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二十三章 铎炳上尉纵横捭阖

也不知友谊是一种什么神秘的催眠术,在它的作用下,本来迟钝或冷漠或懦弱的人,在为别人效力时竟会变得聪明、热心、果敢起来。就像亚历克西斯那样,埃利奥特森大夫对他略施手法,他便不怕疼痛,能用后脑勺阅读,视力远及数英里外,预知下星期将发生的事,还有其他种种奇迹,那是他自己在正常状态下根本做不到的〔1〕。人际交往中同样有这种情况:在友情的催眠作用下,怕事的变得胆大了,优柔的变得自信了,懒散的变得勤快了,或者炮筒子变得谨慎而谦和了。反过来说,是什么促使律师不办理自己的讼事,而去请博学的同行来当自己的法律顾问?又是什么促使医生害病时派人去请竞争对手,而不肯坐下来从壁炉镜中照自己的舌苔〔2〕,或者在自己的书桌上给自己开药方?我把这些问题撂给聪明的读者去回答,他们知道世人是多么轻信而又多疑,多么随和而又固执,为别人办事坚定果断,可是一涉及自己便毫无主见。咱们的朋友威廉·铎炳本人特别好说话儿——如果父母坚持要他娶个厨娘为妻,他八成会乖乖地到厨房里去求婚;而如果为了他自己的利益,那么即使穿过一条马路他也会觉得难于上青天。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铎炳,为了乔治·欧斯本的事,竟如此奔波卖力,恐怕最工心计的人为谋私利采取的策略也不过如此。

正当你我的朋友乔治和他年轻的太太在布莱顿享受蜜月之初神仙般的生活时,忠厚的威廉作为乔治的全权代表留在伦敦处理婚礼余下的全部未了事宜。他的任务包括:常去拜访老塞德立夫妇,劝爱米莉亚的父亲别太想不开;为焦斯和他的妹夫拉拉关系,好让焦斯作为波格利沃拉收税官的身份地位补偿他父亲的失势,或许有助于推动老欧斯本认可这门亲事;最后还得把乔治结婚的事通知他父亲,并且力求避免激怒这位老爷子。

在面见欧斯本一家之主,尽自己的责任向他报告消息之前,铎炳心想,跟这户人家的其他成员联络一下感情,有可能的话把她们拉到自己这一边来,也许不失为明智之举。他认为她们生气不至于是真格的。女人从来不会认真反对富于浪漫色彩的婚姻。吵吵嚷嚷一阵子过后,她们肯定还是会念同胞之情,到那时就可与她们联合起来,三人一起围攻老欧斯本先生。于是,这位步兵上尉居然也玩弄起权术来,想运用巧妙的办法或策略小心翼翼地让两位欧斯本小姐渐渐了解她们兄弟的秘密。

通过打听自己的母亲受到的各种邀请,铎炳很快便弄清楚,本社交季节内爵士夫人有哪些朋友要请客,估计在哪些地方他可能遇到欧斯本两姐妹。尽管铎炳讨厌大排场的盛宴和晚会(许多有识之士也有同感,唉!),不久他还是摸准了其中之一想必欧斯本家两位小姐要去参加。到了那个舞会上,他跟姐妹俩都跳了舞,表现得彬彬有礼,然后鼓足勇气请求简小姐允许他次日早些时候前去拜访,说有她非常感兴趣的消息要奉告,谈话只消几分钟时间。

简小姐蓦地一愣,对他注视片刻,接着双目失神地垂向自己脚边的地上,似乎快要晕倒在上尉怀里,幸亏铎炳不小心踩着了她的脚趾,才使这位小姐得以恢复自持力。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这一场虚惊?她听了铎炳的请求为何如此激动?这恐怕永远无人知晓。但第二天铎炳到欧斯本家时,玛丽亚并没有在客厅里,沃特小姐推说要去找她也走开了,所以只剩下上尉和简小姐在一起。两个人都不说话,以致壁炉架上那座雕有伊菲革涅亚上祭坛故事的时钟声音变得奇响,滴答滴答真不知趣!

“昨晚的舞会挺不错,”简小姐终于先开口,似有鼓励对方的意思;“而且——而且您的舞也跳得好多了,铎炳上尉。一定有人教过您,”她带着讨人喜欢的调皮神情补上一句。

“您真该瞧瞧我跟我们团的奥多德少校太太跳苏格兰里尔舞的样子;还有吉格舞〔3〕——您见过人家跳吉格舞吗?不过我觉得无论谁跟您跳舞都行,欧斯本小姐,您跳得太好了。”

“少校太太年轻又漂亮,是吗,上尉?”简小姐继续盘问。“啊,做一个军人的妻子想起来一定可怕极了!我不明白她们怎么还有兴致跳舞,况且又在这要命的战争时期!哦,铎炳上尉,想到我们最亲爱的乔治,想到可怜的军人要冒多大的危险,有时候我会吓得发抖。你们第——团成了家的军官多不多,铎炳上尉?”

