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人 第二十三章

楼下的酒吧间又热又挤,有些人在起劲地就克利夫顿惨剧进行争论。我站在门口要了杯葡萄酒。这时有人注意到我,想把我拉进去。

“对不起,今天不行,”我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哦,当然啰,”他们说。我又要了杯葡萄酒,喝完就走了。

我走到一百二十五街,看见一群争取公民自由的社会工作者在散发请愿书,请愿书上要求把开枪的警察开除。他们一见到我就向我走过来。再过去一条街口,甚至那位经常见面的街头布道女人也在大声宣讲,说无辜者遭到了杀害。受这起惨剧所鼓动的团体比我先前想象的要广泛得多。好啊,我想,说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不会就此平息的。也许今天晚上最好就去找汉布罗。

沿街都是一小群一小群的人。我越走越快,忽然发现已经到第七大道。在一座街灯下面,我看到聚在“规劝者”拉斯周围的人最多——这个人可以说是我最不愿意见面的了。我刚想转过身去,忽然见他在他那派旗子中间弯下身体嚷道:“瞧,瞧,黑色人种的女士们,先生们!那个人就是兄弟会的代表。拉斯有没有看错?那位先生是不是在打算悄悄溜过去,想不让我们发觉?去问问他吧。先生,你们的人还在等什么?就是因为你们这个骗人的组织,我们的黑人青年才被枪杀,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转身向我逼近,眼睛直盯着我。有几个跑到我背后,想把我推到人群里去。“规劝者”站在绿色交通灯下探身前倾,一只手指着我。

“女士们,先生们,问他,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们是不是害怕了——还是那批白人跟他们的黑人爪牙勾结在一起,想把我们出卖了?”

“放手!”我嚷道,因为这时有人伸手从我背后抓住我的手。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低声咒我。

“给这位兄弟一个回答问题的机会!”有人说。

一张张脸逼近我。我真想放声大笑,因为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也说不准自己是否参加了一场叛卖阴谋。不过他们可没有笑的兴致。

“女士们,先生们,兄弟姐妹们,”我说,“我讨厌对这种攻击进行回答。你们都认识我,也了解我的工作,我想没必要回答。可是我认为,如果你们想利用我们一个最有前途的青年不幸的死亡作为借口来攻击一个为了结束这类暴行而工作的组织,那么这种行为并不光彩。是哪个组织首先对这场惨杀进行反击?是兄弟会!谁首先发动群众?是兄弟会!谁总是挺身而出为促进人民事业而斗争?还是兄弟会!

“我们采取了行动,而且我向大家保证,我们将永远行动。不过我们行动起来是有纪律约束的。而且行动要有积极意义。我们拒绝把我们的,还有你们的精力,浪费在不成熟的、考虑不周的行动上。我们是美国人,大伙儿都是,不管白人、黑人,都是美国人,任凭那个站在梯子上的人对你们扯了些什么,这点他没法否定。我们让那位站在上面的先生自己去侮辱死者的名字吧。兄弟会为损失了一位兄弟而深深感到伤心。我们决心使他的死成为一场深刻而持久的变化的开端。而你等那个人一安然落葬就站在梯子上肆口诬蔑他的信仰,这当然容易得很。可是要把他的死化为永久性的力量需要时间和周密计划——”

“先生,”拉斯嚷道,“别离题。你刚才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对于那场惨剧,你们正在采取什么行动?”

我朝人群圈子外面挪动脚步。再这样继续下去,会发生不幸的。

“别为了你自私的目的侮辱死者了,”我说道。“让死者安息吧。不许你鞭尸!”

只听有人嚷着:“告诉他!”“偷墓的强盗!”我推推搡搡走开了,他勃然大怒。

“规劝者”挥舞双臂指着我喊道:“那个人是白人奴隶主收买的走狗!上几个月他到哪儿去了,而我们的黑人小孩和妇女却在那儿受苦——”

“让死者安息吧,”我喊道,这时只听见有人在嚷:“喂,伙计,回非洲去吧。这儿人人认得你这位兄弟。”

好,我心想,好吧。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猛一转身,只见两个人突然收住了脚步。他们是拉斯的人。

“听着,先生,”我冲着他那儿说道,“如果你知道好歹,就把你的打手叫回去。看样子有两个人想跟踪我。”

“那是他妈的撒谎!”他嚷道。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这儿有的是证人。一个想把刚下葬的死者挖起来的人什么事都会干得出的,可是我得警告你——”

人群里有些人气得直嚷,只见一些人不断从我身旁走过,眼睛里饱含仇恨,他们离开了人群在街拐角处消失了。这时拉斯又在攻击兄弟会,听众里有人在附和他。我往前边的莱诺克斯街走去。走过一家电影院时,他们把我一把抓住就打。可是这次他们挑错了地点,电影院门卫进行了干预,他们又跑回拉斯的街头集会那儿去了。我谢了门卫,又朝前走去。我很走运,他们没打伤我,可是拉斯又狂妄起来了。如果在一条人少点的街上,他们可能会闹出乱子的。

回到第七大道,我站在人行道沿上向一辆出租汽车作了个手势,却不见它停下来。一辆救护车开过,又一辆出租汽车过来了,可是里面有了主顾。我朝后看去,我觉得他们正在街的另一处注视着我,可是我却看不见他们。怎么一辆出租汽车也不来!这时有三个男人穿着齐整的、乳黄色的夏装走了过来,他们在我身旁的人行道沿上站定。他们的穿着使我感到仿佛当头吃了一棒。他们都戴着墨镜。这种墨镜我已经看到过成千上万次,原来以为是一种对好莱坞时尚的空洞仿效,此时却一下子充满了与我个人有关的含义。干吗不呢?我想,干吗不呢?我刷地穿过街道,走进一家装了空调设备的杂货店,店堂里凉丝丝的。

我看到在一只柜子里墨镜和遮阳帽舌、发网、橡皮手套、假睫毛卡等放在一起。我挑了一副镜片最黑的墨镜,绿玻璃的颜色深得发黑,我抓起立即把它戴上,一下子就栽进了黑暗深渊,接着我就往外走去。

我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几乎一片黑咕隆咚,街上则是闹哄哄的一片模糊的绿色。我慢吞吞地走到街对面的地铁入口处旁边,就站在那儿等眼睛适应起来。我凝视着周围诡异的光线,心中蒸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从地铁口人们在一阵阵热风中走了出来,我能够感受到火车对人行道的震动。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来停下,一位乘客迈步出来,我刚想坐上去,忽然一个从地铁口楼梯走上来的女人笑容满面地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只见她脸上笑嘻嘻地站在那儿,身穿一身紧身的夏装;我心想,怎么回事?这个女人身材高大,年纪轻轻,走近我时,身上散发出一股圣诞之夜牌香水的气味。

“赖因哈特,是你吗,小乖乖?”她说。

赖因哈特,我想。这么说灵得很哪。她把手搁在我的胳膊上,我连想也没想就听见自己答道:“是你啊,乖乖?”说罢,我屏住气等对方回话。

“嗯,这次你总算准时,”她说。“不过你怎么不戴帽子,我给你新买的帽子到哪儿去了?”

我真想大笑一场。我身前身后都是圣诞之夜牌香水味,这时只见她凑过脸来,眼睁得大大的。

“嗨,你不是赖因哈特,伙计。你想干什么?你口音就不像赖因。怎么回事?”

