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人 第十章

工厂坐落在长岛上,我在烟雾弥漫中过桥到达那里,走进川流不息的工人当中。前方,透过飘忽不定的阵阵烟雾,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电动广告牌,上面写着:

使用自由牌油漆

可保持美国洁净

广告牌俯视着星罗棋布、错落不齐的建筑群,建筑物上的旗子在微风中飘扬。一时间,我觉得好似在远处遥望某个盛大的爱国典礼似的。只不过没有放礼炮,没有吹军号而已。我和别人一道穿过烟雾,急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未经许可擅自用了爱默生的名义,可是当我找到人事处的时候,它却不可思议地灵验。一个身材矮小、眼光下垂,名叫麦克达菲的先生接见了我,并且派我到一位金布罗先生那里去工作。一个听差领着我去。

“如果金布罗先生要他,”麦克达菲对听差说,“那你回来把他的名字列进装运车间的工资名单中去。”

“工厂真大,”当我们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我说。“它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市。”

“工厂实在大,”他说。“我们的工厂是这个行业里最大的单位之一。厂里为政府生产大量的油漆。”

这时我们进入一座厂房,开始沿着一间纯白色的大厅走去。

“你还是把东西放在衣帽间里好,”他说着,打开一扇门,我看见里面的房间放着一些低矮的木制长凳,安装着一排排绿色小柜。有几把锁上有钥匙,他选了一个给我。“把你的东西放进去,把钥匙带在身边,”他说。我一面穿衣服,一面感到紧张。他把一只脚搁在长凳上,伸开四肢,懒懒散散地坐着,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梗,仔细地打量着我。难道他怀疑爱默生并没有打发我来?

“他们这里又搞了一个新的鬼花样,”他说着,用食指和大拇指捻着火柴梗。他的话里带点影射的口气,我停止系鞋带,抬起头来看他,尽量使呼吸均匀些。

“什么鬼花样?”我问道。

“哦,你知道。那些精明的人正在解雇固定工人,增加像你这样的黑人大学生。太狡猾了,”他说。“这样一来,他们就用不到付工会规定的工资了。”

“你怎么知道我上过大学?”我问。

“嗬,这里已经来了大约六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了。有些人在上头的试验室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我才被雇用的。”我说。

“别管它,老弟,”他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不知道真相。正像工会说的那样,是那些坐办公室的精明人想出的主意。就是他们使你们中间有些人成为破坏罢工的人的——嗨!我们还是赶紧点好。”

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像工棚似的房间,一边是一座座高过头顶的门,另一边是一排小办公室。我跟着听差在通道上走过,两旁是没完没了的罐、提桶和圆桶,上面贴着这家公司的商标——一只令人惊愕的鹰。油漆桶在混凝土地面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个个尖塔形。接着,我们加快脚步朝一个办公室走过去,可是听差突然停下来,咧开嘴笑了。“听!”

办公室里有人对着电话机骂得正凶。

“那是谁?”我问。

他笑了笑。“你的工头,那个可怕的金布罗先生。我们叫他‘上校’,可别让他抓住你的小辫子啊!”

我不喜欢这个。那个人为了试验室的某些疏忽而破口大骂,一阵不安的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真不愿意开始替一个脾气这么暴躁的人干活。也许他正在对从学校里来的一个人发脾气吧,而这会使他对我不太友好的。

“我们进去吧,”听差说,“我还要赶回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好把电话听筒砰地放下,捡起几张文件。

“麦克达菲先生想了解一下,你要不要用这个新来的人,”听差说。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会用他,而且……”他的话音低了下来,那硬邦邦的军人式的小胡子上方的眼光变得严峻起来了。

“嗯,你能用他?”听差说。“我得把他的卡片填好。”

“行,”那个人终于点了头。“我可以用他。我必须用他。他叫什么名字?”

听差照着一张卡片念出我的名字。

“好吧,”他说,“你马上给我去干活。而你呢,”他转向听差,“给我从这里滚开,要不然你就别想在发薪的日子再拿到白花在你身上的冤枉钱了!”

“看你再胡说八道,你这个狠心的监工,”听差一边说,一边从办公室里冲出去。

金布罗涨红了脸向我转过身来。“来吧,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那个地面上放着一堆堆油漆桶的长房间,货堆的上方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编号的标志牌。在房间的那头,我看得见两个男人正在把沉重的油漆桶从一辆卡车上一桶一桶地往下卸,并且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低低的货台上。

“现在听我把话说清楚,”金布罗粗暴地说。“这是个活儿忙的车间,我可没有时间说第二遍。你必须照命令办事,你就要着手做你不懂得的工作,所以你开头就得把给你的命令弄明白,而且要理解得准确!我可没有时间停下来把什么事情都解释一番。你应该不折不扣地照我所说的去做,这样你才能理解。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注意到当那边的那两个男人停下手来听的时候,他的嗓音提高了。

“好吧,”他拣起几样工具说。“现在到这边来。”

“他就是金布罗,”一个男人说。

我看着他跪下来,打开一只油漆桶,搅拌着一种浑浊的棕色的物质,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我真想站得远些。可是他使劲地搅拌,直到它变得白白亮亮的为止;他手里拿着一把油漆刀,就像拿着一件精巧的工具似的,仔细地察看着油漆从刀口流回到桶里去。金布罗皱起了眉头。

“试验室那些蠢货滚他妈的蛋!每只狗娘养的桶里都要搀进添加剂。你就干这个,而且只有这样搀料,油漆才能在十一点半以前用车运走。”他递给我一只白色的搪瓷量杯,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只配套的比重计。

“方法就是把每只油漆桶打开,把这东西滴进十滴,”他说。“然后加以搅拌,直到它看不见了为止。调好以后,用这柄刷子在这些木板上涂出一个货样。”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许多小块的长方形木板和一把小刷子。“你懂啦?”

“懂啦,先生。”但是我一看到白色量杯里面的东西,就不禁犹豫起来;杯里的液体是暗黑色的。难道他要捉弄我吗?

“有什么不对头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说。唉,我不想刚干活就提许多愚蠢的问题,不过你知道量杯里边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他说。“你只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

“我只不过想有把握一点,先生,”我说。

“看着,”他装出过分耐心的神气,吸了一口气说。“拿着这个滴管,把它盛满……来,干吧!”

