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二阶段 失贞之后

篮子很重,行李卷很大,但是她却像个并不特别觉得自己的包袱重的人一样,拖着它们往前走。她偶然也机械地在某个栅栏门或是柱子旁歇一歇脚,然后又用那丰满的圆胳膊挽着行李镇定地走着。

那是十月末的一个礼拜天早晨,大约在苔丝·杜伯菲尔德来到川特里奇四个月之后,亦即那次在猎苑的骑马夜行的几个礼拜之后。黎明到来才不久,她背后地平线上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她所面对的山岭。就是那座山岭横亘在她要去的山谷的路上,近来在那山谷里她已变得陌生。她就要翻过山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从这面走去,是一个缓缓的坡,周围的土地和景色都和黑原谷很不相同,甚至连两处居民的口音也都有细微的区别,虽则那条蜿蜒绕过的铁路也起着一些交流混合的作用。因此,虽然她的生地距离她在川特里奇逗留的地点还不到二十英里,却已成了个偏僻遥远的地点。禁锢在山那边的农民是到北边和西边去做买卖、去恋爱和结婚的,因此一心想着的也总是北边和西边,而在山这边的人则把他们的主要精力和注意力放到了东边和南边。

那坡正是那个六月的日子杜伯维尔载着她驾车狂奔过的坡。苔丝一口气爬完了最后的一段,没有再休息。到了山顶的岩壁边,她便对远处她所熟悉的地点凝望了一会儿。那绿色的世界此时还有一半隐没在晨雾里。从这儿看去它一向是美丽的,而在今天,它对苔丝来说又更美丽得叫她心悸,因为自从她看过它最后一眼之后,她已明白了一个道理:毒蛇总在甜蜜的鸟儿歌唱的地方发出咝咝的声音[1]。这个教训彻底地改变了她对生活的看法。此时的她和从前在家时那个单纯的姑娘相比已完全成了两个人。她心事重重地静静站了一会,便又回转身去看着背后。望着前面的山谷叫她心里难受。

她看到一辆双轮马车沿着自己刚才艰难走过的长长的白色的路走了上来,车旁走着一个人,正扬起手招引她的注意。

她接受了信号,不加思索地平静地等着。几分钟之后那人和马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为什么像这样偷偷地溜走呢?”杜伯维尔气喘吁吁地责备她,“何况是在星期天早上,大家都还在睡觉!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我不要命地奔跑才赶上了你,你看看我这马!你为什么就这样不告而别呢?你知道谁也不会阻拦你的。你有什么必要要这么吃力地走路,还带上这么累赘的行李?我像一个疯子一样追赶你,不过是想用车送你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会回去的。”她说。

“我本来就估计你不会——我早说过!好吧,把篮子放上去,我来帮你。”

她把篮子和行李卷没精打采地放上了狗车,自己也踏了上去。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她现在不再怕他了,而她的悲哀也正在于不再怕他。

杜伯维尔机械地点燃了一支雪茄。旅行继续下去。两人冷淡而断续地谈论着路旁的事物。初夏时他们曾赶着车从相反方向在这路上跑过,他还曾竭力要吻她。他对这事早忘光了,可是她没有忘记。现在,她只呆坐着,像个木偶,对他的话只给一两个字的回答。走了几英里,马车来到一个树丛前面,树丛后便是马洛特村了。只在这时苔丝那呆板的面孔才表现了一点最轻微的感情。一两滴眼泪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呢?”他冷冷地问。

“我想起了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苔丝喃喃地说。

“这有什么——谁都得在某个地方出生的。”

“我真恨不得没有出生——没有在那儿或是任何地方出生才好!”

“废话!你当初要是不愿意到川特里奇来,为什么又来了?”

她没有回答。

“你并不是因为爱我才来的,这我可以发誓。”

“不错。如果我是为了爱你才去的,如果我真的爱过你,如果我那时爱你,我就不会因为我现在这样软弱而厌恶和仇恨我自己了!……我的眼睛一时叫你弄花了,就是这样。”

他耸耸肩头。她说了下去——

“我原来并不明白你的意思,可等到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

“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讲。”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她叫道,猛然对他转过身去,她心里潜藏的那股精神(以后某一天他还会更多地领教她这种精神)醒了过来,眼里冒着火。“我的天哪!我真恨不得把你一拳头打下车去!你想过没有,一般的妇女常说的话在有的妇女却是亲身的感受?”

“好了好了,”他笑着说,“对不起,委屈了你。我做错了,我承认。”他低声抱怨道,“不过你也用不着老是当面给我过不去呀!我愿意掏出最后一个钱做赔偿。你知道你再也用不着在田野里或是牧场上工作了;你知道你可以穿最漂亮的衣服了,用不着像你最近故意搞的那么素净,一点也不打扮,好像除了你自己挣的钱之外,买一根带子的钱也没有。”

她的嘴角往下轻轻一撇,虽然一般说来,在她那宽厚却易于冲动的天性里没有多少轻蔑的成分。

“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我不想要,我也不能要!再像这样下去我就会成了你的奴才的,我才不干呢!”

“你看你那神气,人家也许会以为你不但是个货真价实的嫡系杜伯维尔,而且就是个公主呢——哈!哈!好了,苔丝,宝贝,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看呀,我就是个坏蛋——一个大坏蛋。天生就坏,一辈子都坏,保准不得好死。不过,我以我堕落的灵魂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坏了,苔丝。如果以后出现了什么情况——你明白我的意思的——只要你有一点点需要我,只要有一点点困难,都不妨给我写个条子,你立即就可以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即使我不在川特里奇——我要到伦敦去一段时间,那老太婆叫我受不了——信也是可以转去的。”

她说她不想再要他用车送下去了,马车就在树丛边停了下来。杜伯维尔下了车,用手臂搂着她接她下了车,然后把她的东西在她身边放好。她对他微微地欠了欠身子,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要拿行李离开。

阿历克·杜伯维尔取下雪茄,向她弯过身子,说——

“你不会就这样转身就走吧,亲爱的?来!”

“如果你要的话,”她满不在乎地说,“看看你把我调理成了什么样子!”

