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四章 绿丝线钱包

可怜的焦有两三天一直惊魂未定。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上拉塞尔广场老宅去过,而夏普小姐也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瑞蓓卡在塞德立太太面前可谓必恭必敬,感恩不尽,那位好脾气的太太带她逛商场,上戏园子,看得她目迷五色,喜不自胜。一天,爱米莉亚头疼,不能去参加两位姑娘受到邀请的一个娱乐聚会,瑞蓓卡怎么也不愿独自前往。

“亏你想得出!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女,全托你的福,这辈子才头一遭体会到什么是欢乐,什么是温暖。我怎么能撇下你不管,自己去玩?决不!”说着,她把一双绿眼睛朝天一翻,两泪汪汪;于是塞德立太太不得不承认,她女儿的朋友有一副与她自己同样的好心肠,真讨人喜欢。

听了老塞德立先生开的玩笑,瑞蓓卡总是笑个不停,而且笑得那么真诚,着实令随和的老绅士开心并且感动。夏普小姐不光是赢得这家主子的欢心,连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她也有好感。事情是这样的:布伦金索普太太正在自己屋里做紫莓果酱,瑞蓓卡对这项手艺表现了如此热心的关注和兴趣,令女管家为之心动。她还坚持对桑波使用敬称,叫他“桑波先生”,使那名听差受宠若惊。每次打铃叫来太太的女仆,她都要道歉说给她们添了麻烦。总之,她待人接物是那样谦和婉顺,使门厅里的仆佣几乎跟客厅里的东家同样喜欢她。

有一回,在翻看爱米莉亚从学校里寄回家来的一些图画时,瑞蓓卡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幅画,她见到后竟泫然泪下,从屋子里走了出去。那天正好是焦·塞德立在妹妹回家后第二次到拉塞尔广场老宅来。

爱米莉亚赶紧追出去了解她的朋友缘何一下子如此伤心。这位善良的姑娘是一个人回来的,心情也很激动。

“妈妈,您知道,她父亲以前是我们在契绥克的图画老师,我们的作业其实大部分是他自己画的。”

“我的宝贝!我明明听到平克顿小姐总是说他根本不碰你们的作业——他只是把那些画装裱起来。”

“干这样的活就叫做‘装裱’,妈妈。瑞蓓卡还记得这幅画,也记得她父亲作此画时的情景,如今睹物思人,一下子——您知道,她——”

“难得这可怜的孩子如此不忘亲情,”塞德立太太说。

“我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再住一个星期!”爱米莉亚道。

“她和我在达姆达姆经常见到的卡特勒小姐像得要命,只是头发和肤色淡些。卡特勒小姐现在嫁给了炮兵队的军医蓝斯。你们可知道,女士们,有一回十四团的昆丁跟我打赌——”

“哦,约瑟哥哥,这故事我们知道,”爱米莉亚笑着说。“你就别讲了,怪费力的,还是劝劝妈妈给一位姓克劳利的什么爵士写信为可怜可爱的瑞蓓卡请个假吧。瞧,她来了,她的眼睛都哭肿了。”

“现在我好些了,”那姑娘说着,面带再甜美不过的笑容接过塞德立太太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下。“你们对我都这么好!每个人都这么好,”她吃吃地笑着添上一句,“就您除外,约瑟先生。”

“就我除外?!”约瑟说时已在考虑马上逃走。“我的老天爷!仁慈的上帝啊!夏普小姐!”

“是的;您的心肠也太狠了,在我见到您的第一天,在饭桌上您就骗我吃了辣得要命的咖喱饭。您可不像亲爱的爱米莉亚对我那么好。”

“他还不知道你那么怕辣,”爱米莉亚大声道。

“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跟他没完,不管他是谁,”塞德立太太说。

“那天的咖喱饭确实棒极了,没的说,”焦十分认真地说。“也许里边香橼汁少了点儿;对,是少了点儿。”

“那么淇漓呢?”

