的乔治,你们父子闹得这么僵,你一定感到心似刀割。”

“是啊,”乔治说着现出痛苦的表情。

“不过他不会长期生你的气的,”她继续说。“我敢肯定谁也不会这样。他一定会原谅你的,我最亲爱、最仁慈的丈夫。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可怜的爱米,我并不为自己的不幸而苦恼,我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命运,”乔治说。“过穷日子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不是我吹牛,我有足够的才能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那当然,”做妻子的插言道;她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她的丈夫马上就该升为将军。

“是的,我能闯出自己的路来,一点也不比别人差,”欧斯本往下说,“可是你,我亲爱的小姑娘,我怎么能容忍你被剥夺作为我的妻子应有的享受和社会地位?我最亲爱的小姑娘怎么能跟着我住营房?一个军人的妻子在行军中的部队里少不了忍受各种各样的烦恼和艰辛!我就为这事感到痛心。”

爱米听说原来这是她丈夫心神不宁的唯一原因,自己颇觉宽慰,便拉着乔治的手,喜形于色地柔声唱起了她特别喜爱的一首歌谣,其中有一节内容是:女主人公埋怨汤姆对她冷淡,然后许诺只要汤姆不变心,继续对她好,不把她抛弃,她愿意为汤姆“补裤子,调格罗格〔1〕”。

“再说,”她先是沉默片刻,那种妩媚欢快的样子堪为任何一个年轻女子的楷模,随后道,“两千镑不是一大笔钱吗,乔治?”

乔治笑她天真得可以,末了他俩才下楼去吃晚饭。爱米莉亚挎着乔治的胳膊,一边还在哼唱歌谣,此刻她的心情比过去几天任何时候都轻松愉快。

于是,大家总算聚到一起共进晚餐,这顿饭吃得特别高兴、痛快,而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无精打采。尽管乔治从信中获悉自己被剥夺了继承权而大为懊丧,不过想到鏖战在即却又感到振奋。铎炳照例说个没完。他讲述军队在比利时简直天天在过节,除了寻欢作乐和炫耀时尚,什么事儿也没有。接着,这位乖巧的上尉用心良苦地转而描述奥多德少校太太如何收拾她自己的和少校的行装,把少校最漂亮的肩章塞进了茶叶罐,把她自己那块著名的黄色缠头巾连带极乐鸟别针用牛皮纸包起来锁在少校的铁皮三角帽匣内。这帽子在根特的法国国王行宫中或在布鲁塞尔的大型军官舞会上还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呢。

“根特!布鲁塞尔!”爱米莉亚突然失声惊呼。“是不是开拔令下来了,乔治?你们团是不是就要出发?”恐惧的神色顿时罩住那甜美、微笑的脸庞,她本能地紧紧抓住乔治不放。

“别害怕,亲爱的,”他和颜悦色地说;“这不过是十二小时的路程。完全不用担心。你也去,爱米。”

“我是拿定主意要去的,”蓓姬说。“我可以算是半个参谋呢。塔夫托将军是我的忠实崇拜者。罗登,难道不是吗?”

罗登照例发出他那粗野的狂笑。威廉·铎炳脸涨得通红。

“她不能去,”铎炳说;他本想补上一句:“想一想,这有多危险;”但是,用餐时他不是讲了许多话力图证明那儿根本没有危险吗?他感到十分尴尬,只得缄口不语。

“我一定要去,也一定能去,”爱米莉亚勇气十足地表示。

乔治拍拍她的下巴颏儿表示赞许她的决心,并问所有在场的人有没有见过像这样泼辣的娘们,然后答应太太随他同行。

“我会拜托奥多德太太照应你的,”他说。

只要丈夫在她身边,别的她还在乎什么?就这样,生离死别的痛苦被遮盖过去了。虽然战争和危险在等待着他们,但也可能几个月内战争和危险还不会降临。不管怎样,这种暂时的缓解使胆小的爱米莉亚几乎跟天下从此太平一般开心,甚至连铎炳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要知道,对他来说现在能看到爱米莉亚是最大的幸福,也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他暗暗在思考该怎样照顾和保护爱米莉亚。“倘若是我娶了她,我是不会让她去的,”铎炳忖道。但她是乔治的妻子,别人自然不便劝阻。