说着她便转过身子对他的脸扬起自己的面颊,像一尊大理石胸像一样站着。他在她的面颊上印上了一个吻——一半是例行公事式的,一半也表现了尚未完全熄灭的情火。他吻她时她的眼睛只矇眬地望着篱路最远处的树,似乎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知觉。

“现在,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换一面。”

她同样冷淡地转过脸去,好像顺从理发师或是速写画家的意思。他吻了她另一边面颊,他的嘴唇所触到的面颊是潮湿、冰凉、光滑的,好像附近田野里的蘑菇外皮。

“你从来不把嘴给我,回吻我。你从来不自愿地亲我——我怕你是决不会爱我的了。”

“我说过了,而且常常说。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而且认为我也决不会爱你。”她沉痛地说下去,“也许,在目前,为这件事说句谎话对我的好处最大,但是我还有点自尊心,尽管剩下的不多了,我还不会撒这个谎。要是我爱你的话,我是完全有理由让你知道的。但是我并不爱你。”

他吃力地呼出了一口气,似乎这场面越来越叫他在感情上、良心上或是身份上感到了压力。

“哎呀,你的伤心真是没有道理,苔丝。我现在没有奉承你的理由了,但是我可以坦率地说你用不着这么难过,你可以认为自己是这一带最美丽的女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我这话是作为务实的人对你说的,是为了你好。你若是聪明的话,应该把你的美在它凋谢之前向全世界展示,不要像现在这样……不过,苔丝,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来吗?以我的灵魂起誓,我是不愿意就像这样让你走掉的!”

“决不,决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一明白过来——我早就应该明白过来了;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那就再见了,我四个月的堂妹——再见!”

他轻轻一跳,上了马车,理好缰绳,便在高大的结着红色莓子的树篱之间消失了。

苔丝没有望他,只顾慢慢地沿着曲折的篱巷走回家去。天色还早,虽然太阳的下部刚摆脱山峦的羁绊,它那尚觉暗淡的初露的光芒照在身上已有了暖意,尽管落在眼里还不耀眼。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在那篱径之间出现的似乎只有忧伤的十月和她那更忧伤的自己。

不过在她走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那人走得很快,立即追到了她的脚跟后面,而且在她刚意识到他的靠近时就已经传来了一声招呼:“早上好!”他好像是个什么工匠之类的人物,手上提着一个白铁罐子,装着红色的油漆。他带着出于礼貌的神态问她是否要他帮忙提提篮子。她同意了,两人便一块儿走了。

“这是星期天早上,还起得这么早啊!”他快活地说。

“是的。”苔丝说。

“大部分人工作了一个礼拜,这时都还在休息呢。”

她也表示同意。

“不过我今天要做的工作比一周来的工作都更实际。”

“是吗?”

“我一周都是为人的荣耀办事,星期天我却为上帝的荣耀工作。这才是更实际的工作呢。呃,我可以在这道栅栏上做点工作了。”这人说时转向了路边一个牧场的门口。“你要是能等一等的话,”他补充道,“我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由于那人拿着她的篮子,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等着,同时也看看他的工作。他放下篮子和油漆罐,用罐里的刷子搅了搅油漆,便写起巨大的方形字母来。栅栏是由三块木料组成的,字就写在正中的横木上。写时在每一个字后面加上一个逗号,似乎要给读者一点时间让那字深深地砸进他的心里——

他,们,的,灭,亡,也,必,速,速,来,到。[2]

彼得后书Ⅱ,3

这几个朱红的大字受到周围平静肃穆的风景、凋残的树丛的灰黄的色调、远处地平线上蓝色的空气和苔痕斑驳的栅栏横木一衬托,更显得熠熠生辉,似乎在大声疾呼,喊叫得连大气都震响。也许有人会对这些阴森森的涂抹叫道:“嗨!多么可怜的神学手段!”——这种手段是一种当年也曾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信条的荒唐的残余,但是这些字却带着指控的恐怖钻进了苔丝的心里,好像这人很了解她最近的历史似的,可是他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写完字又提起了她的篮子,她也机械地跟他走了下去。

“你相信你写下的话吗?”她低声问道。

“相信写下的话?难道我会不相信自己的存在吗?”

“但是,”她战抖地说,“假如你的罪不是自己愿意犯的呢?”

他摇摇头。

“我不能在这个叫人燃烧的问题上做烦琐的考证。”他说,“今年夏天我走了几百英里路,在每一堵墙、每一道大门和每一道栅栏上都写下了这些话,写遍了这个地区所有的地方。我只把这些话的应用留给读者们自己的心。”

“我觉得它很恐怖,”苔丝说,“很厉害!是能杀死人的!”

“这正是我要让它起的作用!”他带着职业的口吻说,“但是你还没见到我最强烈的句子呢!——那是我专为贫民窟和海港准备的。它们能叫你看得心惊肉跳!对于农业地区我还有很好的句子。啊——那座仓库不是有一块很好的墙壁白白地浪费了吗!我得在那上面写上一句话——这话对像你们这样的面临危险的年轻女人很有好处呢!你愿等一等吗,小姐?”

“不。”她说,提起篮子就走掉了。走了一段路她又回过头来。那灰白的老墙开始用一种不习惯的陌生面貌标示出一个跟刚才那幅字同样强烈的句子,它好像因为执行着不曾执行过的任务而感到痛苦。她读到他才写了一半的话,便明白了它的意思,脸突然涨红了。

不,可,奸[3]

她那快活的朋友见她在看,便放下刷子叫道:“如果你想在这类重大问题上受一点教育的话,今天就有一个诚恳善良的人要做慈善讲道,是从爱明斯脱来的克莱尔先生,就在你要去的教区。我现在跟他不属于一个教派了,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他的讲述分析不会次于其他任何牧师。正是他促使我做这项工作的。”

但是苔丝没有回答,她心里怦怦跳着继续走她的路,眼睛盯住地面。“呸——我才不信上帝说过这样的话呢!”脸红过了之后她轻蔑地嘟哝说。

她父亲家的烟囱突然冒出一缕炊烟,一看到这烟她心里便痛苦。等到走进屋去看到屋里的景象时,她更觉得难堪了。她的妈妈刚从楼上下来,正在壁炉里用剥过皮的橡树细枝发火,打算做早餐,一见到她急忙从壁炉旁转过身来招呼。那是星期天早上,几个小孩子还在楼上睡觉,她爸爸也在睡觉——他认为有理由多睡半个小时。

“哎呀!——我亲爱的苔丝!”妈妈吃了一惊,叫道,跳上前去亲她,“你好不好?我是你踏进门来之后才看到你的!你是回家准备结婚的吗?”

“不,我不是为结婚回来的,妈妈。”

“那么是回来度假?”

“是的——回来度假,度长假。”苔丝说。

“什么?那么这件大事是由你本家哥哥操办啰?”

“他不是我本家哥哥,也不会和我结婚。”

她妈妈眯细了眼睛望着她。

“来,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她说。

于是苔丝来到妈妈面前,把脸伏在她脖子上,告诉了她一切。

“可是你却没有让他娶你。”她妈妈重复这句话,“有了那种关系,无论哪个妇女都会让他娶了她的,只有你例外!”