我笑着往后退。“我想我们俩都搞错了,”我说。

她紧紧抓住包也往后退了一步,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实在没有恶意,”我说。“对不起。你把我错当了谁?”

“赖因哈特,想冒充他?小心别让他抓住你!”

“我没想冒充,”我说。“不过看你见到他的那副高兴样子,我就不好拒绝了。他这人真走运。”

“我简直可以起誓你就是——嗨,快走吧,别让我倒霉,”她说着闪过一旁,我就走了。

我寻思,这事很怪,可是那顶帽子倒是个好主意,我急匆匆走去,一面提防拉斯的手下人。我在磨时间。我一看到一家帽店就走进去买了店里帽边最宽大的帽子。我随即戴上,心想,戴了这顶帽子,甚至在暴风雪中人们也能看得见我——只不过他们会错认我罢了。

于是我回到街上,向地铁口走去。我的眼睛很快地适应了环境;周围看上去染上了强烈的深绿色。汽车灯像星星那样耀眼,人的脸庞成了带有神秘气息的模糊一片,电影院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招牌的色彩暗淡了下来,发出一片柔和的光,只是给人一种不祥感。我大摇大摆地又朝拉斯集会处走去,这是一场真正的考验,如果奏效了,我就去汉布罗那儿,路上再也不会发生什么麻烦了。在即将到来的怒火上升的日子里,我将可以随意走动。

两个人跨着灵巧的大步在人行道上走来,步伐使他们穿的笨拙的丝质运动衬衫一起一伏地在身上跳动,他们把整个街道都堵住了。他们也戴着墨镜,帽子高踞在头上,帽檐下翻,我刚一转念:这是两个阿飞,他们就开了口。

“你说说看,大叔,”他们说。

“赖因哈特大叔,告诉我们你押了多少?”他们说。

啊哟,该死,他们可能是他的朋友,我想;我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可知道你在干什么,赖因哈特,”其中一个喊道。“赌的时候冷静点,老兄,冷静点!”

我又挥了挥手,仿佛对这种玩笑很熟悉。他们在我背后笑了起来。我现在正走近街口,浑身汗淋淋的。这个赖因哈特是谁,他押的是什么宝?我得打听一下这个人,以免再让人认错。

一辆汽车驶过,车里的收音机叽哩呱啦响着。我听到那个“规劝者”就在前面恶声恶气地向听众乱叫。我渐渐走近。人群中原来就留有一段空地好让行人通过,我走到那儿惹人注目地停了下来。在我后面,他们两个两个地沿着商店橱窗排成一大串,在我面前,听众溶化成带绿色的、昏沉沉的一片。“规劝者”手舞足蹈地向兄弟会开炮。

“行动的时刻到了,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哈莱姆,”他嚷道。有一瞬间工夫,我还以为他在扫视人群时认出了我,我感到紧张。

“拉斯说把他们赶走!是‘规劝者’拉斯变成‘煞星’拉斯的时候啦!”

一片表示赞同的嚷嚷声,我朝后一望,看到那两个想跟踪我的人,一面心中在嘀咕:煞星,什么意思?

“我再说一遍,黑人女士们,先生们,行动的时刻到了!我,‘煞星’拉斯,重申:是时候了!”

我兴奋得直打战;他们没有认出我,这办法还真灵,我想。他们看到的是帽子,而不是我这个人。这里面有魔法,这么一来,我即使站在他们鼻子跟前,他们也认不出来我……但是突然我又不那么有把握了……拉斯号召把哈莱姆区一切与白人有关的东西都加以毁灭,在这个节骨眼上,谁又会注意到我?我需要一个更严峻的考验。如果我能实现我的计划……什么计划?真该死,我不知道啊,走吧……

我东拐西弯地走出了人群,向汉布罗家走去。

一群身穿爵士迷式衣服的人走过我时跟我打了个招呼。“嗨,大叔,”他们喊。“嗨,嗨!”

“嗨,嗨!”我也跟着说。

仿佛只要身穿某种款式的衣服,用某种姿势走路,我就加入了一个团体,在那儿人家只要眼光一瞥就认识我了——不是靠五官相貌,而是靠衣着打扮,靠走路步法。不过这产生了另一种不确定性。我又不是什么爵士乐迷,我是搞政治的。真的是搞政治的?在一场真正的考验中会怎么样?那天在“快乐美元”酒店里,那两个人那样无礼,又怎么样?想到这里,我发觉已经走到八马路的中段,便急忙转身向一辆朝北开的公共汽车跑去。

很多老主顾围在酒吧柜台旁边。店堂里人满满的,巴雷尔豪斯正在照应着。我把帽子一歪,死命挤到柜台边,只感到墨镜框老是往我鼻梁骨里戳。巴雷尔豪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噘起了嘴唇。

“‘拦路’大叔,今儿晚上来什么牌子的?”他说。

“就喝拜拉金牌吧,”我用原来的声音说。

我盯住他的眼睛,他则把啤酒往我面前一放,硕大的手一拍柜台就要我付钱。我的心怦怦直跳,付钱时还是用我习惯用的老办法:把硬币在柜台上一转转了起来,然后我等着。硬币在他的掌心消失了。

“大叔,谢谢。”他走了过去,可是我却摸不着头脑。他话音里是有认出人的表示,可是认出的却不是我。他从不叫我“大叔”或“‘拦路’大叔”啊。这办法行,我寻思,可能灵得很。

肯定我起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种深刻的变化。不过我还是感到如释重负。天很热。可能那就是原因。我喝着冰镇啤酒,扭过头往店堂尽里边的一排排座位上望去。一群男女像梦魇中见到的鬼形在绿色的烟雾中喧闹。自动唱机在不停地吵吵嚷嚷,我仿佛是在朝阴沉沉的山洞深处窥视。这时有人往旁边挪动,我的视线沿着弧形的柜台,越过时起时落的人头和肩膀,落在自动唱机上,这玩意儿上下发光,使人想起炼狱里的噩梦;它哗啦哗啦地唱着:

肉冻,肉冻

肉冻,

整夜如此

可是当我看到一个卖彩票的人付钱给一个赌客的时候,我想,这个地方以前兄弟会倒是确确实实挤进来过。让汉布罗对这一点也解释一番吧;其他的问题他同样得解释解释。

我喝完转身要走,忽然看到那边卖午餐的柜台边坐着马西欧兄弟。我忘了身上的伪装,情不自禁就赶了过去,差点撞在他身上,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准备再一次试验一下伪装灵不灵。我粗鲁地打他肩上伸过手去,从糖罐和辣酱油瓶中间拿起一张油腻腻的菜单,连墨镜也不脱就假装念了起来。

“大叔,排骨怎么样?”我说。

“不错,至少我这块还不赖。”

“真的吗?你对排骨懂个啥?”

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对面在烤炉上转动的鸡上,烤炉里蓝色的火苗低低的。“我想,对排骨我懂得不会比你少一丁点儿,”他说,“也许懂得还多些,因为我可能比你多吃了几年排骨,吃的店也比你多几家。你怎么会想到这儿来跟我找碴儿?”

他转过身,这下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盯住我的脸不放,这是在向我挑战。他一本正经,我简直想笑。

“嗨,别发火,”我吼道。“一个人总可以提问题吧?”