在议论了这么多大事之后,瑞蓓卡搂住好朋友的腰,终于带着爱米莉亚离开餐桌。留下的四位绅士兴致勃勃地喝酒谈心,快何如也。

晚间的欢聚还未结束,罗登接到了太太写给他的一张便条。虽然他读了以后立即揉做一团在蜡烛上烧掉,可是笔者有幸从瑞蓓卡肩后瞥见了便条的内容。她写道:

特大新闻:比尤特太太走了!今晚必须从丘比特那儿把钱弄到手,因为他很可能明天就要离去。切切!瑞

因此,当三位绅士准备到女士房间里去和她们一起喝咖啡时,罗登碰了一下欧斯本的胳膊肘,相当客气地说:

“听着,欧斯本老弟,要是你手头方便的话,我想麻烦你把那一小笔账给清了。”

事实上乔治手头并不方便,可他还是用皮夹内的钞票当场把很大一部分赌债还给罗登,不足之数则开了一张一周后由他的代理人付款的单据。

这件事解决后,乔治、焦斯和铎炳抽着雪茄举行了一次紧急会议,三人商定次日就坐焦斯的敞篷车前往伦敦。焦斯大概宁愿留下,直至罗登·克劳利离开布莱顿;但是铎炳和乔治否决了他的意见,他只得同意把大伙送到伦敦,并吩咐套四匹马——这样才能显示他的身价。翌日早餐过后,他们便乘坐这辆驷马高车出发。爱米莉亚一大早就起来兴冲冲地收拾行装,而乔治则躺在床上悲叹连个帮她一把的女佣人也没有。不过爱米莉亚倒十分乐意自己动手尽早离开此地。瑞蓓卡引起的不安已经隐约弥漫在她心田,尽管她俩互相吻别时显得极其亲热,不过谁都知道醋意是怎么回事儿,而年轻的欧斯本太太具备女人的许多美德,里边就有那么一种。

除了这些来去匆匆的人物,可不能忘记那里还另有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具体说就是克劳利小姐和她的随从们。眼下,虽然瑞蓓卡和她的丈夫距离克劳利小姐养病的别墅仅一箭之遥,可是老小姐的门依旧和此前在伦敦时一样对他们无情地关闭。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待在她的大姑子身边期间,始终留意不让亲爱的玛蒂尔达遇见她的侄子,以免受到刺激。老小姐坐车出去兜风时,忠于职守的比尤特太太必定坐在她旁边。有时克劳利小姐坐轮椅到户外透透空气,比尤特太太便在轮椅一侧步行,另一侧由老实人卜礼格斯护卫。偶尔她们与罗登夫妇不期而遇时,尽管上尉每次都恭而敬之脱帽行礼,克劳利小姐一行总是冷若冰霜地视而不见,令罗登不由得开始感到绝望。

“咱们还不如待在伦敦呢,何必上这儿来!”罗登上尉不止一次嗒然若丧地说。

“住布莱顿的高级旅馆终究比蹲法院街的债务人拘留所舒服,”他那性格比较乐观的太太答道。“还是想一想摩西警官手下那两名公差在咱们住所外面守候都一星期了。咱们在这儿的朋友确实蠢得要命,可是有焦斯先生和丘比特上尉做伴,说什么也强似让摩西先生手下的人监视着,我的罗登宝贝。”

“我纳闷怎么没有传票跟在我后面送到这儿来,”罗登还是那样沮丧地说。

“万一有传票送来,咱们总有办法脱身,”大智大勇的小蓓姬道,她进而指出巧遇焦斯和欧斯本的好处之大,因为这两个人再及时不过地给罗登·克劳利提供了不无小补的现金来源。

“这点儿钱恐怕还不够付旅馆账单,”近卫团军官嘟哝了一句。

“干吗要咱们来付?”万事都有应招的上尉太太说。

罗登的贴身听差跟克劳利小姐的男仆们还保持着些许交往,并且奉命在遇到车夫时有机会就请对方喝一杯;通过这一渠道,年轻的上尉夫妇对于老小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而且,瑞蓓卡还想出一条装病的妙计,把给克劳利小姐看病的那位药师请来,所以他们掌握的情报总的说来是相当全面的。同样,卜礼格斯小姐虽然被迫摆出冤家对头的架势,心底里对罗登夫妇并无敌意。她天生一副仁厚宽容的性格。先前嫉妒的原因现今既已不存在,她对瑞蓓卡的反感也就消失了,倒是常记着后者出言吐语一贯得体中听,而且脾气也好。其实,她和侍候克劳利小姐多年的女佣弗金太太乃至全体仆役,在趾高气扬的比尤特太太的专横统治下一直敢怒而不敢言。