“也许随便哪个妇女都会的,但是我例外。”

“你要是让他娶了你的话,那消息传来可有多么风光!不是跟故事里一样嘛!”杜伯菲尔德太太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又说,“关于你跟他的事这里风言风语流传得可真不少,哪想到会闹成这么个结果!你为什么光知道顾自己,就不肯给家里做件好事呢?你看看我,成天到晚累得死去活来,像奴隶一样!你可怜的爸爸心脏又像个盛面的盘子,给油包得紧紧的。我多希望你的婚事能给家里带来点变化呀!四个月以前你跟他坐马车走的时候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呀!你再看看他送给我们的这些东西,我们都以为是因为他爱你呢!可是你却没能让他娶你!”

让阿历克·杜伯维尔诚心娶她!他娶她!他一个字也没提过婚姻的事。即使他提了,又会怎么样?为了迫不及待地从社会上拯救自己,她可能被逼得怎样表态,她无法回答,但是她那可怜的母亲却太不了解她目前对那人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做法也许是不寻常的,不幸的,无法解释的。但是情况确实如此,而这正是使她憎恶自己的原因,她刚才已经说明了。她从来不曾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他,现在更是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她曾经害怕过他,在他面前退缩过,也曾经向他屈服过,因为他巧妙地利用了她的孤苦无告,占了她的便宜。然后她又为他那热情的态度所迷惑,曾有一段时间被他打动,糊里糊涂地投降过。然后又突然蔑视他,不喜欢他,终于从他那儿跑掉了。整个情况便是如此。她并不太仇恨他,但是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灰尘”[4]而已。即使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不大可能嫁给他。

“你如果不打算让他娶你,就应该多加小心!”

“啊,妈妈,我的妈妈!”痛苦的姑娘凄楚地转向她的母亲,仿佛她的心都快要碎了,“你怎么能要求我知道呢?我四个月前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男人的危险?为什么不警告我?太太小姐们知道要防范些什么,因为她们读小说,小说里告诉她们这些花样。但是我是没有机会用那种办法学习的,而你又不帮助我!”

母亲被说得哑口无言。

“我怕的是一说起他的爱情和它可能的后果,你会在他面前拿架子,”母亲用围腰擦着眼泪细声说道,“好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我看,这毕竟是自然的,是上帝的意思。”

苔丝·杜伯菲尔德从她冒牌本家的庄园回到家里来了。这个传说——如果在一英里见方的地区使用“传说”一词不嫌太大的话——传了开去。下午马洛特村的几个年轻姑娘便来看她,都是苔丝过去的同学、熟人,到达时一律穿着浆过、熨过的最漂亮的衣服,以为那是到一位做出了卓越的业绩(那是她们的设想)的人家里做客的恰当穿着。客人们坐成一圈,满怀好奇地望着她。因为爱上了她的竟是她那位隔了三十一房的所谓本家哥哥杜伯维尔先生——一个不完全限于本地的角色。作为不择手段的猎艳能手、负心汉子,他的名声已开始往川特里奇的直接边界以外渗透。而这一关系的岌岌可危更使她们所设想的苔丝的地位具有了较之风平浪静的爱情更大的魅力。

她们对她极感兴趣,因此她刚一转过背去,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姑娘就悄悄地议论起来——

“她可真漂亮呀,那件漂亮袍子一穿更美了!我相信那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那一定是她那男朋友的礼物。”

苔丝没有听见这些议论,她到屋角的碗碟橱里取茶具去了。要是她听见了,她是会立即对朋友们说明真相的。但是她的妈妈却听见了,而琼恩那简单的虚荣心在高攀一门亲事的希望上落空之后却又到一个动人心魄的恋爱故事上去寻求满足。总的说来,她得到了满足,即使这种短暂而有限的胜利会影响她女儿的名誉,可他们毕竟还是可能结婚的。在客人们的歆羡崇拜使她得意非凡的时候,她便邀请她们留下来共进午后的茶点。

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善意的影射,特别是她们出于羡慕的七嘴八舌使苔丝的精神复活了。时间渐入黄昏,她也为她们的兴奋所感染,差不多快活起来。她脸上像大理石雕刻一样的冷漠消失了,走路时也带着点过去的跳跳蹦蹦,脸上也焕发出了几分青春美丽。

她偶然也违背自己的思想,带点高人一等的神态回答她们提出的问题,似乎也承认她的情场经历确有些令人羡慕之处,但是她距离罗伯特·扫特[5]所说的“爱上了自己的毁灭”还很远,因而,她那幻觉也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于是冷静的理智又回头嘲笑起她那突然表现的弱点。那短暂的得意之丑恶使她深感内疚,于是她又变得冷淡疏远、没精打采起来。

因而出现了第二天黎明时的消沉。星期日过去了,变成了星期一;假日的盛装没有了;欢笑的客人走掉了;她从往日的床上孤零零地醒了过来,几个天真的弟妹在她身边柔和地呼吸着。她的归来所引起的激动和兴趣已经消失,在她面前让她看到的是一条漫长的冷峻的路,等着她去走,没有人帮助,也没有人同情。那时她真低沉得可怕,恨不得躲到坟墓里去。

几周之后苔丝才逐渐恢复过来,必要时可以在星期天早上到教堂去了。她喜欢听唱歌——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喜欢听那些古老的雅歌,也喜欢参加唱晨间圣歌。她天生热爱音乐,那是她从她那爱唱山歌的母亲处遗传下来的。这种爱能赋予最简单的音乐以令她陶醉的魔力,有时几乎能使她把心从腔子里掏出来。

由于自己的原因,她尽可能地避免别人注意,也回避青年男子向她献殷勤。她总在钟声敲响之前出发,在柱廊下的一个后排座位上坐下,紧靠着堆杂物的地方,那儿棺材架直立在其他的丧葬用品之间,只有老年人才去。

教区的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在她前面各排座位上坐下,低头休息四分之三分钟,似乎在做祷告,然而又并不是,然后便坐直了身子四面张望。唱歌了,其中有一个是她所喜爱的郎顿二部合唱[6],不过她不知道那歌的名字,虽然她可能很想知道。她想道,作曲家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呀!多么像上帝呀!她只是一个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对他的性格也一无所知的姑娘,但他却能用一连串最初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激情把她从坟墓里引导出来。不过,这些思想她无法确切地用文字来表达。

刚才东张西望的人在乐曲进行时又东张西望起来,最后却发现了她,于是便交头接耳地议论。她明白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不禁感到难堪,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上教堂来了。

现在她跟几个弟妹合用的寝室成了她的避难所,她在那儿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在这几平方码的茅屋顶下望着风吹、雨打、雪飘,望着壮丽的落日和一个又一个的圆月。她几乎足不出户,最后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她已走掉了。

