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 第四阶段 后果

夜色渐浓,六神无主的克莱尔走出门来进入了暮霭里。那征服了他的人儿已经回到寝室。

晚上跟白天一样闷热。黄昏之后除了在草场上,哪儿都不凉快。外面的大路、花园里的小径、房屋的正面、院子的墙壁,全都热得像火炉,把正午的温度反射到夜行人的脸上。

他坐在牧场院子的东大门旁,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自己的问题。那一天的感觉的确已经窒息了判断。

三小时前那次突然的拥抱之后两人就一直分开着。白天发生的事似乎镇住了苔丝,甚至叫她恐慌了。克莱尔原本易于激动也易耽于思索,这次事件的新奇刺激、出乎意外和他在形势中的主动地位弄得他怔忡不安了。他至今还弄不清楚他俩之间的真正关系,也不知道他俩今后在别人面前该怎么办。

安琪儿来牧场是做学徒的,他原以为这儿的短暂生活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转瞬即逝,马上就会忘记的。他到这儿来仿佛是到一个挂着帷幔的隐蔽地,从这儿他可以平静地观察有趣的外部世界,并用华尔特·惠特曼的话对它高喊:

穿着日常服装的成群的男子们和妇女们,

你们在我眼里有多么奇特![1]

同时订出重新投入外部世界的计划。但是,你看,那有趣的场景却从外部世界转移到了这里。过去曾吸引过他全部注意力的世界已经变作一种乏味的哑剧,而在这个似乎模糊不清、没有激情存在的地方却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了新奇的东西。这是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遇见过的事。

每一张窗户都洞开着。克莱尔可以听见庭院那边人们就寝之前的种种琐细的声音。那座奶场住宅,那座在他眼里曾是那么寒伧、那么不起眼,专供无可奈何的逗留之用的住宅,那座在周围景物之间从不曾让他觉得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分量的屋子现在是怎么回事了?那几堵长满青苔的古老的砖质人字墙在向他低呼“留下”;那些窗户在向他嫣然微笑;那些门户在向他招手挽留;那些青藤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见他便羞红了脸。这一切都只因为住宅里有了一个重要人物。这人有深沉的影响,能把一种火一样的柔情赋予整座楼房的砖瓦灰泥和它头顶的天空,并使它们像心脏一样怦怦搏动。这个威力巨大的性格属于谁?属于一个挤奶姑娘。

这座偏僻的奶场里的生活竟然对安琪儿·克莱尔产生着这么重大的作用,这的确是惊人的。虽然新出现的爱情被看做了它的一部分原因,其实并不尽然。不仅是安琪儿,还有许多人也都明白,生活分量的大小不在于它的外表变迁的大小,而在对它的主观感受。一个对生活敏感的农民就比一个麻木不仁的帝王生活得更广阔、更充实、更丰富多彩。这样一看生活,他也就发现,这儿的生活也跟别的地方一样深沉广阔。

尽管他思想异端,还有不少缺点和弱点,但克莱尔却是个心地正派的人。苔丝在他心里并非是一个微不足道、可以随意玩弄和抛弃的玩物,而是一个有着自己宝贵生命的妇女。在他眼里,承受和享有着她的生命的是她自己,那生命跟最大的权势者的生命同样重要。他认为对苔丝的感觉说来,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决定于她自己。对她说来,与她同在的种种生灵都因她的存在而存在,整个宇宙也是在她所出生的那个特定的年份、特定的日子里诞生的。

他自己所闯入的那个知觉世界是绝无偏私的“终极动力”所赐予苔丝的唯一存在机会,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全部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那么他又凭什么可以认为自己比她重要,可以把她当做一个美丽的小东西来抚摸玩弄,然后厌倦、抛弃呢?为了不致使她痛苦,糟踏了她,他怎么能不用最郑重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在她心中所唤醒的感情呢?——那种感情受到她的压制,可又是多么强烈,多么动人啊!

用已经习惯的方式跟她天天见面便是让已经开始的关系向前发展。他俩的生活如此接近,相见便是堕入相恋,血肉之躯对此是无法抗拒的。但是他对这样的大趋势目前还没有得出结论,因此他便决定暂时不参加两人合作的工作,好在到目前为止伤害还不大。

但是要执行不再接近她的决定却并不容易,因为他的每一次脉搏跳动都逼着他向她靠近。

他认为应当去看看家里的人,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他在这儿的学徒期已不到五个月时间了。他只需在其他的农场上再过几个月便已能用足够的农业知识武装起自己,可以创立自己的家业了。那时,做个农场主是否需要一个妻子呢?而农场主的妻子究竟应该是个在厅堂里的蜡质美人,还是个懂得农业工作的妇女呢?尽管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个愉快的沉默,他还是决定回家去一趟。

那天早上泰波特斯的人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有个女工说她那天完全没见到克莱尔先生的踪迹。

