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三章

“如果柯什卡廖夫上校真是一个疯子,那倒不坏。”乞乞科夫说,这时他已经重又置身于广阔田野和茫茫大地之间,一切都消隐不见,只剩下寥廓的天穹和天际的两朵白云了。

“谢里方,你把上柯什卡廖夫上校家里去的路问仔细了没有?”

“我呀,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可知道,尽是围着马车忙个不停,没有一刻儿的闲工夫,那是彼得卢什卡向车夫问来着的。”

“真是个蠢货!关照过你,彼得卢什卡靠不住:彼得卢什卡是根木头,彼得卢什卡是个笨蛋;说不定,彼得卢什卡到现在还宿酒未醒哪。”

“可这里头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事儿?”彼得卢什卡转过半个身子,乜斜着眼睛,说道,“只要下了山,再沿牧场走就得了。”

“哟,你居然只喝了点儿麦酒,没有再喝什么别的啦?好样的,真是好样的!这下,可以说,美得吓倒外国人啦!”说完乞乞科夫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颏,自忖道:“不过,在教养有素的上等人和仆人的粗鲁相貌之间,毕竟大有差异呀!”

这当口,轿式马车开始驶下山坡。眼前又呈露出一片片牧场和缀满白杨树林的空间。

平稳的、装着柔韧弹簧的轿式马车微微颠簸着,继续小心翼翼顺着难以觉察的斜坡往下驶,最后终于沿着牧场奔驰起来,越过一座座水磨,带着轻微的辚辚声穿过几道木桥,悠悠摇晃着走在坎坷不平然而松软的低洼地上。一路上没有一个山冈或者土墩,要不然旅客的两肋准要受罪不浅!真是享受,而不是驾车行驶啊。远处时隐时现一片沙土。从他们身边迅速掠过一簇簇柳树、纤细的赤杨和银色的白杨,枝条拂打着坐在赶车人前座上的谢里方和彼得卢什卡。它们有时还掀掉后者的帽子。面相严厉的听差不时跳下赶车人的前座,嘴里咒骂着混账的树和栽树植林的主人,可是偏不愿意把帽子缚牢,或者用手按住帽檐,却一心希望这已是最后的一次,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倒霉事儿了。很快在树林里添上了白桦,间或还有枞树。树根边上杂草丛生;那花草——是蓝色的鸢尾和黄色的野生郁金香。树林开始暗沉下去,眼看就要变成漆黑的一片了。可是,蓦地斑驳的阳光宛如一面面明晃晃的镜子,在四面忽闪一亮。树木开始变得稀疏,光点逐渐增多,终于在他们面前出现一片湖水。平静如镜的水面约摸有四里宽。对岸冒出一个村庄,湖沿上挤满着灰色的圆木造的农家小屋。水里发出一阵阵吆喝声。二十来个人有的齐腰,有的齐肩膀,有的甚至齐脖子站在水里,正在齐力把一张渔网拖到对岸去。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故。一个圆滚滚的人,横里和竖里都一样大小,活像一只西瓜或者一只木桶,不知怎么的和鱼儿一起缠到网里去了。他正陷于绝望的境地,扯直嗓门在吼叫:“杰尼斯你这个愣小子,松手给柯兹玛呀。柯兹玛,拉杰尼斯的那一头。别那么使劲,大福玛。快到小福玛那边去。鬼家伙,我跟你们说,你们这样要把网扯破的!”

看来,西瓜并不是为自己担惊害怕:因为肥胖,他不可能沉下去,不管他怎样跳腾,想从网里钻脱出来,水还是会把他托起来的;哪怕再加两个人坐到他的背脊上去,他也会像一个顽固的水泡一样,和他们一块儿浮在水面上,至多给他们压得不时轻轻地哼上几声,鼻孔眼里喷出几个气泡罢了。可是,他着实害怕渔网可别给扯破了,鱼儿可别逃跑了,所以,除了上述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人站在岸上,扔下好几根麻绳在使劲地拖他。

“这一定是老爷,柯什卡廖夫上校。”谢里方说。

“凭什么?”

“因为他的一身皮肉,您瞧,比其他的人都白净些,个头也像一位老爷那样挺有气派。”

这当口,缠在网里的老爷已经快给拖上岸了。他一感觉到脚够得着地了,就挺身站了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瞥见了从水坝上驶下的轿式马车和端坐在里面的乞乞科夫。

“您用过饭了吗?”老爷一边提着一条刚才捕到的鱼儿走上岸来,一边叫喊着问道,他全身还裹在渔网里,挺像夏天闺秀戴着网眼纱手套的一段玉臂,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挡阳光,另外一只手按着点儿下半身,颇有梅迪启的出浴的维纳斯[7]的风姿。

“没有。”乞乞科夫一边说,一边抬起便帽,继续在轿式马车上欠身鞠躬行礼。

“好哇,那您得感谢老天爷的恩典。小福玛,把鲟鱼拿出来给客人瞧瞧。特里什加你这个愣小子,快放下渔网,”老爷大声叫唤道,“去帮忙把鲟鱼从木盆里抬起来。柯兹玛你这个愣小子,也去帮帮忙呀!”

两个打鱼的庄稼汉一块儿把一个庞然怪物的头从木盆里抬了起来。

“瞧,好一个鱼中俊杰!是从河里闯来的。”圆滚滚的老爷叫嚷道,“请到舍间去吧。马车夫,再一直往下穿菜园子走!大福玛你这个愣小子,快跑,把栅门给卸下来,由他给你们领路,我马上就到。”

长腿赤足的大福玛就光身穿着一件衬衫跑在轿式马车前面,穿过整个村庄;那儿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大大小小的渔网和鱼篓:庄稼汉都是打鱼的。后来他从一家的菜园里抽去栅门,于是,轿式马车经过一串儿菜园驶到了广场上靠近一座木造的教堂的地方。在教堂背后稍远一点,可以看见老爷府第的屋顶。

“这个柯什卡廖夫真是有点儿古怪。”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道。

“瞧,我也到啦。”旁边冒出这样一声叫唤,乞乞科夫赶紧转过头去。老爷已经驾着车在他的身边啦,而且穿得整整齐齐的:草绿色的粗线呢常礼服,黄色的长裤,脖颈上不系领带,一副风流少年的派头!他侧着身子坐在一辆轻便赛跑马车上,一个人就占满了整个车身。乞乞科夫刚想向他说句什么话,却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了。轻便赛跑马车重新出现在把鱼拖出水面的那个地方。重新又听到吆喝声:“大福玛,还有小福玛,还有杰尼斯,来呀!”当乞乞科夫驶到正屋台阶前面的时候,使他惊诧万分的是,肥胖的老爷已经站在台阶上了,一把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抱。他有什么诀窍能够这样飞快地跑去又跑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两人按照俄罗斯的古老习俗交叉地亲吻了三次:老爷是一位老派人物。

“我代将军大人向您问安。”乞乞科夫说道。

“哪位将军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这是哪一位呀?”

“贝特里歇夫将军。”乞乞科夫有点惊奇地回答道。

“我不认识他呀。”主人惊诧地说。

乞乞科夫越发吃惊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希望,我至少有幸在同柯什卡廖夫上校讲话吧?”

“不,您可不要这样希望。您莅临的并非他的府上,而是寒舍。鄙人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杜赫。敝姓彼杜赫,名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接茬儿说道。

乞乞科夫愣住了。

“怎么回事?”他转过脸冲着谢里方和彼得卢什卡说,那两个家奴这当口一个坐在驾车人的前座上,一个站在马车的车门旁边,也都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珠子在发愣。“怎么搞的,你们这两个蠢货?明明关照过你们:到柯什卡廖夫上校府上去……可是,这一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杜赫……”

“小伙子干了一件好事!到厨房里去吧,那儿会招待你们一人一大杯伏特加酒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彼杜赫说道,“把马卸了,到下房去歇歇脚吧。”

“我十分惭愧: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乞乞科夫说道。

“不是错误。请您先赏光尝一尝午饭的滋味怎么样,然后再说: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现在请吧。”彼杜赫说着挽住乞乞科夫的手臂,引他进里屋去了。

从里屋迎着他们走出两个年轻人,两人都穿着夏季常礼服,个儿细细的,挺像两根柳树条儿;那身材使他们比父亲高出整整一俄尺。

“这是小犬,中学生,回家度假的。尼古拉沙,你陪客人坐一会儿;你,亚历克萨沙,跟我来。”

主人说完就不见了。

乞乞科夫跟尼古拉沙攀谈起来。看来,尼古拉沙将来准不成器。才谈上几句,他就告诉乞乞科夫,在外省中学里念书没有什么益处,他们兄弟两个都想上彼得堡去,因为外省实在是不值得住的……

“我明白,”乞乞科夫暗自想道,“闹了归齐,还不只学会吃喝玩乐罢了……”

“怎么啦?”他出声问道,“您爸爸的田庄经营得怎样啦?”