这时她唯一的活动时间是在天色昏暗的时候。只有到了林子里,她才仿佛感到最不孤独。她能极其精确(精确到发丝那么细微)地掌握住黄昏时那明与暗完全平衡的一刹那,那时白日的拘束和黑夜的悬念互相中和,把绝对的自由留给了她的精神。那时生命的痛苦可以减少到最低的程度。她不畏惧阴暗;她唯一的念头是回避人类,或者那个被称做“人世”的群体。那东西集合起来多么阴森可怖,可是每个个体都并不可怕,有时甚至是可怜的。

她在寂寞的山峦和峡谷里默默独行,和周围的自然元素化成了一体。她那悄悄闪动的身影化作了景物的一个部分。有时她想入非非,竟能强化周围的自然过程,让它也似乎成了(准确点说是真的成了)自己的故事的一部分。因为世界不过是一种心灵的现象,它的外表便是它自己。夜半的寒气和阵阵的冷风在冬日裹紧的嫩芽和细枝之间的呻吟便是例行的苛刻的谴责,而下雨的日子则表现了某个模糊的道德之神因她的软弱所感到的难以排遣的哀伤。她不能确切地把这神灵看做是儿时心目中的上帝,却也无法把它看做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按七零八碎的传统习俗虚构了一个世界,用它裹紧自己,那里充满了憎恶她的幻影和声音,但那世界却只不过是苔丝的悲惨而谬误的创造而已——一片充满了道貌岸然的妖怪的迷雾,只使她无端感到恐怖。实际上,那跟现实世界抵触的并不是苔丝,而是那些妖怪。当她在树篱中酣睡的鸟儿之间行走时,当她望着在月光下的窝里蹦跳的野兔时,或是当她在栖息着雉鸡的树枝下站立时,她都把自己看做是擅自侵入“清白”的世界的“罪恶”的形象。但是,她只不过一向是在并无差别之处制造差别而已。她其实是和谐的,虽然总觉得矛盾。她被迫触犯了一条社会的既成规范,但是在她自以为与之格格不入的那个环境里其实并无规范可言。

八月的一个雾气朦胧的破晓。更浓的夜雾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射之后,便分散、收缩,成为一片片的绒毛,躲藏到低洼和隐蔽的处所,等着被烘烤而消失。

由于雾,太阳露出了一种奇特的、有知觉有个性的样子,要用阳性代词才能准确地表达。太阳现在这样子跟其中全无人类形象的景物配合在一起,立即为古代的太阳崇拜辩明了理由,令人感到在天空之下流传的种种宗教之中还没有一个是比它更为清醒的。这发光体是一个头发金黄、笑容满面、目光柔和的上帝一样的生灵,正以年轻的活力与专注凝视着一片大地,那里洋溢着对它的兴趣。

过了一会儿,它的光便透过了农舍百叶窗的缝隙,在屋里的碗橱、五斗橱和其他的家具上投下了烧红了的通条一样的斑纹,唤醒了还在睡乡的收割者们。

但是在一切红色的东西之中,最红的却是两条油漆过的宽阔的木胳膊。那胳膊屹立在与马洛特村紧邻的一片黄色麦地的边上,跟下面另外两条胳膊合在一起,形成了收割机上的会旋转的马尔他十字架[7]。收割机是头一天黄昏才送到地里准备今天干活用的。十字架上的油漆被阳光一照更显得红艳夺目,好像是在燃烧的液体里蘸过。

麦地早“割开”了,就是说在整个庄稼地外围的麦棵间用人工割出了一条几英尺宽的巷道,以便在开工时让马和机器通过。

两拨人沿着那篱巷走了过来,一拨是男人和小青年,一拨是妇女。这时正是东边树篱的末梢把影子投到西边树篱腰部的时刻,因此,当人们的头部享受着破晓的阳光时,他们的双脚还在昏暗的黎明里。人们在最近的庄稼地栅栏门旁的两根石柱之间消失了。

紧接着,栅栏门里便传出一种像是蚱蜢在谈情说爱的嚓嚓声,那是机器开动了。三匹马和上述那个能旋转的长臂机器的联合行动从栅栏门前已经可以看见。一匹拖机器的马的背上骑着一个驭手,工具旁还有一个管理员。人和马沿着麦地的一边行进,机械运动的收割机同时缓慢地旋转,一直到它下了山坡消失掉。不久,它又从麦地的另一边以同样稳定的步子走了出来。领头的马从小麦残梗上升起的时候,它额上那颗闪闪发光的铜星最早引起人们的注意,然后出现的便是那鲜红的长臂,再后便是全套机器。

机器每走一圈,围着麦地的窄巷便变宽一片,直立的小麦的面积也随着早上时光的消逝而缩小一片。大耗子、小耗子、大野兔、小野兔,还有蛇,纷纷后撤,好像躲进了城堡,并不懂得它们的避难所也寿命有限,也不懂得毁灭正等待着它们。到了下午它们的藏身之地便会缩小到越来越可怖的程度。那时它们便只好敌友不分地挤在一起,直到连最后几码地上的直立的小麦也在那分毫不爽的收割机的牙齿之下倒下时为止,这时它们便一一被收割人的棍子和石头砸死。

收割机把割倒的小麦一堆堆留在后面,每一堆恰好可以捆做一捆。活跃在后面的捆草人便行动起来。那主要是妇女,也有穿花衬衫和长裤的男人。他们那裤子用皮带扎在腰间,使背后的两颗袴扣失去了作用,只随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在阳光下闪耀和鼓出,宛如长在腰后的一双眼睛。

但在这群捆麦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妇女,因为妇女在形成户外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时是很具魅力的,而不像平时那样只是陈放在那儿的物品。田野里的男人只是田野里的一个角色,而田野里的女人却是田野的一部分。她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自己的边界,吸进了环境的精华,让自己与环境交融到了一起。

妇女们——毋宁说是姑娘们,因为她们大部分都很年轻——戴着有皱褶的布质小帽,为了遮住阳光,帽檐很宽,飘动着,为了不让手被残梗划破,还戴了手套。有一个妇女穿着粉红色的短衫,有一个穿着奶油色的窄袖长袍,还有一个穿着红得像那收割机长臂的红裙子。别的妇女,年纪较大的,则穿粗制的褐色“外套”,或叫罩衫。那是下地干活的妇女历史悠久却又最为恰当的穿着,不过年轻一点的妇女已经不肯再穿了。这天早上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到了那个穿粉红色棉布短衫的姑娘身上,因为在妇女群中她的腰弯得最灵活,身材也最漂亮,但是捆麦时却看不到她的面孔,因为她把帽子拉得很低。不过从她散落到帽子外面的一两绺深褐色的头发,人们倒可以猜测出她的皮肤的颜色[8]。她之所以偶然会引人注目,原因之一也许正是她并不要人注意,虽然别的妇女总喜欢不时地四面望望。