“嗯,是的,”奶场主克理克说,“克莱尔先生回爱明斯脱他的家里去了,他要跟家里人住几天。”

对饭桌边坐着的四个热情的姑娘来说,那天早晨的太阳突然熄灭了,鸟儿的叫声也突然听不见了,但是她们谁也没有用言语或动作泄露出心里的空虚。

“他在我这儿的期限快满了,”奶场主平淡地说,他没意识到这话的残酷,“因此我估计他正在考虑到别的地方去继续他的计划。”

“他在这儿还有多久?”伊兹·休爱特问道,她是几个突然心情抑郁的姑娘中不怕自己的嗓子会泄露出情绪的人。

几个姑娘等着奶场主的回答,似乎她们的性命就挂在了他的答案上。莱蒂嘴唇张开,眼睛盯着桌布;玛丽安的脸又红又热;苔丝眼望着外面的草坪,心里怦怦直跳。

“嗯,要说确切的日期还得看看记事本,”克理克回答,还是那种叫人难堪的漠不关心的口气,“而且就是看了,日期也可能有点变化。他还要在干草场实习一下小牛喂养的工作,这是肯定的。我估计他还要工作到今年年底。”

还要跟他在一起过四个月苦痛加狂欢的日子,“用痛苦紧裹着欢乐”[2],然后便是难以描述的漫漫长夜。

此时此刻安琪儿·克莱尔已到了距离这群吃早饭的人十英里以外的地方。他正骑着马沿着一条窄窄的篱巷向他父亲所在的爱明斯脱教区走去。他还尽他所能地带着一只小篮子,里面装了一些黑布丁、一瓶蜜酒,那是克理克太太送的,要他向他的父母问好。白色的篱径在他眼前伸展,他的眼睛望的是路面,但他心里思忖的却是明年,而不是路本身。他爱她,那么他应当娶她吗?他敢于娶她吗?他的妈妈和哥哥会怎么说?几年之后他自己又会怎么说?这得由一个事实来决定:短暂的热情之下是否有同甘共苦的因素,或者说那热情是否只是对她的美貌的肉欲的迷恋而缺乏矢志不渝的深层决心。

他父亲所在的山峦环绕的市镇、那红石建造的都铎王朝式的教堂尖塔和教区周围的丛丛绿树终于出现在他脚下。他驱马下坡往熟悉的大门走去。进门之前他往教堂望了望,看见圣器室门前聚集了一群姑娘,十二至十六岁年纪,显然在等着什么人。这人不久就出现了,那样子比学生们年龄略大,头戴一顶宽边的帽子,晨袍熨得笔挺,手里拿着几本书。

这人克莱尔很熟。她是否已经看见了他,他没有把握,但却希望她没有看见。这样他就用不着去跟她寒暄,虽然她并无什么可以指摘之处。他很不愿跟她打招呼,因此便觉得她没有看见他。那位小姐就是墨茜·常蒂小姐,他父亲的一个邻居兼朋友的独生女。他的父母虽未明说,却希望有一天他俩会结婚。她对废弃道德律论[3]和《圣经》都很有研究,现在显然正要上课。克莱尔的心立即飞到了伐尔谷盛夏气候中的那些热情奔放的、不懂教理的姑娘们身边,她们的玫瑰色的面颊上只有牛粪算作美人痣,他尤其怀念着其中最为热情的那一位。

他是凭一时冲动跑回爱明斯脱来的,并没有事先写信告诉父母。不过,他希望在早饭时到达,赶在他们出门做教区工作之前。他稍晚了一点,他们已经坐下吃早饭了。他一进门,桌边的人就跳起来欢迎他。有他的父母,有哥哥菲力克斯道长,他是附近郡里一个市镇的副牧师,回家来度假,为时两个礼拜。还有另外一个哥哥卡斯贝特道长,古典学者,剑桥大学的荣誉校友兼学监,也是回家度假的,时间更长。他的妈妈戴着便帽,架着银丝边眼镜,父亲则是本色打扮,一副办事认真、敬畏上帝的样子。他清癯修长,六十五岁年纪,苍白的脸上布满产生于思索与奋斗的皱纹。他们背后墙上挂着安琪儿的姐姐的画像。姐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比安琪儿大十六岁,跟一个传教士结婚之后去了非洲。