“抵押掉啦,”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爸爸本人,他重又出现在客厅里了,“真的抵押掉啦。”

“糟糕,”乞乞科夫想,“那是要不了多久,就会连一个田庄都不剩的。必须赶快下手才是。”

“可是何必呢,”他装出一副不胜同情的模样说道,“您这抵押得太性急匆忙啦。”

“未必,未必,”彼杜赫说道,“有人倒说,这挺划算。现在大家都兴抵押:怎么能够落在别人的后头呢?何况老住在这儿也腻味啦:不妨让我再试试搬到莫斯科去住上一阵子。再说,两个儿子也一个劲儿地撺掇我,想受到京城的教育。”

“蠢货,蠢货!”乞乞科夫想道,“他准会把全部家当花得一干二净,并且把孩子教成好吃滥用的败家子的。这个小小的田庄挺体面。只消瞧上一眼,就可以明白——庄稼汉日子过得挺好,他们自己过得也不错。可是,在那里,在大饭店和大戏院里,能够受到什么教育——还不是活见鬼。这个大草包,倒不如自得其乐住在乡下的好。”

“可是,我猜得出,您在想些什么。”彼杜赫说。

“想什么呀?”乞乞科夫觉得挺狼狈,问道。

“您在想:‘蠢货,这个彼杜赫真是个蠢货,请人来吃饭,可是到现在还不见饭菜的影儿。’会有的,老兄。不消一个短发姑娘扎辫儿的工夫,饭菜就做好啦。”

“爸爸!帕拉东·米哈依罗维奇来啦!”亚历克萨沙望着窗外,说道。

“骑着一匹栗色的马。”尼古拉沙弯腰凑近窗口,接茬儿说。

“哪儿,在哪儿呀?”彼杜赫走过去,大声嚷嚷道。

“帕拉东·米哈依罗维奇,这位是谁呀?”乞乞科夫问亚历克萨沙。

“是我们的邻居,帕拉东·米哈依罗维奇·帕拉东诺夫,一个挺好的人,一个出色的人。”彼杜赫抢先说道。

这当口,帕拉东诺夫本人走进屋里来了,这是一个美男子,身材匀称,满头发亮的淡黄色头发拳曲成一个个小圆圈。一条名字叫雅尔普的凶狠可怕的大头狗,脖颈上铜圈叮叮地磕响着,跟着他跑进房间。

“用过饭了吗?”主人问道。

“吃过了。”

“您说什么呀,您是跑来笑话我,还是怎么的?既然用过午饭,您来我这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客人微微一笑,说道:

“说句叫您宽心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吃过,压根儿没有胃口。”

“要是您见到刚才捕到了什么样的鱼,那就好啦。多大的一条鲟鱼自己送上门啦。还有多少新鲜的鲫鱼,多少新鲜的鲤鱼呀!”

“听您说这些个我都觉得心烦。您干吗老是这样乐呵呵的呢?”

“可是,干吗要闷闷不乐呢?”主人说道。

“怎么干吗闷闷不乐?——沉闷就是因为沉闷呀。”

“您吃得太少啦,这才是原因。您不妨美美地饱餐一顿试试看。什么沉闷,这都是近来的新发明。从前,谁也不觉得沉闷的。”

“得啦,别夸口啦!好像您从来不曾感到过沉闷似的?”

“从来不曾!并且我压根儿不懂得,甚至没有工夫去愁闷。一早刚醒过来,厨师就站在眼前啦,得吩咐午饭吃些什么,接着马上是喝茶,这当口总管来啦,隔一会儿得去捕鱼啦,接着又马上是吃午饭啦。吃过了饭,还来不及打一个盹儿,厨师又来啦,得吩咐晚饭吃些什么;后来厨师又来啦,得吩咐明儿午饭吃些什么。哪儿有工夫去愁闷呢?”

在谈话的整段时间里,乞乞科夫仔细打量着来客,后者不同寻常的俊美,秀长匀称足以入画的身材,还未消退的青春的鲜嫩气色,细腻光滑的脸庞的处女般的纯洁,使他惊叹不置。情欲也好,悲哀也好,任何一点类似激动和不安的神情也好,都未曾敢于触碰一下他那张童贞的脸,在上面刻下一道皱纹,不过在这同时也没有给它注入一点活力。尽管一丝讥讽的微笑有时赋予这张脸些许生气,它始终还是有点睡意蒙眬的样子。

“如果您容许我插一句话,”他说,“我得说,我也不能够理解,凭着您这样的人品,怎么还会觉得沉闷。当然啦,要是困于生计或者遭到仇人的中伤,那么另当别论,有时是有这样一些小人,他们非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

“请您相信我,”来访的美男子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为了生活丰富多样起见,我有时倒挺希望有一点儿什么波澜:喏,哪怕有一个人惹我生气发怒也好——可是连这个都没有。沉闷,就只是沉闷。”

“那么,是因为嫌田庄上土地不够多,魂灵数目太少?”

“压根儿不是这回事。家兄和我一共有一万俄亩[8]土地,并且有一千多个魂灵。”

“那就奇怪啦,我实在无法理解。但也许是因为收成欠佳,疠疫流行?男性农奴死了许多?”

“恰恰相反,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家兄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主人。”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觉得沉闷?我实在不能够理解。”乞乞科夫说道,并且耸了耸肩膀。

“那就让咱们马上来赶掉这股沉闷吧,”主人说,“亚历克萨沙,快到厨房里去,吩咐厨师赶紧把馅饼给咱们送来。咦,叶梅里扬这傻子在哪儿?还有安东什卡这偷儿呢?为什么现在还不把冷菜端上来?”

可是,就在这当口房门打开了。傻子叶梅里扬和偷儿安东什卡手捧餐巾出现了,他们铺好餐桌,用托盘端上六瓶色泽不同的饮料。很快在托盘和长颈玻璃酒瓶四周摆上一圈各种各样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侍仆敏捷地来回走动着,不断用扣着盖的盘子端上一道道不知什么名堂的菜,透过隙缝听得出牛油还在吱吱发响。傻子叶梅里扬和偷儿安东什卡干得挺出色。给他们起这两个绰号,其实只是为了表示勉励爱抚之意而已。老爷根本不是一个喜欢斥骂奴仆的人,他心地挺善良。可是,俄罗斯人就是喜爱尖酸刻薄的字眼儿,如同喜爱喝一杯伏特加酒增强一下胃的消化功能一样。有什么法子呢,天性如此:他不喜爱任何淡而无味的东西。

小吃之后是正菜。这当口,宽厚和善的主人一变而为一个十足地道的暴君。只消他发觉哪一位客人的盘子里只剩下一块菜了,就立刻敬上第二块,一边说:“不成双,不成对,人兽鸟禽活着没滋味。”要是见谁的盘子里只有两块菜——那么就给他敬上第三块,一边说:“二又何足数?三位一体才博上帝爱。”客人吃下了三块——他立刻冲着客人说:“哪里见过三只轱辘的大车?有谁盖过三个墙角的茅屋?”对四他也有一句成语,对五——又有一句成语。乞乞科夫食不知味地吃下了差不多有十二块了,他心里想:“好啦,这下主人可再也想不出什么花样了吧。”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主人一言不发,就把小牛的脊背全搁进了他的盘子,肉是串在铁扦上烤熟的,塞满了肝脏之类的东西,而且还是取自一头多么肥壮的小牛啊!

“我用牛奶足足喂了它两年工夫,”主人说,“照料它,就像照料儿子一样尽心。”

“我吃不下啦。”乞乞科夫说。

“您先试一试,然后再说:吃不下。”

“喉咙里实在装不进去啦,没有地方啦。”

“可是要知道,有一回教堂里也是没有空余的地方了。市长大人一到——居然就有地方啦。可原先那个拥挤劲呀,真所谓水泄不通。您只消再试一试:让这一块权充一下市长吧。”

乞乞科夫试了一下——这一块果真权充了市长。它找到了地方,而原先好像什么东西都搁不进去似的。

“嗐,这么个人怎样能够上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去呢?他这样慷慨好客,到了那儿三年之内准把钱花得一个镚子也不剩啦。”那就是说,他不知道,现在这方面的情况已经大有进展了:纵然不慷慨好客,不用三年,而只消三个月,也就能够把钱花得一干二净的。

主人不时地一再劝酒;客人喝不下的,全让亚历克萨沙和尼古拉沙受用了,那两个儿子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一杯接一杯直往肚子里灌;可以预料,他们到了京城之后将悉心专攻人类的哪一门知识。客人可不行啦:他们好不容易才一步步挨到了凉台上,又好不容易在圈手椅里坐下了。主人呢,刚坐到自己那把大概可容四个人的圈手椅里,就立刻睡着了。他那沉重的身子顿时变成了铁匠铺里的风箱,开始通过张大的嘴巴和鼻孔眼发出一阵阵连新派作曲家都很少能够想象得出的音响来:又有鼓声,又有长笛声,又有一种时断时续的、十足像是狗叫的呜呜声。

“瞧他吹打得多起劲!”帕拉东诺夫说。乞乞科夫笑了起来。

“自然啦,要是这么个吃法,哪来愁闷的工夫!马上就困倦想睡觉了呀。是吗?”

“是啊。然而我——不过,请您原谅,——还是不能够理解,一个人怎么会觉得沉闷。排遣沉闷的法子可多着哩。”

“哪些呢?”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法子还嫌少吗?跳舞啦,弹奏一件什么乐器啦……要不,还可以结婚成家。”

“娶谁呢?”