我把滴管盛满了。

“现在量十滴放进油漆里去……好,就这样,别他妈太快。好了。你要量十滴,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我慢慢地计量着闪闪发光的黑色的滴剂,它们先是停留在油漆的表面上,颜色变得更黑了,然后突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就是这样。你要做的就是这些,”他说。“至于它的样子,根本用不到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只要照我所说的去做就好了,用不着多想。弄完五六桶以后,回来看看货样是不是已经干了……你要赶紧,我们要在十一点半以前把这批货送回华盛顿去……”

我干得很快,但是很小心。和金布罗这样的人打交道,哪怕是最最细微的差错也会造成麻烦的。照他这样说来,我是不应该思考的!真是见他妈的鬼。他只不过是一个势利小人,一个北方的乡下人,一个北方佬中的穷白人而已!我把油漆调匀,然后在一块木板上把它刷得光光的,尽量刷得均匀。

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一只特别难开的盖子,我感到纳闷,是不是我们学院也用这种“自由牌”油漆,还是这种“光学白”油漆仅仅是为政府生产的。也许它是一种质量比较好的、特制的货色。我想象着,在春天的早晨,天空上挂着一片浮云,一只鸟儿展翅高飞,直冲云霄,学院里的那些树木环抱、蔓藤缠绕的建筑物,经过秋季的油漆和冬天的小雪以后,被装点得鲜艳夺目,喜气洋洋。这些房子得天独厚,受到定期油漆,因而往往显得更加触目;而附近的房子和小屋通常因为无人修整,任其风吹雨打,木头的纹理变得暗淡、阴沉了。我想起一些木板的破片,如何因为日光曝晒,风雨侵蚀,上面的纹理凸了起来,连护墙板也发出光亮的、银色的、像银汉鱼的那种光泽。就像特鲁布拉德的小屋或者金日酒家那座房子一样……金日酒家曾经一度漆成白色,过了这么多年,眼下油漆也在剥落了,只消用手指一刮,油漆就会像雨点般地落下来。那该死的金日酒家!正因为我带诺顿先生去过那座年久失修、油漆正在剥落的房子,所以目前我到了这里;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地纠缠在一起啊!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放慢心搏和记忆的速度,就像那黑色的滴剂缓慢地落进桶里那样,但反应却如此敏捷,那就会像在一场狂热的梦幻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一样……我想得那么出神,以致连金布罗走近了我也没有听见。

“情况怎么样?”他两手背在屁股后头站着问。

“一切顺利,先生。”

“让我们来看看,”他说着,挑出一个货样,用大拇指在木板上涂抹着。“就这样,它就像乔治·华盛顿礼拜日做礼拜时带的假发一样白,像全能的美元一样可靠!这就是油漆!”他得意地说。“差不多一切东西将来都要用它来油漆!”

他的神色看上去好像觉得我有点不大相信似的,我急忙说:“油漆确实白。”

“白!这是能够得到的最纯净的白色了。没有人能够制造出比这更白的油漆来。这里的一批油漆就是运给一座国家纪念碑的!”

“我明白了,”我说,他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看了看手表。“就这样干下去,”他说。“如果我不抓紧,我就会赶不上那个生产会议了!唷,你的搀料差不多要用光了,你最好到贮料间把量杯重新盛满……一点时间也浪费不得!我该走了。”

他没有告诉我贮料间在哪儿就飞快地走了。贮料间容易找,可是我没料到里边会有这么多油漆罐。一共有七个,每个上面都印着令人费解的代号。我想,这就跟金布罗一样,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你根本吃不准是哪一只。唉,这也不打紧。我可以根据挂在套管上的那些滴壶里的液体找出这只油漆罐的。

可是头五只油漆罐里装的是散发出像松节油那种气味的清净的液体,只有最后两只油漆罐里盛着像那种添加剂的黑糊糊的东西,但是上面的代号却是两样的。这样我就得选一种。我选了那只滴壶里气味最像那种添加剂的油罐,把量杯盛满,暗自庆幸在金布罗回来之前用不到再浪费时间了。

这时工作速度加快了,搅拌也轻而易举了。颜料和重油更快地离开桶底。而当金布罗回来的时候,我的工作正在全速进行。“你完成了多少?”他问道。

“我想大约是七十五桶,先生。我记不清数目了。”

“那相当不错,但是还不够快。他们一直在对我施加压力,要我把这批货色送出去。来,我帮你一手。”

他咕哝着在地上跪下来,着手打开桶盖,这时我想,他们一定使他受不了。可是他刚一动手,就被叫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看了看最后一批货样,不禁吓了一跳:它们不像起先一批那样表面光滑、结实,而是蒙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连木头的纹理也可以透出来,看得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油漆不像先前那么白,那么光滑;而是带点灰白色。我使劲搅拌,接着慌忙拿过一块破布把每块木板揩干净,然后为每桶油漆做一个新的货样。我感到惊慌失措,唯恐金布罗在我做完以前回来。我发狂似的干着,但是由于油漆得几分钟才能干,我于是挑出两只已经弄好的油漆桶,使劲地朝装货台拖过去。我砰的一声把它们放了下来,这时背后响起了金布罗的话声。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用手指涂抹着一个货样,大声叫嚷起来。“这东西还是湿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抓起后来的几只样品,用手指涂抹着,嘴里哼着说:“这些事情偏偏都落到我头上。他们先把我的好手全都要走,然后派了你来。你到底搞了些什么名堂?”

“什么也没有,先生。我是按照你的命令做的,”我辩解着。

我看着他往量杯里瞧了瞧,再拿起滴管嗅了嗅,他气得满脸通红。

“究竟是谁把这个给你的?”

“没有人……”

“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从贮料间里拿的。”

他突然向贮料间奔过去,量杯里的液体晃动着,洒了出来。我心里想,哎哟,这下可糟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跟上去,他已经暴跳如雷,冲进门来了。

“你认错了油罐,”他嚷道。“你是不是要把公司搞垮?那东西就是过一百万年也用不成。这是去漆剂,浓缩的去漆剂!难道你连这个区别也不晓得?”

“是,先生,我不晓得。在我看来是一样的。我不清楚我用的是什么东西,而你也没有告诉我。我尽量节省时间,把我认为对的东西拿来了。”

“可是为什么偏拿这个?”

“因为它的气味闻起来一样——”我开始说。

“闻气味!”他咆哮着。“真该死,你懂不懂得在所有那些浓烈的气味中间,闻不出大粪的臭味这个道理?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一方面竭力辩解,一方面恳求公平处理,来回来去地说着。这并不全是我的过错,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责备,可是我很想干完这一天。我的心气得怦怦直跳,我跟着他,听他打电话给人事处。

“喂,是麦克吗?麦克,我是金布罗。我说的是关于早上你派来的那个人的事。我打发他过去拿工钱……你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不能使我满意,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他的工作不满意……那么,老板得要一份报告,什么?给他写一份。告诉他这个人真该死,把政府订的一批货色给糟蹋了——嘿!不,不要告诉他了……听着,麦克,你那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好,那就算了。”

他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雇用你们这号人。你就是不适宜于在油漆厂里干活。跟我来。”

我迷惑不解地跟他走进贮料间,心里很想就此离开并且对他说让他见鬼去吧。可是我需要钱,而且即使这是北方,除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和白人斗,在这里,我一个人得对付几个呢?

