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二章

讲到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乱哄哄的头脑里怎么会生出举办这种毫无意义的丧宴的想法,那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不错,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收到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赠送以供安葬玛尔美拉朵夫用的二十多卢布后,从中差不多取出十个卢布办丧宴了。或许,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体面地”追悼亡者,好让全体房客,特别是女房东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知道亡者“不但丝毫也不比他们差,也许还比他们高明得多”,他们任何人也没有权利“看不起”亡者。说不定,在这方面起最大作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穷人的自尊心,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许多穷人履行我们生活当中每个人都得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的时候,才竭尽全力,不惜花费平日积攒的一点点钱,无非是为了显得“不比别人差”,免得别人“挑他们礼节上的不是”。非常可能的是,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恰恰在这个当口,恰恰在她觉得遭到世上所有的人遗弃的时候,偏要叫那些“微不足道的和恶劣的房客们”看看:她不但知道“该怎样生活,该怎样款待宾客”,而且她原本就是在一个“贵族的,甚至可以说是门第显赫的上校家庭”里长大成人,她所受的教养根本就不是为了遭受这样的命运,更不是准备着叫她自己擦地板,每夜洗涤孩子的破衣服的。有时候,这样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会在最穷苦和受尽折磨的人们身上爆发,往往在他们心里化为一种冲动不已而且无法遏止的渴求。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个被打垮的人。她身体可能完全被环境打倒,然而要在精神上打倒她,也就是把她吓破胆,硬叫她俯首听命,那却办不到。此外,索涅奇卡讲起她,说她精神错乱了,那倒是很有根据的。固然,关于这一点,还不能说得太肯定,太彻底,可是最近一段时期,近一年来,她那可怜的头脑也确实受折磨到极点了,至少可以说是出了点毛病。据医生说,她的肺痨病发展得很严重,这也促成她在智力活动方面的失常。

说丧宴上已经准备下各式各样的酒,那是并无其事的,马德拉葡萄酒也没有。这是言过其实。不过酒是有的。有白酒,有罗姆酒,有里斯本葡萄酒,质量一概极差,然而这几种酒都很多,足够喝的。至于吃食,那么除了丧宴上必备的蜜粥以外,还有三四道菜(顺便说一下还有煎饼),都是在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的厨房里做出来的,另外还同时烧好两个茶炊,供客人们饭后喝茶和混合甜饮料用。

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有一个房客帮忙,但她亲自采购物品。那房客是个可怜的波兰人,上帝才知道他为什么寄居在里普威赫节尔太太的房子里,这时候立刻被派到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这儿来受她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整整一上午,他拼命地跑得筋疲力尽,而且似乎极力要大家看见他的奔忙。只要有一点点小事,他就随时跑到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跟前,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停地称呼她“军官太太”,虽然起初她说过,缺了这个“热心帮忙而且心肠厚道的人”,她简直会毫无办法了,可是最后,他到底还是把她闹得厌烦透了。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性格有个特点:她不管碰见一个什么人,一开头总是给他涂上最为优美而鲜明的色彩,极口称赞,弄得那个人听了简直很难为情。她为了赞扬他,竟然编造出各种根本没发生的事,而且完全诚心实意地相信确有其事。后来,忽然间,她又一下子失望,不再称道,甚至唾弃他了,于是几个钟头以前她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现在却给她推拉着赶出去了。论天性,她是个爱笑的、快活的、随和的人,然而她连连遭到不幸和挫折,结果她就极其强烈地希望而且要求人人都生活得和睦快乐,不许任何人不这样生活,因此她的生活里只要出一点小小的岔子,或者遭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她就立刻气得发狂,或者,本来抱着极其光辉的希望和幻想,一转眼间却开始咒骂命运,随手碰到什么东西就马上撕碎,扔掉,而且用头去撞墙。