“仿佛这邻居四周没有漂亮有钱的未婚妻似的?”

“的确没有。”

“那么,可以上别处去物色物色,寻访一下呀。”突然在乞乞科夫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眼下就有一个挺好的消遣法子!”他紧盯着帕拉东诺夫的眼睛,说道。

“什么法子?”

“旅行。”

“上哪儿去呢?”

“如果您有空的话,跟我结伴儿走吧。”乞乞科夫说,他望着帕拉东诺夫,自己心里想道:“这挺不错。这么一来,开销可以平摊,而车辆的修理费用又可以完全算在他的账上。”

“那么,您打算上哪儿去呢?”

“我此行主要不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是受人之托。贝特里歇夫将军,我的挚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委托我代访他的几位亲友……当然啦,代访亲友只是代访亲友而已,可是其中,不妨这么说,也包含着于己有益之处:因为见识见识世面,见识见识各等各样的人士——不管是谁,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总不啻是一部活的教科书,一门不无重要的学问。”

说罢乞乞科夫心里又这么琢磨着:“的确,这挺不错。甚至全部开销可以算在他的账上,甚至可以用他的马,而让我的在他的田庄上养息一阵子。”

“为什么不出门散散心呢?”这时候帕拉东诺夫想道。“我在家里反正没有什么事好做,田庄本身就由哥哥经管着;所以,一点儿也不碍事。的确,为什么不出门散散心呢?”

“您是不是同意,”他出声说道,“先去见见家兄,盘桓上一两天?不然,他是不会放我走的。”

“不胜高兴。哪怕三天也行。”

“好,咱们拍掌为定!走!”帕拉东诺夫变得活泼起来,说道。

他们俩相互拍了拍巴掌,说:“走!”

“哪儿去?你们两位上哪儿去呀?”主人惊醒了,朝他们睁圆了眼睛,尖声叫道,“不行,两位老爷!马车轮子都已经吩咐卸下啦,而您的那匹马驹,帕拉东·米哈依烈奇[9],给放到十五里外的地方去吃草啦。不,今儿你们得在这里过一宵,明儿吃过早午饭你们要走,悉听尊便。”

跟彼杜赫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得留下了。不过,他们消受了一个惊人美丽的春夜。主人安排了水上泛舟的娱乐。十二名船工挥动着二十四支桨,引吭高歌,载着他们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飞驶。从湖里他们驶进了一望无际的、两边岸壁微微倾斜的大河,船儿不断碰到横截河面的捕鱼的绳缆。河水没有一丝波纹;只有两岸的景色悄无声息地联翩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丛林接着丛林,树儿长得错落有致,构成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有时,船工们手里的二十四支桨同时插进水中猛划了一下之后,突然全部往上抬起,于是,小船像一只轻盈的鸟儿,贴在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上,自动地向前飞速滑行。领唱的船工是一个肩膀宽阔的棒小伙子,坐在舵手后面的第三个位子上,他的嗓音清纯、嘹亮,把最初几段引子唱得如诉如泣,恍如夜莺的啼啭,五个船工应和着,再加上六个船工帮腔烘托,于是,歌声在空中弥漫飘荡,像俄罗斯大地一样无边无际。彼杜赫抖擞一下精神,也凑上去呜呜地呼喊几声,给合唱力量不足的地方添一把劲,此情此景使乞乞科夫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俄罗斯人了。惟有帕拉东诺夫一个人暗暗想道:“这凄凉的歌声有什么好听?听了它,心里反倒添上一重更大的忧伤。”

当船儿往回行驶的时候,天色已晚。水里已经看不见天空的倒影,桨就在一片昏暗中敲打着水面。他们摸黑靠了岸,岸上点燃着一堆堆篝火,渔夫们正在三脚炉架上用活蹦乱跳的银齿鱼煮鱼汤。全村的人都回家了。庄上的牲口和家禽早已归舍,它们掀起的尘埃也已经平息,牧童把它们赶回来之后,此刻正靠在大门口,等着人家赏赐一瓦壶牛奶和邀请他们分享新鲜的鱼汤。昏暗中但听得低低的嘈杂的人声和不知从邻村哪儿传来的一阵阵犬吠声。月儿冉冉升起,笼罩在黑暗中的四周开始给抹上一层亮光,接着一切都给照亮了。奇妙的景色啊。可是,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它。尼古拉沙和亚历克萨沙并不是骑着两匹剽悍的牝马,相互追逐着在这夜色下尽情驰骋,却一个劲儿想着莫斯科,想着糖果铺和大戏院,关于这些地方他们已经从一个来自京城的过路士官生嘴里听到过不少了。他们的父亲呢,在想怎样款待两位客人。帕拉东诺夫打着呵欠。只有乞乞科夫比谁都兴奋。“嗨,说真的,什么时候我也买它一个小村子。”这么一想,在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未来的娇妻和一群小乞乞科夫的姿影。

晚上又饱餐了一顿。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走进给他下榻的房间,躺到床上,摸摸自己的肚子的时候,他不禁说:“简直是一只大鼓!什么市长都装不进去啦!”非常凑巧的是,隔壁就是主人的书房。墙壁挺薄,所以,那里讲什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主人在向厨师点明天的菜,名义上是早餐,却完全抵得上一桌午餐。而且点菜点得多么津津有味哟!连死人听见了也准会垂涎欲滴的。

“鱼肉馅饼可得做成四方形的,”他一边咂嘴吸气儿,一边说道,“一只角里你给我塞鲟鱼的颊肉和脊筋,另一只角里塞荞麦粥、带葱的蘑菇、甜鱼膏、牛脑髓,再有反正你知道的那些玩意儿,一些什么入味的东西。不过,你得明白,馅饼的一边要烤得又黄又脆,而另外一边要软一些。还有馅儿,要烤透,把它的滋味统统吸收到皮子里去,吸收得叫全部馅儿,你知道吧,各种有滋味的东西——成不了片儿,而是一到嘴里就化,化得像雪一样快,叫吃的人只知其味,连馅儿都感觉不出来。”彼杜赫一边说,一边咂着嘴,把嘴唇皮弄得吧嗒吧嗒的直响。

“让鬼把他抓了去,简直不让人睡觉。”乞乞科夫想道,他忙用被子蒙上头,免得再听见什么。可是,声音还是透过被子钻进了耳朵。

“鲟鱼肚子里可得放甜菜丁、胡瓜鱼、乳蘑,再加上,你知道吧,芜菁、胡萝卜、豆荚这一类玩意儿,你知道吧,各种有滋味的东西,统统放进去,配料要多,各种各样的配料要多才入味。再有,猪灌肠里得搁点儿冰,好让肠子鼓得圆滚滚的。”

彼杜赫还点了许多道菜。只听得一连串的“要煎,要烤,要给蒸得入味”。一直听到一只什么火鸡的时候,乞乞科夫方才蒙眬入睡。

第二天,客人们吃得这样饱,帕拉东诺夫已经没法骑马赶路了。他的那匹牝马由彼杜赫的马夫牵回去。他们两人一块儿坐上了轿式马车。大头狗懒洋洋地跟在马车后面:连它也吃得太饱了。

“这已经太过分啦。”当他们从院子里驶出去的时候,乞乞科夫说道。

“可他倒不觉得无聊,这真叫人气恼!”帕拉东诺夫心里想道。

“要是我和你一样,一年有七万的进款,”乞乞科夫想道,“什么沉闷无聊,我才不让它沾上身哩。就拿专卖商摩拉佐夫来说吧,有一千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大的一份家当呀!”

“怎么样,中途停一下您方便吗?我想和家姊和姊夫告别一声。”

“十分愿意。”乞乞科夫说。

“如果您对经营田产感兴趣的话,”帕拉东诺夫说道,“那么,您将觉得认识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比他更精明强干的当家人您是找不到的了。他在十年之内使自己的田庄大大改观,原来只有三万进款,现在可有二十万的进款啦。”

“哦,这当然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啦!和这样的人结识肯定有意思极了。怎么不是呢?这真可谓……可是,请问他尊姓?”

“柯斯坦若格洛。”

“那么,请问他的本名和父名?”