她捆麦捆的动作单调得像时钟一样:从刚割下的麦捆中抽出一小束来,用左手手掌把秆头拍齐,弯下身子往前走,把麦子往膝头上收拢,戴手套的左手插到麦捆下面,跟上面的右手会合,像抱情人一样抱住麦捆,然后把膝盖往麦捆上一压,拉紧捆扎用的麦秆两头,系紧。风不时地掀起她的下摆,她也不时地把它扯了回去。在她的软皮手套和长袍的袖子之间可以看到一段裸露的皮肤,皮肤上女性的光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残梗破坏,流出血来。

她有时站起身休息休息,把弄乱了的围腰系好,把帽子抻抻平。这时人们便见到了一个俊美的、女性的漂亮面孔,深色的眼睛,熨帖的长发,那头发好像一落在什么东西上就能乞求似的粘住。她的面颊要比一般生长在农村的姑娘更白皙,牙也更整齐,红红的嘴唇也更薄。

那就是苔丝·杜伯菲尔德,或者杜伯维尔。她多少有些变了——她还是她,但又不是她了。在她生命的目前这一阶段,她在这儿过着陌生人和异邦人的生活,虽然她所在的地方对她并不陌生。在长期离群索居之后她终于决心在她生长的村子附近找点户外的工作干了。农业地区全年最繁忙的季节已经到来,一切能在屋里干的活儿的报酬都比不上在地里收割。

其他妇女的动作也和苔丝的动作大体相同。每个人打好了一捆便像跳“四对方阵舞”一样排成队形走了过来,把自己的麦捆靠在别人的麦捆上竖好,直到十捆或十二捆形成了一垛,或是按当地的叫法叫“一码”。

她们去吃了早饭,然后又回来,工作照样进行。快到十一点时,注意苔丝的人便会发现她不时地望望山顶,仿佛有所期待,虽然她手下打捆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十一点左右,一群孩子,大的十四岁,小的六岁,便在满是残梗的山坡顶上露出了脑袋。

苔丝的脸红了一红,手下的工作仍没有放松。

来人中最大的是一个姑娘,围了一条三角围巾,围巾的角在麦桩上拖来拖去,手里抱着的东西初看时像个玩偶,其实是个穿着长衣服的婴儿。还有一个孩子带来了午饭。割麦的人停下了活计,拿起食物,靠着一个麦垛坐下吃了起来。男人们还从一个石头罐里随意倒酒,并传递着酒杯喝酒。

苔丝·杜伯菲尔德是最后才休息的人之一。她在麦垛尽头坐了下来,把脸从伙伴们面前侧开一些。她坐下之后,一个戴兔皮小帽、皮带里塞了一条红手巾的男人从麦垛顶上递给她一杯麦酒,她没有接受。午饭摆好,她把那大一点的姑娘,她的妹妹叫了过来,接过了婴儿。妹妹交出了“包袱”很是高兴,便到另一个麦垛跟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去了。苔丝以一个出奇地隐秘而勇敢的动作,红着脸解开了她的袍子,开始给婴儿喂奶。

坐在附近的男人体谅地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田野。有的开始抽烟。有一个则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兴趣遗憾地抚摸着那个再也倒不出酒来的石罐。除了苔丝以外,妇女们全都叽叽喳喳地谈起话来,同时把散乱的发髻重新梳理好。

婴儿吃饱了,年轻的妈妈让他在怀里坐正了,带着一种阴郁冷淡、几乎是厌弃的神情望着远处逗着他玩,然后又突然狠狠地一连亲了他几十下,好像永远亲个不够似的。婴儿因为这种把热情与轻蔑离奇地混合在一起的猛烈进攻哭了起来。

“她还是喜欢那奶娃的!尽管她装做讨厌他的样子,而且说恨不得让他跟她一道睡到墓园里去。”穿红裙的女人说。

“她马上就不会那么说了。”穿浅黄色衣服的妇女说,“主啊,幸好这种事情时间一久也就会习惯的。”

“我看当初出事就不是光凭说话干成了的。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在猎苑森林里听见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呢!若是那几个人闯了过去,那人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光凭说话也好,不光凭说话也好,别人没遇到,偏偏叫她遇到了,她真是倒霉透顶了!不过,倒霉的总是最漂亮的人!丑姑娘就挺保险,像教堂一样干净——嗨,珍妮,对吧?”说话的人转身对人群里的一个人说道。要说那姑娘丑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的确是倒霉透顶。即使是她的敌人看到苔丝坐在那儿也不会有别的想法的。你看看她那花朵一样的嘴唇和温柔的大眼睛吧!那眼睛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也不是灰色,也不是紫罗兰色,而是所有这些颜色和其他一百种颜色的融合。你看看她眼里的虹彩就知道了——围绕着那深得没有底的瞳仁真是色里有色,调外有调。要不是因为从她的家族继承下来的那一点轻微的不谨慎,她简直就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女性。

叫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决心在这一周把她带到了田野里来,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孤独的、全无经验的她采用了一切表示悔恨的方式消磨了也耗尽了她那悸动不安的心,如今,现实的判断力终于叫她明白过来。她觉得自己还很可以有用——她还想重新尝试独立的甜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它已经不复存在。无论过去有什么后果,时间总能把它淹没。若干年后便都似乎不曾存在过,而她自己也将埋葬在荒烟蔓草之间,被人忘却。而那时,树还是照样地发绿,鸟儿还是照样地娇鸣,太阳还是照样地辉煌。她再忧伤,这熟悉的环境也不会因之暗淡;她再痛苦,它也不会因之凋萎。

她可能意识到了一点:那使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东西——人们对她的处境的关心——不过是建立在一种幻觉上的。她并非是对任何别人存在、体验、情绪和知觉的体系,而是她自己。“苔丝”在别人心里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念头,即使对亲友也不过如此。哪怕她夜以继日、旷日持久地折磨自己,又能产生什么效果呢?——“啊,她对自己太严厉了!”人家会说。如果她强打精神高兴起来,忘掉一切忧伤,为白昼、花朵和婴儿而快活,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呢?——“啊,她倒过得自在!”人家会说。再有,如果她是一个人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她能为自己的遭遇去难过吗?不大可能吧!如果她天生就是个没有配偶的母亲,除了做一个没有姓氏的孩子的妈妈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生活经验,她的处境又能使她失望吗?不,她总会平静地接受现实,并在其中找到快乐。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她的传统意识所造成的,并非她天性的感受。

无论苔丝如何推理,总之,有一种精神激励了她,让她像过去一样穿着整齐来到了麦地里。那时秋收亟需人手。她也正是因此才能以尊严的神态平静地直视人们的面孔,即使手里还抱着她的婴儿。