“天哪,一只淇漓把您辣得直叫救命!”焦说时想起那滑稽的一幕,不由得开怀大笑,而这阵笑声照例又完全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下次对于您为我挑的东西我得多加小心,”瑞蓓卡说;这时他们又下楼去吃饭了。“我们这些女孩子怪可怜的,又不招谁惹谁,原先我以为男人们不会捉弄我们,拿我们开心的。”

“天地良心,瑞蓓卡小姐。我绝对不想伤害您。”

“当然,”她说,“我知道您不想伤害我。”她用自己的小手在约瑟手上轻轻摁了一下,马上惊恐万状地缩了回来,先是朝他的脸瞅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着压地毯的金属棍条。要说那单纯的姑娘这腼腆温柔、有意无意的一摁没有令焦怦然心动,我可不敢担保。

这是她的一次主动出击,某些恪守礼教、绝不逾矩的女士恐怕会斥之为有失体统;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所有这些事可怜可爱的瑞蓓卡都得自己去做。一位公子哥儿若是穷得雇不起佣人,那么,无论他原本多么养尊处优,只得自己动手打扫房间。一个好姑娘如果没有妈妈为她去钓金龟婿,也只得亲自出马。总算天可怜见,这些女子没有更多地施展她们的魅力!否则我们哪里抵挡得住!她们只消表示那么一点儿好感,男人们立即会跪下来,老的也罢,丑的也罢,反正都一样。我说的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女人若是自身条件还可以,只要不是十足的驼背,可以嫁给她喜欢的任何人。感谢上帝,这些妙人儿犹如旷野里的猛兽,并不知道她们自己的威力之大。要是她们知道的话,不把我们彻底制伏才怪。

“说来也怪!”约瑟进入饭厅时心想,“我真的开始产生在达姆达姆跟卡特勒小姐交往时那种感觉了。”

吃饭的时候,夏普小姐多次主动与他交谈,多半是关于菜肴,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却柔媚动人,半似撒娇半似玩笑。其时她与这一家子已经处得相当融洽;至于两位姑娘,她们相亲相爱,如同亲姐妹一般。未出嫁的少女在同一所房子里一起待上十天往往如此。

仿佛拿定主意要全力玉成瑞蓓卡的计划似的,爱米莉亚提醒哥哥,上回他们全家一起过复活节那阵子(“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她笑着说),约瑟向妹妹许过一个愿——答应要带她去沃克斯霍尔〔1〕。“现在瑞蓓卡也在这里,”她说,“正好一块儿去。”

“哦,真开心!”瑞蓓卡说着正欲拍手称庆,但她及时自警,马上像个斯文的乖孩子那样,没有失态。

“今晚不行,”焦说。

“好,那就明天。”

“明天你爸和我要出去吃饭,”塞德立太太道。

“合着你以为我会去游乐场,塞德立太太?”她丈夫问。“再说,你这么大的岁数和块头,难道成心到这样潮湿的鬼地方去得感冒?”

“孩子们总得有人陪着才行,”塞德立太太很不放心。

“让焦陪她们去,”做父亲的笑道。“他够大了。”

听到这句话,连侍立在餐具柜旁的桑波也一不留神笑出声来。可怜的胖子焦此刻恨不得把他的亲老子置于死地。

“帮他把紧身马甲脱掉!”狠心的老绅士继续说。“夏普小姐,往他脸上洒些凉水,要不干脆扶他上楼去:这可怜虫眼看快晕过去了。真是活受罪!把他带到楼上去吧;反正他轻如鸿毛!”

“要是再这样拿我开涮,先生,我发誓——!”约瑟咆哮如雷。

“桑波,给焦斯少爷备大象!”做父亲的吩咐道。“派人到动物园去,桑波。”但是看到焦气得都快哭出来了,爱逗趣的老绅士才向儿子伸出一只手止笑道,“焦斯,在我们交易所里这都是家常便饭;桑波,别管大象了,给我和焦斯少爷每人一杯香槟。这样的香槟就连波尼〔2〕的酒窖里也拿不出来,我的孩子!”