“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

“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柯斯坦若格洛!和他结识肯定挺有意思。认识这样的人总是受益匪浅的。”

帕拉东诺夫自告奋勇来给谢里方引路,这也挺有必要,因为后者勉勉强强坐稳在赶车人的前座上。彼得卢什卡有两回从马车上一头栽了下去,所以最后不得不用绳子把他捆缚在赶车人的前座上。“这两个畜牲!”乞乞科夫只是一再骂道。

“您瞧,您瞧,现在开始是他的地啦,”帕拉东诺夫说,“完全另外一种样子。”

的确,整片田野上横亘着树林——树木像一排排箭那样整齐;后面又是一座树林,略微高出一点儿,但也是幼林;再后面是一座老林,望上去一层高出一层。后来又是一片树木葱郁的田野,并且又像刚才那样先是幼林,后是老林。就这样,他们仿佛穿过一重重门洞一样,先后三回穿过了树林。

“他的所有这些树林子,都是不出八年、十年就长成了的,在别人手里十二年之内也休想长得起来。”

“他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您还是去问他本人吧。这是一个精通地质的专家。他不做一点无的放矢的事情。他不但熟悉土壤的脾性,还像知道谁该同谁做邻居一样,知道哪一种庄稼旁边该种植一些什么样的树。在他那里,每件东西都同时派上三四种用处。他之所以栽种树林,除去为了生产木材之外,还因为要在某块地里给耕田增添若干若干水分,让落下的枯叶化成若干若干肥料,遮挡若干若干阳光。在四邻都闹旱灾的日子里,他那儿不闹旱灾;在四邻都闹歉收的年份里,他那儿不闹歉收。遗憾的是,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不大熟悉,没法讲清楚,而他可真有一套了不起的玩意儿。人家都管他叫作魔法师。”

“不错,这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乞乞科夫寻思道,“十分可惜的是,这个年轻人十分肤浅,不能够讲个透彻。”

终于见到村庄了。它仿佛是一座什么城市似的,木造小屋鳞次栉比布满在三个高坡上,每个山坡顶上都巍巍耸立着一座教堂,到处堆着巨大的麦垛和干草垛。“不错,”乞乞科夫自忖道,“这儿显然住着一位农业巨头。”木造小屋都挺坚固;街巷也挺平坦;要是哪儿停着一辆大车——那大车准挺坚固,而且准是一辆新车;碰上的庄稼汉都有一副聪明伶俐的脸相;牛羊一律精壮肥圆;连农家的猪看上去也是一副养尊处优的高贵模样。因此看得出来,这里的庄稼汉,正如歌谣里唱的那样,过着金银铺满地,铲子铲不尽的好日子。这里没有匠心布置的英国式花园和草地;却沿袭旧习有一条两旁是谷仓和作坊的大街一直通到老爷的府第,让老爷可以看见他四周发生的一切事情;除此之外,府第上空还悬挂着一盏路灯,可以照亮周围方圆十五里的地方。走到台阶跟前时,侍仆出来迎接他们,侍仆动作敏捷利索,丝毫不像酒鬼谢里方,虽然他们身上没有穿常礼服,而是一件哥萨克式的土制的蓝色粗呢大褂。

女主人亲自跑到台阶上来。她脸色鲜丽,白里透红;像万里无云的晴空那样美好;和帕拉东诺夫长得如两滴水那样相似,所不同的只是不像他那样没精打采,而是十分健谈和快活。

“你好,弟弟!哎呀,见到你来我是多么高兴。可是康斯坦丁不在家;不过,他很快就要回来的。”

“他上哪儿去啦?”

“他有事找村里一些什么做买卖的人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客人引进了里屋。

乞乞科夫怀着好奇心细细打量着这个有二十万进款的不平凡的人的住处,想根据它来发现主人本人的特点,就像根据贝壳来推断曾经栖身其中并且留下痕迹的牡蛎和蜗牛的形状一样。可是,没法作出任何结论。所有的房间都朴素无华,甚至显得空荡荡的;既没有水彩画,也没有油画,没有铜器,没有鲜花,没有摆设着瓷器的檀木架子,甚至连书都没有一本。总之一句话,一切都表明,居住在这里的人完全不是在四堵墙之间,而是在田野里度过他生活中的主要部分的,并且他的思想不是坐在安适的圈手椅里,在壁炉前面烤火的时候预先从容不迫斟酌的结果,而是在工作的地方出现在头脑中的,并且在哪儿出现,也就在哪儿付诸实现。在每间屋子里乞乞科夫只能够看到女性操持家务的痕迹。桌子上和椅子上放着许多干净的菩提树木板,木板上面是好些需要晒干的花瓣。

“姊姊,你这搁的些什么脏东西呀?”帕拉东诺夫说。

“怎么是脏东西?”女主人说,“这是医治疟疾最好的药。我们去年用它治好了所有的庄稼汉。而这是浸酒用的;这是做果酱用的。你们老是拿果酱和腌菜来取笑人,可是以后吃起来,倒又是你们赞不绝口。”

帕拉东诺夫走到钢琴前面,按了几个音。

“天哪,多老的家伙!”帕拉东诺夫说,“嗐,姊姊,你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得了,弟弟,原谅我吧,我早就没有工夫弄音乐啦。我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我有责任教育她。只为了有空闲时间弄点儿音乐,就把她交在外国家庭教师的手里,——不,对不起,弟弟,这种事我是绝对不干的。”

“说真的,姊姊,你变得多么枯燥乏味。”弟弟说着走到了窗口。“哦!这是他!他来啦!来啦!”帕拉东诺夫说。

乞乞科夫也快步走到窗口。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正朝台阶跟前走来,他矫健活泼,皮肤黝黑,穿了一件骆驼毛呢的常礼服。对衣着修饰他并不在意。他头上戴着一顶毛绒便帽。两个身份低微的人摘了帽子拿在手里,走在他的两旁,——他们边走边说,在和他商量些什么事情。其中一个是普通的庄稼汉,另外一个——外乡的富农,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穿了一件腰眼里打裥的蓝色大褂。因为他们三人走到台阶旁边就站住了,所以,他们的谈话在屋里也听得见。

“你们最好这么办:你们先向你们的老爷赎身。我呢,可以借钱给你们;往后你们给我干活抵债好了。”

“不,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干吗赎身呢?您把我们买下就得了。到了您那儿准能开窍,知事明理啦。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走遍人间哪儿都找不到哇。如今难就难在自己怎么也没法保护自己。酒保卖出这样烈性的酒,一小盅下肚,五脏六腑就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喝下满满一大桶凉水。你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钱已经都花光了。诱惑多得很哪。说真格的,怕是狡猾的魔鬼把世道变成这样的!什么鬼花样都想出来啦,尽拖庄稼人往邪道上走:又是抽烟啦,又是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啦……有什么法子呢,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是人哪——就甭想管得住自己。”

“你听我说:问题是在哪里。要知道,在我这儿也还是身不由己的。自然啦,一来你就什么都有了——有牛,有马。不过,问题在于,我对庄稼汉的要求可不比其他地方。到了我这儿可得干活——这是头一条;不管是给我干,还是给自己干,反正我不会让谁闲着睡大觉。我自个儿也像牛一样拼命地干,庄稼汉在我这儿也得这样,因为,老弟,我有亲身体会:脑门子里所以钻进各种各样的邪念,都是因为不干活的缘故。你们大伙儿对这一点得合计合计,商量商量。”

“我们对这一点已经合计商量过啦,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连老年人都这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在您手下庄稼人个个富裕:这可不是平白无故的呀;连教士都生着一副热心肠。’可是,在咱们村里,连教士都给弄走当差去啦,连死了人葬礼也没有人办。”

“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

“嗳,是喽。”

“那么,这个,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请您高抬贵手……再降低一点儿价钱吧。”走在另外一边的身穿蓝色大褂的外乡富农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我不像别的地主,对付他们,你是可以拣他们当票到期的日子去杀价捞便宜的。我可了解你们所有这些人啦。你们手里有一份花名册,知道谁的当票什么时候到期。这用意不是明摆着吗?他正短钱用,好啦,你出半价,他也只得卖给你。可我哪儿稀罕你的钱?我的东西哪怕搁上三年脱不了手都不要紧。我没有欠当铺里的债。”

“千真万确,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可是,我这个,我只是为了往后再和您有来往,而不是出于什么私心。这三千块定金千万请您收下。”富农从怀里摸出一叠油污肮脏的钞票。柯斯坦若格洛非常冷漠地接过来,不经数点就塞进了自己常礼服后身的口袋里。

“嗯,”乞乞科夫想道,“完全像塞一块手帕似的。”

柯斯坦若格洛出现在客厅的门口。他那黝黑的脸色,有点早白的粗硬的黑头发,灵活的眼神,一种火辣辣的、由热情奔放的南方血统遗留下的痕迹,此刻给乞乞科夫产生了更加鲜明的印象。他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祖先的出身。他从不探究自己的家世,认为这不值一顾,而对经营家业来说又是多余的事情。他甚至完全自信自己是一个俄罗斯人,何况除了俄语之外,他不懂其他的语言。

帕拉东诺夫介绍了乞乞科夫。他们互相亲了吻。

“我这下决意到一些省份去旅游一番,”帕拉东诺夫说道,“排遣排遣心头的积郁。”

“好极了,”柯斯坦若格洛说,“那么请问,”他接着转过身去挺客气地问乞乞科夫,“你们现在打算到哪些地方去?”