“不是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他在凳子上一转,全身转了过来。“现在你是不是准备动刀子啦?”

“刀子?”我又想笑。“谁说过刀子来着?”

“你是在这么想嘛。只要有人说句你们不中意的话,你们这帮人就拔刀子。好吧,拔出刀子来吧。我不怕死,我从来不怕死。来啊,看你敢动一动!”

这时他伸手去拿糖罐,我站在那儿突然觉得我面前的老人根本不是马西欧兄弟,而是另外一个人化了装以后想蒙我。这副墨镜真灵,这位兄弟会老会员倒真是宁折不弯,可是我不能就此罢休。

我指指他的盘子。“我问你吃的排骨,”我说,“可不是你身上的排骨。谁说过动刀子来着?”

“别来那一套,来吧,拔刀子啊,”他说。“让大伙儿瞧瞧你。你是不是等我转过身去。行,这儿就是,这儿是我的背。”他坐在凳子上敏捷地先转过去,又转过来,胳膊作出准备掷糖罐的姿势。

顾客有的转身观望,有的躲开我们。

“出了什么事,马西欧?”有人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狗娘养的骗子跑到这儿来胡搅蛮缠。”

“别大惊小怪的,老头儿,”我说。“嘴不要不干不净的,那样会连累你的脑袋。”我心里却在想,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不用你操心,狗崽子,拔刀子吧!”

“揍他一顿,马西欧,让这个下流畜生清醒清醒!”

这时我只能靠耳朵确定说这句话的人的位置,我转过身来,只见马西欧和那个煽风点火的人,还有许多顾客挡住了门口。甚至自动唱机也停了。我感到危险迅速上升;凭着本能,我很快往旁边一跳,抓起一只啤酒瓶,全身不住地哆嗦。

“好吧,”我说,“如果你们硬要这样,那就来吧!谁再插嘴,那就给他来这个!”

马西欧动了一动,我手持酒瓶佯作要砸的样子,只见他一闪;他的胳膊原来摆好要扔糖罐的架势,可是因为我不住地逼他,没扔成;从我的绿色的墨镜片后面看出去,只见一个穿工装裤的黑老汉,头戴长舌灰布帽,有些虚无缥缈的样子。

“你扔,”我说。“扔啊。”我被这次争吵引起的疯狂劲压倒了。我原想在朋友身上试验一下我的乔装,而现在却发狠要把他打倒在地——不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而是因为地点和环境在逼着我。好吧,好吧,是荒谬,但是这是事实,而且危险四伏。只要他一动,我就会狠心拼命打他。为了自卫,我不得不这样,否则那批醉鬼会合伙揍我一顿。马西欧冷冷地盯着我,仍然保持准备打斗的架势,蓦地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不许在我的酒店里打架!”是巴雷尔豪斯。“把东西都放下,这些都是花钱买来的!”

“见鬼,巴雷尔豪斯,让他们打嘛!”

“要打到街上去打,别在这儿打——嗨,你们大伙儿,”他嚷道,“朝这儿看……”

这时只见他伛身向前,大手里的手枪稳稳当当地靠在柜台上。

“把东西全放下,”他哀声说。“我要求大家把我的财产放下。”

马西欧兄弟的眼光从我这儿扫到巴雷尔豪斯身上。

“老头儿,放下吧。”我想,这既然不是真的我,为什么我还赌这口气?

“把你自己手里的放下,”他说。

“两个人都放下;也有你,赖因哈特,”巴雷尔豪斯用手中的枪指指我,“从我酒店里出去,不许再来。我们这儿不稀罕你的钱。”

我张口抗议,可是他把手掌一扬。

“赖因哈特,我跟你没啥,别误会。我就是受不了麻烦事,”巴雷尔豪斯说。

这时马西欧兄弟把糖罐放了回去,我也把啤酒瓶搁下,向门口退去。

“赖因,”巴雷尔豪斯说,“别打主意拔枪,我这支枪可上了子弹,而且我是有持枪执照的。”

我边注视着他们俩,边往门口后退,头皮麻辣辣的。

“你这个人又要问问题,又不愿听别人回答,下次可要小心些,”马西欧叫道。“如果你还想争个水落石出,你可以到这儿来找我。”

我感到外面的空气在我四周爆炸;我站在门口回头望去,只见那位戴长舌便帽的倔强老头气呼呼地站在那儿,大伙儿的眼神露出迷惑不解的样子,我不禁大笑起来:玩笑终归是玩笑嘛,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赖因哈特,赖因哈特,我寻思,赖因哈特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我走到下一条街口时,还忍不住暗暗轻笑;我正在等绿灯,忽然看见就在旁边的街拐角处有一群人在轮流呷饮一瓶廉价酒,一边议论着克利夫顿的惨死。

“我们要的是枪,”其中一个说道。“以牙还牙。”

“妈的,可不是。机关枪。把酒瓶给我,马克尔洛伊。”

“要不是苏利文法案29,这儿纽约早就成屠宰场了。”另一个人说。

“酒瓶拿去,可别以为酒瓶就是家。”

“酒瓶就是我唯一的家,马克尔洛伊。你想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伙计,喝够了把该死的瓶子传过来。”

我在边上吃了一惊,因为只听得他们中间一个人说:“你们的黑话怎么说的,赖因哈特先生,你的锤子挂得怎么样?”

甚至在这儿也遇到这种事,我想,于是赶忙拔腿就跑。“重,伙计,”我知道黑话该怎么回答,“很重。”

他们笑了。

“到早上就轻了。”

“嗨,我说赖因哈特先生,给我一份活干怎么样?”他们中间一个边说边朝我走来,而我却挥了挥手就穿过街道,沿着八马路朝公共汽车下一站走去。

店铺,还有副食店,此刻都是黑沉沉的。孩子们沿着人行道边跑边喊,在大人群里闪进闪出。我走着,一面透过镜片往外看,只见各种形状消失、流动又混合,不禁感到愕然。赖因哈特眼中的世界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对所有那些戴墨镜的青年说来也是这样?“因为我们仿佛在从墨黑的镜片后面往外看,可是后来——可是后来——”以下的歌词我就记不清了。

她手提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呢,不料她碰了下我的胳膊。

“嗨,对不起,孩子,今儿晚上你好像故意冷落我,见面都不认人了。最后那数字是多少?”

“数字?什么数字?”

“你算懂我的意思了,”她的话音高了起来,同时双手搁在臀部,两眼望着前面。“我是说今天最后的数字。你是不是那个卖彩票的赖因?”

“卖彩票的赖因?”

“是啊,彩票掮客赖因哈特。你还想唬谁?”