我看着他把量杯里的东西倒回到油罐里去,走到另一个标着SKA-3-69-T-Y代号的油漆罐前面,仔细看了看,然后重新把量杯灌满。下次我就知道了。

“现在,看在上帝分上,”他把量杯递给我说,“得小心,尽量把活儿干好。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问问别人。我就要回办公室去。”

我思绪纷乱地回到油漆桶跟前去。金布罗忘记告诉我对那些糟蹋了的油漆该怎么办。看到它搁在那儿,一种愤怒的冲动突然支配了我,我用新的添加剂把滴管盛满,每桶里搅进十滴,然后把盖子盖得严严的。让政府去操心吧,我思量着,开始在没开封的桶子上干活。我搅着搅着,直搅得两臂酸痛,我尽量把货样涂得光溜溜的,我愈干愈熟练了。

当金布罗在车间里走过来察看的时候,我默默地抬了抬头,继续不停地搅拌着。

“情况怎么样?”他皱起眉头问。

“不知道。”我拣起一个货样,犹豫地说。

“行吗?”

“没有什么……只是有一点点污垢,”我说着,站直身子把货样递了过去,一种紧张的感觉在我的心里增强了。

他把货样凑到眼前,用手指头摸摸它的表面,眯起眼睛看了看它的质地。“好得多了,”他说。“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心里感到疑惑,看着他用大拇指涂抹货样,把它递还给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我检查已经涂好漆的木板。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在白色中有一点点灰颜色在发光,而金布罗却没有发觉。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清楚了,然后对其他货样逐一作了检查。结果都是一样,在耀眼的白色里透出一点儿灰色。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看,情况仍然是那样。我想,算了,只要他满意……

但是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那是比油漆重要得多的。要么是我捉弄了金布罗,要么是他欺骗了我,就像那些校董们和布莱索愚弄着我一样……

当卡车退到货台跟前的时候,我正在用力给最后一桶油漆加盖——而金布罗就站在上边俯视着我。

“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货样,”他说。

我伸手去挑最白的货样,这时几个身穿蓝衬衫的卡车司机从装货门里爬了出来。

“货色怎么样,金布罗,”一个司机说道,“我们可以启运了吗?”

“等一下,唔,”他仔细察看着货样说,“等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准备好他为那一点点灰颜色而大发脾气,而且恨自己为什么感到紧张和胆怯。我该说些什么呢?可是这时他向那些卡车司机转过身去。

“行,伙计们,把它们送走吧。”

“而你呢,”他对我说,“去找麦克达菲;没有你的事了。”

我站在那里,盯着他的后脑,盯着他那布帽子底下的粉红色的脖子和铁灰色的头发。这样看来,他留下我仅仅是为了要把搅拌的活儿做完。我走开了,因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路上骂着他到人事处去。我该把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货主吗?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金布罗和油漆的质量如此密切相关。可是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大概这里的事情就是这么干的吧,我想,也许油漆的真正质量总是由装运的人决定的,而不是由搅拌的人决定的。让所有这些事情见鬼去吧……我要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被解雇。麦克达菲派我到二号楼的地下室去做新的活计。

“当你下到那儿去的时候,只要告诉布罗克韦,说斯帕兰德先生坚持要他布罗克韦得有一个助手。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先生,请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好吗?”我说。

“卢修斯·布罗克韦,”他说。“他是负责人。”

地下室很深。在地下第三层,我推开一扇标着“危险”字样的沉重的金属门,向下走进一间声音嘈杂,光线暗淡的屋子。空气里充满了一些我所熟悉的浓烈的气味,我刚刚想到松树,这时透过机器声传过来一个黑人的高调门的声音。

“你到这底下来找谁?”

“我找负责人,”我大声说,尽量想弄清楚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

“你要和他谈话。你有什么事?”

一个身材瘦小结实,动作非常麻利,穿着肮脏不堪的工装裤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我。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看清楚他那拉长的脸,和那在紧贴的、有条纹的工程师帽子底下露出来的柔软的白发。他的态度使我摸不着头脑。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他自己对什么事情感到内疚,还是认为我犯了什么罪。我再走近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仅仅有五英尺高,他的工装裤这时看上去好像曾经在沥青里浸过似的。

“好吧,”他说。“我是个忙人。你有什么事?”

“我找卢修斯,”我说。

他皱起了眉头。“我就是——不要一来就叫我的名字。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来说,我是布罗克韦先生……”

“你……?”我开始说。

“是的,是我!不管怎样是谁派你到下头来的?”

“是人事处,”我说。“他们要我告诉你,斯帕兰德先生叫给你配一个助手。”

“助手!”他叫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鬼助手!斯帕兰德老板一定以为我像他一样老了。这些年来,我在这里一直是独自干的,而现在他们老是要给我派助手来。你回到上面去,告诉他们当我需要一名助手的时候,我会去要的!”

我发现工头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感到非常厌恶,于是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上扶梯。我想真倒霉,先是那个金布罗,现在又是这个老……

“喂!等一下!”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在向我招呼。

“到这儿来一下,”他大声叫嚷,他的话音压倒了熔炉的轰鸣声。

我走回去,看着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布,揩抹着一只压力计的镜面,然后俯下身来凑过去,眯起眼睛看着指针的位置。

“来,”他说着,挺起身子把布递给我,“在我和老板取得联系以前,你可以留在这儿。车间里的这些仪表必须保持清洁,这样我能够看清楚压力有多大。”

我一声不响地接过布,开始擦表面玻璃。他以挑剔的眼光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在熔炉的轰鸣声中,我大声地告诉了他。

“等一等,”他嚷起来,仔细检查并且转动着错综复杂的管子网道上的一只阀门。我听见声音升得更高了,几乎达到令人发狂的尖利声。可是不知怎么地,这样我们用不到呼喊,却可以听见在高音底下传过来的模糊的话音。

他回过头来精明地看着我,他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然而面部相当生动,微红的眼睛射出敏锐的目光。

“这是他们头一次派像你这样的人到我这里来,”他仿佛迷惑不解地说。“这是我叫你回来的原因。通常他们派一些年轻的白人到底下来,那些小子以为看我干几天,问上一大堆问题,然后就可以把活儿接过去了。有几个脑子笨得要死,简直没法谈,”他作出一副怪相,狠命地打着不屑再谈的手势说。“你是个工程师?”他目光尖锐地看着我问。

“工程师?”

“是啊,我问你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挑战似的说。

“哦,不是,先生。我根本不是什么工程师。”

“确实吗?”

“当然确实。为什么我非得是工程师不可呢?”

他的疑虑似乎消除了。“那就好了。我得留心人事处那些家伙。其中有一个以为他将要把我从这里撵出去,可是现在他应该明白了,他在白费劲。卢修斯·布罗克韦不但想要保护自己,他也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谁都晓得工厂一建立,我就在这里了——甚至连挖第一个地基,我也参加了。是老板雇了我,不是别人;那么,老天在上,也只有老板才能解雇我!”

我擦着压力计的镜面,心里觉得纳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发那么大的火,同时因为他对我个人似乎并不怀有敌意而稍微感到些宽慰。

“你在哪里上过学?”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

“是这样吗?你在那边学些什么呢?”

“仅仅学一些普通学科,一种正规的大学课程。”我说。

“也学机械学?”