经常有这样的情况,那位什么都好、就是太霸道的牧师太太得了势,会把她执掌的权柄用过头,而且心狠手辣。短短几个星期内,她竟把可怜的病人收拾得俯首帖耳,任凭她的弟媳摆布,甚至不敢向卜礼格斯或弗金抱怨自己像奴隶一样依附于人。克劳利小姐每天可以喝多少葡萄酒,比尤特太太都是一丝不苟地逐杯计量的,引起弗金和鲍尔斯极大的不满,因为现在连一瓶雪利酒也不让他们掌管了。病人吃的牛羊内脏、果冻、鸡肉,从数量到次序,一概由比尤特太太酌定。每天早晨、午间和晚上,她都亲自给病人服药;医生开的药水不管有多难喝,病人都照喝不误,驯顺之状委实令人感动,以致弗金说:“可怜我家小姐喝药竟像一头羊羔那样听话。”乘马车兜风也罢,坐轮椅推行也罢,无不听命于比尤特太太。总而言之,她管束康复过程中的老小姐那套手段,只有精明干练、惯于像母亲教训孩子那样的女道德家才使得出来。如若病人稍不听话,要求多给一点儿饭菜或少喝一点儿药,这位护士便吓唬她说马上会有性命之忧,于是克劳利小姐立即投降。

“她身上连一点儿底气都不剩了,”弗金向卜礼格斯谈自己的看法;“这三个星期里边,她竟没有骂过我一回‘蠢货’。”

比尤特太太决定辞退这名忠心耿耿的女仆和一向深得女主人信任的胖管家鲍尔斯先生,把卜礼格斯也打发走,先派人把女儿从乡下家里接来,准备以后让亲爱的病财神干脆住到钦设克劳利庄上去。就在这个当口儿,发生了一件极不凑巧的意外,使牧师太太不得不撂下她干得正欢的鸿图大业。她的丈夫比尤特·克劳利牧师先生,一天晚上骑马回家,连人带马摔得不轻,把自己的锁骨给摔断了。接下来又是发烧,又是感染,所以比尤特太太只得离开苏塞克斯前往汉普郡。她保证一俟比尤特康复就回到最亲爱的大姑子身边来,临行还声色俱厉地训示仆役们好生侍候女主人。她刚坐上南安普敦的邮车,克劳利小姐宅内从上到下已经是一派欢天喜地的气象,那里的人个个都松了口气,心情之舒畅是好多星期以来所未曾有过的。当天克劳利小姐就没喝午间的药;下午鲍尔斯先生自作主张开了一瓶雪利酒犒赏自己和弗金太太;当晚克劳利小姐和卜礼格斯小姐不读波蒂厄斯的布道演说,而是打纸牌玩起了皮克游戏。就像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里所说的那样:魔棍忘了打狗,于是一切又恢复到原先祥和的状态。

每周有那么两三回,卜礼格斯小姐总是一大清早就去占用一辆更衣车,头戴防水帽、身穿法兰绒浴衣下海嬉水。前文已经提到,瑞蓓卡了解这一情况,尽管并不打算真的如曾经扬言的那样钻到卜礼格斯的更衣车下去,用神圣的帆布篷作掩护吓她一大跳。罗登太太决定在她浴罢上岸时向她发动袭击,那时卜礼格斯让海水泡过后精神为之一爽,想必心情会好些。

所以翌晨蓓姬很早起床,把望远镜拿到面朝大海的起坐室里,用它瞄向海滩上的更衣车堆,见卜礼格斯来到那里,走进自己的那一辆,把它往海水中推去。等蓓姬来寻觅的那位凌波仙子刚从一支小小的更衣车队里现身踏上卵石滩,她自己也在岸边露面。那真是一幅美妙的图画:海滩;一张张洗海水浴的女人的脸;长长一行石崖和屋宇给阳光照得绯红透亮。当卜礼格斯从帆布浴棚中出现时,瑞蓓卡脸上堆着和蔼温柔的微笑伸出雪白的手。卜礼格斯除了还礼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您好,夏普小——,哦,克劳利太太,”她说。