“可是,太太,那不是我的名字,”我说话时尽量把字音咬准,一面从她身边走开。“你搞错了。”

她的嘴张得大大的。“你不是?啊呀,你怎么这样像他?”她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嗯,这真有些怪,我还是早点回家;如果我的梦没错,我还得去找那个浑蛋。我这儿还等着那笔钱。”

“我希望你中彩,”我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我还希望他把钱付清。”

“谢谢,孩子,他会付清的。我现在看出来了,你不是赖因哈特,对不起,耽搁了你。”

“没什么,”我说。

“如果我早看看你的鞋,我就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知道卖彩票的赖因穿的是方头鞋。”

我望着她蹒跚离去,一摇一摆地活像一艘“古老的以色列人之舟”30。怪不得人人都认识他,我想,你做那种骗人的买卖,你就得四处活动。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脚上穿了一双黑白双色皮鞋,打克利夫顿被害后我一直没注意穿的什么鞋。

一辆警车开到人行道旁,缓缓与我齐行。那警察还没张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你老兄啊,赖因哈特?”那个没开车的警察说,他是白人。我可以看到他帽子上的盾徽闪闪发亮,可是看不清号码。

“长官,这次你认错了,”我说。

“该死的你说什么;你在耍什么把戏?你故意不认人?”

“你弄错了,”我说。“我不是赖因哈特。”

车停了,手电筒的光射到我戴绿镜片的眼睛上。他向街上啐了口唾沫。“哼,到了早晨你是啊,”他说。“你还是把我们那一份送到老地方。你他妈的不想想你是谁?”车子加速后开走了,他却还在车里嚷。

我还没转过身来,忽见一群人从街角的弹子房里跑出来。一个人手里握了支自动步枪。

“老爹,那几个狗娘养的想对你怎么样?”这个人说。

“没什么,他们认错了人。”

“他们把你当作谁?”

我朝他们瞟了几眼——他们是伙犯罪分子还是一些被那惨剧鼓动得激昂万分的普通人?

“一个叫赖因哈特的人。”

“赖因哈特——嗨,你们都听见了吧?”那个持枪的人哼着鼻子说。“赖因哈特!那些家伙肯定是瞎了眼了。你不是赖因哈特,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可是他确实像赖因,”另一个人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盯着我。

“见鬼,他是像。”

“别见鬼了,伙计,赖因哈特在晚上这个时候出来坐的是凯迪拉克牌的豪华轿车。你们在说些什么?见鬼!”

“听我说,老弟,”持枪的人说,“别被人牵着鼻子走,想学赖因哈特那号人。你要学他你得嘴甜心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干得出。可是如果那帮小子再找你麻烦,告诉我们一声就行。绝不能让他们像过去那样随便抬手动脚。”

“当然啰。”

“赖因哈特,”他又说了声。“不就是那只狗吗?”

他们转身回弹子房去,边走边争论不休,我急急忙忙离开这一地段。这一阵子我把汉布罗忘了,我没向西走,反而向东走了。我想把眼镜摘下,可是后来改变了主意。拉斯的人可能还在四处游荡。

此刻四周安静了一些。没有人对我特别注意,只是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动时都附上一层神秘的绿色。我寻思:可能我终于走出了赖因哈特的活动范围;我试着把他和别的人或事联系起来思考。他一直在这儿活动,可是我的目光却始终投向别处。他走来走去,人缘挺好,我却视而不见,还是克利夫顿惨剧(也许是拉斯?)才使我有机会知道这样一个人。在事物表面之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如果一副墨镜,一顶白草帽就能一下子藏起我的真面目,那么谁究竟是谁呢?

一股外国香水味在我身后的人行道上袅袅袭来,我意识到有一个女人在我后面跟着。

“老爹,我一直在等你招呼我,”一个声音说道。“我等了你好久了。”

那声音略带沙哑,却悦耳动听,仿佛含有说不尽的惺忪睡意。

“没听到我吗,老爹?”她说。我刚要回头,只听到:“不,老爹,别往后看;说不定我那老头子还在死命盯着我。就走在我旁边,让我告诉你在哪儿见面。我发誓,我以为你绝对不会来的。今儿晚上你能来看我吗?”

她已经紧挨着我身边走,冷不防我感到有一只手在摸我的上衣口袋。

“行了,老爹,可别咒我了,我给了你了;你现在愿意见我了吧?”

我蓦地停步,一把抓住她的手朝她瞪眼,甚至从绿镜片里望去,她也像个异国女郎,原先她笑嘻嘻地瞅着我,这时突然收起了笑容。“赖因哈特,老爹,怎么回事?”

又来了,我想。我紧紧攥住她的手。

“小姐,我不是赖因哈特,”我说。“今儿晚上我还是头一次真心诚意地抱歉。”

“可是乖乖,老爹——赖因哈特!你不是要把你的小宝贝甩了吧——老爹,我干了些什么?”

她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在人行道中央面对着面。突然间她尖叫了起来:“喔喔喔……你真的不是!可是我还想把他的钱交给你!滚,你这个傻瓜。滚开!”

我往后退。她的脸气歪了,跺着高跟鞋直叫。我听到身后有人说,“嗨,怎么了?”在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中,我撒腿就跑,拐过街角后才逐渐甩掉她的尖叫声。可爱的姑娘,我想,那个可爱的姑娘。

我一口气跑过几个街口,停下来时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既高兴又气愤。人怎么会愚蠢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人人都疯了?我向四周张望。街上灯火明亮,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我站在人行道沿想缓口气。前面的街头上方挂了一张招牌,上面一只十字架在人行道上熠熠发光:

圣路之站

看啊,上帝显灵

字母射出深绿色的光芒,我琢磨不出这绿光来自我的墨镜片呢,还是因为霓虹灯管就是绿色的。三两个醉汉踉踉跄跄地走过,我朝汉布罗家走去,只见一个人坐在人行道沿上,头埋在膝上。汽车来来往往。我继续往前走。两个脸色一本正经的小孩走过来,他们在分发传单,起先我不要,后来又转回去拿了一份。不管怎么样,我得知道黑人居民里的动态。我手持传单,走近街灯就读了起来。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哦,上帝,你的意志将实现!

我无所不见,无所不知,无所不说,

无病不治。

你们将看到神异奥秘!

——布·普·赖因哈特牧师,

灵魂工程学家

万古长青

新奥尔良的圣路之站,神秘之乡,

伯明翰,纽约,芝加哥,底特律和洛杉矶

上帝无所不能

请到圣路之站。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和我们一起礼拜,一起祷告吧,每星期三次,

和我们一起接受古老宗教的

崭新启示!

看吧,看不见的如今显了灵

看吧,那是你原来看不见的

汝等已厌倦,何不回家转!

我能实现你的梦想!别等了!

我把传单往阴沟里一扔又朝前走去。我缓缓而行,呼吸还是有些喘急。这可能吗?不一会儿我走到招牌前面。招牌下是一座由货栈改装的教堂。我踏进短浅的门廊,用手帕擦了擦脸。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作老式的祈祷,声音时起时伏;打我离开学院后,我就再没有听到这种祈祷;而且即使在那时,只有当我们邀请访问学院的乡村牧师来作祈祷时才听得到。声音起伏抑扬有致,恍恍惚惚——既是教徒们列举经受的人间苦难的倾诉,又是声乐高超艺术的如痴如狂般的表演,也是对上帝的吁求。我一面擦脸,一面乜斜着眼看画在窗上的粗陋的圣经故事画,正在这时有两位老太太向我走来。

“晚上好,赖因哈特牧师,”一位老太太说。“晚上暖洋洋的,我们亲爱的牧师好吗?”