“我得承认,”乞乞科夫彬彬有礼地把头侧向一边,并且一只手不时轻轻抚摸着圈手椅的扶手,说道,“我此行主要不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是受人之托:贝特里歇夫将军,我的挚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委托我代访几位亲友。当然,代访亲友仅是代访亲友而已,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不妨这么说,于己也颇为有益,因为的确,见识见识世面,广交各等各样的人士……不啻为一部活的教科书,一门活的学问,更不必提活动活动可收祛除病痛之效啦。”

“是啊,是不妨去观光观光其他的一些地方。”

“高见高见,言之有理,的确不妨去观光一下。这样,既可以见到不然会见不到的事物,又可以遇到不然会遇不到的人士。有时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就以眼前为例,现在我有机会……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我正要向您求教,请您多加指点,以您的启发开导滋润我如饥似渴的心。我如久旱求甘雨,伫候着您的金玉良言。”

“可是指点什么呢?有什么好指点的呢?”柯斯坦若格洛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自己都一知半解,学得有限呀。”

“指点奥妙,足下!指点奥妙呀。指点如何掌握经营农业那把难掌的舵,指点如何获取可靠的收入,拥有并非梦想中的而是实有其物的财产,从而既履行了公民的义务,又赢得同胞的尊敬。”

“您看是不是这么办,”柯斯坦若格洛沉思地望着他,说道,“您在我这儿住上一天。我给您看我的全部管理措施,并且把一切都讲给您听。其实,您将会看见,这里一点儿奥妙都没有。”

“当然啦,您得留下。”女主人说,接着转过身去对弟弟找补了一句:“弟弟,留下吧:你有什么地方急着要去呢?”

“我是无所谓的。不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意下如何?”

“我也是,我非常高兴留下……可是有这么一个情况:贝特里歇夫将军的亲戚,一位名叫柯什卡廖夫的上校……”

“可他呀……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原来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我倒是不一定要去,不过,贝特里歇夫将军,我的挚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

“既然如此,您知道可以怎么办?”柯斯坦若格洛说道,“要是上他那儿去,十里路也不到的。我这儿有套好的轻便四轮马车。您现在就上他那儿去。喝茶之前您肯定能赶得回来。”

“好主意!”乞乞科夫叫道,一手抓起了帽子。

一辆轻便四轮马车驶了过来。不出半个小时就把他载到了上校的田庄上。整个村子凌乱不堪:到处不是在盖造新屋,就是在翻造旧屋。满街是一堆堆的石灰、砖瓦和木料。已经盖好了几间屋子,颇有点官府衙门的气派。其中一间屋子上面用金漆写着几个大字:“农具仓库”;另外一间上写的是:“总会计室”;接着有:“农务委员会”,“村民典范教育学校”,等等。总而言之,只有鬼才知道还缺少什么了。

他碰见上校正站在一张高脚账桌后面,嘴里咬着一支鹅毛笔。上校非常亲切友好地接待了乞乞科夫。看样子,他是一个十分热心、十分和蔼的人:一见面就告诉乞乞科夫,为了使田庄达到今天这样繁荣的地步,他花了多少心血;又痛心疾首地诉说道,要使农民理解,有一些高尚的情操,是只有文明的享受,只有文艺和美术,才能够在人的心田里激发起来的,那是何等的困难;又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办法使村里的妇女养成束腰的习惯,可是在德国,早在一四年[10],当他和团部驻扎在那里的时候,连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了;又说,不过,尽管愚昧是如何的顽固,他不达目的决不甘休,非要叫他村里的农民既会犁田,同时又会阅读弗兰克林[11]关于避雷器的著作,或者维尔吉的稼穑诗,或者《土壤的化学分析研究》等等不可。

“对啰,怎么不该这样呢?”乞乞科夫自忖道,“可是,我至今还没有读完《拉伐耶尔公爵夫人》,老是没有时间呀。”

上校还就如何使人们富裕幸福这一点发表了许多议论。他身上的那件巴黎款式的上装便具有莫大的意义。他以脑袋担保,说是只要给半数的俄国庄稼汉穿上德国款式的裤子,——科学就会昌盛,商业就会繁荣,黄金时代也必将来临于俄罗斯了。

乞乞科夫凝神瞧了他一眼,心里想道:“看来,和这一位不必用什么虚文。”于是,他立刻开诚布公地讲明,他需要一批何等样的农奴,而且是要立下如此这般的过户契据和办妥所有一切手续的。

“据我听了您的话之后所能够判断的,”上校丝毫不觉得为难,说道,“这是一项请求,对吗?”

“正是这样。”

“既然是这样,那么,烦请您把它书面陈述出来。申请书先交到报告收发室。收发室登记编号之后会把它递呈给我的。我批阅之后再发到农务委员会,那儿抄录之后转交给管家,管家再会同秘书……”

“哎呀!”乞乞科夫尖声叫了起来,“可这么一来,天知道要拖多久啦!何况又怎么能把这种事情诉诸文字呢?要知道,这是这样一种性质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农奴是……死了的呀。”

“很好。那您就照这样写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农奴是死了的。”

“可是,怎么能够写上——死了的呢?要知道,这样写是万万使不得的。他们虽说是死了的,然而应该使人觉得仿佛还活着似的。”

“好。那您就照这样写明:然而应该或者务必,希望,企求使人觉得他们仿佛是活着的。没有书面手续,这件事可办不成啊。英国啦,甚至还有拿破仑啦——都是榜样。我可以给您指派一名管事,由他陪您到各处去走一趟。”

他摇了一下铃;应声来了一个人。

“秘书!把管事给我叫来。”管事来了,这是一个既不像庄稼汉,又不像小官吏式的人物。“现在就由他陪您到各个非到不可之处去走一趟。”

出于好奇,乞乞科夫决定跟管事去察看一下所有这些非到不可之处。报告收发室只存在在招牌上,门上着锁。主管人赫鲁廖夫被调派到新近成立的农业建筑委员会去了。他的位子让给了老爷的贴身侍仆别廖佐夫斯基;可是后者又被营造委员会派到一个什么地方出差去了。他们闯进了农务司——那儿正在进行翻修;虽然唤醒了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但是从他的嘴里一点名堂都问不出来。“我们这里乱得一团糟,”最后,管事忍不住对乞乞科夫说,“老爷给人牵着鼻子走。这儿大小事情都由营造委员会做主:把人都从正事上调开了,想派到哪里,就派到哪里。我们这儿呀,只有营造委员会才得到好处。”显然,他挺不满意营造委员会。事实倒也正是如此,乞乞科夫只打量了一眼,就发现:到处在大兴土木。乞乞科夫再也没有兴致去察看什么了,可是回去之后向上校说,去过哪儿哪儿,情况如此这般,在他的田庄上简直是一团乱麻,叫人莫名其妙,并且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报告收发委员会。

上校义愤填膺,气得不得了,紧紧攥住了乞乞科夫的手,表示感激。接着立刻抓起纸和鹅毛笔,写下了八点极为严厉的质问:营造委员会岂能擅自支配不属其管辖范围的干事?总管岂能容许收发室代理主任未曾移交公务即外出进行调查?农务委员会又岂能对报告收发室名存实亡一事熟视无睹?

“嗐,真是瞎胡闹。”乞乞科夫这样寻思道,已经想告辞归去。

“不,我不能让您走。现在,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我要证明,有机的、正确的管理机构意味着什么。您的事情我将交托给这样一个人去办理,他一个人就抵得上所有的人:他是堂堂大学毕业生哪。您瞧,我手下的农奴里面有些什么样的人才……为了不浪费宝贵的时间起见,我恳切地请求您先在我的藏书室里小坐片刻,”上校说着打开一扇边门,“那里有书,有纸,有鹅毛笔,有铅笔,一应俱全。这一切您尽可以使用,随意使用,您就是主人。文明是应该向所有的人开放的。”

柯什卡廖夫说着把他引进了一间藏书室。这是一间大厅,自下而上都摆满着书。那里甚至还有动物的标本。藏书五花八门:包括林业的、畜牧业的、养殖业的、园艺的;还有五花八门的专门性杂志,那只是给固定订户寄去,可是谁也不读它们的。乞乞科夫发现,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可以用来愉快地消磨时间的书,就转过身去看另一口书柜。不看犹可,一看更叫苦不迭。原来全是些哲学著作。六大部书呈现在他的眼前,标题为《思维领域初探。论共性、综合、本质,兼论其在阐明社会生产率有机因素方面之运用》。不论乞乞科夫把书翻到哪里,在每一页上都有:显现、发展、抽象、绝缘、关联等等字眼,鬼才知道那里还缺了什么晦涩难懂的术语啦。“这可不合我的胃口。”乞乞科夫说道,转身去看第三口书柜,那里摆的是艺术方面的书。他从里面抽出一大本附有不甚雅观的、鬼神充斥的插画的书,开始翻看起来。这一类的插画通常是中年的单身汉挺爱看的,有时连那些经常出入芭蕾舞剧院和其他各种放荡刺激的娱乐场所给自己提提精神的老头儿也挺爱看的。浏览过这本书之后,乞乞科夫刚想再抽一本同类的书看看,柯什卡廖夫上校来了,他喜形于色,手里拿了一张纸。

“一切都办妥啦,并且办得出色极啦。我刚才跟您提到的那个人真不愧是一个天才。为了这件事我要好好提拔他,提得比谁都高,为了他一个人就要增设整整一个司。您来瞧瞧,多么清晰的头脑,在几分钟里把一切解决得多么透彻。”

“哎呀,多谢老天爷开恩!”乞乞科夫这么想着,准备洗耳恭听。上校开始念了:

“大人所托,鄙人已再三斟酌,着手办理,现有幸禀报如下:

“一、六品文官、勋章获得者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君,因误将纳税魂灵称为已死之魂灵,其申请本身即已包含不当之处。揆其用意,谅指行将死亡者,非指已死者而言。然此种称谓已足资表明,其治学方法谅受教堂附设小学教育所限,而偏于经验主义,盖魂灵乃永恒不灭之物也。”

“鬼家伙!”柯什卡廖夫停了一下,颇为自得地说,“这儿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过,您得承认,文笔是何等流畅呀。”

“二、本田庄已无未经典押之农奴,无论行将死亡者,亦无论属任何其他情况者,概无例外,盖大人名下之农奴不仅已悉数典押,且以每名农奴押金增加一百五十卢布之利曾再度典押。惟有古尔玛维依罗夫卡小村除外,该村因与地主帕连奇歇夫诉讼未了而属有争议之地,不得擅自转让出售,此项决定已公布于《莫斯科公告》第四十二期。”

“既然是这样,您干吗早不把这一点告诉我呢?干吗还叫我为了一些无聊的玩意儿待到现在呢?”乞乞科夫气愤地说。

“不错,不错。不过,就是要让您通过书面手续这个形式来发现这一切呀。这不是故弄玄虚。无意中察破一些什么,这连一个傻瓜都能够做到,可是,必须有意识地去察破才对。”

乞乞科夫盛怒之下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抓起帽子就往屋外跑,一口气奔出了门口:他实在气愤极了。马车夫和四轮轻便马车在那儿等着,车夫知道,马匹没有必要卸下来,因为要饲料的话,也得递上书面申请,而同意发给马匹燕麦的批文非等到第二天才能够批复下来。可是,上校却执礼恭敬地跟着跑了出来。他硬攥住了乞乞科夫的手,把它贴在胸口,并且因为乞乞科夫使他有机会通过实例见到了办理书面手续的过程而再三道谢;又说这下严加训斥是绝对必要的了,因为万物都有惰性,管理的发条也会生锈和松弛的;又说亏得这一事件,他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那就是设立一个新的委员会,取名为营造委员会行动监察委员会,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敢于偷盗了。

乞乞科夫返回得很迟,早已是上灯的时候了,他气鼓鼓的,一肚子的不满意。

“您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柯斯坦若格洛说。

“您有什么事好跟他谈了这么久?”帕拉东诺夫说。

“像这样的蠢货我生来还没有看见过。”乞乞科夫说。

“这还算不了什么,”柯斯坦若格洛说,“有柯什卡廖夫这个人在眼前,倒也不坏。他的存在是有用处的,因为在他身上漫画式地、夸张地反映出我们这儿所有的聪明人的愚蠢——正是所有这些聪明人先不了解自己的国情,就把别人蠢不可言的做法一股脑儿都搬了过来。瞧,现在出了一批什么样的地主:又是设立管理处,又是开作坊,又是办学校,又是成立什么委员会,鬼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没有办的啦。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一二年法国人走了之后,本来倒有点儿清醒过来的迹象,可现在呢,又重新开始把一切搅得一团糟。糟蹋得比法国人更加厉害,所以,现在一个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彼杜赫还算是个好地主哩。”

“可是要知道,连他现在也把田庄抵押给信贷银行啦。”乞乞科夫说。

“是啊,是啊,什么都在抵押,什么都会抵押给信贷银行的。”柯斯坦若格洛说着开始有点恼火了,“瞧,又是帽子工厂,又是蜡烛工厂,又从伦敦聘请来制造蜡烛的师傅,人人都变成做买卖的了。地主——一个这么可尊敬的称号——现在却当起作坊主、工厂主来了。纺织机器……在织造透明的薄纱,打扮城里的那些妖精、臭婊子。”

“不过,你也开着工厂呀。”帕拉东诺夫插嘴说道。

“谁开办它们来着?它们是自然而然办起来的:羊毛大量积压着,没有销路——我才开始织成呢料,并且是平常的粗呢料,因为价格公道便宜,在本村的市场上一下子就卖光了,庄稼汉,我村子里的庄稼汉,正用得着呀。再有鱼鳞,一连六年工厂主把它们扔在我的河岸边,——你说,叫我怎么处理?——我才开始用它们熬成胶水,也赚了四万卢布。要知道,我这儿的一切都是这样办起来的。”

“好一个精灵鬼!”乞乞科夫睁大了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心里想道,“生着一只多么会搂钱的手呀。”

“我所以办起工厂,还因为投奔来了许多快要饿死的人。托那些错过播种季节、一心去办工厂的地主的福,那回正碰上荒年。这样的工厂,老弟,我还能够办起许多来哩。每年管保可以开一家新工厂,全看人家扔掉多少下脚料。你只消仔细瞧瞧自己的田庄,就会发现,每样废料都是可以生利的宝贝,多得简直叫你觉得讨厌,说:用不了啦。我总不见得盖几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把这些废料收藏起来吧。”

“这真令人惊讶。尤其令人惊讶的是,每样废料居然都是生利的宝贝。”乞乞科夫说道。

“不过得了吧。如果只是老老实实地办事,那倒也罢了。可是,偏偏每一个机械匠都想打开一只工具箱,却又不是简简单单地去打开[12]。他非要为此专程到伦敦去走一趟不可,问题就出在这里。真是傻瓜!”说到这儿柯斯坦若格洛啐了一口唾沫,“要知道,从国外回来之后,他变得更愚蠢啦,比以前要愚蠢上一百倍!”

“哎呀,康斯坦丁!你又动肝火啦!”妻子不安地说道,“你得知道,这对你是有害的。”

“可怎么能够不动肝火呢?如果这是与己无关的事,那倒好了,可这是自己真心关切的事情呀。叫人气恼的是,俄罗斯人的性格一天天在败坏下去。现在,在俄罗斯人的性格里面已经出现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堂吉诃德的影子啦。要是他心血来潮想提倡教育,那他就成为一个教育界的堂吉诃德,将会办起一些连傻瓜都不肯办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尽是哪儿都派不了用处的人;乡下没有用,城里也没有用,只是一个酒鬼,却还挺自以为了不起哩。要是他醉心于博爱的思想,那就成为一个主张博爱的堂吉诃德,舍得花掉成百万的卢布,盖起许多最不实用的医院和各种各样气派不凡的慈善机关,结果不但害得自己破产,还叫所有的人都去要饭:这就是他的博爱。”

乞乞科夫对教育丝毫不感觉兴趣。他一心想详尽地询问一下,任何废料怎么能够成为生利的宝贝;无奈柯斯坦若格洛怎么也不让他有插嘴的机会。愤怒的语言从他的嘴里源源不绝地奔泻出来,他已经无法制止它们了。

“现在许多人尽在考虑怎样使庄稼汉具有文化教养。可是,你得先让他富裕起来,成为一个像样的当家人才对,到了那个时候,他自己会去学文化的。在现今这个时代,整个世界变得如何的愚蠢,您简直无法想像。那些文人在胡诌些什么呀!只要一个什么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出了一本小册子,大家就如获至宝争着去读。听听时新的论调吧:‘农民过的生活实在简朴单调;必须使他们见识一下奢侈的享乐,在他们的心中激起高于现状的需求。’至于他们自己,正由于这种奢侈享乐,全都成了废料,而不再是人,并且染上了一身鬼才知道的毛病,甚至没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不曾尝尽声色犬马之乐的:结果牙齿全掉了,头发也全秃了,活像一个亮晶晶的灯泡,现在有人就非要使农民也染上这些毛病才甘心。谢天谢地,幸亏在咱们国家里还有一个健康的阶层没有接触到这些荒唐的玩意儿。为此咱们真得感谢上帝。是的,庄稼人在咱们这个国家里比谁都值得尊敬。你们干吗要去触动他们呢?但愿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庄稼人吧。”

“那么,您是认为,务农更有利可图些?”乞乞科夫问道。

“更合理些,而不是更有利些。古话说:必须汗流满面耕耘土地[13]。这里没有什么奥妙之处。已经有世世代代的经验证明,凡是拥有庄稼人这个身份的人总是更有德行,更清白,更尊贵,更高尚。我不是说,不可以干别的事情,可是,应该以务农为本,这就是我的意思。至于工厂,那是自然而然会办起来的,不过,该办一些合理的工厂——制造这儿所必需的、为当地老百姓所必需的东西,而不是去满足各种各样销蚀现代人的力量的那些要求。不该办往后为了维持生存,争夺销路,用尽各种各样卑鄙下流的手段去腐蚀、毒害不幸百姓的那些工厂。尽管你把它们说得天花乱坠,在我这儿绝对不办任何刺激奢望的行业,烟草也好,食糖也好,我都不去制造,哪怕损失百万的利益也在所不惜。如果世风日下,那么也别让人说是我造成的。让我在上帝面前扪心无愧吧……我和老百姓一块儿生活了二十年;我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使我最为惊讶的是,怎么一经明智的管理,残渣剩料都会有所出息,甚至不论什么废物都会成为生利的宝贝了呢?”