“哦,不,不学那一类课程,只学一门文科课程。不学手艺。”

“是这样吗?”他满腹狐疑地说。接着他突然向我提出一个问题,“那边的一只压力计上标明的压力是多少?”

“哪一只?”

“你看,”他指点着。“就是那边的一只!”

我瞧着,报出数字:“四十三又十分之二磅。”

“嘿,嘿,对了。”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压力表,然后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你在哪里学会这种看表的本领的?”

“在高中物理课上学会的。这就好比看钟一样。”

“他们在高中里教你们这个吗?”

“是的。”

“好吧,这就是你要做的一件工作。这些压力计每十五分钟必须检查一次。你应该会做这项工作。”

“我想我会做,”我说。

“有些会做,有些不会做。顺便问一句,是谁雇用你的?”

“麦克达菲先生,”我说着,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这些问题。

“好,那么整个上半天你在哪里来着?”

“我在一号楼那边干活。”

“房子太多了。在谁那里?”

“在金布罗先生那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他们不应当这么晚了还雇人。金布罗要你干什么?”

“往一些变质的油漆里加搀料,”我不耐烦地说,对所有这些问题感到恼火。

他鼓起嘴唇,现出一副好斗的神气。“什么油漆变质了?”

“我想是为政府生产的那些……”

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怎么没人跟我提起这事。是桶里的油漆,还是小罐里的?”

“桶里的。”

“哦,那并不太坏,那些小罐子可费劲啦。”他朝我尖声干笑着。“关于这个工作,你听说什么来着?”他突然急促地问,仿佛要打我个措手不及。

“你看,”我慢吞吞地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把厂里需要人的情况告诉了我;麦克达菲先生雇了我;上午我替金布罗先生干活;现在麦克达菲先生派我上你这儿来。”

他的脸板了起来。“那些黑人里边有你的朋友吗?”

“哪些黑人?”

“上头试验室里的那些?”

“没有,”我说。“你还想问别的什么问题吗?”

他长久地、猜疑地看着我,朝一条热管子上吐唾沫,使得管子嗤嗤地冒着蒸汽。我看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笨重的工程师用的怀表,神气十足地眯起眼睛看着表面,然后转过身来和挂在墙上的一只熠熠发光的电钟对时。“你要不停地擦那些压力计,”他说。“我得看一下我的汤。看这里。”他指了指其中一只压力计。“我要你特别留神这里的一只狗娘养的东西。前几天,它老是走得太快了。给我招来许多麻烦。你一看见它超过七十五,你就喊,放开喉咙喊!”

他重新消失在阴影之中,接着我的眼前露出一道亮光,这表明门被打开了。

我用抹布擦着一只压力计,心里想着为什么一个显然是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头子,居然能够得到这么一个责任重大的工作。听起来他肯定不像一个工程师,可是仍然独自一人值班。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家乡自来水厂雇的一个看门的老人,是唯一的知道所有自来水总管道的位置的人。刚建厂的时候,还没有保存起任何记录,他就被雇佣了;虽然他领的是看门人的工资,可是实际上却起着工程师的作用。也许这个老布罗克韦为自己提防着什么吧。再说,厂里的工人对雇用我们这些人有一种敌对的情绪。也许他在装假,就像我们大学里一些教师那样,当他们开车通过周围小镇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戴上司机的帽子,装出他们的车子是属于白人的样子。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装假呢?他的职务又是什么呢?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不仅仅是个发动机房;我知道这个,因为我曾经在好几个发动机房里呆过,而最后一个是在大学里。这是比发动机房更为重要的地方。举个例说,那些炉子就造得不一样,而从火室裂缝里透出来的摇曳的火焰也太强烈,太蓝了。还有那些气味。不,他在这地下室里制造什么东西,制造和油漆有关的什么东西,可能这个活儿对白人来说太脏,太危险,甚至多给钱他们也不愿意干。这不是油漆,因为别人告诉我说油漆是在上面几层楼里制造的。我打那里经过的时候,曾经看见工人们系着溅满油漆的围裙,俯身在盛满急速旋转着的颜料的大桶上工作。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应该小心对待这个古怪的布罗克韦;他并不欢迎我在他身边……说到他,他就来了,他正从楼梯走进屋里来。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没什么,”我说:“只是声音好像高起来了。”

“哦,在这地下室里,声音是相当高的,没关系;这是个噪音大的车间,我是负责人……那只压力计的指针超过标准了吗?”

“没有,它一直保持稳定,”我说。

“那好。最近,它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只要我把这罐东西一出清,我就得把它敲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一下。”

我看他先是检查那些压力计,然后走到屋子另一头调整一系列的阀门;我心里想,大概他是工程师吧。接着他走过去对着装在墙上的电话机讲了几句话,指着那些阀门对我大声叫喊。

“我打算把东西尽快地送给上面的那些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当我给你打信号的时候,你要把阀门尽量开大。而当我给你发第二个信号的时候,你要把它们重新关上。从这里的这只红色的压力计开始,就这样一直轮过去……”

我站好位置,等待着,而他就站在那只压力计的旁边。

“把它们打开,”他喊道。我打开那些阀门,听见液体在大管子里冲过的声音。一听到蜂音器的声音,我立即抬起头来……

“开始闭阀,”他大声叫喊。“你在看什么?把那些阀门关上!”

“你怎么啦?”等最后一只阀门关上的时候,他问道。

“我刚才在等你叫呢。”

“我说过,我会给你发信号的。难道你分不清什么是打信号,什么是叫喊吗?见鬼,我用蜂音器给你信号了。你不该再那样做了。当我用蜂音器给你信号的时候,我要你做些事情,而且动作要来得快!”

“你是头儿,”我挖苦了他一句。

“你可能是对的,我是头儿,不要忘记这一点。现在回到这儿来,我们有事干。”

我们来到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跟前,这台机器有一套巨大的传动装置,连接着一组形状像鼓一般的滚筒。布罗克韦拿起一把铁锹,从放在地板上的一堆东西里铲出一锹棕色的结晶体,熟练地把它抛进机器顶上的进料孔中去。

“快拿一只铲子来,让我们开始吧,”他神气十足地下着命令。“你以前可曾干过这个活儿?”当我从料堆铲料的时候,他问道。

“很久以前我干过,”我说。“这是什么原料?”