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在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心目中,忽然,也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和不同寻常的尊敬,这或许纯粹是因为目前正在举办丧宴,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决定全心全意参与这种工作。她着手摆桌准备开饭,供给桌布和餐具等等,而且在自己的厨房里烧菜。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委托她主持一切,随她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自己就动身到墓地去了。果然,一切都准备得尽善尽美。饭桌上甚至铺着相当洁净的桌布,上面放着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当然,这些都是从各家房客那儿拼凑来的,形状不同,大小不一,可是那些东西总算都按时放在桌上,准备停当了。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得很出色,甚至带点骄傲的神色迎接从墓地归来的人。她装束整齐,穿着黑色连衣裙,头上戴着包发帽,新加上两条表示哀悼的黑绦带。她那种骄傲虽然是理应如此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看了却不痛快,心里在想:“真的,倒好像缺了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桌子就摆不成了似的!”她也不喜欢那顶包发帽和那两条新绦带。“她,这个愚蠢的日耳曼女人,这么得意洋洋,恐怕是因为自己是女房东,大发慈悲才同意帮穷房客的忙吧?大发慈悲!莫名其妙!”原先,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爸爸做过上校,而且差点当了省长,有的时候要摆开饭桌给四十个人开饭,因此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之流,或者说得确切点,留德维果芙娜之流,那是连厨房也进不去的。

不过,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决定暂时不把心里的不快发泄出来,然而又暗自决定今天一定要煞一煞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的威风,叫她明白她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要不然上帝才知道她会把自己看得多么了不起。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暂时只对她保持冷淡的态度。

另外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也多多少少惹得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心里冒火。她本来约请房客们去参加葬礼,结果差不多一个人也没去,只有那个波兰人是例外,他倒总算抽空到墓地跑了一趟。至于来参加丧宴的,也就是来吃饭的,却是房客当中那些最无足轻重的人和穷人,其中有许多人甚至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总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至于房客当中那些年纪比较大,气度比较庄重的人,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故意没来。例如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全体房客当中气度最为庄重的一个,却也没来,可是昨天傍晚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已经向全世界的人宣扬过,也就是向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波连卡、索尼雅和那个波兰人说过,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极高尚、极厚道的人,交游极广,家道殷实,原是她第一个丈夫的朋友,也受过她父亲的接待,这个人答应用种种办法让她领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我们要在这儿指出一点:假如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称道某人的交游和家产,那么这是不夹杂任何贪图,也没有什么个人打算,全然没有私心的,可以说是出于满腔热情赞美和抬高被赞美者的身价,纯粹是为乐趣。此外,“那个坏透的恶棍列别齐亚特尼科夫”也跟卢仁一样没来,多半是“学了他的榜样”。“这个家伙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人家只是出于仁慈才请他来的,而且也因为他跟彼得·彼得罗维奇住同一个房间,跟他熟识,那么不请他来就未免不合适了。”

没来赴宴的还有一位上流社会风度翩翩的太太和她那“青春已过的老处女”,也就是她的女儿。她们在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出租的寓所里虽然一共只住了两个星期光景,可是有好几次抱怨过玛尔美拉朵夫房间里传来吵闹声和叫喊声,特别是在亡者喝醉酒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关于这一点,当然,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早已从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口中听到了,因为有一次女房东跟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相骂,威胁说要赶走他们全家,扯开喉咙嚷道,他们一家惊扰了“高贵的房客”,而他们“甚至抵不上那些房客的脚”。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不顾人家说“她抵不上那些房客的脚”,现在故意决定请这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来赴宴,特别是因为以前她们偶尔相遇,那位太太总是傲慢地扭过脸去不理她,那么现在,就得叫她知道一下,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思想和感情高尚得多,不念旧恶,仍然邀请她们光临”,而且叫她们明白,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并不是一向过这样的生活的。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在宴席上对她们说清楚这一点,顺便讲一讲她已故的父亲几乎当了省长,同时委婉地指出她们在相遇的时候本不该扭转脸去,这样做未免太愚蠢。另外,有一个身材肥胖的中校也没来(其实是个退役的上尉),不过据说,他从昨天上午起就已经“体力不支”了。