一杯香槟入肚,恢复了约瑟的心理平衡,在瓶底儿朝天之前(他有病在身,所以才喝了大半瓶),他已同意陪两位姑娘去逛沃克斯霍尔。

“每个姑娘得有一位先生陪着,”老绅士说。“焦斯肯定会把爱米落在人堆里,他的心思全用在夏普小姐身上都嫌不够呢。还是派人去问一下九十六号的乔治·欧斯本去不去。”

笔者浑然不知是什么缘故,塞德立太太听到这话以后,向她丈夫瞅了一眼并且笑了。塞德立先生的眼睛里闪起一种难以描摹的调皮神情,他把目光投向爱米莉亚;爱米莉亚则低下头去,脸上刷地泛起红晕——只有十七岁的姑娘脸才会这样红,而瑞蓓卡·夏普小姐一辈子从不会这样脸红——至少自从她八岁时从食橱里偷果酱让她的教母当场逮住后,就没再红过。

“爱米莉亚最好写个简帖儿,”她父亲说,“也让乔治·欧斯本瞧瞧咱们的小爱米从平克顿女校带回来一手书法有多漂亮。还记得吗,爱米?你写信邀他来过第十二夜〔3〕那回,你写的twelfth(第十二)掉了一个f。”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爱米莉亚说。

“可是好像就在昨天一样,你说是吗,约翰?”塞德立太太对丈夫说。

当晚在二楼靠前一间屋里曾进行过一次谈话。室内的布置像个帐篷,周围印花布幔上的印度图案繁复浓艳,想象丰富,还衬有嫩红色的布里子。帐内铺着羽绒被褥的床上有两个枕头,枕上搁着两张气色红润的圆脸,其一戴着镶花边的睡帽,其二戴着顶上有流苏的普通布睡帽。在这次不妨称之为房帏训迪的对话中,塞德立太太申斥丈夫不该如此奚落可怜的焦。

“塞德立先生,你也太不像话了,”她说,“竟忍心这样折磨那可怜的孩子。”

“我亲爱的,”带流苏的布睡帽为自己辩护。“焦斯实在死要面子,你一辈子最爱面子的时候跟他都没法比,这就够说明问题了。当然,大约三十年前,在一七八几年那会儿,你有虚荣心也许是人之常情,我没有意见。可我实在看不惯焦斯和他那扭扭捏捏的公子哥儿德性。他以为自己比《圣经》上的约瑟〔4〕更有魅力,我亲爱的,这孩子一天到晚尽在想他有多么漂亮。没准儿,太太,他还会给你我惹不少麻烦呢。眼下爱米的小朋友正一个劲儿地在钓他这条鱼——这是明摆着的;即使焦斯不被她钓走,也会被别人钓走。他命中注定是女人的猎物,正像我命中注定天天得上交易所一样。他没给咱们带个黑种儿媳妇回来已经是祖上积德,我亲爱的。记住我这话:哪个女人最先下手钓焦,焦准上她的钩。”

“她明天一定得走,那个鬼丫头,”塞德立太太的口气非常坚决。

“她跟别人有什么两样,塞德立太太?那姑娘至少还不是黑面孔。就我而言,谁嫁给焦都无所谓。只要焦自己乐意。”

交谈双方的话音到这里静了下来,或者被鼻子里发出的一阵阵还算轻柔却不浪漫的乐声所取代。除了教堂正点打钟和更夫报时外,坐落拉塞尔广场的证券交易所经纪人约翰·塞德立先生宅内声息全无。

当早晨来临时,好脾气的塞德立太太已不再考虑把她夜间所说决不挽留夏普小姐的扬言付诸实施,按说没有什么感情比母亲的妒忌心更强烈、更寻常和天经地义的了,然则她毕竟无法设想这个温良谦恭、懂得感恩的小家庭教师胆敢觊觎像波格利沃拉的收税官这样的白马王子。再者,为那姑娘请求推迟到职日期的信已经发出,很难找个借口再突然打发她走。