“天哪,她玩的这手牌人家一眼就能看穿,”沃特小姐嘀咕道。幸好这仅仅是家庭女教师在门外的低声自语,没有透过门缝传到客厅里。

“我们的年轻人中有一个最近刚结婚,”铎炳一下子把话头引向正题。“他们相爱有好多年了,而这对新婚夫妇现在一无所有,穷得就像教堂里的耗子。”

“哦,太有意思了!哦,多么浪漫!”简小姐听上尉说到“相爱多年”、“一无所有”等语,不禁喝起彩来。她的同情为铎炳壮了胆。

“他是团里最棒的年轻人,”铎炳继续说。“陆军里头找不出比他更勇敢或更英俊的军官;而且他的太太又那么可爱!您会非常喜欢她的!您了解她以后,一定非常喜欢她,欧斯本小姐。”铎炳面部的肌肉频频牵动,他的大脚在地板上打出骤密的鼓点,手急促地把军大衣的扣子反复扣上又解开,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神经已处于紧张状态,简小姐认为关键的时刻来到了。我的意思是说,她认为只要铎炳缓过神来,定会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所以急煎煎地准备听他倾诉衷情。在伊菲革涅亚已成供品的祭坛里边,时钟发出一阵抽风似的预告后敲了十二点,可是听起来仿佛持续了一小时——心急如焚的待字姑娘觉得那钟声竟有如此之长。

“不过我不是来谈婚姻的事——不是谈这门亲事——不,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欧斯本小姐,我要谈的是我们的好朋友乔治,”铎炳说。

“谈乔治?”简的语调显然大失所望,令隔着门儿的玛丽亚和沃特小姐笑了起来,就连铎炳这个害人精自己也忍俊不禁,因为他对这家的内情并非一无所知——乔治经常以无伤大雅的口气跟他开玩笑说:“威廉,你干吗不把老简给娶过来?你如果向她求婚,她肯定要你。我以五对二的赔率跟你打赌,她准答应。”

“对,是谈乔治的事,”铎炳往下说。“他和令尊之间有些意见不合。他的事我一向很关心——您也知道,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我希望并且祈求上帝能使这场争吵得到和解。我们必将去海外打仗,欧斯本小姐。我们接到命令后一天之内便可能出发。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情——谁说得准?您先别激动,亲爱的欧斯本小姐。至少他们父子俩应该先和好再分手。”

“其实并没有发生争吵,铎炳上尉,他只是跟爸爸顶了几句嘴,”简小姐说。“我们每天都盼着乔治回家。爸爸都是为他好。只要他回来,我相信什么事儿都好办,而且我知道亲爱的萝达也会原谅他的,虽然她离开此地的时候很伤心,伤心而又生气。女人太乐意原谅别人了,上尉。”

“像您这样的天使我相信一定会的,”铎炳先生说(这家伙简直一肚子坏水)。“不过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原谅自己对女人造成的痛苦。如果有个男人背弃您,您会有什么感受?”

“那我一定活不成——我会跳楼——我会服毒——我会抑郁而死。我知道一定活不成,”简小姐嚷道;其实,她经历过的感情危机何止一回两回,却压根儿没打算轻生。

“别人也有和您一样真情实意、心地善良的,”铎炳继续说。“欧斯本小姐,我说的不是西印度群岛的女继承人,而是乔治爱了很久的一个可怜的姑娘,而她从小到大除了乔治没有别的心上人。我见到她在完全无辜的情况下受苦受穷,却没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伤心。我说的是塞德立小姐。如果您的兄弟始终爱她,亲爱的欧斯本小姐,冲您这样宽容大度,难道会因此跟您的兄弟翻脸吗?如果乔治抛弃了她,他自己良心上难道过得去吗?您就做她的朋友吧——她是一向爱您的——再说——再说,我受乔治的嘱托来告诉您,他信守自己和塞德立小姐的婚约,因为这是他最神圣的义务;他还要我恳求您,至少您得站在他一边。”

每当铎炳先生被强烈的感情控制时,除了开头一两句话有些吞吞吐吐外,他能说得十分流畅。显然,他的口才这一回给眼前的简小姐留下了挺不错的印象。

“这事儿,”简小姐说,“太出人意料——太让人伤心——太不可思议了!爸爸会怎么说呢?乔治竟然让这样的天赐良缘白白错过;但他总算有您这样见义勇为的好朋友帮忙,铎炳上尉。不过,这并没有用,”她顿了一下后又说;“我对塞德立小姐深表同情——当然是真心诚意的,您可以相信。我们从来不认为这门亲事怎么好,尽管每次她到这里来我们总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可是爸爸决不会同意的,我敢肯定。再说,我想您也明白,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女子,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就应该……反正乔治必须跟她一刀两断,亲爱的铎炳上尉,非断不可。”

“一个男子在他心爱的女子刚遭到不幸的时候就该跟她一刀两断?”铎炳说时伸出一只手。“亲爱的欧斯本小姐,难道这真是我从您口中听到的高见?亲爱的小姐,您应该和她做朋友。乔治不能跟她一刀两断,也不应该跟她一刀两断。请想一想,要是您穷了,一个男子就能把您给忘了吗?”