克劳利太太紧紧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上,接着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双臂搂住卜礼格斯,热烈地吻了她。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她说这话的感情不露半点儿做作的破绽;不消说得,卜礼格斯小姐当即软化,甚至旁边侍浴的女工也为之动容。

瑞蓓卡不费吹灰之力,便跟卜礼格斯作了一次愉快的长时间密谈。从蓓姬突然离开公园路克劳利小姐公馆的那个清晨直到今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比尤特太太回家这件皆大欢喜的好事,都由卜礼格斯原原本本加以描述。她把克劳利小姐的病情、症状以及采取的疗法,无不讲得头头是道,如此详尽的报道正是女人的拿手好戏。女士们见面彼此谈起各自的病痛和医生来,总是没完没了,欲罢不能。卜礼格斯的话兴正浓;瑞蓓卡也听得受用。感谢上帝,她由衷地庆幸和蔼可亲的卜礼格斯和忠诚无价的弗金在她们至爱的老友、东家患病期间还能留在她身边。愿老天保佑她!虽说瑞蓓卡似乎对不起克劳利小姐,然而她犯的错误不是十分自然而且情有可原吗?一个男人赢得了她的心,她怎能不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此人?卜礼格斯是个重感情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只得把两眼朝天一翻,发出一声同情的长叹,心想自己好多年前不是也曾情有所钟吗?于是她承认瑞蓓卡并非罪大恶极。

“她曾经那样善待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难道会在什么时候忘了她?不,即使她不认我这门亲,”蓓姬道,“我也永远爱她,而且我愿一辈子为她效劳。克劳利小姐既是我自己的恩人,又是我亲爱的罗登最尊崇的至亲,我对她的敬爱超过世上任何人,其次我也爱所有忠于她的人,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可恶的比尤特太太老是在算计别人,我决计不会像她那样对待克劳利小姐的忠实朋友们。罗登的心眼儿可好呢,”瑞蓓卡继续说,“尽管他的举止言谈大大咧咧,像个粗人。他却噙着眼泪说过上百回,老天给他最亲爱的姑姑派来了她最信得过的弗金和她引为知己的卜礼格斯小姐这样两个贴心人护理她,真该谢天谢地。”瑞蓓卡表示一直十分担忧,万一可怕的比尤特太太阴谋得逞,最终把克劳利小姐喜欢的人从她身边统统撵走,而可怜的老姑姑落到从教区长老家调来的那些似狼如虎的恶女人手掌之中,瑞蓓卡恳请卜礼格斯小姐记住:她(瑞蓓卡)自己的家虽然简陋,却随时乐于接纳卜礼格斯。

“亲爱的朋友,”她热情洋溢地说,“有些人永远不会忘记受过的恩惠,世上的女人也并非个个都是比尤特太太!其实,我是不该抱怨她的,”瑞蓓卡又说;“尽管我做了她的工具,成了她种种计谋的牺牲品,可我得到最亲爱的罗登难道不是多亏了她吗?”于是瑞蓓卡向卜礼格斯历数比尤特太太在钦设克劳利镇的所作所为,彼时瑞蓓卡并不了解其用心,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已显露得相当清楚:在比尤特太太使出千般手腕怂恿下,她和罗登互生情愫,两个无辜的人终于落入比尤特太太设下的陷阱,在她的策划下由相爱而结婚,到如今把什么都断送了。

这一切都是事实。卜礼格斯已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上看清了比尤特太太的策略,是她撮合了罗登与瑞蓓卡之间的婚事。诚然,瑞蓓卡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不过卜礼格斯小姐无法向她的年轻朋友隐瞒自己的忧虑:瑞蓓卡失去克劳利小姐的好感恐怕已如覆水难收,而且老小姐大概永远不会宽恕她的侄子采取如此不明智的方式处理婚姻大事。