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恶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继续铲料,让铲子在地板上碰得叮当作响。你可得记住别向这个多疑的老家伙提什么问题,我一面在棕色的料堆里铲料,一面想着。

没多久,我就大汗淋漓,两臂酸痛,开始感到疲倦了。布罗克韦斜着眼睛看我,无声地窃笑着。

“你用不着把自己弄得过度劳累,小伙子,”他毫无表情地说。

“我会习惯的,”我铲起满满的一锹原料说。

“哦,那一定,那一定,”他说。“那是一定的。不过,你要是累了,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我没有住手。我不停地铲料,直到他说:“那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一把铲子。那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你最好稍微往后站一站,因为我要开动机器了。”

我往后退了退,看着他走过去打开一只电闸。机器震颤着运转起来了,突然发出一种像开动圆锯时发出的那种尖利刺耳的声音,坚硬的结晶体随着噗噗地纷纷飞溅到我的脸上。我笨手笨脚地走开,看到布罗克韦像一只干梅子那样咧开嘴笑了。然后随着滚筒的飞速转动的嗡嗡声的逐渐消逝,我听到晶粒在突然出现的寂静之中缓慢地移动,像砂子那样沿着滑运道落进底下的锅子里去。

我瞧着他走过去打开一只阀门。一阵刺鼻的、新的油味传了过来。

“现在机器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去点火,”说着,他在一只看上去像是油炉的喷燃器上揿了揿电钮。机器先发出一阵狂暴的嘈杂声,接着是轻微的爆炸声,它使得什么机件格格响了起来,我听得见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开始了。

“你知道它经过烧煮会成为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先生,”我说。

“喔,那就会是最要紧的东西,他们把它叫做油漆的载色剂。我只消把其他原料加进去就成了。”

“但是,我原来还以为油漆是在楼上制造的哩……”

“不是,他们只不过是把颜料搀进去,使得它看起来漂亮就是了。真正的油漆恰恰是在这个地下室里制造的。没有我干的这套,他们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们就会做无米之炊。还有,不但配制原漆的是我,而且调制清漆和许多种油类的也是我……”

“原来是这样,”我说。“我原来不晓得你在这个地下室里究竟做什么。”

“许许多多人对这点感到奇怪,一点也不明白。可是我说过,如果不经过我卢修斯·布罗克韦的手,哪怕是一滴该死的油漆也出不了厂。”

“你做这个工作有多久了?”

“长得足以使我精通自己的业务,”他说。“我是在没有受过一点那种教育的情况下,学会它的;而那种教育程度是他们派到这里来的那些人所应该具备的。我是在干活中学会的。人事处的那些人不想正视现实,要是没有我在这儿保证给“自由牌”油漆打下良好的、坚实的基础,那它就连一个屁钱也不值。不过斯帕兰德老板是知道的。有一次我得了点肺炎病倒了,他们派了一个所谓的工程师到这底下来东张西望,磨磨蹭蹭,我对那个时候的情况笑得止不住。嗨,一开始他们就把那么多油漆搞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油漆渗开了,面上起了皱纹,往什么上面也涂抹不上去——你也知道,如果一个人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得油漆渗开的话,他就能够为自己赚一大笔钱。不管怎样,样样事情都出毛病。然后有话传到我的耳朵里,说他们已经把那个人安插在我的位置上了,并且说就是我病好了也不必回到那儿去。我在这里跟他们一起这么久了,我是尽心尽力的。哼!我就给他们捎口信去,说卢修斯·布罗克韦要退休了!

“接着,你要知道,是老板来了。他自己这么老了,得由司机搀着走上陡峭的扶梯到我那里。他进了屋子,直喘气,他说:‘卢修斯,我听说你要退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先生,斯帕兰德先生,先生,’我说,‘你完全了解,我病得很厉害。我上了年纪了,这点你是一清二楚的。听说你派去接替我的那个意大利人工作干得很好,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在家里安心地休息。’

“什么,你总会想到我已经狠狠地骂过那个人了吧。‘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卢修斯·布罗克韦,’老板说,‘我们需要你回到厂里去,而你却说要在家里安心地休息?你晓不晓得退休可是通向死亡的最快的途径呢?哎呀,厂里那个人对那些锅炉可是一窍不通。我对他打算要做的事情真的担心极了,我怕他会把工厂炸掉,或者出别的什么事故,因此我保了额外的险。他干不了你的工作,他根本没有那一手。打你离开以后,我们连一批头等的油漆也没有生产出来。’老板自己就是这么说的!”卢修斯·布罗克韦说。

“那么后来怎么啦?”我问。

“你说后来怎么啦是什么意思?”他说,似乎这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一个问题了。“哼,几天以后,老板要我回到这个地下室来全面负责。那个工程师发现他得听我的指挥,可气坏了,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他往地板上吐了口痰,笑了起来。“嗨,嗨,嗨,他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傻瓜!他想指挥我,而我对这地下室,对锅炉等等的情况知道得比谁都多。我参加了埋管子等一切工作,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每条管道,每只电门,每根电缆、电线以及别的一切设备的位置——不管它们是装在地板底下,是嵌在墙壁里边,还是埋在院子当中。这是真的,先生!而且我对这些记得那么牢,我甚至能够把最后一只螺帽和螺栓的位置在纸上画出来;我从来没有进过那种没有出息的人才进的工程学校,甚至都没从学校的旁边走过,这个我自己清清楚楚。现在你对这个怎么想?”

“我以为这是了不起的,”我说。可是心里不喜欢这个老头子。

“哦,我不想这样说,”他说。“那只是因为我在这里那么久了。我研究这套机器已经二十五年多了。的确,那个人以为他上过什么学校,学会了看蓝图,懂得怎样点炉子,因此他对这个工厂的情况就要比卢修斯·布罗克韦了解得多了。那个傻瓜根本不配做一个工程师,因为他看不见就在眼面前的东西……喂,你忘记看那些压力计了。”

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所有指针都是稳定的。

“一切正常,”我喊道。

“好,可是我警告你对它们可要特别留神。你在这地下室里可不能忘记,不然的话,你可能会把什么东西炸掉的。他们买了所有这些机器,可是机器并不是万能的;我们才是机器的机器。

“你知道我们生产的最畅销的油漆吗?知道那种使得厂里生意兴隆的油漆吗?”我帮他往一只大桶里盛满一种臭烘烘的物质的时候,他问我。

“不,我不知道。”

“就是我们制造的白漆,‘光学白’油漆。”

“为什么是白漆,而不是别的油漆呢?”

“那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起就特别重视它的缘故。我们制造世界上最好的白漆,别人怎么说的我可一点不在乎。我们的白漆白到这么一种程度,就是你可以用它来漆一块煤,而且你得用大锤把它砸碎,才能证实煤块并不是里外都是白的!”

他的眼睛闪现着一本正经的、深信无疑的神色,这使我不得不低下头来掩饰脸上的笑意。

“你看见房顶上的那个广告牌了吗?”

“哦,那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我说。

“那么,你看见那条标语了?”