这个提得恰到好处的问题触动了简·欧斯本小姐的心,而且触动不小。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该不该信你们男人的话,”她说。“女人的软心肠总是诱使自己过于轻信。我担心你们男人都是些无情无义的骗子,”——这时铎炳明白无误地感觉到简小姐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慌里慌张地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骗子?”他说。“不,亲爱的欧斯本小姐,并非所有的男人如此;令弟也不是;乔治和爱米莉亚·塞德立在他俩都还是小孩的时候便相爱;哪怕金银堆成山,乔治也不愿跟别的姑娘结婚。难道他应该抛弃爱米莉亚?难道您会劝他这样做?”

简小姐面对这样的问题能说什么呢?何况她还有自己的小九九。她没法回答,只得把话岔开去:

“好吧,就算您不是骗子,至少也够浪漫的。”

对于这样的评语,铎炳上尉充耳不闻。

后来,他又说了些宛转顺耳的话,终于认为简小姐已有了心理准备,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乔治不可能跟爱米莉亚一刀两断。乔治已经跟她结婚。”他把我们已经知道的有关这桩婚事前前后后的经过情形和盘托出:要是自己的心上人背信弃义,可怜的姑娘性命难保;老塞德立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是总得有人给新娘主婚哪;于是焦斯·塞德立从切尔滕纳姆来主持嫁妹事宜;婚礼后新人坐焦斯的驷马高车到布莱顿度蜜月去了;现在乔治多么指望他亲爱的、好心的姐妹在他和父亲之间进行调停,相信两位小姐一定会这样做的,因为她们是那么深明事理,那么情重心软。说完,铎炳上尉料定不出五分钟这消息便会传到玛丽亚小姐和家庭教师那里(一点不错),便请简小姐允许他下次再来(当然欢迎),然后鞠躬告辞。

他前脚走出欧斯本家,玛丽亚小姐和沃特小姐后脚已冲到简小姐那儿,由后者把整个离奇的秘密告诉她们。应当为两姐妹说句公道话,无论姐姐还是妹妹都没有特别恼火。女人总觉得私奔或类似的自主婚姻非同寻常,几乎没有哪个女人会真的被激怒,而爱米莉亚居然同意这种方式的结合,足见勇气不小,这使她在两姐妹心目中的评价反而有所提升。她们正在议论此事,咭咭呱呱发表意见,揣测爸爸会说些什么、作何反应,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把密商大计的小姐们吓一大跳。两姐妹以为一定是爸爸回来了。其实并非如此。这仅仅是弗雷德里克·布洛克先生如约来陪伴两位小姐去参观花卉展览会。

不难想象,她们没有把秘密向这位绅士隐瞒多久。但他听了以后脸上显示的惊异之状,却与两姐妹局限于感性的好奇表情大相径庭。布洛克先生是一家实力雄厚的银公司的小辈合伙人,毕竟有商业眼光。他懂得金钱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金钱的价值。美妙的前景引起一阵兴奋的颤栗,他的小眼睛刷地亮了起来,只见他冲着玛丽亚小姐眉开眼笑,因为他在想,乔治先生干出这等蠢事,他的玛丽亚给他带来的嫁妆可能比他一向指望得到的数字还要多三万镑。

“哦,简,”他一边说,一边甚至以欣赏的目光瞧着这位大小姐,“伊尔斯会后悔当初不该打退堂鼓没有娶你。你现在的身价值五万镑呢。”

直到此刻之前,两姐妹从未考虑过这事竟与她们的财产有关,但在午前逛花展时弗雷德·布洛克谑而不虐地以此跟她们打趣,及至上半天的消遣过后坐车回家吃饭的当儿,她们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价确实涨了不少。希望我尊敬的读者不要对这种自私的表现大惊小怪,说它不近人情。就在今天早晨,笔者乘公共马车由里士满出发,换马的时候区区从车顶上注意到有三个小孩在下面的泥塘里嬉戏,浑身稀脏,玩儿得很开心,彼此挺友好。这时又来了一个小女孩。“波丽,”她说,“你姐姐佩吉有了一个便士。”听到这话,孩子们立刻从泥塘里出来,纷纷跑去拍佩吉的马屁。当马车离开那儿时,我看见佩吉被这支儿童仪仗队簇拥着,正神气十足地向附近一个卖糖棍儿的女人摊前走去。

本章注释

〔1〕约翰·埃利奥特森(1791—1868),萨克雷的医生,对颅相学和催眠术有研究,曾发表其研究对象亚历克西斯在催眠作用下产生特异功能的报告。萨克雷相信埃利奥特森的医道,因为在写作长篇小说《潘登尼斯》时埃利奥特森救过他的命,后来他就把该书题献给这位医生。

〔2〕原书编者注:壁炉镜推想起来是挂在壁炉架上方的。既如此,句中“坐下”二字便费解了。

〔3〕里尔舞和吉格舞节奏都很轻快,前者通常为4/4拍,后者为3/4或6/8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