在这一点上瑞蓓卡有她自己的看法,并且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倘若克劳利小姐目前不能宽恕他们,将来她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即以现时的局面而言,妨碍罗登承袭准男爵爵位的只有那个蔫不唧儿、病病歪歪的皮特·克劳利;万一后者有什么不测,那就全妥了!不管怎样,把比尤特太太的计谋抖搂出来,让她丢人现眼,终归是桩大快人心的好事,还可能对罗登有利。于是瑞蓓卡在与朋友重修旧好并且谈了足足一个钟头之后才分手,临别还向卜礼格斯表示最深切的好感和敬意。瑞蓓卡完全有把握,不出几个小时,她俩这次谈话的内容就会报告给克劳利小姐知晓的。

会晤结束后,瑞蓓卡也该回旅馆去了,昨晚聚首的原班人马齐集在那里共进告别早餐。瑞蓓卡跟爱米莉亚难舍难分的样子,完全符合亲如姐妹的两个女人的情分。蓓姬一再把手绢按在眼睛上,还搂住爱米莉亚的脖子不放,简直是在生离死别;当马车辚辚起步时,她从窗内挥舞手绢(附带提一下,手绢一点儿不湿),然后回到早餐桌旁吃了几尾大虾,考虑到她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她的胃口有多好。在大啖这种美味的同时,她向罗登讲述了今晨散步时间内与卜礼格斯见面的经过。她怀着十分高远的理想,并和丈夫一起沉浸在美梦中。她有什么看法和打算,无论是悲是喜,总有办法使丈夫跟她心往一处想。

“我亲爱的,你现在就到书桌旁坐下来,去给克劳利小姐好好写一封情辞恳切的信,告诉她你是个好孩子,等等,等等。”

于是罗登坐了下来,很快就写下:

星期四于布莱顿

亲爱的姑姑:

然而这位勇武的军官的才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咬着笔尖举目望着他的小娇妻。瑞蓓卡瞅着他的可怜相,忍不住笑起来,便反抄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口述信的内容,由罗登照录下来:

在离开祖国,投入一场很可能是有去无回的鏖战……

“什么?”罗登愕然问,但还是能领会个中奥妙,所以当即嬉皮笑脸地照录不误。

……很可能是有去无回的鏖战之前,我来到此间……

“干吗不说‘来到这里’,蓓姬?‘来到这里’挺顺口的,”重骑兵插话道。

瑞倍卡一跺脚坚持自己的措辞:

……我来到此间,向我最亲爱、最早成为我朋友的姑姑道别。我恳求您在我离去——也许是永远离去——之前,让我再握一下您的手,我有生以来从这只手中得到的全都是慈爱。

“全都是慈爱,”罗登像回声一般重复着逐字逐句写下来,同时对自己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才思惊讶不置。

……我对您别无所求,但愿您能消除怒气,和我分手。我的家族引以为荣的某些方面,也是我的骄傲,虽然我和家里人,不是在所有的方面看法都一致。我娶了一个画师的女儿为妻,却并不为这门亲事感到羞愧。

“当然不,要是我感到羞愧,教我不得好死!”罗登赌起咒来。

“我的小傻瓜,”瑞蓓卡说着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顺势从后面瞧瞧他有没有犯拼写上的错误。“‘恳求’(beseech)这个词里边是没有a的,倒是‘最早’(earliest)的第二个字母应该是a。”

罗登对于太太的学问十分钦佩,马上改正写错的字。瑞蓓卡继续口述:

……我原以为,您了解我的感情发展过程。我知道,是比尤特太太推动和鼓励我这样做的。但我并不责怪任何人。我娶了一个穷女子,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我并不后悔。亲爱的姑姑,您愿意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谁,就给谁。对于您处置财产的方式,我决无半句怨言。我只要您相信:我爱的是您,而不是您的钱财。我希望,在我离开英国之前,能跟您和好如初。请允许我,允许我出发之前见您一面。再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也许就太晚了。一想到在离开祖国之前,甚至听不到您为我祝福,说声再见,我实在无法忍受。

“从这样一封信里她是看不出我的风格来的,”蓓姬说。“我故意多用短句,语气尽量干脆。”