仿佛一切都商量好了要成全和婉的瑞蓓卡似的,连天公也来助她一臂之力,不过起初她并不领会老天的一片苦心。在约好去逛游乐场的那天傍晚,乔治·欧斯本先生来吃饭,塞德立先生和太太则应邀去了海伯利仓和高级市政官保尔斯共进晚餐,不料一场大雷雨骤然降临,大概只有逛游乐场的夜晚才会如此风狂雨暴,于是年轻人不得不待在家里。欧斯本先生看来丝毫不因这一意外情况而败兴。饭厅里只有他和约瑟·塞德立两人对酌,喝掉的红葡萄酒不在少数——对酌时塞德立讲了一大箩他最得意的印度故事,因为和男人在一起他总是极为健谈。后来爱米莉亚·塞德立担当起客厅主人的角色,四个年轻人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都说真得感谢这场雷雨使他们取消了逛游乐场的计划。

乔治·欧斯本是约翰·塞德立的教子,二十三年来始终被当作这家的一名成员看待。他出生才六个星期便接受了约翰·塞德立的礼物——一只银杯;六个月大时,礼物是一件带金哨子和小铃铛的珊瑚咬环〔5〕。从乔治少年时代起,每年圣诞节老绅士都要给他压岁钱;乔治每次度假结束返校时还有零花。他记得十分清楚,约瑟·塞德立揍过他一顿,那时后者已是个神气活现而又笨手笨脚的胖小伙子,而乔治还是个十来岁的莽撞顽童。总之,常来常往和关怀有加的结果,使乔治与他们已亲如一家人。

“塞德立,你可记得,我把你一双黑森靴上的流苏剪了下来,你火冒三丈,多亏塞德立小——”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改口道,“多亏爱米莉亚跪下来苦苦哀求焦斯哥哥别打小乔治,我才免挨一顿揍。”

那件不寻常的事情焦斯记得一清二楚,但他赌咒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在去印度之前,你坐了双轮马车到绥希泰尔博士的学校来看我,给了我半个畿尼,拍拍我的脑袋,还记得吗?我一向以为你的个儿至少有七英尺,可是当你从印度回来时,我发现你并不比我高,简直没法相信。”

“塞德立先生真重情义,特地到学校里去看您,并且给您钱!”瑞蓓卡以无比欣喜的语调发出赞叹。

“是的,他不记我剪掉他靴子上流苏的仇,非常难得。男孩子上学时从不忘记那些零花钱,也不会忘掉是谁给的。”

“我很欣赏黑森靴的款式,”瑞蓓卡说。

焦斯·塞德立十分钟爱他自己的两条腿,总是穿这种花里胡哨的靴子,听到这句话自是得意非凡,尽管当时把一双腿缩到他坐的椅子底下。

“夏普小姐!”乔治·欧斯本道。“您是一位很有灵气的画家,您一定得把有关这靴子的历史场景搞成一幅壮美的画卷。画上的塞德立穿鹿皮裤,一手拿着一只流苏被剪坏的靴子,另一只手揪住我衬衫领口的褶边。爱米莉亚跪在他旁边,举着一双小手;那幅画该有一个壮美的譬喻式标题,就像《正传》〔6〕和识字课本的插图那样。”

“在这儿我没时间画了,”瑞蓓卡说。“我会在——我走了以后再把它画出来。”说到这里她语不成声,显得黯然神伤,以致每一个人都觉得她的命真够苦的,真有点儿舍不得与她分手。

“要是你能再多住些日子该有多好,亲爱的瑞蓓卡!”爱米莉亚说。

“何必呢?”瑞蓓卡回答时神情更加忧伤。“这只会让我在离开你们时感到更加不——更加依依不舍。”说到这里,她扭过头去。

爱米莉亚生来爱哭,笔者已经说过,那是这个小傻瓜的一个毛病,现在她自然打开了眼泪的闸门。乔治·欧斯本瞧着两位姑娘,既感动又好奇;约瑟·塞德立低头俯视他心爱的黑森靴,从他硕大的胸腔里发出一种很像叹息的声音。