一句话,来客只有这么几个:首先是那个波兰人,其次是一个寒酸的办事员,他沉默寡言,穿着污迹斑斑的燕尾服,满脸粉刺,身上冒出难闻的气味,再就是一个耳聋的老人,眼睛几乎完全瞎了,以前在某邮局任职,从不记得的时候起就在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出租的寓所里住下了,不知什么缘故一直由某人供养着。还有一个醉醺醺的退役中尉也来了,其实他是个管理军需的官员,常常放声大笑,声音响亮,很不像样。而且,“您再也想不到”,他衬衫外面居然没穿背心!还有个人甚至没跟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打招呼,就在桌旁一屁股坐下了。最后,有个人因为没有外衣穿,干脆穿着长睡衣就来了,这可实在太不像样,多亏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和那个波兰人出力,才算把他拉走。不过,那个波兰人另外带来两个波兰人,他们从来也没在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这儿住过,这以前谁也没在这儿的寓所里见过他们。这些事都惹得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格外不愉快而生气。“既然这样,这些饭菜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就连那些孩子,也为了省出座位而不能在饭桌旁边坐下。饭桌已经差不多占满整个房间,他们就只好在后边墙角一只箱子上用饭,这时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波连卡是大孩子,就得照应他们,喂他们吃,擦掉他们的鼻涕,叫他们“像上流人家的孩子一样”。

一句话,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不由自主,见着那些在座的人一概露出加倍尊严甚至傲慢的神色。她对其中几个人特别严峻,高傲地请他们在桌旁坐下。不知什么缘故,她认为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要为那些没来赴宴的人承担责任,忽然对她爱理不理,对方立刻发觉了,心里一肚子的气。这样的开端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最后,大家都坐下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乎正好是在他们从墓地回来的时候走进屋里的。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见到他,高兴极了,第一是因为他在所有来客当中是唯一“有学问的客人”,而且“大家都知道,两年以后,他就准备在此地大学里登上教授的讲台了”,第二是因为他马上对她恭敬地道歉,说他尽管很想参加葬礼,却没去成。她立刻跑到他跟前,让他在她左边坐下(她右边坐着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虽然她不断地忙忙碌碌,张罗着把各种吃食按规矩分送到各人面前,好让人人都吃到,虽然那使她痛苦的咳嗽,时时刻刻打断她的话,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且近两天来病势似乎特别加重了,可是她仍然不停地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讲话,急忙小声向他倾吐种种积压在她心头的感触,倾吐她对丧宴没有办好的义愤。同时,她的愤慨又常常换成极其欢畅的笑声,而这种抑制不住的笑声却是针对在座的客人,尤其是针对女房东本人而发的。

“样样事情都得怪这布谷鸟。您明白我指的是谁:就是她,就是她!”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说着,朝女房东那边点头示意。“您瞧她:瞪大了眼睛,觉得我们在讲她,可是又不明白在讲什么,就瞪着眼。呸!猫头鹰!哈哈哈!……咳咳咳!而且她戴着那么一顶包发帽,要表现什么?咳咳咳!您注意到没有,她一心希望大家都认为她对我有恩,她来赴宴是给我面子!我本来把她当成一个正经的女人,托她请一些比较体面的人来赴宴,而且一定要是亡人的朋友,可是您瞧瞧,她都弄来些什么人:简直是些小丑!邋里邋遢!您瞧瞧那张脏脸:那是个生着两条腿的饭桶!还有那些糟糕的波兰人……哈哈哈!咳咳咳!以前谁也没在这所房子里见过他们,谁也没见过。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是啊,我倒要问您,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倒规规矩矩地并排坐着呢。先生,喂!”她忽然对其中的一个嚷道,“您拿着煎饼了吗?再拿点!喝啤酒吧,啤酒!要喝白酒吗?您瞧,他跳起来,鞠了个躬,您瞧,您瞧!多半饿坏了,这些穷人!算了,让他们吃吧。不过,至少,他们别吵闹才好……还有,说真的,我为女房东的银汤匙担心呢!……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她忽然转过脸去对她几乎大声说道,“万一您的汤匙给人偷走,我可不能负责赔偿啊,这话我要预先说下!哈哈哈!”她扬声大笑,又转过脸来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又朝女房东那边点头示意,暗暗为自己的乖巧高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又不明白了!她坐在那儿张开嘴巴,活像猫头鹰,真是猫头鹰,戴着新绦带的猫头鹰,哈哈哈!”