这封情辞恳切的书简套上“卜礼格斯小姐台启”的信皮送了出去。

当卜礼格斯极其神秘地把这一诚挚朴实的函件交给真正的收信人时,克劳利小姐笑了起来。

“现在比尤特太太走了,咱们用不着藏着掖着,”她说。“你就念给我听吧,卜礼格斯。”听卜礼格斯把信念完后,老小姐更是笑个不停。“怎么你就看不出来,你这笨蛋?”她对承认自己被洋溢在字里行间的真情深深感动的卜礼格斯说。“这里边没有一句是罗登的话,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给我写信从来不为别的事儿,就是要钱。他的每一封信都有许多拼写和语法错误,而且总是给划得一塌糊涂。这是那个小妖精家庭教师在幕后指使他干的。”克劳利小姐心想:他们全是一路货。他们都巴不得我死,眼睛都盯着我的钱。

“我并不反对跟罗登见面,”她顿了一下后以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至于是不是跟他握手,我才不在乎呢。只要不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我们见一面又有什么大不了?我没意见。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所以你得记住,亲爱的,若是罗登太太想见我,我可要恭恭敬敬地加以谢绝。对于那位——我还受不了。”

卜礼格斯的调解使命尽管仅仅完成一半,她也就只得满足于此,并认为要把老小姐与她的侄子拉到一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通知罗登在海边等候克劳利小姐坐轮椅到外面去换换空气。

他们在那儿相遇了。克劳利小姐见到自己昔日的宠儿时究竟有何感想,是关切还是激动——我不得而知。反正她向侄子伸出两个手指,面带微笑,神情和蔼,仿佛他们昨天还见过面。倒是罗登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跟卜礼格斯握手时险些把她的手腕拧断,可见这次重逢令他欣喜欲狂而又极度尴尬。或许是利之所系,或许是姑侄之情主宰着他的一举一动;也可能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姑姑经过一场大病发生的变化使他大吃一惊。

“老姑娘一向特别疼我,”事后他向妻子叙述这次会晤时说,“所以我觉得挺不自在,你也明白这有多别扭。我就在她坐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玩意儿旁边走,一直送到她的别墅门口,鲍尔斯出来扶她进屋。当时我特别想进去,只是——”

“你没有进去,罗登?!”他妻子尖声大叫。

“没有,亲爱的;说真的,到了那个节骨眼上我害怕了,我要是骗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你这个蠢材!你应当进去,而且再也不出来,”瑞蓓卡说。

“不准你骂我,”近卫团军官阴着脸说。“也许我真是个蠢材,蓓姬,可你不该这样骂我;”从他瞪太太一眼的神色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而在这种时刻总是以暂避其锋为宜。

“好吧,最亲爱的,明天你得多留点儿神,你只管过去见她,记住别管她是不是邀请你,”瑞蓓卡力图让气呼呼的同林鸟平静下来。

罗登对此回答说,他乐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他的太太说话能注意文明礼貌,他将感激不尽。言毕,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丈夫怀着满腹狐疑,紧皱双眉、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到台球房里去打发午前余下的时光。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他便不得不服输,并且和往常一样承认他的妻子确实具有远见卓识,因为瑞蓓卡预感他犯下的错误后果严重这一点,竟极其不幸地得到验证。克劳利小姐在和侄儿断绝来往之后这么久又见到他并且跟他握了手,心情一定相当激动。她对这次会面回想了很长时间。“罗登胖得厉害,也老了许多,”她向自己的女伴说。“他的鼻子变红了,模样显得非常粗鄙。他跟那个女人结婚后成了个不可救药的俗物。比尤特太太老是说他俩常在一起喝酒,我相信这话不假。对了,只要他一张嘴,那股酒味儿就冲得教人受不了。我注意到了。你发现没有?”