啊哟,我想,糟糕;不过还是承认好,如果否认,麻烦会更多。我用手帕捂住嘴,瓮声瓮气地说:“姐妹们,晚上好。”同时我闻到了手上一股那位姑娘的香水味。

“这是哈里斯大姐,牧师先生,她来参加我们这个小小的团体。”

“愿主降福于你,哈里斯大姐,”我握住她伸出的手说。

“牧师先生,我好多年前就听过你布道。那是在弗吉尼亚州,那年你还是刚满十二岁的孩子。现在我来了北方,看到你还在宣扬福音,为主效劳,真得赞美上帝啊。在这邪恶的城市里,你还在传布古老的宗教——”

“呃,哈里斯大姐,”另一位大姐说,“我们还是进去吧,好早一点找到座位。况且牧师好像还有别的事呢。不过牧师先生,你今天来得早了一点,是吗?”

“是的,”我用手帕轻轻往嘴上一拍。她们是南方型的老妈妈一类人,这使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绝望。我真想告诉她们赖因哈特是个骗子,不料从教堂内传出一声呼喊,接着乐声大作。

“听,哈里斯大姐。这就是新型的吉他乐曲,我告诉过你这是赖因哈特牧师给我们搞来的。真是太奇妙了!像是天堂里的音乐!”

“赞美上帝,”哈里斯大姐说。“赞美上帝!”

“对不起,牧师先生,我得去见贾德金丝大姐,和她谈谈她为建筑基金募捐的事。还有,牧师先生,昨晚上我卖出了十份你的布道记录,那些布道演说真是激动人心!我还卖了一份给我那位白人女东家。”

“愿主降福于你,”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由于绝望而变得沉重,“降福于你,降福于你。”

这时门开了,我越过她们的头部往里看,只见一间挤满了人的小屋子,男男女女都坐在折叠椅上,最前面一位身穿泛黄的黑长袍的瘦长女人正在一架竖式钢琴上弹奏狂热的“布基—伍基”,一位头戴便帽的年轻男子在电吉他上一本正经地弹即兴重复乐段。在闪闪发光的白、金两色相间的布道坛上方,从天花板那里垂下一只扩音器,电吉他就接在扩音器上。一位男人,身穿缝制精致的、高高衣领上绣着花边的红色主教服,靠在一部硕大无比的《圣经》上,开始领着大家唱一首激发宗教狂热的赞美诗,而教徒们不知用什么语言在大声唱和。在他的身后的墙壁高处,用金字排成一个弧形:

要有光31!

整个景象在绿光中抖动,模模糊糊的,给人一种神秘感。门关了,声音低了下来。

我真受不了。我摘下眼镜,把白草帽小心翼翼地往腋下一塞,就走开了。这可能吗,我想,这真的可能吗?而我明知道这确确实实存在。我过去就听说过这类事,不过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还有,他难道无所不是?既是彩票掮客赖因,又是赌棍赖因,行贿人赖因,情夫赖因,牧师先生赖因?难道他的名字可以拆成两半,既是赖因,又是哈特,既是皮,又是心32?究竟哪一半是真?可是我有什么可怀疑的?他是个多面人,神通广大,吃得开。浪子赖因哈特。这事完全真实,就像我是个真人一样毫无疑问。他在可能性这个世界内漫游,而他对这一点很清楚。他比我老练得多,而我只是个傻瓜。我真是既是瞎子,又是疯子。在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上无界线可言。它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炽热而动荡的液体,于是坏蛋赖因就浑水摸鱼了。也许只有赖因这个坏蛋才能在这个世界混得开。这没法令人相信,可是也许只有无法相信的事才是可信的。可能真理一向就等于谎言。

也许,我想,这一切想法会从我身上淌落,消失,就像一滴滴水从杰克的玻璃眼球上淌走一样。我应该寻觅一个适当的政治分类法,给赖因哈特和他的存在条件贴个标签,然后丢之脑后。我匆匆忙忙离开教堂,神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这时我才想起我原来是打算去汉布罗家的。

我虽然心情沮丧,但是被这件事迷住了。我很想结识一下赖因哈特,可是心里乱糟糟的,因为我知道没有必要去结识他,既然我已知道此人存在于世界上,我又曾被张冠李戴,这就足够使我确信赖因哈特是真实的。这事不可能,可又是真的。之所以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事不为人所知。杰克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托比特自认为接近现实,实际上是无知,他也不会想到的。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而不知道的太多了。我想起克利夫顿和杰克本人,对他们又真正了解了多少?别人了解了我多少?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谁曾是我的真正对手?而过了这么久,我才发现杰克丢了只眼睛。

我整个身体都痒了起来,仿佛我刚卸了石膏绷带,还没有适应新的行动自由。在南方,人人都认识你,可是到了北方就等于跃进了未知世界。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你可以在这个大城市的街上逛荡,可是遇不上一个你熟识的人?你真的可以重新做人。这个想法真吓人,因为世界仿佛在我眼前流动起来。一切界线都消失了,自由不仅仅是对必然的认识,也是对可能的认识。我坐在那儿直发抖,因为这简短的一瞥使我看到了赖因哈特的多面人格所引起的形形色色的可能性,我想不下去了。这么无边无垠,纷纷乱乱,实在令人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我看了看磨制的墨镜、镜片笑了起来,我原来只是想利用它乔装一番,可是它却成了一件政治工具;因为既然赖因哈特能利用它干他的勾当,当然我也能利用它干我的工作。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可是这副镜片却为我打开了一个现实的新天地。委员会会怎么说?他们的理论该怎样为他们解释这样一个天地?我回忆起有一条新闻说什么一个擦皮鞋的男孩在南方受到隆重接待,因为他没戴他常戴的多布斯牌帽或斯泰生牌帽,而是在头上盘了条白色头巾。想到这儿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别人即使只是暗示有这类事存在,杰克听了也会勃然大怒。可是这里有真理,这是确确实实的混乱状态,他还自以为他能对这种混沌世界加以描述——现在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脱离了兄弟会,我们就等于脱离了历史;而在兄弟会内部,他们又看不见我们。我们一事无成,情况糟透了。我很想避而不谈现实,可又想讨论讨论,向别人请教,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只是短暂的感情上的幻觉,我希望世界下面的支柱都放回原处。因此,我此刻确实感到需要见汉布罗。

我刚站起身来准备走,眼光忽然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我不禁讪笑起哥伦布来。他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印度!我快走到过道顶头时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马上折回来把帽子和眼镜戴上。这两件东西挺有用,能让我在街上安全行走。

我要了辆出租汽车,汉布罗住在西八十街上。我一进门廊就把帽子塞在胳膊下,墨镜放在口袋里,和塔普兄弟的脚镣,克利夫顿的纸娃娃放在一起。口袋里东西塞得满满的,快要装不下了。

汉布罗亲自把我领到一间摆满一排排书籍的小书房。从套间里另一处传来了一个小孩唱《矮胖墩》的歌声,它唤醒了我首次在复活节演出的回忆,那次我站在教堂观众前面把词给忘了,至今想起还有些惭愧……

“我的孩子,”汉布罗说,“说起不肯睡觉的理由来头头是道,真是个油嘴。”

那孩子又唱起《钟声叮当》来,速度飞快;汉布罗把门关了,一边嘟囔了几句关于那小孩的话。我瞅着他,突然一阵恼怒。我满脑子想的是赖因哈特,我何必上这儿来呢?