后来,她的笑声却换成止不停的咳嗽,咳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她的手帕上留下少许血迹,她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来了。她默默地叫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一下血迹。她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立刻就脸上带着红晕,兴致勃勃地小声说:

“您瞧,我本来托她办一件可以说是极其细致的事,约请那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来赴宴。您明白我说的是谁吧?办这样的事,态度得特别客气,行动要特别高明,她呢,却办得一塌糊涂。那个从外地来的蠢娘们儿,那个高傲的畜生,那个不值一提的外省土佬儿,至多也不过是个少校的遗孀罢了,特意从外地赶来,张罗着领一笔抚恤金,跑遍了各处衙门,磨破了裙子边,她年纪都五十五了,还染头发,涂脂抹粉(这谁都知道)……没想到这么个畜生,非但不自己识趣来参加丧宴,甚至也没有因为不能来而派人过来赔个罪,居然不顾在这种情形下人人都应该有的普遍礼节!再者,我真不懂:为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来呢?不过索尼雅在哪儿?她到哪儿去了?啊,她总算来了!怎么了,索尼雅,你上哪儿去了?说来奇怪,就连为你父亲举行的葬礼,你也没按时到场。罗季昂·罗曼内奇,就让她坐在您身旁吧。你的位子就在那儿,索涅奇卡……想吃什么就自己拿。你来一块肉冻吧,这个菜比较好吃。煎饼马上就要端上来了。给孩子们吃了吗?波连卡,你们那儿,样样菜都有了吗?咳咳咳!嗯,好。波连卡要乖乖的,还有你,柯里亚,不要把腿甩来甩去。坐好,像上流人家的孩子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索尼雅急忙立刻把彼得·彼得罗维奇道歉的事告诉她,极力说得响点,好让大家都能听见。她精选一些最恭敬的字眼,甚至故意添枝加叶,替彼得·彼得罗维奇粉饰一番。她补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特意嘱咐她转达,说他一有可能,就必定来,跟她把一些事情单独面谈一下,商量怎样进行,今后该怎样着手办理,等等,等等。

索尼雅知道,这样会让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心平气和,感到安慰,听得入耳,要紧的是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索尼雅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身旁坐下,匆匆向他点一下头,好奇地瞟他一眼。可是这以后,不知怎么她一直避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她虽然一直看着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脸,好让她高兴,可是她又简直好像心神恍惚。

不论是她还是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都没有穿丧服,因为她俩都没有多余的衣服。索尼雅穿一身棕黄的深色衣服。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穿着她仅有的一件连衣裙,是花布的,上面有深色的斜条花纹。

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消息,谈得非常顺。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庄严地听完索尼雅的话,同样庄严地问道: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可好?随后,她马上几乎可以说是大声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悄悄说”:像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样一个可敬而有声望的人要到这样“一班不伦不类的人”中间,那倒确实奇怪,尽管他对她一家人忠心耿耿,而且跟她父亲有过旧谊。

“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特别感激您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即使在我目前这种景况下也没有嫌弃我的邀请,”她几乎大声补充说,“不过,我相信,您完全是因为对我那可怜的亡人怀着特别的友情,才守信前来赴宴的。”

然后,她再一次骄傲而庄严地扫一眼在座的客人,忽然特别关心地大声问桌子对面那个耳聋的老人:您还要不要点煎肉了?给您斟里斯本葡萄酒了吗?老人没有回答,很久也没弄明白人家问他的是什么话,虽然邻座的人为了取乐,甚至不断地推他。他光是张着嘴巴往四下里看,这就越发招得大家哄笑了。