“塞德立小姐——不,爱米莉亚,还是来点儿音乐吧,”乔治说,此刻他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冲动,简直无法遏制,不顾有人在场,直想把爱米莉亚搂在怀里吻她的脸蛋儿。她举目对乔治谛视片刻,如果我说在那一瞬间他俩坠入了爱河,恐怕只会造成错觉,因为事实上这一对少男少女从小就由双方的父母按这一目标加以培育,他们的结婚公告等于已在这两户受尊敬的人家张贴了十年。此时他俩向照例放在后面小客厅里的钢琴那边走去;由于那里比较暗,爱米莉亚小姐再自然不过地让欧斯本先生拉着她自己的手,因为让乔治在椅凳之间择路无疑能比她看得更清楚。不过这样一来前客厅桌旁便只留下约瑟·塞德立和瑞蓓卡两个人了,后者正在用绿色丝线编织一个钱包。

“府上的秘密其实不问也很明白,”夏普小姐说。“他俩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

“等他当上了连长,”约瑟说,“我想他们的事就该办了。乔治·欧斯本是个挺棒的小伙子。”

“令妹可算得世上最可爱的人,”瑞蓓卡说。“能赢得她芳心的男人真是好福气!”说着,夏普小姐发出一声长叹。

一对未婚男女在一起议论如此敏感的话题,他们彼此间即已形成某种相当信任和亲密的气氛。此时塞德立先生与那姑娘在谈些什么,并没有必要加以介绍;从上面的例子不难作出判断,这次谈话既不会特别富于机智,也不会词费滔滔——人们私下交谈或者在任何其他场合很少会那样说话,除非在华而不实、挖空心思的小说里。由于隔壁有音乐,谈话自然在适度的低调上进行,不过他们即使高声说话,其实也不会惊扰隔壁那一对儿,他们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约瑟·塞德立跟一位异性说话竟丝毫不感到害羞或犹豫,这差不多还是生平第一遭。瑞蓓卡小姐问了他一大堆有关印度的问题,这使他有机会叙述关于这个国度和他自己的许多趣闻轶事。他描绘了总督府里举行舞会的场面和他们在炎热气候中纳凉的办法,如手拉的布屏风扇、用香草根编结借以隔热和避秽气的湿帘子以及其他种种装置;在谈到以总督明托勋爵为靠山的那些苏格兰人时,他的词语非常俏皮。接下来他讲了一次猎虎的情形,讲了他的象夫如何被一头发怒的大象从座位上掀下来。总督府的舞会听得瑞蓓卡小姐心驰神往;那些个苏格兰侍从武官的德性则令她笑声不止,并且称约瑟·塞德立先生是个说话够损的刻薄鬼;而大象摔人的故事又吓得她花容失色!

“为令堂着想,亲爱的塞德立先生,”她说,“为您的朋友们着想,答应我:以后千万别再去参加这种可怕的探险。”

“没事儿,夏普小姐,没事儿,”他说着把好几条衬衫领子拉平直些;“危险只会使这项运动更加刺激带劲。”其实,他总共只参加过一次猎虎行动,也就是发生上述事件的那回,当时他可以说捡了一条命——倒不是虎口余生,而是差点儿吓死〔7〕。他说着说着,胆儿越来越大,居然鼓足勇气问瑞蓓卡小姐:她在为谁编织那个绿色丝线钱包?他为自己的表现那样洒脱不羁而惊讶不置,也欣喜万分。

“谁用得着,钱包就给谁,”夏普小姐答道,与此同时向他看了蕴含着千种风情、无穷魅力的一眼。

塞德立正欲说出一番最最精彩动听的话来,而且已经开了头:“哦,夏普小姐,您是多么——”不料隔壁小客厅里的一首歌正好唱完,使约瑟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于是他突然住口,涨红了脸,紧张得要命,便使劲擤鼻涕。