“我记不得它说些什么,因为当时我很匆忙。”

“噢,也许你不会相信,可那是我帮助老板编出了这条标语。‘如果这是“光学白”油漆,那么这就是您要的白漆,’”他竖起一只手指头引用这条标语,就像一位牧师引用基督教《圣经》中的词句时所做的那样。“因为我帮他想出那条标语,我得到三百美元的奖金。那些喜欢新花样的做广告生意的人,一直想为别的颜色的油漆编点什么标语,谈到彩虹什么的,可是见鬼,他们都白费力气。”

“‘如果这是“光学白”油漆,那么这就是您要的白漆,’”我重复着这句话,不得不赶紧忍住笑,这时幼年时代学会的一行押韵的顺口溜在我耳边回响:

“如果你是白种人,那么你就对得很,”我说。

“说得对,”他说。“至于为什么老板不打算让别人到这个地下室来妨碍我,那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知道许多新来的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我们的油漆质量这么好的原因,就是因为卢修斯·布罗克韦甚至在油类和树脂离开容器以前就对它们加压的这种方法。”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他们以为既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机器操作的,那么一切都归结于机器。他们疯了!他们以为这地下室做的工作一点也不重要,就好像我没有把这两只手插进去似的!那些机器只不过是用来烧煮,却全靠这双手才最后出产品。是的,先生!卢修斯·布罗克韦说到了点子上!我把手指头浸在里面,使它的质量变好!来,让我们吃饭……”

“可是那些压力计怎么办呢?”我说,看着他走过去在一只炉子旁边的隔板上拿下一只热水瓶。

“哦,我们在这儿可以照看得到的。那用不着你担心。”

“可是我把午饭放在一号楼那边的衣帽间里了。”

“去拿到这里来吃。在这地下室里,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一个男子汉吃饭根本用不了十五分钟;然后我就说让他接着干活吧。”

门一推开的时候,我就觉得犯了一个错误。穿戴着溅满油漆的漆工帽和工装裤的男人们坐在周围的长凳上,听一个身材瘦弱、像得了肺病似的男人用浓重的鼻音讲话。大家都看着我,当我正要退出来的时候,瘦个子招呼我说:“有许多座位留给迟来的人,兄弟……”

兄弟?这样的称呼,甚至连我在北方住了几个星期之后,听上去都是出人意外的。“我在找衣帽间,”我急速地说。

“你来参加会议了,兄弟。难道没有通知你开会吗?”

“开会?哦,不,先生,我没有接到通知。”

那位主席皱起了眉头。“你们看,工头们没有跟我们合作,”他对其余的人说。“兄弟,谁是你的工头?”

“是布罗克韦先生,先生,”我说。

那些人突然开始焦躁不安地用脚擦地,咒骂着。我察看着周围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头吗?难道他们对我叫布罗克韦作先生很反感吗?

“静一静,兄弟们,”主席在桌子上探过身来,用手罩在耳背上说。“你说什么,兄弟,谁是你的工头?”

“是卢修斯·布罗克韦,先生,”我说,把先生这个词省略了。

这下子可是火上加油了。“把他妈的撵出去,”他们喊道。我回过头来,看见坐在房间那一头的一群人把一条长凳踢翻,叫嚷着,“把他撵出去!把他撵出去!”

我慢慢地往后退了退,听见那小个子敲着桌子,要大家遵守秩序。“喂,兄弟们!让这位兄弟说话……”

“我看他像一个卑鄙的工贼。一个装扮得十分巧妙的工贼!”

这句声音嘶哑的话,对我来说就像听到出自一个愤怒的南方人之口的“黑鬼”那个词一样刺耳……

“兄弟们,请安静一点!”主席挥着手说。当我向后伸手去开门的时候,碰在一只手臂上,它猛地抽开了。我放开了手。

“主席兄弟,是谁派这个工贼闯到会场里来的?叫他回答这个问题!”有人要求说。

“不,等一等,”主席说。“别老是抓住那个词不放……”

“叫他说,主席兄弟!”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行,可是在你们确确实实弄清楚以前,不要随便把一个人叫做工贼。”主席向我回过头来,“兄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人们安静下来,仔细听着。

“我把午饭放在衣帽间里了,”我说,感到嘴巴发干。

“没有人派你到会场里来吗?”

“没有,先生,我一点也不知道开会的事。”

“他不说实话。这些工贼从来没有一个说真话的!”

“把这个下贱的杂种撵出去!”

“不,等一等,”我说。

他们恫吓着,话声愈来愈高。

“你们要尊重主席的意见!”主席喊道。“我们这里是民主的工会,遵循民主的——”

“别管它,把这个工贼赶出去!”

“……注意秩序。我们的任务是要和所有的工人交朋友。我是说所有的工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工会办得坚强有力。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这位兄弟有什么话要说。不要再那样吵吵闹闹的,不要老是打断别人的话头!”

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好像变得特别敏锐,一张张流露出敌意的脸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我听见主席问:“朋友,你是什么时候被雇佣的?”

“今天早晨,”我回答。

“瞧,兄弟们,他是新来的人。我们不要根据一个人的工头来错误地对他作出判断。你们当中有些人也为畜生们干活,难道忘记啦?”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和咒骂。“这里就有一个。”他们当中有人嚷起来。

“我那个领班的要和老板的女儿结婚——一桩该死的百年不遇的新鲜事儿!”

这个突然的变化使我感到困惑和愤怒,好像他们是在拿我寻开心。

“注意秩序,兄弟们!也许这位兄弟愿意参加工会。你觉得怎么样,兄弟?”

“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对工会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些人大多数看上去是怀有敌意的……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长着一头蓬松的又粗又密灰白头发的胖子猛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喊道:

“我反对要他参加工会!兄弟们,这个人可能是工贼,即使他是刚刚受雇佣的也罢!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对别人不公平。也许他不是工贼,”他情绪激昂地喊道,“可是兄弟们,我要提醒你们注意,你们谁都不知道;在我看来,不论什么人,只要他在那个狗娘养的、骗人的布罗克韦手下干十五分钟以上的活,他就很可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工贼的思想!请相信我的话,兄弟们!”他一边喊,一边挥手要大家静下来。“如同有些兄弟所知道的那样,使得你们的妻子和儿女感到悲伤的是,一个工贼不需要知道工联主义就可以做工贼!工贼主义?他妈的,我已经对工贼主义作过一番研究!一些家伙生来就有工贼主义的思想。他们生来就有工贼主义的思想,就像别的人生来就有善于辨别颜色的眼力一样。这是对的,这是忠实的、科学的真理!一个工贼甚至不一定在以前听说过工会这回事,”他措辞激烈,大喊大叫,“你只要带他在一个工会组织的附近走走,底下的事,嗨,你立刻知道!他刷地就溜走,拼着老命当工贼去了!”

他的话淹没在一片赞许的喊声中。人们转过头来凶暴地看着我。我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想低下头来。但是要面向他们,这个动作本身就好像表示拒绝接受他的话。另一个人的恶狠狠的声音压倒了赞许的喊声,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戴眼镜的人带着一副异常急切的神情在说话;说话时竖起一只手的食指,而另一只手的拇指则钩着工装裤的吊带。

“我想把这位兄弟的话作为一项动议提出来:我提议经过彻底的调查,然后来决定这个新工人到底是不是工贼;如果他是工贼,那么我们要查清他向谁告密!会员兄弟们,这样一来,如果他不是工贼,那他就会有时间逐渐了解工会的工作和它的宗旨。毕竟,兄弟们,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像他这样的工人并不像我们当中有些长期参加工人运动的人那样具有高度的水平。所以,我说,我们给他时间,让他看看我们为了改善工人的状况已经做了些什么,那个时候,如果他不是工贼,我们可以用民主的方式来决定是不是要吸收这位兄弟加入工会。工会会员兄弟们,我谢谢你们!”他嘭的一声坐了下来。

会场里闹成一片。我不禁怒火中烧。这么说我竟不如他们的水平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是博士?我不能离开;这些情况使我受不了。好像一进屋子,我就自动申请入会了似的——况且我根本不知道工会的存在,上楼来仅仅是为了拿取一份冷的猪排三明治。我站着发抖,一方面怕他们会邀请我加入工会,另一方面也为这么多人一看见我就表示拒绝而感到愤怒。而最糟糕的是,我明白他们在强迫我根据他们的条件办事,因此我不能离开。

“好,兄弟们,我们就付诸表决,”主席喊道。“赞成这个提议的人,说一声‘是’……”

一片说“是”的话声盖住了他的话声。

“提案获得通过,”主席宣布说,这时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盯着我。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我拔脚就走,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进来,兄弟,”主席叫道。“现在你可以拿午饭了。坐在门边的兄弟们,让他过去!”