收麦的男人们从麦垛上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磕灭了烟袋。适才已解除马轭休息过、又吃了一顿的马匹又回到了红彤彤的机器旁边。苔丝匆匆吃完饭,向妹妹招了招手,让她来接走了婴儿。然后便扣好衣服,戴上软皮手套,又弯下腰从最后刈倒的麦束里抽出几根麦秆,打算捆新的麦捆了。

下午和黄昏是早上的过程的继续。苔丝跟这群收麦人一起一直工作到天黑,然后大家便坐着最大的一辆马车由一轮朦胧的大月亮伴送回家。那月亮从东方的地面升了起来,面孔跟塔斯坎尼某些虫蛀的圣像脑后用金叶贴成却已晦暗不堪的灵光一样。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对她重新出门表现得很为同情、很为高兴,虽然也禁不住要调皮地唱上两句山歌,唱的是某个少女走进了快活的绿色树林,出来时便改变了处境的事。生活中总有着平衡和补偿,那事件使社会以她为戒,却也一时把她变成了许多村里人心目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她们的友好态度使她离过去的自己远了一些。她们的情绪是有感染力的,她也几乎快乐了起来。

但是正当她道德上的忧伤逐渐过去时,在她自然的一面却又出现了新的忧伤,而那却是不受什么社会法度支配的。她刚回到家里就听说婴儿突然病倒了,这叫她很难过。那孩子身子一向瘦弱娇嫩,突然病倒差不多是意料中的事,但毕竟叫她大吃一惊。

这位少女母亲已经忘记了那婴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是对社会的冒犯。她发自灵魂的愿望只是保全婴儿的生命,让他继续冒犯下去,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那人世的小小囚徒获得解放的时刻将比她所做的最坏的估计来得更早。一发现这一点她便立即堕入一种驾凌于简单的失子之痛的悲伤之中:她的婴儿没有受过洗礼[9]。

苔丝已经堕入了一种心境,消极地接受了一种想法:如果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应当被烧死,那就烧死好了,烧了也是一种了结。她跟所有的农村姑娘一样,一切都以《圣经》为根据。她很恭顺地研读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故事[10],也懂得从其中引出的教训。但是当同样的问题落到了她的婴儿身上的时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她的宝贝要死了,而且灵魂不能得救。

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但是她仍冲下楼去问,她是否可以去找牧师。碰巧,这是她父亲最以自己家庭的古老贵族身份自豪、也对苔丝给他家庭带来的耻辱最为敏感的时候,因为他刚刚结束了在罗丽佛酒店一周一次的滥饮回来。他宣布绝不许牧师踏进家门来探听他们家的隐私,因为那时正是需要掩盖她的耻辱的时候。他拿一把锁锁定了大门,把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全家人都上了床,苔丝怀着无法描述的痛苦也歇了下来。她躺着,不断地惊醒过来。半夜,她发现婴儿病情更重了,显然是要死了——一声不响,也没有痛苦,但确实是要死了。

她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钟声敲响,已是庄严的一点钟,正是幻想不受理智拘管、险恶的可能性俨然成了岩石一样的事实的时候。她想到孩子因为既没受洗又是个私生子将被送到地狱的最底层;她看到鬼王用三尖的钢叉把他扔来扔去,那钢叉像是烤面包的日子他们用来烧炉子的那种。在这一幅图画之外她又加上了我们这个基督教国家教给年轻人的许多稀奇古怪的刑罚。卧室一片寂静,种种狰狞的场面强烈地刺激了她的想象力,使她惊出了一身身冷汗,把睡袍都浸湿了,床架也随着她心房的每一次惊跳而发抖。

婴儿的呼吸越加困难,母亲的心也越加紧张。无论怎么吻那孩子也无济于事。她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便起身在屋里狂热地走来走去。

“啊,慈悲的主啊,怜悯吧,怜悯我这可怜的婴儿吧!”她叫道,“把你的愤怒加到我的身上,无论多少我都承受,但是,怜悯我的孩子吧!”

她伏在五斗橱上,低声地做着不连贯的祷告,做了很久很久,后来她突然站了起来。

“啊!宝贝也许可以得救!也许能有同样的效果!”

她说话时那么快活明朗,似乎她的脸能在包围着她的黑暗中发出光来。

她点燃了一支蜡烛,走到墙边的第二张、第三张床边把几个弟弟妹妹叫醒。(他们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她把洗脸架拉了出来,好让自己站到它后面去,又从瓶里倒了一些水,让弟弟妹妹们围着洗脸架跪了下来,完全垂直地合拢了两手。孩子们还没醒,看到她那样子感到害怕,眼睛越睁越大,保持着这种姿势。她从床上抱起婴儿——一个孩子的孩子——发育很不完全,几乎无法赋予那生了他的人以母亲的称号。于是苔丝站直了身子,把婴儿抱在盆边,她的大妹妹像教堂执事一样在她面前捧着那本翻开的祈祷书。这样,那姑娘便开始为孩子施洗。

她穿着白色的睡袍站着,一条松松编成的深色的大辫子笔直地垂在身后,直到腰际,那形象出奇地高,出奇地动人。小小的蜡烛的慈祥的微光抹去了她身材和面容上的小小瑕疵,如手腕上被麦秆残梗划出的伤痕和眼里的倦容,这些东西若是在阳光下是会暴露出来的。她的巨大的热情改变了那张给她带来毁灭的脸,使它具有了一种一尘不染的美,带着庄严的、几乎是王家的气派。几个孩子跪成一圈,眨着瞌睡的红眼睛,等着她做准备,心里满是疑问,渴求解答,却因时过夜半,疲惫不堪,无法提出。

感受最深的一个说:

“你真的要给他做洗礼吗,苔丝?”

还是个姑娘的母亲做了个庄严的肯定回答。

“那他叫什么名字呢?”