“哼!政治经济学家们!”柯斯坦若格洛不听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愤慨的嘲讽神情自顾自说道。“政治经济学家们可真不赖。个个都是大草包,全靠骗人混饭吃。他们鼠目寸光,比自己愚蠢的鼻子远一点的东西就看不见了。明明是蠢驴,却还有脸登上讲台,戴上眼镜……真是一批蠢货!”他气愤得又啐了一口唾沫。

“所有这一些都是事实,你说的也都挺公允,只是求你别动肝火,”妻子劝慰说,“好像不那样就不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个问题似的。”

“面聆您的宏论,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谁都会所谓顿开茅塞,领悟到生活的真谛,触觉到问题的实质的。可是,请容许咱们暂且搁下关于全人类的话题,而把注意力转到私事方面去吧。譬如说,一旦我成了一个地主,有志在不长的时间内发家致富,以此,可以这么说,尽到一个公民的义务,那么,请问,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才能够发家致富吗?”柯斯坦若格洛接过话头说道,“那就该这样……”

“咱们去吃晚饭吧!”女主人说;她说着就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屋子中央,一边给自己娇嫩的、冷得发颤的身子围上披巾。

乞乞科夫立刻以几乎是军人般的伶俐劲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挽着女主人的手臂,和她一起步履庄重地穿过两间屋子走向饭厅,那里餐桌上已经摆着一只汤盘,汤盘揭了盖,散发出一股搁了不少新鲜蔬菜和春天嫩香芹的汤汁的清香。大伙儿在桌旁落了座。侍仆灵巧地把盛放在带把儿的盖碗里的菜肴和一切必需的东西一下子统统端上了餐桌,接着立刻退了出去。柯斯坦若格洛不喜欢仆人听主人的谈话,尤其不喜欢旁人瞧他的吃相。

喝过了汤,又喝了一杯大有匈牙利葡萄酒味道的一种上好的酒之后,乞乞科夫对主人说了如下一番话:

“请容许我,足下,重新向您提起刚才中断的话题。我刚才向您请教过,该怎么办,怎么行事,最好怎么着手[14]……”

“那处田庄,如果他讨价四万,换了我,会当场交钱买下来的。”

“哦!”乞乞科夫沉思起来。“那么,”他带着几分胆怯说道,“您自己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呢?”

“可是,归根结蒂,得适可而止呀。我已经为自己的那些田庄忙得团团转了。再说,我们这一带的贵族本来就在骂我,仿佛我乘人之危,利用他们陷入破产的困境,杀价买进了好些土地。这实在叫我腻味透了,让鬼把他们抓了去吧。”

“真是人心鬼蜮,人言可畏啊!”乞乞科夫说道。

“而在我们这个省份里,又多么……您是简直无法想象的!人家一提起我来,不外乎管我叫作守财奴,天字第一号的吝啬鬼。他们对自己却处处原谅。‘自然啦,’有人说,‘我把钱都花光了,可那是因为我平素以崇高的追求为重,资助了一些工业企业家,也就是说,一批骗子手,是他们……要不然,我兴许可以学柯斯坦若格洛的样,像猪似的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

“我倒巴不得成为这样的猪哩!”乞乞科夫说道。

“何况所有这一切全是骗人的鬼话。什么崇高的追求?他们能够哄骗谁呢?虽说他们也会收藏一些书,可是从来也不去读的。说穿了还不是只知道打牌和酗酒。而这一切全因为我怠慢了他们,没有设宴款待,也不肯借钱所引起的。我不设宴招待,因为这给我添麻烦,我不习惯这样做。要是有人上我这儿来便饭,我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欢迎之至。说我不肯借钱——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要是有人的确短钱用,尽管上我这儿来,并且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他将怎样支配动用我的钱。如果从他的话里我看到他将用得聪明得当,钱将给他带来明显的利润,我绝对不会拒绝,甚至可以不要利息。”

“这一点可必须留意着的。”乞乞科夫自忖道。

“并且我永远也不会加以拒绝,”柯斯坦若格洛接着说,“可是,把钱扔到水里去的傻事我是不干的。这一点敬请原谅!要是这当口他想的是约情妇吃一顿什么讲究的午餐,或者大手大脚要添置家具装点自己的公馆,或者要和一个臭娘儿们出席一个假面舞会,一个什么纪念会,纪念他在人世间白活了一辈子,而我却得借钱供他花,那么,见他的鬼去吧……”

说到这儿,柯斯坦若格洛又啐了一口唾沫,并且差一点要当着他夫人的面就说出几个挺不体面的脏字眼儿来。积郁像一片冷峻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前额上堆聚起密密的皱纹,揭示激动的胆液在他的心里愤怒地翻滚着。

“我深为敬佩的先生,请容许我重新向您提起刚才中断的话题。”乞乞科夫说着又喝了一杯果子酒,那酒的确属于上品。“假定说,我买下了您刚才提到的那处田庄,那么,要花多少时间,怎么样才能够迅速地发家致富到这种程度……”

“如果您想迅速致富,”柯斯坦若格洛仍旧满腹牢骚,他严峻而又急促地接口说道,“那么,您是永远也不会致富的;如果您想致富,而不问时间快慢,您倒能够迅速致富。”

“原来是这样。”乞乞科夫说。

“是的。”柯斯坦若格洛急促地接茬儿说道,真好像他在生乞乞科夫的气似的。“必须对劳动怀有热爱。没有这一点,什么事情都是办不成的。是的,必须热爱农务。并且请您相信,这根本不枯燥乏味。说什么乡村生活愁闷死人,这是凭空捏造——如果我在城里哪怕待上一天,像他们那样在那些愚蠢无聊的俱乐部里,饭馆里,戏院里消磨时间的话,我倒真会活不下去,愁闷得要上吊的。傻瓜,一群傻瓜,一群蠢驴!地主是不应该有时间也不会有时间去愁闷的。在他的生活里一点儿空当都没有,全部给填得满满的。单是这各种各样的庄稼活儿就够你忙的了,而且这又是一些什么样的活儿呀!——全是真正能够振奋精神的活儿。不管怎么说,在乡村里,人始终和自然、和一年四季齐步并进,是造化的一切创造活动的参与者和知音。您瞧瞧这全年的农活吧:春天还没有来临,一切都早已严阵以待了:准备好种子,翻点所有的仓库,把粮食依次重新过秤,重新晒干;给庄稼汉规定下新的劳务。全年的事情都得预先考虑周全,一切都得在年初盘算计划好。一等到积冰破裂,河流畅通,一切都给太阳晒得干透了,土地都开始爆出裂缝来了,到那时候,铁锹就在菜园和花园里,木犁和钉耙就在田野里忙碌起来,又是栽秧,又是播种。您可知道这是什么?难道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情!是在播种未来的收成。播种整片大地的幸福。播种千千万万的人的食粮呀。夏天来临了……那时就要一个劲儿地刈草,刈草。转眼庄稼开始成熟了:黑麦一片接着一片成熟起来,转眼是小麦,转眼又是大麦、燕麦。所有的麦田都开始成熟了,长势蓬蓬勃勃;一分钟都耽误不得;哪怕长着二十只眼睛,也得叫它们全都睁得大大的。欢庆丰收刚过,粮食就得运到打麦场上,码垛起来,接着是冬耕,还得趁冬季来到之前修葺谷仓、烘谷房、牲畜栏,同时还要照管一下妇女们干的各种各样的活计,还要对一切回顾一下,看看什么已经做好了,——要知道这可……而冬天一到呀!得在各个打麦场上安排打麦子,再把脱粒好的粮食从烘谷房运到仓库里去。还得去看看磨坊,看看工厂,也得去看一下作坊,再到庄稼汉的地里去走走,看看他在那儿为自己忙得怎么样。何况我这个人,如果木匠使用斧子使得灵巧熟练,我可以在他的面前一连站上两个钟头:他的活儿就这样会叫我心花怒放。而如果还看见所有这一切都有的放矢地在干,看见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一个劲儿地增长,结出果实带来收益,——那么,我连说都说不清楚那时候心里那股滋味了。这倒不是因为钱在增多。钱只不过是钱罢了。而是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的双手创造的;因为你看见一切都起源于你,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是从你的手里,就像从一个魔法师的手里一样,向四面八方撒下富裕和幸福之花。您在哪儿能够替我找到和这相等的乐趣来呢?”柯斯坦若格洛说道,这时他昂着脸,皱纹也消失不见了。恰似庄严的加冕日里的一位国君,他神采飞扬,眉宇间仿佛射出一道道光芒。“您走遍世界也找不到这样的乐趣呵。只有在这里人才算得上在效法上帝。上帝以创造为己任,把这看成高于一切的乐趣,并且要求人也成为这样的创造者,为周围的世界造福。可是有人却把这叫作枯燥乏味的事情!”