汉布罗个子很高,他架起二郎腿时,两只脚都能碰到地上。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但是我现在后悔上这儿来。汉布罗思考问题完全是律师那一套,逻辑性强,但思路非常狭隘。在他的眼里,赖因哈特只不过是个罪犯,而我如此着迷说明我被拖进了纯粹的神秘主义……我想:别指望他会谈什么新看法。于是我决定请他谈谈我那个区的情况,然后再告辞……

“嗯,汉布罗兄弟,”我说,“我那个区怎么办?”

他瞅着我,干巴巴地笑了一笑。“我是不是惹你厌烦了,因为我没完没了地谈我的小孩?”

“喔,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今天这一天真够我受的。我神经紧张。克利夫顿死了,区里的情况又这样糟,我想……”

“当然,”他没有收起笑容,“可是你为什么为区里的事发愁呢?”

“因为局势正在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拉斯那伙人今儿晚上曾经想袭击我,而我们的力量确确实实越来越削弱了。”

“那真遗憾,”他说,“可是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打乱我们的宏大计划。很不幸,兄弟,不过你们那儿的会员只好作些牺牲了。”

套间另一处的小孩不再唱歌了,四周阒无声息。我注视着他那棱角分明但安详平静的脸庞,想从中揣摩他的话是否真诚。我能够感受到某种深刻的变化,仿佛赖因哈特的出现在我们之间造成一条鸿沟,虽然我们促膝而坐,但是我们的声音却无法越过这条鸿沟,只是跌入深渊,连个回声也没有。我想否认它的存在,可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谁也把握不住对方讲话中的感情色彩。

“牺牲?”我的声音说道。“你说得倒轻松。”

“轻松不轻松还不是一样。谁脱离了组织,谁就应该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必须严格遵守新的指示。”

真像在表演轮唱,就是听起来有一种虚假感。“可是为什么?”我说。“为什么对我们区要改变指示呢?那儿需要的是老办法——特别是在当前。”不知怎么的,我的话里表达不出应该表达的紧迫感;况且在我内心里赖因哈特还在作祟,就在我的内心表层以下翻来滚去;这件事与我有切身关系。

“兄弟,这很简单,”汉布罗说。“我们正在和其他政治团体组成临时联盟,一部分兄弟的利益必须牺牲于整体利益。”

“为什么过去没人告诉我?”我说。

“到时候委员会会通知你的——目前,牺牲是必要的——”

“为什么不能让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自觉自愿地作出牺牲呢?我的群众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成为牺牲品。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牺牲品——至少想不到被我们牺牲了……”不过这时我心里却在想:他们不是甘心情愿受赖因哈特的骗吗?如果他们同样甘心情愿地受兄弟会的骗呢?

想到这儿我不禁猛地坐正,我脸上的表情必然很奇特,因为汉布罗(他两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两手指尖对着指尖)扬起眉毛,仿佛在等我接着往下讲。然后他说:“纪律性强的会员会理解的。”

我从口袋里取出塔普的脚镣,手一伸就套在了指关节上。他却没有留意。“你难道没看到纪律性强的会员已经为数不多了?今天的葬礼吸引了成百上千的群众,而他们只要看到我们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就会脱离我们的。现在在街头巷尾人家到处攻击我们。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有些团体在散发请愿书,拉斯在鼓吹暴力。如果委员会认为这件事会就此平息下来,那就错了。”

他耸了耸肩。“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啊。我们大家都必须为整体利益作出牺牲,通过牺牲才能取得变革。我们遵循现实的规律,因而我们作出牺牲。”

“可是黑人社区要求牺牲应该是平等的,”我说。“我们从不要求特殊照顾。”

“没那么简单,兄弟,”他说。“我们得保护成果。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作出的牺牲要大些,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说的‘一些人’是我的人民……”

“这一次确实如此。”

“这么说,弱者必须为强者作出牺牲?是不是这样,兄弟?”

“不,牺牲的只是整体的一个部分——这种情况将一再发生,直到建立了新社会。”

“我理解不了,”我说。“我就是理解不了。我们呕心沥血地工作,是为了争取群众跟我们走,而一旦他们跟上了我们,他们看到了自己和整个形势的关系,我们却把他们抛弃了。我不懂。”

汉布罗淡淡一笑。“对黑人的斗争精神我们大可不必担心。无论在新时期或其他任何时期,我们都不必担心。事实上,我们目前必须使他们缓和下来,这对他们有好处。这是科学的必然。”

我瞅着他,瞅着他那张颇像林肯的脸庞,长长的脸棱角外露。我本来会喜欢他的,我寻思,他这个人看来确实是既和蔼又诚恳,可是他竟然对我说这些……

“这么说来你真的相信啰,”我轻轻地说。

“以我的人格——相信,”他说。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笑出来。差点儿把塔普的脚镣甩出去。人格!他对我说什么人格!我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圈。我曾经企图把我的人格建立在兄弟会的历史作用之上,可是如今这已经化为水,化为空气。人格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赖因哈特得以存在和发迹,人格和这样的世界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在哪些方面有了变化?”我说。“派我来不就是为了要我激发他们的斗争性吗?”我的声音低沉、绝望。

“那是为了那个特定阶段,”汉布罗稍稍探着身子说。“仅仅为了那一阶段。”

“那么现在怎么办?”我说。

他喷了一个烟圈,那蓝灰色的圆圈向上飘浮,尽管烟圈内部翻滚沸腾,它在空中只停了一刹那,然后就化成一缕袅丝。

“振作起来!”他说。“我们将前进。只是目前必须带领群众走得慢些……”

如果我戴上绿眼镜,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心想;不过我说的却是:“你是不是说我们必须拖住他们,这点你能否定吗?”

他格格笑了起来。“听着,”他说。“别用辩证法来折磨我,什么肯定否定的,我也是个兄弟会会员。”

“你是说历史的古老轮子上面必须安上车闸,”我说。“也许你是指大轮子里面的小轮子?”

他敛起脸上笑容。“我只是说带领他们走得慢些,不能让他们打乱了宏大计划的步伐。掌握时机是无比重要的。况且,你还是有工作可做的嘛,不过是在教育群众方面。”

“那么那次惨剧就这么了啦?”

“有意见的人可以走嘛,留下来的人就由你去教育他们……”

“我想我教育不了,”我说。

“为什么?这同样重要嘛。”

“因为他们反对我们;况且我觉得我像赖因哈特……”我无意中把名字漏了出来,他望了望我。

“像谁?”

“像江湖骗子,”我说。

汉布罗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领悟到了呢,兄弟。”

我立即瞥了他一眼。“领悟到了什么?”

“就是说不利用群众是不可能的。”

“那是赖因哈特主义——犬儒主义……”

“什么?”

“犬儒主义,”我说。

“不是犬儒主义——是现实主义。诀窍就在于为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去利用他们。”

我突然感到这场谈话是个幻觉,于是我向前挪了挪身体。“可是谁能作出这个判断?杰克?还是委员会?”