这她倒还没有想到,但是《创世记》中的一句话在她施洗时却来到她心里,给她提示了一个名字,她便把它叫了出来:

“苦楚[11],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施洗。”

她给孩子洒上水。一片寂静。

“说‘阿门’,孩子们。”

几个尖嫩的声音乖乖地跟着说“阿门”。

苔丝继续下去:

“我们接受这孩子……因此用十字架的符号画在他身上。”

说到这里她把手伸进盆子,然后用食指在婴儿身上带着强烈的热情画了一个巨大的十字,一边继续念着那些熟悉的句子:要跟罪恶、世界和魔鬼英勇战斗,要成为忠实的兵士和仆人,直到生命的终结。她按规矩念着主祷文,孩子们用蚊子一样的轻微的嗡嗡声跟着她念,到结束时又提高嗓门像教堂执事一样尖声地说了一声“阿门”才静了下来。

然后他们的姐姐便怀着对这次圣礼的效果大大提高了的信心从心灵深处念起接下去的感恩文来。她用心灵与哀诉融为一体所形成的响亮和谐的声调大胆地、胜利地念着,那声音是认得她的人谁都难以忘却的。信念的狂欢几乎使她神圣起来,她脸上射出一种炽热的光,面颊正中泛出两片红晕,烛光倒映在她瞳仁里,缩得小小的,却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孩子们抬头凝望着她,越来越感到敬畏尊崇,再也不想提出问题了。此时的她已不是他们的姐姐,而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巍然的存在——一个跟他们全无共同之处的神圣人物。

可怜的苦楚对罪恶、世界和魔鬼的战斗注定了只有有限的光彩——考虑到他的来历,这对他也许倒是幸运。在清晨暗蓝的光里,那孱弱的“兵士和仆人”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孩子们一明白过来便都痛苦地大哭,而且请求姐姐再生一个美丽的小宝宝。

自从命名礼以来,苔丝一直具有的那种平静心情在孩子死去时仍然没有离开她。的确,在白天她就曾意识到自己为孩子的灵魂所感到的恐怖是夸大了的,而现在,她再也不感到有什么紧张不安了,无论自己有没有根据。她推理说,如果上帝不肯批准她这种大体相近的做法,那么那个能因为这种不合规范的洗礼而失去的天堂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她就是抱这种态度的人之一,无论是为自己,或是为孩子。

不受欢迎的苦楚就这样死掉了。那个不速之客,那个不尊重社会法度的、不知道羞耻的自然的礼物和私生子;一个弃儿,一个不知道年月世纪为何物的弃儿,一个对他说来,村舍的内室就是宇宙,一周的天气就是气候,初生儿期就是人生,吸乳的本能就是人类知识的弃儿。

苔丝曾经为命名礼考虑过许久,现在又在考虑给孩子举行一次基督教的葬仪是否合乎教规了。除了教区牧师之外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那牧师却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她。她只好在黄昏之后来到他的住所,站在门口,却鼓不起足够的勇气进去。若不是她在转身要走时偶然碰到他回来,她的这个打算就会放弃了。在夜色里她不害怕直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先生。”

他表示欢迎,她便告诉了他孩子生病后她临时给他施洗的事。

“现在,先生,”她认真地说下去,“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一件事——那对于孩子是否跟你给他施洗过一样呢?”

那牧师具有一种生意人在眼看一笔应当跟自己做的买卖在顾客们之间笨手笨脚地做成了的自然感觉,很想回答不一样。然而姑娘那庄重的神态和她口气里那特别的温情却刺激了他更为高尚的冲动——更确切地说,在他作了十年努力想在怀疑主义之上嫁接机械的信仰之后所残余的那一点高尚的冲动。人和教士在他心里交战,人占了上风。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是一样的。”

“那么,你愿意给他主持一个基督徒的葬礼吗?”她立即追问。

牧师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原来他听说那婴儿病了,曾在黄昏时受良心驱使到她家去施洗。由于不知道对他闭门不纳的不是苔丝而是她父亲,所以他不接受苔丝的申辩,不承认那种不正规的做法是出于需要。

“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说。

“另外一回事——为什么?”苔丝相当激烈地问。

“嗯——如果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我倒是愿意的。但是我绝不能做——为了某些理由。”

“就做这一回吧,先生!”

“我的确不能。”

“啊,先生。”她说时攥住了他的手。

他摇摇头,抽回了手。

“那我就不喜欢你!”她爆发了,“也决不会上你那个教堂了!”

“说话不要那么轻率。”

“也许你不给他主持葬礼对他也是一样?……是不是完全一样?为了上帝的缘故,跟我说话,不要像上帝对罪人一样,要像你这个人跟我这个人说话一样——跟我这个可怜的人说话!”

那牧师如何把他的回答跟他在这类问题上自认为坚持的严格观念调和起来,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的。虽然也不能原谅,但他由于多少受到一些感动,便又针对这种情况说道:

“会完全一样。”

于是婴儿便在当天晚上用一条旧的女用围巾包了起来,放进一个枞木匣子,抬到了墓园,给了教堂执事一个先令和一品脱啤酒,让他在风灯的光里把他埋在了上帝分配的那个难看的角落里。上帝也让那个角落长满了荨麻。所有的没有受过洗礼的婴儿、臭名昭著的醉鬼、自杀的人和其他估计要下地狱的人也都埋在那里。尽管环境不好,苔丝仍然鼓起勇气用两根木条和一根绳子扎了个十字架,在上面缀满了花朵,然后在某个晚上趁别人没看见时溜进了墓园,把它插在了坟头上。她还在十字架的下面放了一束同样的鲜花,插在瓶里,瓶里有水养着。人们一眼就能看出,那瓶上面有“吉韦尔氏出品果酱”的字样,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怀着母亲的爱的眼睛对它是看不见的,它只看到更为崇高的东西。

“经验说明,”罗杰·艾斯坎[12]说,“捷径是从走弯路走出来的。”漫长的弯路累得我们走不动的事并非不常见,那么走弯路的经验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呢?苔丝·杜伯菲尔德的经验就是这种累得她走不动路的一类。最后她明白了该怎么做;但是现在有谁能理解她的做法呢?

如果她在去杜伯维尔家以前曾经按自己知道的各种格言警句使劲地干过活的话,现在她是再也不会上当了。但是,她还没有能力在金玉良言能对她有好处的时候充分理解它的真意——这是谁都做不到的事。她可能同意圣奥古斯丁的意见嘲讽上帝说:“你建议走的路倒是好的,但你却不容许走。”[13]

冬季的几个月她住在父亲家里,给家禽拔毛,给火鸡和鹅肚子里填东西,或者把杜伯维尔送给她而被她轻蔑地扔到一边的漂亮衣服改给弟弟妹妹穿。她不肯向他寻求援助,但却常在别人以为她在努力干活儿的时候两手抱着后脑勺沉思。

她带哲学意味地注意到岁月流转中各种日期的出现。川特里奇的那个灾难性夜晚,那个以黑黢黢的猎苑为背景的、让她遭到毁灭的夜晚;婴儿出生的日子;婴儿死去的日子;还有她自己的生日和因她所经历的种种事件而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有天下午,她在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容颜时,突然想起还有一个比其他一切日子都更重要的日子:她自己死去的日子。这美丽的一切都将在那天消失。一个不声不响狡猾地混在其他日子里的看不见的日子。这日子全无迹象,却肯定存在,她每年都要经过它。那么会是哪一天呢?她为什么每年都跟这样阴森的日子打交道却丝毫不觉得寒意呢?她有着跟耶里米·泰勒[14]相同的思想,将来有一天认得她的人会说:“这就是——呃,可怜的苔丝死去的日子。”说话时心情毫无异常。对于在亘古长流的时光里注定要成为她的终点的那一天,她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月,哪一周,哪个季节,哪一年。