“瞧,活像个傻子!您瞧,您瞧!何必把他找来呢?讲到彼得·彼得罗维奇,那么我是永远相信他的,”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继续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当然,他可不像……”她转过脸去对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说,声音尖刻而响亮,神色分外严厉,吓得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简直心寒了,“他可不像您的那些花枝招展的骚娘们儿,我爸爸对那样的女人,就连做他厨房里的厨娘都不肯要,至于我已故的丈夫,当然,会给她们面子,招待她们的,那也只是因为他的心太善良了。”

“对,他喜欢喝酒,他挺喜欢的,常喝!”退休的军需官忽然嚷道,这时候他已经喝干第十二杯白酒了。

“我故去的丈夫确实有这种弱点,这大家都知道,”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向他开火了,“不过他是个高尚的好人,喜爱和尊重他的家庭。糟糕的是他太善良,对什么下流人都相信,上帝才知道他跟什么样的人一起喝过酒,他竟跟那些连他的鞋底也比不上的人一起喝过酒!您想想看,罗季昂·罗曼内奇,他临死的时候,他们还发现他的衣袋里藏着一块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呢: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可是心里还记挂着孩子。”

“公鸡?您是说公鸡吗?”那个做过军官的先生嚷道。

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没再答理他。她心里想起一件什么事,叹了口气。

“喏,您大概也跟别人一样,认为我对丈夫太凶了,”她转过脸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其实不是这样!他尊重我,非常非常尊重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的时候我真可怜他!他往往坐在角落里,瞧着我,我呢,心里十分可怜他,有心对他亲热点,可是后来我暗自想道:‘对他亲热不要紧,可他就又要去灌酒了!’我心想,只有对他凶一点,才能把他管住!”

“是啊,他常常让人揪住头发不放,不止一次咧!”军需官又叫起来,再一次喝干一杯白酒。

“对待这些蠢货,不要说揪头发,就是拿起布掸子来抽一顿,也有好处。我现在指的不是亡夫!”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对军需官顶撞说。

她脸颊上的红晕越来越重,她的胸脯起伏不停,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索性大闹一场。有许多人咯咯地笑,显然,这种局面有很多人看了暗暗高兴。有些人就轻轻地摇军需官,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们分明打算挑起一场风波。

“那么请容许我问一下,您指的是什么,”军需官开口说,“也就是您指哪位……您刚才说的是谁……不过,算了吧!这是小事!您是寡妇!穷寡妇!我原谅您了……这事过去就算了!”说完,他又喝下一杯白酒。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儿,默默地听着,不由得感到厌恶。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随时往他的菜碟里拨菜,他也许只是出于礼貌才略微吃一点,而且这也只是怕得罪她罢了。他凝神瞧着索尼雅。可是索尼雅变得越来越不安,忧心忡忡。她也预感到这次丧宴可能不会太平无事地收场,正担惊害怕地注意着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气愤在不断地增长。索尼雅已经无意中听说,那两个从外地来的女人之所以那么轻蔑地拒绝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邀请,主要原因就在她索尼雅身上。她听到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亲口说过,那位母亲听到邀请,反而生气了,而且提出一个问题说:“我怎么能让我的女儿跟这个姑娘并排坐在一起?”索尼雅预感到这些话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已经略微知道一点,可是在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心目中,这种对索尼雅的侮辱,比对她本人,对她的孩子,对她的父亲的侮辱还要让人难受得多,一句话,这种侮辱简直要她的命。而且索尼雅知道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再也不会安下心来,除非“叫那些骚娘们儿知道她俩都是……”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有人从桌子的另一头递来一只菜碟,交在索尼雅手里,上面放着用黑面包捏成的两颗心,它们被一支箭刺穿着。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面红耳赤,立刻对桌子那一头大声说,把这只菜碟递来的人,当然,是一头“喝醉的蠢驴”。

