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十七章 第一副市长

啊!这爱情的春天,

多像变幻无常的四月天,

别看现在日丽风和,

乌云一来,美景全都不见。

《维罗纳二绅士》[54]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于连坐在果园深处他女友的旁边,没有人来打扰。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心想:这样温馨的时刻能永远延续下去吗?他一副心思只想着创业的艰难,叹息天降的那场大祸结束了他的童年,而青年时代的头几年也庸庸碌碌地虚度了。

“啊!”他失声叫道,“拿破仑的确是上帝给法国青年派来的救星!现在有谁能代替他呢?没有他,天下不走运的人怎么办?他们即使比我富有,也仅仅有几个钱,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到了二十岁,却缺乏足够的钱去雇用仆人,做一番事业!”接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不管做什么,只要一想起这些倒霉的事,心情便永远难以舒畅!”

他忽然看见德·雷纳夫人皱起了眉头,一脸冷漠而不屑的神情。她认为于连这种想法不过是下人之见。她从小到大,生活都十分富裕,推己及人,认为于连也理应如此。她爱于连百倍于爱自己的生命,从来就没考虑过金钱。

于连根本猜不到这些想法。夫人一皱眉使他如梦方醒,便灵机一动,编出了一套瞎话,让这位紧挨着他坐在草坪上的贵夫人相信他刚才的话是上次出门到他那个做木材买卖的朋友家里做客时听来的。说话的人不相信上帝,自然信口雌黄。

“那好!你今后就别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德·雷纳夫人说道。她的表情从无限温柔已变成刚才的冷若冰霜,此刻仍然还有点冷冰冰的。

夫人的皱眉,或者可以说,他的后悔失言是于连幻想的第一次受挫。他心想:“她善良、温柔,对我一往情深,但她是在敌人的阵营里长大的。他们大概特别害怕那类受过良好教育却又没有足够的钱去闯天下的血性男儿。如果我们能拿着同等的武器与这些贵人们决一雌雄,他们会变成怎样呢?比方说我吧,如果我当上维里业市长,我一定全心全意公正廉明,和德·雷纳先生一样,但我会把那个助理司铎、华勒诺先生和他们的骗人把戏统统清除掉!让正义在维里业伸张!他们的才干挡不了我的道。他们只是不断地摸索着干罢了。”

这一天,于连本可顺顺当当,快乐无边,但我们的主人公缺乏开诚布公的勇气。必须敢于战斗,而且不失时机。德·雷纳夫人刚才听了于连的话不禁一惊,因为与她来往的人都一再说,罗伯斯庇尔很可能会卷土重来。尤其因为下层阶级中出现了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德·雷纳夫人冷冰冰的神情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这一点于连都看在眼里。她先是讨厌于连出言不逊,后来又担心间接对于连说了些他不爱听的话,这种矛盾心情充分反映在她的脸上,而平时她心情愉快,且无人相扰时,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天真纯洁。

于连不敢再随便胡思乱想了。待到爱情降温,多了几分冷静,他便觉得自己到德·雷纳夫人房里去是不谨慎的,还是让她到自己房间来好一些。万一有仆人发现她在屋里走动,她完全有不同的借口可以解释。

但这样安排亦有其不便之处。于连从富凯那儿收到几本书,是他这个神学院学生绝对不能在书店里买的。他只敢在夜里看。最好是没有客人来访,否则就像果园中闹意见的前一天那样,因为等人,就没法看书了。

多亏德·雷纳夫人,他才对这些书有全新的理解。他曾经大着胆子问了她许多小问题,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一个非上流社会出身的年轻人,不管大家公认他天资如何聪颖,是绝对看不懂的。

能够从一个极端无知的女人那里获得爱情的教育是一种幸福。于连直接看到了今天社会的真面目。他的思想并没有被这个社会古时候怎样,两千年前怎样,或者仅仅六十年前伏尔泰和路易十五时代又怎样等等叙述所迷惑。眼前的帷幕掀开了,他终于明白了维里业发生的种种事情,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首先,他发现两年来有人在贝藏松市长周围策划了一些非常复杂的阴谋,有巴黎最显要人物的信件为后盾,目的是要让本地最虔诚的人莫瓦罗先生出任维里业市的第一副市长,而不是第二副市长。

他的竞争对手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制造商,必须将此人降到第二副市长的位置。

当地的社会名流经常来德·雷纳先生家吃晚饭,于连无意中听到他们说的一些隐晦的话,现在才恍然大悟。这些特权人物十分关心第一副市长的人选,这是市内其他人,尤其是自由派人士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此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众所周知,维里业大街现在已经成为官道,它的东侧要后退九尺以上。

但莫瓦罗先生在后退的地段上有三幢房子。如果他能当上第一副市长,万一德·雷纳成了议员,他便可以升为市长。那时候,他便可以眼开眼闭,让人对占用公家大道的房子作一些不显眼的修补,这些房子就一百年也不必动了。尽管莫瓦罗先生被公认为是虔诚正直之人,大家确信,他也好对付,因为他孩子多。在要后退的房子中,有九幢属于维里业的顶尖人物。

在于连看来,这一阴谋比封特诺瓦战役[55]的历史重要得多。封特诺瓦这个名字还是他在富凯寄给他的一本书中第一次看到的。自从五年前他开始每晚到本堂神甫那里以来,有许多事情使他吃惊,但谨慎和谦逊是学神学的人起码的要求,所以他一直不能询问。

一天,德·雷纳夫人给她丈夫的贴身仆人吩咐一件事,此人是于连的对头。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仆人神情古怪地回答道。

“那算了。”德·雷纳夫人说道。

“这倒好!”于连说道,“他肯定是要到那个堆干草的仓库去。那地方从前是教堂,最近又还给了教会,但用来做什么?这个秘密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个很正派的组织,但却有点古怪。”德·雷纳夫人回答道,“女人不许参加,据我所知,是因为在那里大家都以你相称[56]。例如,这个仆人在那里碰见华勒诺先生。尽管此人架子大,又愚蠢,听见圣约翰用你称呼他也一点儿不会生气,而且会用同样的腔调回答他。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我可以详细询问德·莫吉隆先生和华勒诺先生。我们现在为每一个仆人付二十法郎,省得将来有一天他们割断我们的脖子。”

时间飞逝。于连想起情妇的美貌便忘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既然他们两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就绝对不能和她谈一些合乎情理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这样无形之中使于连觉得和她在一起更加幸福,而她对于连也更有吸引力。

孩子们太懂事了,只要他们在场,于连和德·雷纳夫人只好讲一些冷冰冰的大道理。这时候,于连便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规规矩矩地听她解释社交界发生的事情。往往正谈到在修路或物资供应方面某种欺骗手段时,德·雷纳夫人的思想会突然糊涂起来,乱说一通。于连想说她,但她却像对待自己孩子那样向他做出一些亲密的动作。因为有些天,她有过幻觉,仿佛于连就是自己疼爱的孩子。难道她不是要不断回答他许多幼稚的问题吗?这些简单的事情,大户人家连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懂得啊。可是不到一会儿,她又像对待主人那样钦敬他。于连的才华达到了使她吃惊的程度。她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楚,这个年轻的神甫将来必定是个伟大的人物,成为教皇,成为黎塞留[57]般的内阁首相。

“我能活到看见你功成名就么?”她对于连说道,“位置是给伟人预备的。王室和宗教都需要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