“您有没有听到过令兄的口才发挥得如此出色?”欧斯本先生悄悄对爱米莉亚说。“您的朋友创造了奇迹。”

“那不是挺好吗?”爱米莉亚说。和几乎所有够格儿的女人一样,她骨子里也是个做媒迷,要是能让约瑟哥哥带个嫂子回印度去,她一定很高兴。另外,这些日子她俩朝夕相处,爱米莉亚对瑞蓓卡产生了十分深厚的友情,发现她有无数美德和优点,这是她们一起在契绥克时爱米莉亚没有注意到的。要知道,姑娘的好感滋长之快犹如童话里杰克的豆茎,一夜之间便耸入云端。倒不是责怪她们,不过这种Sehnsucht nach der Liebe〔8〕在结婚以后便会衰退。喜欢张大其词的伤感派称之为向往理想,无非说明女人通常都有所不满足,直要到有了丈夫和孩子,她们原先零花散洒的感情才有了集中倾注的目标。

爱米莉亚小姐把她有限的曲目抖了底,或者觉得在小客厅里待的时间已经够长,此刻该请她的朋友来一展歌喉了。

“您要是先听过瑞蓓卡的歌声,”她对欧斯本先生说,“您就压根儿不想听我唱了,”不过她情知自己有点儿言不由衷。

“不过我要先跟夏普小姐打个招呼,”欧斯本说,“不管是对是错,反正我认为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是世上首屈一指的歌唱家。”

“您听了就知道,”爱米莉亚说。

约瑟·塞德立倒是够殷勤的,居然亲自把烛台移到钢琴上。欧斯本表示他坐在黑暗中觉得挺不错,但塞德立小姐笑道,她可不愿再奉陪了,于是这一对儿也随同约瑟挪位。

瑞蓓卡的歌唱水平比她的朋友要高得多(不过欧斯本当然有权保留自己的意见),而且这一回又特别卖力,令爱米莉亚大为惊讶,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听她唱得这么好。瑞蓓卡先唱一首法文歌,约瑟一窍不通,乔治则承认自己听不懂;接着她又唱了好几首四十年前流行的通俗小曲儿,歌词内容脱不出英国水手、吾王陛下、可怜的苏珊、碧眼的玛丽之类。据行家说,这些曲子就其音乐而言并不太高明,但包含着大量直接诉诸感情的因素,人们一听就懂,不像如今不绝于耳的唐尼采蒂〔9〕音乐中一些个lagrime,sospiri和filicihà〔10〕那样淡而无味。

桑波送茶进来以后,和厨娘一起在楼道上欣赏小客厅里的歌声,厨娘听得眉飞色舞,连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也屈尊加入他们一伙。

在歌唱间隙中进行的闲谈也与曲旨相称,带有荡气回肠的性质。小客厅里所唱的许多小曲中有一首——它是这场音乐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歌词如下:

啊,不毛的荒野凄凉肃杀,

啊,狂风似刀,其势汹汹。

小屋顶下有人家,

小屋里炉火正红。

一个孤儿打窗前路过,

他瞥见全家围炉其乐融融,

更觉得午夜朔风猛扎心窝,

更难熬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屋里发现这孩子走了过去,

见他腿软胆怯晃晃摇摇;

善良的人们顿时心生怜恤,

诚意招呼他回来留宿一宵。

到天明旅人告辞继续跋涉,

尽管好客的炉火仍在燃烧;

愿上苍哀悯天下孤苦的漂泊者!

听,无情的风在山巅怒号!