尽管卜礼格斯不以为然,指出比尤特太太爱说每个人的坏话,她的分辩却不起作用;卜礼格斯还不揣人微言轻认为比尤特太太自己才是——

“一个城府深、花招多的女人,是不是?对,的确如此,她也确实爱说每个人的坏话;可我相信是那个家庭教师把罗登变成了酒鬼。那班下等人全都一个样——”

“他见到您的时候感动得不得了,克劳利小姐,”她的女伴说;“我相信,您要是念及他即将奔赴危机四伏的战场——”

“卜礼格斯,他向你许愿将来会给你多少钱?”老小姐厉声喝道,她硬是从自己身上煽起了一腔怒火。“当然喽,你马上就会哭起鼻子来。我最恨一哭二闹三上吊。为什么我总是不得安宁?要哭到你自己屋里哭去,你把弗金给我叫来。不,等一下,你先坐下来,把眼泪鼻涕抹掉,别哭了,给克劳利上尉写一封信。”

可怜的卜礼格斯惟命是从地走到桌旁,在一本吸墨水纸夹前面坐下。那个本子里的一页页吸墨水纸上印满了老小姐的最近一任秘书比尤特太太的字迹——她的书法刚健遒劲,而且看得出落笔飞快。

“开头的称呼写‘我亲爱的先生’,或者只写‘亲爱的先生’,这样更合适。就说你受克劳利小姐之托——不,受克劳利小姐的医师克里默先生之托特此奉告,我目前的身体状况非常虚弱,一切强烈的情感波动都有危险,所以我必须闭门谢客,摒绝讨论家事。谢谢他到布莱顿来,你就照这个意思去写,请他不要为了我继续留在此地。还有,卜礼格斯小姐,你可以添上一笔,说我祝他一路平安,如果他愿意劳驾上格雷律师学院〔2〕广场去找我的律师,会发现那里有留给他的信息。对,就写这些;这样可以把他从布莱顿打发走了。”

好心的卜礼格斯写下这最后一句时,简直满意极了。

“比尤特太太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我逮住,”老小姐嘟哝道;“这也太不知趣了。卜礼格斯,我亲爱的,你给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写一封信,教她不必回来了。对,对,她不必回来——她不该回来——我不愿在自己家里当奴隶——我不愿挨饿,不要别人给我灌毒药。他们个个都想把我害死——全都一个样;”说到这里,孤独的老小姐涕泗滂沱地大哭起来。

她在名利场上演的是一出可悲的喜剧,很快就要演到最后一段,俗气的彩灯行将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暗沉沉的大幕几乎已经准备落下。

卜礼格斯兴冲冲地写下的结尾部分,即指点罗登到伦敦去找克劳利小姐的律师那一段,多少给重骑兵夫妇带来一些安慰,虽然在信的开头读到老小姐拒绝和好,使他们大失所望。而老小姐这封信的目的正是要让罗登心急如焚地赶往伦敦。

他用焦斯和乔治·欧斯本输给他的钱结清了旅馆的账,老板十之八九至今还浑然不知,他想收回这笔账的希望本来是何等渺茫。事情是这样的:正如一位将军在大战前把辎重运送到后方那样,瑞蓓卡已经预先把他们所有最值钱的东西打包,托乔治的听差坐邮车押运东家的行李回伦敦时一起带走。罗登夫妇于次日搭同一班邮车归去。

“我倒是很想在咱们走以前再跟老姑娘见上一面,”罗登说。“她看上去样子够惨的,简直认不出来了,我敢说她拖不了太多日子。不知道我在沃克西律师那儿能拿到一张多少金额的支票。二百镑——总不会少于二百镑吧,你说呢,蓓姬?”

鉴于米德尔塞克斯郡的公差频频来访,罗登夫妇没有回到他们在布朗普顿的寓所,而是在一家客店下榻。翌日清晨,瑞蓓卡绕过那个郊区前往富勒姆塞德立太太家,去看望她亲爱的爱米莉亚以及另外几个布莱顿朋友,路上她曾看见那些讨债鬼。不过,爱米莉亚等人都已经去了柴忒姆,再从那里前往哈里治,以便随团坐船开赴比利时。家里只留下善良的老塞德立太太,正在伤心落泪。瑞蓓卡访友未遇,回客店见丈夫已经去过格雷律师学院,知道了他自己的命运。罗登回来后大发雷霆。

“真是活见鬼,蓓姬,”罗登说,“她只给了我二十镑!”

尽管他们被人狠狠地当猴耍了,可是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太妙,蓓姬瞅着罗登的狼狈相,忍不住纵声狂笑。

本章注释

〔1〕格罗格,对水的朗姆酒或威士忌。

〔2〕格雷律师学院,伦敦四个具备培养律师和授予开业证书资质的“律师学院”(或译“律师协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