我的脸好像挨了耳光一样地感到刺痛。他们没有给我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就这样作出了决定。我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对我投来敌视的目光;虽然我的一生是在充满敌意的气氛中度过的,可是现在好像第一次受到它的影响,仿佛我对他们比对别人曾经寄予过更大的希望似的——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们的情况。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我的辩护遭到否定,权利受到剥夺,人身在门口受到检查,就像星期六晚上在金日酒家检查乡下孩子身上带的小刀、剃刀和猫头鹰式手枪等武器那样。我垂下眼睛,咕哝着“劳驾,劳驾”,一直向单调乏味的、绿色的衣帽间走过去。在那里我取出三明治,可是再也没有胃口吃了;我站着在包里摸这摸那,害怕出去的时候和那些人照面。我心里还在恨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连连抱歉的那副窝囊相,我一声不响地、飞快地往回走。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主席喊道:“等一等,兄弟,我们希望你能理解这决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在这里看到的情形,是这个厂里某些条件所造成的结果。我们想要你知道,我们只是要设法保护自己而已。我们希望有一天能接受你做一名好会员。”

四下响起了一些不太热烈的掌声,很快就消失了。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茫然地凝视着,这些话从红色的、朦胧不清的远处传进我的耳鼓。

“好,兄弟们,”那个话声又响起来了,“让他过去。”

我在阳光普照的院子里踉跄地走着,从那些在草地上聊天的职员们身旁经过,进入二号楼,回到地下室去。我站在扶梯上,觉得肠子里好像充满了酸性物质。我苦恼地想,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干脆走掉呢。而既然我留在那边了,我为什么又不说话、不为自己辩护呢?我猛地打开三明治的包装纸,用牙齿使劲地撕咬着,哽塞的喉咙勉强地吞咽着干面包块,它的味道我简直尝不出来。我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回包里,我抓住楼梯的扶手,两腿打颤,就好像刚刚逃脱了一场大祸似的。颤抖终于停止了,我推开了金属门。

“什么事情使你耽搁得这么久?”布罗克韦坐在一辆手推车上,怒气冲冲地问。他的肮脏的两手捧着一只白色的大杯子,他喝着杯里的东西。

我心不在焉地瞧着他,看见光线落在他那布满皱纹的前额和雪白的头发上的样子。

“我问你,什么事情使你耽搁得这么久!”

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呢,我想着,透过一层薄雾似的东西打量着他,心里明白我讨厌他,而且我疲倦极了。

“喂……”他又开腔了。我看了一下钟,知道自己只不过离开了二十分钟,这时我听见从自己的紧绷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话声。

“我偶然闯到一个工会的会议中去了——”

“工会!”当他放开叠着的腿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他的白杯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我知道你属于那伙惹是生非的外地人!我晓得!滚出去!”他大叫大嚷。“从我的地下室里滚出去!”

他手指着楼梯,发出尖声的狂叫,身子像一只压力计的指针那样打着哆嗦,仿佛梦游似的朝我走过来。我盯着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头,我一时无法作出反应。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小声地、结结巴巴地说,心里有点明白,然而还拿不大准。“有什么不对吗?”

“你听见我的话啦?滚出去!”

“可是我不明白……”

“住口,滚开!”

“可是,布罗克韦先生,”我喊着,尽量把快要失控的心绪按下去。

“你这个不值钱的、专门捣乱的工会寄生虫!”

“喂,听我说,”这时我急切地喊起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工会会员。”

“如果你不从这里滚开,你这个下作的坏蛋,”他眼睛狂暴地环顾着四下的地板说,“我会杀死你。上帝给我作证,我要宰了你!”

情况急转直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要干什么?”我结巴着问。

“我要宰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又重说了一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消失了,我仿佛在急促地对自己说:你被训练成容忍像他这种老头子的人的愚昧无知,甚至当你认定他们是小丑和白痴时也是一样;你被训练成装作尊敬他们,并且承认在你的世界中,在他们身上具有和白人同样的权威和势力,具有同样的品质,而在白人面前,他们卑躬屈膝,提心吊胆,爱慕倾倒,亦步亦趋,你甚至被训练成接受这种愚昧无知的事情:当他们由于发怒、怀恨或是陶醉在权力之中,就用手杖、用皮带或者用棍棒打你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想还手,而只是悄悄地避开。但是这太过分了……他不是爷爷,不是叔叔或者爸爸,也不是传教士或者教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扩展开来,我叫喊着朝他走过去,与其说是对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人脸叫喊,还不如说是对着使我的眼睛难受的黑糊糊的一片叫喊:“你要杀谁?”

“你,就是你!”

“听着,你这个老傻瓜,不要再说杀我了!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组织——你拣好了,看你把它拣起来!你拣拣看!”我看见他的眼睛盯着一根弯曲的铁棍,因而大声叫嚷起来,“你已够得上我祖父的年龄,可如果你敢动一动那根铁棍,我发誓我要让你自食其果!”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从我的地下室里滚出去!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他尖叫着。

我一见他弯下身来伸手拣旁边的那根铁棍,就向他逼近;我猛扑过去,他哼了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让我撞得在地上翻滚着。我好像压在一只硬邦邦的老鼠上面一样。他在我身子底下拼命挣扎,发出愤怒的声音,打我的脸,还想用那根铁棍。我从他手里使劲夺铁棍,这时觉得肩膀上有刀刺般的剧痛。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动刀了,我用肘部狠命地捅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捅,他的头飞快地向后仰,接着又抬起来,当我再揍他的时候,头又往后仰过去,我听见有什么东西飞开了,在地板上滑过去,我想匕首已经脱手了,匕首已经脱手了……当他企图掐我脖子的时候,我又举手用拳头猛击他那上下翻动的头部,他手中的铁棍松动了,我夺了过来,朝他的头上打去,没有打中,铁棍当的一声碰在地面上,当我举起铁棍准备来第二下的时候,他大声呼叫:“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我认输!”

“我要把你打得脑袋开花!”我说,感到喉咙发干。“你用刀刺我……”

“别打,”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让你打够了。你没听见我说我认输了吗?”