“我们通过自己科学的客观态度的素养来作出判断。”他的话音中有笑声,冷不防我眼前出现了医院的那架器械,感到仿佛又被锁在里面了。

“别跟自己开玩笑了,”我说。“只有机器才具备科学的客观性。”

“纪律,而不是机器,”他说。“我们是科学家。我们的科学确实给了我们一些风险,但是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依靠我们的意志去争取胜利。你要不要复活一个上帝来担负起这个责任呢?”他摇摇头。“不,兄弟,我们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即使有时候我们是像一些江湖骗子。”

“你们会随时遇到一些意外的情况,”我说。

“也许会那样,也许不会,”他说。“不论怎么说,由于我们的先锋队地位,我们的言行都必须有利于动员最大多数的群众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前进。”

突然我受不了了。

“看看我!看看我吧!”我说。“无论我到哪里,总有人要牺牲我,说是为了我的利益——不过得到好处的却是他们!现在我们又坐上了名叫牺牲的古老旋转木马,转啊转,究竟转到哪儿才停下来?这是不是一个新的但是真实的定义?兄弟会是不是就是牺牲弱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到哪儿才能算一站?”

汉布罗的目光似乎没看见我。“在适当的时候科学会让我们停下的。当然啰,作为个人,我们即使受到一些委屈,也必须毫无怨言,虽然这样好处并不大。可是,”他耸了耸肩,“如果你在那方面想得太多,你就无法领导,你将会失去信心。你如果不相信自己正确,就无法领导别人。同样,你必须信任那些领导你的人——信任兄弟会的集体智慧。”

我离开时心情比来的时候更坏。走过几幢大楼,我听见他在背后叫我,接着我见他从黑暗中走来。

“你把帽子忘了。”跟帽子一起,他递给了我几张油印的概括了新纲领的指示。我瞅了瞅帽子,又瞅了瞅他,想起赖因哈特和隐身遁形术来了——不是很多人没看到我,看到的只是赖因哈特吗?转眼一想,这对他说来不是现实的。我道了声晚安,走过热烘烘的街道到了中央公园西区,然后朝哈莱姆区走去。

牺牲和领导,我思索着。对他说来,简单得很,对于他们说来,简单得很。可是真该死,我两面都有份,既牺牲别人,又牺牲自己。我无法摆脱开,而汉布罗却不必置身于这种窘境。那也是现实,是我的现实。他却不用把刀搁在自己的脖子上。假定他成为牺牲品,那他会说些什么?

我顺着公园里黑魆魆的地段走去。汽车开来开去,不时从树深处和灌木丛后传来一阵阵人语笑声,空气中有青草受到烈日照灼后的气味。为飞机指向的探照灯在阴暗多云的天空中照来照去,我想到了杰克、参加葬礼的群众和赖因哈特。他们向我们要的是面包,而我能给他们的最多不过是一颗玻璃眼球——连电吉他都拿不出来。

我停步倒在长椅上。我该离开了,我心里思忖着。这样做才问心无愧。不然,我只能哄他们,说什么要满怀希望啊,同时设法拉住那些听话的群众。赖因哈特不就是这样的吗?谁乐意付钱,他就给谁以希望,这是一项原则。不这样做,剩下的一条路就是背叛,那就意味着回去侍奉布莱索、爱默生,跳出荒谬的油锅又跃入荒唐的火海,而两者都是自我背叛。可是我不能离开;我必须跟杰克以及托比特把是非分辨清楚。这是我对克利夫顿、塔普,还有其他一些人应负的义务。我得坚持下去……这时我起了一个念头,顿时使我内心簌簌直抖:你何必为群众担忧呢。既然他们能容忍赖因哈特,他们就会忘掉这一切,即使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也看不见你。这念头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我马上就把它摒弃了,不过它还是在我心灵的阴暗天幕上闪了闪,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并不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我有过希望,我栽了跟头,这些他们都意识不到。我的雄心壮志,我的人格完整对他们说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因此我的失败也和克利夫顿的失败一样,是毫无意义的。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只有在参加了兄弟会以后,我们这些人才有了转机,有了一线希望,可是杰克的眼球虽然外表光滑,富有人性,眼窝却粗糙得发红,形状捉摸不定。即使这一点也只有对我有意义,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我确实存在,可又是看不见的,这就是基本矛盾。我存在,可是别人看不见我。这念头可怕得很;坐了一会儿,我又想到具有各种可能性的世界也是可怕的。因为我这时看到,我能够既同意杰克又不同意他。我能够在并无希望的情况下要哈莱姆区不要失去希望。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们:还是要满怀希望,只要等我找到了行动的真实而牢靠的基础,到那时他们的行动就能带领他们登上历史舞台。不过在那以前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却要鼓动他们相信……我得先成为一个赖因哈特。

我倚在公园的一堵石墙上,回想起杰克、汉布罗以及这一天的经过,不禁气得发抖。这全是骗局,一个肮脏的骗局!他们为自己涂脂抹粉,说是能解释世界,可是他们只知道我们有多少多少人,在干这个或那个活,能提供多少选票,在他们举行游行示威时能出多少人参加,除此之外,他们还了解我们什么呢?我靠在墙上,恨不得马上能羞辱他们一番,驳斥他们的言论。此刻所有以往的屈辱都化为我经历的宝贵部分。在那个酷热的夜晚,我斜倚在石墙上,生平第一遭开始与我的过去妥协。由于我默认了过去,只觉得往事纷纷涌上心头,仿佛我突然学会了在僻静的角落里东找西寻。过去蒙受屈辱的形象在我脑中闪现,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桩桩彼此隔绝的往事。这些往事就是我;没有这些往事就没有我。我就是我的经历,我的经历就是我。那些瞎子,任凭他们如何强大,即使他们征服了全世界,也休想从我的经历中拿走或改变其中的一丝一毫企求、奚落、欢笑、哭喊、创伤、疼痛、愤怒以及痛苦。这批瞎了眼的,就像蝙蝠一样,走动靠的是自己声音的回声。正因为他们瞎了眼,他们终将毁灭自己,而我却要去帮助他们。我哈哈笑了,我原以为他们接纳我是因为他们不分肤色,而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不分是因为他们既看不见肤色又看不见人……因为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我们这些名字可以涂在假选票上,在他们方便的时候就能用上,用不着了就往哪儿一塞。这是个玩笑,十足荒唐的玩笑。此时我向心灵中某个角落窥视,只见杰克、诺顿和爱默生都溶成一个单一的白人形象。他们大致一样,个个企图把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强加于我,却屁也不管我是如何看这周围世界的。我只不过是一块材料,可以利用的一种自然资源。诺顿、爱默生之流目空一切,荒唐透顶,我离开了他们,转而投奔杰克和兄弟会,可是他们也是同样的高傲,同样的荒唐,结局毫无二致——只不过我现在认清了我是看不见的人罢了。