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也预感到这个局面不妙,同时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傲慢也使她心里深深感到委屈,这时候为了岔开大家不愉快的心绪,顺势抬高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威信,就无缘无故,忽然开口讲起她的一个熟人,“在药房任职的卡尔”,有一天深夜乘一辆出租马车,“马车夫想扎(杀)害他,卡尔苦苦求告不要扎害他,哭了,合起双手央求,吓坏了,害怕得他的金(心)都刺穿了”。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听了,虽然也微微一笑,可是马上指出,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不该用俄国话讲故事。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更加气恼,“反驳”说,她那“住在柏林的父亲,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平时走路总是把手争(伸)进衣袋里”。爱笑的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弄得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忍无可忍,几乎沉不住气了。

“您瞧这只猫头鹰!”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小声说着,兴致几乎又来了,“她本来想说把手揣在衣袋里,结果却说成把手伸进别人衣袋里去了。咳咳咳!归根结底,您注意到没有,罗季昂·罗曼内奇,彼得堡的这许多外国人,也就是主要从不知什么地方到我们这儿来的这些日耳曼人,都比我们愚蠢!嗯,您会同意,怎么能说‘药房的卡尔吓得心都刺穿了’,而且他(这个乳臭小儿!)不是去把车夫捆起来,而是‘合起手,哭着,苦苦哀求’呢?啊,傻娘们儿!她还自以为这件事很动人呢,却没想到她多么愚蠢!依我看来,那个喝醉酒的军需官也远比她聪明。至少可以看出来,他,这个酒徒是喝多了酒才把脑子喝坏的。可是话说回来,那些外国人倒都本本分分,挺严肃的呢……您瞧瞧她,坐在那儿瞪起眼睛。生气了!生气了!哈哈哈!咳咳咳!”

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兴致高起来,立刻津津有味地讲起各种细节,忽然说到她一旦领来那笔张罗到手的抚恤金,就必定在她的故乡某城开办一所贵族女子寄宿学校。关于这件事,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还没有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讲过,这时候就马上兴致勃勃地讲起那些极其诱人的细节。不知怎么一来,一张“奖状”在她手里出现了,当初在小酒馆里,已故的玛尔美拉朵夫已经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讲起过这张奖状,解释说他妻子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那天,“当着省长和其他大人物的面”,戴着披巾跳过舞。显然,这张奖状现在一定成了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有资格开办贵族女子寄宿学校的证据,不过,主要的是,她带着它的目的在于,万一“那两个花枝招展的骚娘们儿”真要来参加丧宴,她就可以用它来彻底堵住她们的嘴,清楚地向她们表明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出身贵族,“甚至可以说,门第显赫,原是上校的女儿,肯定比某些招摇撞骗的女人高明得多,而那样的人近来都是非常之多的”。那张奖状立刻在那些喝醉的客人手上传来传去,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也不加拦阻,因为那上面确实en toutes lettres[104]写明她是七品文官和勋章获得者的女儿,因而实际上几乎可以说是上校的女儿。

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心里发热,立刻详细地大谈将来在故乡过的生活会如何美妙和安宁,讲到她会聘请什么样的教员到她的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来任职,还讲到一位可敬的老人,法国人曼果,当初在贵族女子中学就教过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法语,如今还在她的故乡度过晚年……他一定肯到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学校里来教课,只索取很低的报酬。后来,她终于讲起索尼雅,说索尼雅会跟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一起回到故乡,在各方面帮助她。可是这当儿,在饭桌尽头,有个人忽然扑哧一笑。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虽然立刻极力装得并不介意,不屑于理会桌子尽头发出的笑声,却马上故意提高嗓音,开始热情地讲到索菲雅·谢敏诺芙娜毫无疑问,有能力做她的助手,讲到“她的温柔、耐性、自我牺牲精神、高尚、学识”,同时轻轻拍一下索尼雅的面颊,欠起身子,热烈地吻了她两次。索尼雅脸红了,可是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忽然放声大哭,同时讲起自己,说自己“是个神经脆弱的傻娘们儿,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丧宴该结束了,既然小菜已经吃完,现在该端茶上来了”。