苔丝就这样在转瞬之间从一个单纯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妇女。她脸上出现了沉思的迹象,她的声音有时带上了凄凉的调子,眼睛更大了,也更富于表情了,样子美丽而引人注目,变成了一个可以称做美女的女人。她的灵魂是一个不曾因为前一两年动荡的经历而堕落的灵魂。若不是因为世人的偏见,那番经历倒也可算是一种内容丰富的教育。

近来她极少在村里露面,因此她那一向就不很为人知晓的痛苦在马洛特村差不多已被人遗忘了。不过她仍然觉得在这儿她是永远也不会感到自在的了,因为这村子曾眼见她家企图跟有钱的杜伯维尔家认亲,甚至想联姻,遭到失败。至少在许多年的时光过去、她对这事的敏感消失之前,她是不会愉快的了。但即使是现在,苔丝对生命仍然怀着希望,生命仍然在她心里热烈地搏动。她在某个没有记忆的角落里还是可以快乐的。回避过去及有关的一切便是把它抹掉,为此,她必须离开。

贞洁这个东西果然是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的吗?她问自己。她如果能把过去遮没,她就能证明这种说法的虚妄。有机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愈合,难道唯独处女的贞操就无法愈合吗?

她等了许久,一直找不到第二次离开的机会。春天来了,是一个特别明媚的春天,连苞芽里生命萌动的声音都几乎可以听到。这情况激励了一切野生动物,也激励了她,使她急切地希望离开。终于在五月初的一天,她母亲过去的一个朋友(是苔丝从没见过的)来了一封信——很久以前母亲曾去信探询。信上说往南去若干英里有一家牧场需要一个熟练的挤奶工,牧场主愿意要她在夏季的几个月里去那儿工作。

地点并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么远,但是也许已经够了,因为她的活动范围不大,名声也小,而对于活动范围有限的人说来若干英里已可算是若干经纬度,一个教区已可算是一个郡,一个郡已可算是一片领土和一个王国了。

对有一个问题她是下定了决心的,在她新生活的幻梦和活动中再也不能有什么杜伯维尔的空中楼阁了。她要成为挤奶姑娘苔丝,再也不是别的。妈妈很理解苔丝的这种感情,虽然没有跟她就此交谈过,现在她再也不提什么骑士祖先了。

但是人类原是自相矛盾的。那新的地方有一点却引起了苔丝的兴趣:它跟她祖先当年的居住地点靠近,因为虽然她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黑原谷人,苔丝的家却不是的。她要去的那个牧场叫泰波特斯,离过去的杜伯维尔家族庄园不远,靠近她历代显妣和她们的丈夫的墓穴。她要去看看,在那儿想想。杜伯维尔家族已经式微衰败,像巴比伦城一样[15],它的一个卑微的后裔的清白也同样默无声息地消失了。她一直在猜想,说不定在回到祖宗的故园之后能有什么离奇的幸运会落到她头上。这一想,她心里的某种精神便仿佛树枝里的树液一样不由得腾涌起来。那是没有耗尽的青春活力在遭到暂时的挫折之后的重新跃起,它带来了希望,也唤醒了无法征服的追求欢乐的本能。

注释

[1] 这句话见莎士比亚长诗《鲁克丝受辱记》,第八六九—八七五行,原诗是:

狂暴的风窥伺着温柔的春天,/有毒的野草总跟名花纠缠;/甜蜜的鸟儿歌唱处便有毒蛇咝鸣,/德行培育的一切总被邪恶侵吞;/能属于我们的,没有多少善行,/伴随着机遇的总会有着不幸,/或改变它的性质,或夺去它的生命。/——原注

[2] 这一句全文是:“他们的刑罚,自古以来并不迟延,他们的灭亡,也必速速来到。”“他们”指假先知和他们的追随者。——译注

[3] 全文为“不可奸淫”,是摩西十诫的戒律,见《圣经·申命记》第五章十六—二十一节。——译注

[4] 这是《圣经·创世记》第十八章二十七节的话。亚伯拉罕对耶和华说:“我虽然是灰尘,还敢对主说话。”——原注

[5] 罗伯特·扫特:英国神学家(1634—1716),英王查理二世宠幸的布道士。——译注

[6] 这合唱曲是英国风琴师理查·郎顿(1730—1803)把《圣经·雅歌》第一○二首配曲写成的,内容是一个痛苦的人向上帝祈求保护。其中不少话符合苔丝此时的心情。——译注

[7] 马尔他十字架:每一个“手臂”都是根部较窄顶部较宽、顶部呈叉形的十字架,形状如。——译注

[8] 白种人的肤色和发色往往一致。浅色头发的人皮肤往往白皙,眼珠也往往较浅。深色头发的人皮肤颜色往往较深,眼珠也往往较深。苔丝的头发是深褐色,妇女们可以猜测她的皮肤不是最白皙的那一类。——译注

[9] 洗礼是基督教的入教仪式,又称命名礼,按基督教教义,不曾受洗便不是基督徒,原罪得不到赦免,死后灵魂要进地狱或永远游荡在地狱的边缘,那就比死亡更可怕。——译注

[10] 阿荷拉和阿荷利巴是一对淫邪的姐妹,《圣经·以西结书》第二十三章叙述了她们种种邪行,然后耶和华说:“必有义人,照审判淫妇和流人血的妇人之例审判他们……这些人必用石头打死他们,用刀剑杀害他们,又杀戮他们的儿女,用火焚烧他们的房屋。”按:此处的“他们”指这对姐妹。——译注

[11] 苦楚,见《圣经·创世记》第三章第十六节。上帝因夏娃吃了智慧之果对她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译注

[12] 罗杰·艾斯坎(1515—1568):英国散文家,写过有关体育教育和道德教育的书,曾做过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导师。他的原话是:“我们通过经验本身知道:走了很长的弯路才发现了一条捷径是一种精彩的痛苦。”——原注,译注

[13] 这句话见圣奥古斯丁(345—430)的《忏悔录》第十卷第二十九章。他的思想是马丁·路德和喀尔文宗教改革思想的先驱。——原注,译注

[14] 耶里米·泰勒(1613—1667):英国著名教士,曾做过英王查理一世的教师。——译注

[15] 在基督教教义里,巴比伦城是最为奢侈淫糜的城市。《圣经·启示录》第十八章第二节说:巴比伦大城“成了魔鬼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以赛亚书》第二十一章第九节又说:“巴比伦倾倒了!倾倒了!它一切雕刻的神像都打碎于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