这首歌的情调与前面瑞蓓卡所说的“我走了以后再把它画出来——”那句话如出一辙。唱到结尾处,夏普小姐“深沉的嗓音幽咽颤悠”。听歌的人个个都联想到她即将离去以及她这个孤女的命真苦。约瑟·塞德立本来就喜欢音乐,心肠又软,瑞蓓卡唱这首歌时他如醉如痴,曲终时深受感动。倘若他有勇气,倘若乔治和塞德立小姐按前者的主意留在暗处,约瑟·塞德立的单身汉生涯会就此告终,而本书也就永远写不成了。然而,瑞蓓卡唱完那支小曲后,便离开钢琴,把手伸给爱米莉亚,与她一起走到昏暗的前客厅里去。就在这个当口儿,桑波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托盘里有三明治、果子冻,还有几只亮闪闪的杯子和玻璃壶,这些东西立刻把约瑟·塞德立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当塞德立夫妇赴宴回来时,发现这些年轻人谈兴正浓,他们连马车驶近的声音也没有听见,而约瑟先生恰好在说:“亲爱的夏普小姐,您辛苦了,吃一小勺果子冻吧,您的表演太棒了,简直令人叫绝。”

“讲得好,焦斯!”老绅士进门就说。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里包含的逗趣味儿,焦斯马上缩回到紧张拘谨的沉默状态,接着就匆匆告辞。他并没有躺在床上彻夜不眠,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夏普小姐。不,爱的激情从来没有影响过约瑟·塞德立先生的食欲或睡眠。但他倒是想过:要是在印度办公之余能听听这样的歌曲,那该有多舒服;这小妞儿还挺有教养,她的法语讲得比总督夫人更地道;她要是出现在加尔各答的舞会上,一定能引起轰动!

“明摆着这可怜的鬼丫头看上我了,”焦斯心想。“要是跟大多数远走印度的姑娘比起来,她也不见得穷到哪儿去。弄得不好我会落个更糟糕的下场,还不如这样呢,真的!”他便在这样的沉思默想中进入梦乡。

夏普小姐是否躺着无法入睡,惦念他明天会不会来?此处自不必说。翌日来临,就像命定的一般不可避免。约瑟·塞德立先生午餐前便来了。以前他可从未给过拉塞尔广场这么大的面子。乔治·欧斯本不知怎的也已经到了那里,爱米莉亚本来在给契绥克林荫道她的十二位知心朋友写信,这下“全乱了套”;瑞蓓卡仍和昨天一样在做针黹。焦的“巴吉”到门前停下,他跟往常一样先是敲门如打雷,在门口引起一阵声势浩大的忙乱;接着,当这位波格利沃拉的前收税官费劲地登上楼梯往客厅里来的时候,欧斯本与塞德立小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他俩带着狡狯的微笑看看瑞蓓卡。瑞蓓卡作埋头编织状,浅色的鬈发垂向丝线钱包,这一回倒是着实脸红了。约瑟露面时,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约瑟从楼梯上便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穿了件新的背心,脚上那双锃亮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内衬填料的领巾仍遮不住他因体热心慌而涨得通红的脸。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显得很不自在;至于爱米莉亚,我想她甚至比当事者本人更加紧张。

桑波把客厅门开得笔直,通报约瑟少爷到,并且咧着嘴跟在收税官后面,手里还捧着两束漂亮的鲜花,原来那位举止乖张的公子哥儿居然也懂得向姑娘献殷勤,是特地从科文特花园〔11〕买来的——如今的女士时兴捧着卷在锥形镂空纸筒中的花束,简直大如干草垛子,这两束花虽然没那么大,可是当约瑟极其庄重地鞠上一躬向两位姑娘每人献上一束的时候,她们收到这礼物都很高兴。

“太棒了,焦斯!”欧斯本在一旁喝彩。

“谢谢你,亲爱的约瑟哥哥,”爱米莉亚说,并且会真心乐意亲吻她的哥哥,如果后者有此愿望的话。(换了我,要是能得到像爱米莉亚这样可爱的人儿一个吻,我会不假思索地把黎先生〔12〕所有暖房里的花统统买下来的。)

“哦,此花只应天上有,太美了!”夏普小姐惊叹道,还雅致地闻了一下,把花儿抱在怀里,两眼朝上一翻望着天花板,作心醉神迷状。也许刚才她先往花束中间瞥了一眼,看看里边是不是藏着情书;但是那儿没有信。