这当儿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却已经积了一肚子闷气,因为她始终没有机会插进一句话,别人甚至根本不理她,于是她忽然不惜冒着风险做一次最后的尝试,虽然心里藏着苦恼,却大起胆子对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进一个含义深刻的正经忠告,说在将来的贵族女子中学里要特别注意女学生们内衣清洁,“一定得有个很好的女学干(监)、女校长,细心管理内衣的事”,其次,“不准年轻的姑娘们夜里偷偷看什么长篇小说”。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确实心里很乱,又很疲乏,对这场丧宴已经十分厌恶,这时候就立刻反驳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又说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照料衣物的事,是女管理员掌管,而不是女校长掌管,至于说什么读长篇小说,这样的话简直不成体统,她劝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还是少说为妙。

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面红耳赤,生气了,说她不过是“巴望她好”,她“非常非常巴望她好”,说她很久“没要过她的房钱”了。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顿时“反唇相讥”,说她讲“巴望她好”是胡扯,因为昨天死者还躺在桌子上,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就催讨房租,折磨她。

听到这话,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就非常有条理地说,她“去请过那两位女士,可是那两位女士不来,因为那两位女士是贵族女士,不能到非贵族的女人家里来”。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立刻对她“强调”说,她自己就是个下等人,所以也就不可能判断真正的贵族门第是怎么回事。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听了受不住,立刻声明说,“我父亲在柏林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物,走起路来总是把两只手伸进衣袋里,老是发出扑扑的声音”。为了逼真地表演父亲的样子,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鼓起腮帮子,嘴里发出一种含混的类似扑扑的声音,招得所有的房客放声大笑,他们就这样赞许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有意鼓励她,巴不得她们打一架才好。

可是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已经忍不下去,立刻“咬清字音”,好让大家都能听见,说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也许根本就没有父亲,说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无非是个彼得堡的喝醉酒的芬兰娘们儿罢了,以前多半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也许连厨娘都不如。

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脸红得像大虾一样,尖声叫道,也许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才根本没有父亲,至于她的父亲,却在柏林,穿着很长的礼服,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扑,扑,扑!

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鄙夷地说,她的身世可是人人都知道的,就连奖状上都用铅字印着她父亲是上校,至于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的父亲(即使她真有个父亲的话),多半是个彼得堡的芬兰佬,卖牛奶的,不过说得稳妥点,她大概压根儿就没有父亲,因为直到现在谁也叫不准她的父名,不知究竟是伊凡诺芙娜,还是留德维果芙娜。

听到这儿,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暴跳如雷,一拳头擂在桌子上,开口尖声大叫,说她叫“阿玛丽·伊凡”,而不叫留德维果芙娜,说她父亲“名叫约翰,他是个市长”,说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父亲“却根本没做过市长”。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从椅子上站起来,用表面冷静的声调(其实她脸色苍白,胸脯大起大落)严厉地对她说道:只要她再一次胆敢把她的坏蛋父亲同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父亲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就要把她头上的包发帽扯下来,扔到脚底下踩烂。

听到这话,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扯开嗓门大嚷大叫,说她是女房东,要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马上从这个寓所搬出去”,随后,不知什么缘故,跑过去把桌上的银汤匙都收走了。于是人声喧哗,大呼小喊,孩子们哭起来。索尼雅本想跑过去拦住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可是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忽然喊出一句什么黄票 [105]的话,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就把索尼雅推开,朝阿玛丽雅·伊凡诺芙娜跟前奔过去,打算立刻按自己的警告办事,把她的包发帽揪下来。

这当儿,房门开了。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在房间门口出现了。他站在那儿,用严峻而注意的目光扫一眼在场的人。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急忙往他跟前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