因此我要默认这一切,探索这一切,连皮带心,统统在内。我只要两腿一并,全身跳进去,他们就会噎住。啊,只要他们噎住就行了。我不知道祖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打算把他的忠告试上一试。我要用“是,是”来征服他们,用微笑来挖他们的墙脚,我的“同意,同意”将把他们引向死亡和毁灭。对,让他们把我一口吞下,然后恶心呕吐——甚至肚子胀裂。有些事实他们硬着头皮不承认,就让这些事实把他们憋死,让他们憋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危险他们可没有估算到。他们的哲学可没有使他们梦想到有这种危险。此外,他们也没想到,他们老是纪律纪律的,到头来纪律会毁了他们,说“是,是”会毁了他们。哦,我会对他们说“是,是”的,只要我会说“是,是”就行了!我将连声说“是,是”,直到他们在“是,是”声中呕吐、打滚。他们要我做的不过是把这个肯定词猛地一声吐出来,那我就把它嚷得震天响。是!是!是!任何人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个词,要求能听得见我们就行,用不着看见我们,我们在应声时应该像齐唱那样洪亮、欢快:“是,先生;是,先生;是,先生!”好吧,我就“嗯,嗯;噢,噢;是,是33;并且用眼睛视着34”他们;我将穿着钉头皮靴在他们的五脏六腑里走来走去,甚至那些超级大人物也不能例外,虽然我从不曾在委员会的会议上见到过他们。他们需要一架机器?很好,我就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机器,专门证实他们的各种谬论;为了继续赢得他们的信任,我有时要装得一本正经。哦,我要好好为他们服务,我将使他们感受到但却看不到我的隐蔽的身份,他们迟早会明白,这可像一具腐臭的尸体一样污染空气,又像肉汤里的一块臭肉。如果我遭害呢?那也很好嘛。何况他们不是相信牺牲吗?这批思想家考虑起问题来很玄乎——这算不算背叛?这个词在一个看不见的人身上用得着吗?别人看不见——这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这一点他们能理解吗……

我左思右想,不禁对这种可能性愈来愈感到一种病态的迷恋。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觉呢?否则我的一生将会完全不同!不同到可怕的程度!我为什么没看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假定一个佃农上大学靠的是在夏天当侍者、当临时工、当乐师,毕业后他当上了医生,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同时具有这些身份呢?那个老农奴不是一位科学家吗——至少别人称他是,认为他是——尽管他老态龙钟地站在那儿,一手攥着帽子,一脚蹭着地面,奴相十足地打躬作揖?上帝啊,真是无奇不有!还有什么螺旋形的上升,那个狗屁的进步!谁能知道一切奥秘?我改了名字,不是谁也没有就这一点向我提问过?还有什么成功就是向上的运动这种谎言。真是无耻谰言,还不是为了使我们俯首帖耳!其实你可以向上走向胜利,也可以下降嘛;上升以及下降,前进和退却,横走、斜行、绕着圈子走都可以,这么一来你可以遇见你过去的各式各样的自我化身在那儿来来去去,说不定在同一时间来个大团聚。我怎么这么久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不是从小就熟悉那些既是赌棍又是政客,既当牧师又做法官,当面是警长背后是强盗之类的人物吗?对啦,有一些三K党徒干的是牧师行当,还参加了慈善团体呢!真见鬼,过去布莱索不就想把这其中的奥妙告诉给我听吗?我感到自己气息奄奄,不像个活人。这一天真够我受的;即使有一天我发觉那个我一直喊爹的人原来和我毫不沾亲带故,我受到的震撼跟今天的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我回到住处,和衣往床上一倒。天热,电扇能起的作用只是把热空气搅成迟钝的、铅一般的热浪。我躺在电扇下转动着墨镜,望着镜片上令人昏昏欲睡的、忽隐忽现的光,一面考虑我的计划。我要把怒火深藏,引他们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假意对他们说,黑人社会完全同意他们的纲领,好使他们放心。同时我将编造证据:我将在出席记录上弄虚作假,用伪造的名字填写会员证——当然都是些失业者,这样就不会产生交纳会费问题。对了,晚上我要去区里走动,在有危险的时候戴上白草帽,绿眼镜。景象确实暗淡,但不失为一种摧毁他们的方法,至少在哈莱姆区里是如此。我看也不可能另外组织起一个分裂派运动,因为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往何处去?我们无法以平等身份和别的组织结盟;我们既无时间,也无理论家来制订一个我们自己的全面纲领——虽然我感到在赖因哈特和看不见的状态之间有巨大的潜在可能性。可是我们一无金钱,二无情报——不论在政府机关、企业界,还是工会里都没有情报来源;也没有和自己人民沟通的工具,除了靠几份并不同情我们的报纸;此外有几个普尔门豪华卧车上的搬运工,他们能从遥远的城市里为我们带来一些外省消息;还有一群仆役,他们只能扯些东家的相当乏味的私生活轶事。要是我们有一些真诚的朋友就好了!只要他们不把我们看作实现他们愿望的方便工具就好了!不过,去他妈的!我想,我还是做恪守纪律的乐天派,帮助他们高高兴兴地下地狱。如果我无法帮助他们看到我们生活的真实,那我一定要帮助他们把它丢在脑后,总有一天现实会当着他们的面爆炸的。

只有一件事使我烦恼:由于我现在已经发现他们从不在委员会会议上透露他们的真正目标,我需要某种情报渠道,以便了解究竟什么在指导他们的行动。可是怎么搞到呢?当初如果我拒绝调去市南区,那么现在在黑人居民里我就会拥有坚强的后盾,这样我就可以坚决要求他们交底。对,不过话得说回来,如果我没有调动过工作,我会依然生活在幻觉世界之中。如今我既然已找到了现实的线索,怎样才能抓住不放呢?他们似乎在每个关口都挡住了我的路,逼我在暗中和他们较量。想到这儿,我把眼镜往床头一扔,倒身睡着了。我睡得时断时续,梦中把过去几天的经历又重温了一遍,只是失踪的不是克利夫顿,而是我。醒来时我疲惫不堪,浑身汗淋淋的,但是却闻到一股香味。

我趴在床上,头搁在手背上,心里琢磨这香味从哪儿来的?当墨镜映入眼帘时,我顿时想起我曾经握过赖因哈特情人的手。我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她像一只小鸟一般栖在床上,两眼明亮,头上闪着光泽,胸部挺丰满,而我藏在树林里,生怕把鸟儿吓走。随后,我就完全醒了,小鸟飞了,只在我脑海中留下那女郎的形象。假如我勾引她一下,会出什么事?我会走多远?像她这样一个挺动人的女子和赖因哈特搞在一起了。这时我突然坐在那儿气也不敢透,我问自己:如果赖因哈特遇到了情报问题,他会如何着手解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需要一个女人。那些领导人的妻子、女朋友或者女秘书,只要她愿意不受拘束地和我交谈就行。我突然想起初进兄弟会时的一些经历。许多琐碎小事跳入了记忆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在群众大会后或社交场合中遇到的某些女人的微笑和娇态:在冥神大楼和埃玛跳舞;柔软的身体紧贴在我身上,我突然欲火旺盛,而当我瞥见杰克正在角落里高谈阔论时,我不禁发了窘。埃玛则紧紧搂住我,束紧的胸部抵在我身上,两眼射出逗人的秋波,说道:“啊,诱惑。”我搜索枯肠,想报以一句俏皮话,可是能想到的只是:“嗯,诱惑嘛,无时不有。”这句话我自己听了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只听得她笑道:“中了!中了!如果哪天下午有空,可以来跟我玩击剑35。”这段往事还是在我加入兄弟会后不久发生的,当时我循规蹈矩,我厌恶埃玛的轻狂,也讨厌她说什么我要做哈莱姆区的领袖,我还得长得更黑一点。好啦,现在可没有任何约束了,这得多谢委员会。她是挺不错的野味,说不定她后来发现我肤色已经够黑的了。明天上午将举行委员会会议,由于明天是杰克的生日,会议后将在冥神大楼举行招待会。因此我将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开始我的两面攻势,他们在逼我采取赖因哈特的方法,好吧,让那些科学家上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