“借花传情的学问大着呢,塞德立,那些波格利沃拉人懂不懂这一套?”欧斯本笑呵呵问。

“嗨,别瞎扯!”多情公子答道。“我在奈森的铺子里买了花;很高兴您能喜欢;对了,我亲爱的爱米莉亚,我同时还买了一只菠萝,已经交给桑波。咱们把它当小点心吃;天这样热,吃起来一定特别清凉爽口。”

瑞蓓卡说她从来不知道菠萝是什么滋味,太想尝一尝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我不知道欧斯本用什么借口离开了客厅,也不知道爱米莉亚为何紧接着也走开了——大概是去监督仆人把菠萝削皮切片吧,反正只留下焦斯和瑞蓓卡两个人,后者又拿起她的女红,只见绿线银针在她的纤纤玉手下走得飞快。

“亲爱的夏普小姐,昨晚您唱的那支歌实在美妙,妙——妙不可言,”收税官说。“我差点儿掉下了眼泪;我以人格担保这是真话。”

“因为您有一颗仁慈的心,约瑟先生;我认为塞德立一家人个个如此。”

“昨夜我失眠了,这歌声老是在我耳边回荡。今天上午我在床上还试着哼唱;真的,我以人格担保。郭洛普——我的医生——十一点钟来的时候(因为我是个不幸的病人,您也知道,每天得请郭洛普来给我看病),天哪!他来的时候我竟唱得正来劲,像——一只百灵鸟。”

“哦,您可真逗!您得唱给我听听。”

“我?不,夏普小姐,您唱;我亲爱的夏普小姐,还是您来唱。”

“现在不行,塞德立先生,”瑞蓓卡说着发出一声叹息。“这会儿我的心情不合适;另外,我还得把这只钱包赶出来。您能帮我的忙吗,塞德立先生?”

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约瑟·塞德立先生还来不及问怎么个帮法,已经被指定坐在一位姑娘对面。他看着那姑娘,眼神流露出最具杀伤力的脉脉温情;他伸出两只胳膊,摆好一副向她恳求的姿势,手上撑着一绞绿丝线让姑娘捯起来。

当欧斯本和爱米莉亚进来说小点心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发现这有趣的一对儿正构成如此富于浪漫色彩的造型。一绞丝线已经在纸板上绕好,焦斯先生却还没有开口。

“我相信今晚他准会开口,亲爱的,”爱米莉亚握着瑞蓓卡的手对她说。

而塞德立经过一番思量后,暗暗对自己说:

“到了游乐场里我一定当面问她,就这么着了。”

本章注释

〔1〕即沃克斯霍尔花园,坐落在伦敦郊区泰晤士河南岸的游乐场,1859年关闭。

〔2〕波尼,英国人对拿破仑·波拿巴的蔑称。

〔3〕亦称主显节之夜。耶稣诞辰后第12日即1月6日为纪念基督显现的主显节。

〔4〕据《圣经》记载,雅各之子约瑟秀雅俊美,他被卖往埃及后,曾拒绝主人妻子的勾引。见《旧约·创世记》第39章。

〔5〕给正在出牙的婴儿咬嚼的玩具,用珊瑚或骨质材料制成。

〔6〕指威廉·豪厄尔编著的《英国历代君主正传》,这是一本出版于1679年的古书。

〔7〕约瑟告诉瑞蓓卡被大象从座位上掀下来的是他的象夫,实则八成是他自己。

〔8〕德语,对爱的渴念。

〔9〕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歌剧为其主要创作领域,其中最有名的当推根据英国浪漫主义作家沃尔特·司各特的同名小说《拉美摩尔的露契亚》改编的歌剧。

〔10〕意大利语,眼泪、叹息和欣悦。

〔11〕科文特花园,伦敦最大的蔬菜、水果和鲜花市场。

〔12〕詹姆斯·黎(1715—1795),英国历史上最有名的苗圃主。他曾把许多异国花草品种引入英伦,其中包括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倒挂金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