主人侃侃而谈,乞乞科夫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天堂里极乐鸟的歌唱一样。他嘴里咽着唾沫。眼睛发亮,露出一股心神荡漾的表情。他巴不得不歇地听下去。

“康斯坦丁!该散席了吧。”女主人说着就欠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伙儿都离了座。乞乞科夫又挽着女主人的手臂,和她一起走向客厅。可是,在他的动作中已经缺乏原先的那股灵巧劲儿,因为他的头脑全被一些真正至关紧要的思绪活动所占据了。

“不管你怎样说,反正一切都挺无聊。”帕拉东诺夫走在他们的后面,说道。

“客人并不蠢,”主人思忖道,“谈吐慎重,也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这么一想,他的兴致更高了,仿佛他自己心里被自己的谈话煽起了一股热情,又仿佛他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从善如流的人。

后来他们大伙儿在一间烛光荧荧的、小巧舒适的屋子里落了座,这屋子面朝凉台,走出玻璃门便是花园,繁星在沉睡的花木梢顶上空闪烁,从花园里向他们窥望,这时刻乞乞科夫大有得其所哉之感,此种心情是他许久不曾有过的了。仿佛他长年漂泊异乡,现在重新返回到老家的屋檐底下,他历尽沧桑,终于获得了他所冀望的一切,可以扔掉那伴随他四处流浪的手杖,说一声:“够啦!”这样令人陶醉的感觉,是殷勤好客的主人的一席明智的谈话在他的心灵中激发起来的。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有一些话语比其他的话语显得更贴心,更亲密。并且经常是出乎意料地,在一个偏远的、被人遗忘的穷乡僻壤,在一个寂寥荒凉的地方,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他那暖人心肺的谈话使你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路途的坎坷,忘掉了投宿客店的不舒适,忘掉了现时代的淫秽不堪入耳的调笑声,也忘掉了许多骗人勾当的狡猾奸诈。这样度过的一个黄昏,从此永远生动地镌刻在你的心间,被忠实的记忆始终保留着:有谁在场,谁坐在哪个位子上,他手里拿着什么,甚至连墙壁、墙犄角和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都会给记得清清楚楚。

乞乞科夫也就这样记住了那晚上的一切:不仅记住了那间可爱的、朴素无华的屋子,笼罩在聪明的主人的脸上的宽厚神情,甚至还记住了房间的糊壁纸的花纹,递给帕拉东诺夫的带琥珀嘴的烟斗,他朝雅尔普那张肥脸上喷去的烟雾,雅尔普打喷嚏的哼哧声,美丽的女主人的笑声,她边笑边说的话儿——“够了,别捉弄它啦”,记住了明快的烛光,墙犄角里的一只蟋蟀,记住了玻璃门,也记住了从门外向他们窥望的春天的夜空,那夜空支在树木梢顶上,满缀着星星,充溢着夜莺从苍翠树丛深处传出的高声啼鸣。

“我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菲约陀罗维奇,对我来说,您的话真是甘甜有如美酒啊。我可以这么说,走遍了俄罗斯,我也没有遇见过一个才略可以与您匹敌的人。”

他说完莞尔一笑。他自己都觉得,他这样说并不言过其实。

“不,如果您真想结识聪明人,那么,我们此地的确有这么一位,他才可以说得上聪明,是我所望尘莫及的。”

“请问,这可能是哪一位呢?”乞乞科夫惊诧地问道。

“这就是我们的专卖商摩拉佐夫。”

“我已经第二回听到提起他来啦!”乞乞科夫尖声叫道。

“这个人哪,不但可以管理地主的田庄,简直可以管理一个国家。要是我是一国之主,那我立刻起用他当财政部长。”

“我还听说,这人富裕得超过可以设想的程度:说是他积攒了一千万的家私啦。”

“岂止一千万!超过四千万啦!用不了多久,整个俄罗斯就归他啦!”

“您说什么呀!”乞乞科夫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尖声叫道。

“千真万确。这是明摆着的。手里有十来万的人,富裕起来是很慢的,可是,谁有了几百万,那他的幅度就大啦:一赚准叫本钱翻一番,或者翻两番。那根基,那地盘,可太深太大啦。在这一点上他已经没有对手。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竞争。不管他给什么东西开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没有人好出来杀价呀。”

“哎呀,我的老天爷。”乞乞科夫说着画了个十字。他怔怔地望着柯斯坦若格洛,激动得胸口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简直不可理喻!叫人听了惊骇得连思想都麻木了。人们对精于观察研究虫蚁的本领啧啧称奇;我倒觉得,一个人的手里周转着这么一大笔钱,更值得惊奇。请容许我向您问明一个情况:请告诉我,这笔钱财当初得来不见得不沾上一点儿罪过吧?”

“是通过最无可訾议的途径和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得来的。”

“真是不可思议啊。要是几千块,那倒也罢了,可这是几千万呀……”

“恰恰相反,几千块是很难不犯罪过而得到的,但是,积攒起几千万来却挺方便。百万富翁不必去走邪门歪道。他只要笔直地走过去,不论前面路上放着什么,尽管搂就是了。别人反正是拣不起来的。哪个人也没有这个能耐,所以,也就没有对手。您听我说,他的幅度大:一赚准叫本钱翻一番,或者翻两番。可是,一千块能有什么赚头呢?至多赚上一成二成罢了。”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事情总是从一戈贝开始的吧。”

“那是自然,旁的途径是没有的。这是理所当然的规律。”柯斯坦若格洛说道。“谁生来就有千百万家私,靠千百万家私养大的,那个人肯定不会赚钱,他肯定已经染上了种种说也说不尽的荒唐习气。创业就得从头开始,而不是从中间开始,得从一戈贝开始,而不是从一卢布开始,得从底下开始,而不是从上面开始。只有这样,才能够好好儿认识往后不得不与之周旋对付的人和生活。只有当你亲身忍受了这样那样的屈辱,只有当你知道了每一个戈贝都得当三个戈贝用,并且尝遍了人生的一切艰辛,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方才既增添了智慧,又磨炼了意志,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失策,也不至于一败涂地。请您相信我,这是真理。创业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中间开始。谁要是对我说‘借给我十万——我准能马上发财’,对这种人我绝不相信:他肯定会失手,而不会命中。创业是非从一戈贝开始不可的。”

“既然如此,我是会致富的,”乞乞科夫说道,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魂灵,“因为我的的确确正从一无所有开始呀。”

“康斯坦丁,该让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安歇睡觉啦,”女主人说,“而你却老是扯个没完。”

“您肯定会致富的,”柯斯坦若格洛对女主人的话充耳不闻,说道,“黄金将会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向您涌来,进款多得会叫您不知所措。”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像着了魔似的坐着;他的思绪在憧憬和幻想的金色漩涡里旋转。兴奋不已的想象在未来收益的金色的挂毯上接二连三绣出金灿灿的花纹,他的耳边回响着这样一句话:“黄金将会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地涌来。”

“说真的,康斯坦丁,该让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睡觉去啦。”

“你唠叨些什么?好吧,要是你自己想睡,那就请便。”主人说着收住了话头,因为这当口整个房间里响起了帕拉东诺夫如雷的鼾声,紧接着雅尔普发出了一阵更响的鼾声。

柯斯坦若格洛发觉的确是该睡觉的时候了,于是用力推醒了帕拉东诺夫,说“你打鼾打得可够啦”,并且向乞乞科夫道了晚安。大伙儿分手回房就寝,很快在各自的床上进入了梦乡。

只有乞乞科夫一人无法入睡。他的思想正处于亢奋的状态。他在琢磨怎样成为一处并非梦想的,而是实际存在的田庄的主人。和柯斯坦若格洛谈话之后,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一目了然。发家致富的可能性看来是那样的显然存在。经营田产这一颇为棘手的事情,现在变得那样的轻而易举和明白透彻,显得那样切合于他的本性!只消把那些死魂灵抵押出去,再买下一处并非梦想的田庄就是了。他已经看见自己在行动,在管理,一切正按照柯斯坦若格洛所指点的那样在做——既灵活,又审慎,在没有琢磨透一切陈规之前,绝对不贸然采用什么新的章法,万事都亲自过目,庄稼汉个个都认识,严于律己,排除一切过分的享乐,而把全部精力投入劳作和田产的经营中去。他已经预先尝味到一旦有条有理的制度规定下来、经营管理的机器的全部发条迅捷运转、卓有成效地相互推动的时候他将体会到的那份愉快。那当口,活儿将干得热火朝天,各种残渣废料有如麦粒在一座灵巧的磨坊里飞速给辗磨成面粉一样,将源源不绝地变成一笔笔现金。就这样,这位神通广大的主人始终站在他的眼前。在整个俄罗斯这是第一个值得他钦佩其人格的人。在此以前,如果他尊敬一个人,或者因为对方是达官显贵,或者因为对方是豪门巨富。仅仅为了才略他还没有钦佩过任何一个人。柯斯坦若格洛是头一个。他明白,和这一位是耍不得半点滑头的。他的心里另有一番盘算:买下赫罗布耶夫的田庄。他手头已经有了一万卢布;他打算试试向柯斯坦若格洛开口借贷一万五千,因为后者已经宣布过自己乐意帮助任何一个企望发家致富的人;至于其余的款子——好歹总有法子对付过去,或者靠典押,或者干脆让对方等着。要知道这也是行得通的:你尽管去折腾,上法院告状好了,如果有这份兴致的话。他把这一切琢磨了许久。最后,把全屋子里的人,如俗话所说的,搂在怀里已经足足有四个钟头之久的酣梦,终于把乞乞科夫也搂进了怀里。他一下子就睡得挺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