“这么说,你赢不了,就想住手!该死的,要是你把我刺重了,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我警惕地看着他,站起身来。一阵激怒掠过我的心头,我把手里的铁棍丢掉。他脸上是投降的表情。

“你怎么啦,老头子?”我激动地叫着。“你是不是明白了不该去袭击一个年龄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人?”

一听到我说他老,他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起来,我又说了一遍,还加上我从祖父那里听来的一些骂人的话。“怎么,你这个背时的、蓄奴时代的、婆娘腔的、披头巾的杂种,现在你该明白点了吧!是什么使得你以为你可以用死来威胁我?我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因为人事处派我来我才来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对工会也是一无所知。为什么我刚一进来,你就欺侮我?难道你们这些人都疯了吗?是不是你满脑子都是这种油漆?你在喝油漆吗?”

他瞪着眼,疲乏地喘着气。他的工装裤上出现了一些大的褶缝,这些褶缝是被油漆黏在一起的,他浑身上下都是油漆,我心里想,简直是一个柏油孩子13,恨不得把他干掉。但是,这时我的愤怒已经急遽地由行动降为语言了。

“我去取午饭,他们问我为谁干活,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就叫我工贼。一个工贼!你们这些人一定是神经不正常了。我一回到这里,你就大叫大嚷要杀死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言不发,然后垂下眼睛,盯着地面。

“把手举起来,往后退一点,”我发出了警告。

“难道一个人连自己的牙齿都不能拣吗?”他咕哝着,声音有点古怪。

“牙齿?”

他羞惭地皱起眉头张开了嘴。我看到他那显眼的、萎缩的、发灰的齿龈。原来在地面上滑开去的那东西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副假牙。一时间我痛苦透了,感到我要杀死他的某些正当的理由悄悄地消失了。我赶忙用手摸摸肩膀,发现衣服湿了,但是没有血。哦,这个老浑蛋曾经咬过我。我在愤怒之中几乎忍不住要发出一阵狂笑。他咬过我!我瞧着地面,看到那只杯子的碎片和那副假牙,在屋子那头隐隐约约地发出微光。

“把假牙拣起来,”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丢掉了假牙,他身上的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仿佛也随之消失了。我在旁边站着,他拣起了那副假牙,走到自来水龙头跟前,把它放在一股细流底下冲洗着。有一只假牙在他的大拇指的挤压下掉了下来,他一面嘟囔着,一面把假牙托装回到嘴里去。然后,摆动摆动下巴,他又恢复了老样子。

“你真的要杀死我,”他说,好像有点不大相信。

“是你引起这场格斗的。我不是那种到处寻衅、惹是生非的人,”我说。“为什么你不允许我解释?参加工会是犯法还是怎么的?”

“那个该死的工会,”他嚷起来,差不多要哭了。“那个该死的工会!他们要抢我的饭碗!我知道他们要抢我的饭碗!因为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加入了他们那些该死的工会中的一个,那就好比我们要咬教我们在浴缸里洗澡的那个人的手一样!我讨厌工会,我要继续尽我的可能把它从厂里撵出去。他们要抢我的饭碗,那些胆小鬼、狗杂种!”

他的嘴角上冒出了一层唾沫;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简直恨到了极点。

“但是我和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突然原谅起老头子来了。

“因为上头试验室里的那些年轻黑人要参加那个组织,就是这个缘故!这里的白人已经给他们派了工作,”他喘着气说,就好像为一件案子辩护似的。“而且他给他们派了挺不错的工作,而他们却忘恩负义,去参加那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工会!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钱不值、没有良心的这么一帮子。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把我们另外的这些人的事情搅坏!”

“好吧,我很抱歉,”我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一点临时的活,我确实一点也不打算卷到任何纠纷里面去。至于你我,我愿意把我们的争执忘记掉——如果你……”我伸出手去,这使我的肩膀感到疼痛。

他态度生硬地看了我一眼。“你应当有更大的自尊心,而不去和一个老人打架,”他说。“我有长大成人的孩子,年龄都比你大了。”

“我以为你要杀死我,”我仍然伸着手说。“我以为你把我刺伤了。”

“好吧,我自己并不喜欢常和别人争吵,不喜欢惹是生非,”他避开我的眼光说。他那湿热的手终于放到我的手上,好像这就是和解的一种表示。我听到背后的那些锅炉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嘶嘶声,急忙转过身去,这时布罗克韦叫道:“我告诉过你要注意那些压力计。到那些大阀门前边去,快!”

我向装在轧碎机旁边墙上凸出来的一组阀门的转向轮冲过去,看到布罗克韦急忙朝另一个方向奔跑,我心里想,他到哪里去?当我跑到那些阀门跟前的时候,听见他嚷着:“把它转过来!把它转过来!”

“哪一只?”我伸着手叫道。

“白的那一只,笨蛋,白的那一只!”

我跳起来,抓住那只阀门的转向轮,用我的体重往下坠,我觉得它下来了。但是这样一来,声音反而更大了,这时我好像听见布罗克韦在笑,我掉过头来,看见他匆忙朝楼梯跑去,两手紧紧抱住后脑勺,缩紧脖子,就像一个把砖块抛到空中去的小男孩通常做的那样。

“嘿,你!嘿,你!”我叫着。“嘿!”但是已经太晚了。我的一切动作都显得太慢了,都搞混了。我感到那只转向轮扳不动,我没有办法把它扳过来,打算放手了,可是我的手掌被轮子粘住了,手指僵硬而且有些黏黏的,这时我看见有只压力计上的指针像一只失去控制的指向标那样狂乱地摆动,我转身就跑,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眼睛急速地在这摆满油罐和机器的房间里和离得那么遥远的扶梯上四处张望,我听见一种清晰的新的声音响起来了,而我仿佛飞速地奔上了一个斜坡,突然的加速度使得我向前冲进一个潮湿的,有着强烈的气流的黑暗的去处,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把我淋得浑身透湿。

我掉进一个空的地方,那又好像不是往下坠落,而是在空中悬着。接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我似乎是在一堆破机器底下的透光的空隙间笨拙地爬行着,我的头顶着一只大轮子,身体溅泼着一种发臭的黏糊糊的东西。不知什么地方一只发动机起劲地打着空转,摩擦得嘎嘎作响,声音十分刺耳,接着我的头顶感到一阵剧痛,我被弹到黑暗的地方,被弹得老远,我又一次被撞得疼痛不堪,这使得我慢慢地清醒过来了。在那神志清醒的一瞬间,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一片炫目的闪光。

我拼命坚持着,一点也不放松,我听得见有人在附近哗哗地蹚着水,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的声音说着:“我告诉过他们,说这里的这些二十世纪出生的毛孩子根本不适合干这个活儿。他们没有这份胆量。没有,先生,他们就是没有这份胆量。”

我想说话,想回答,可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又在移动了,我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又试着想回答,可是我像沉到一池重水的中心去了,然后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一个重要的取胜的机会,我周身麻木,失去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