老克莱尔先生是那种近二十年来差不多已被当代生活所抛弃的传教士,是威克利夫、胡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4]精神的嫡派传人,是福音派中的福音派教士,笃信感化的力量。他的生活和思想都有革新派的简朴单纯。在生活这样的奥妙问题上他从全无阅历的青年时代起就已下定了永不反悔的决心,而且不留磋商的余地,就连跟他同时代同信仰的人们也觉得他很极端。但在另一方面,即使跟他针锋相对的人也不得不深受他感动,佩服他的彻底性,虽然心里未必情愿。他们佩服他有坚持原则的顽强毅力,却也有对有关原则问题的争论完全置之不顾的惊人魄力。他热爱塔苏斯的保罗,喜欢圣徒约翰,对圣詹姆斯极其憎恨,对提摩太、提多和腓利门[5]则是爱恨兼而有之。对他的理解力说来,《新约全书》与其说是记载基督事迹的典籍,毋宁说是宣扬保罗功劳的史书,与其说有说服的力量,不如说起麻醉的作用。他的宿命论信仰几乎成了一件坏事,在消极方面完全跟放弃论哲学一样,跟叔本华和雷奥巴狄[6]的哲学有着血缘关系。他瞧不起《国教法规》和《礼拜规程》,却坚信《宗教信条》[7],而且认为自己在这类问题上一向贯彻始终、信守不渝,而在一定的意义上他确实如此。他至少有一点是做到了的:真诚。

对于他的儿子安琪儿近来在伐尔谷的自然生活里跟鲜活的女性在一起所体味到的那种美感上的、肉体上的、异教徒式的欢乐之情(如果他能打听到或想象出的话),按他的性格他是会大发雷霆的。过去曾有一次安琪儿很不走运,竟然在烦乱的时候对他父亲说:如果现代文明的信仰发源地不是巴勒斯坦而是希腊,那对人类就会好得多了。而他的父亲的难以描述的可悲之处却在于:他无法理解儿子的说法里可能有千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一半的真理,甚至全部的真理了。事后他便对他的儿子郑重其事地训斥了好些日子。但他天性慈祥,无论厌恶什么从来不会持久,因此今天他仍带着童稚的真诚笑吟吟地欢迎儿子回家。

安琪儿坐了下来。这地方倒像是家,但他仍跟过去一样不觉得自己是家庭的成员。他每一次回到这里来都觉得陌生。自从上次跟这种牧师之家的生活分手以来,这种陌生之感已更加深沉了。家里那超越尘世的追求,不知不觉之中仍是以大地中心论为基础的,一个矗立在天空中的天堂,一个深埋在地底的地狱,这种理论跟他格格不入,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人的幻梦。这些日子他所看到的不过是生活而已,是那种不受任何信条压抑、歪曲、拘管的生活在热情澎湃、气势磅礴地搏动着。那些徒劳无功的信条力图卡住生活,不让它搏动,而智慧则主张只须加以节制就行。

克莱尔在家人的眼里已经变了,跟过去的安琪儿·克莱尔大不相同了。他们,特别是两个哥哥,立即注意到了他神态上的变化。他的动作越来越像农民。走起路来大甩着脚,面部肌肉表情丰富,眼里表达的意思跟嘴里说出的话一样多,甚至更多。他的书生风度所剩无几,社交界青年的神态也消失殆尽。咬文嚼字的人可能说他缺乏文化,自命风雅的人可能说他行动粗野,这便是到泰波特斯跟那些大老粗哥儿姐儿们厮混、受他们熏陶感染的结果。

早饭之后他跟两个哥哥一起散步。那是两个非福音教派的青年,受过高等教育,品位也最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中规中矩。他们是每年从一种体系严整的教育机床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产品,全无瑕疵的。两个人都有点近视。如果当时风气是戴一个用绦子拴住的单片眼镜,他们就戴单片眼镜,用绦子拴住;如果当时风气是戴夹鼻眼镜,他们就戴夹鼻眼镜;如果当时风气是戴有腿眼镜,他们也就立即戴有腿眼镜,并不在乎眼镜对视力的作用。华兹华斯雄踞诗坛,他们便携带他的袖珍诗集;雪莱遭到轻视,他们便把他的诗置之高阁,让它尘封起来。人家崇拜柯累佐[8]画的《神圣家族》,他们便崇拜柯累佐的《神圣家族》;人家诬蔑柯累佐、转而欣赏委拉斯贵兹,他们也便亦步亦趋,乖乖地学样,毫无反对之意。

如果说两个哥哥注意到了安琪儿跟社会越来越格格不入的话,安琪儿也注意到了两个哥哥智力上所受到的局限。他觉得菲力克斯仿佛只知道教会,而卡斯贝特则只知道大学。对这个哥哥来说,主教会议和主教视察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而对那个哥哥来说,剑桥大学就是世界的主要动力。两个哥哥都坦率地承认,文明社会里有好几千万化外之民,这些人既不属于教会也不属于大学,这些人不应当受到重视,也不应当受到尊敬,只是必须容忍。

两个哥哥都是孝子,很关心父母,常常回家探望。菲力克斯在神学的递嬗退化中属于比父亲新出得多的支派,却比父亲少了些自我牺牲精神和公正无私的态度。对相反的意见他比他父亲更能宽容,但需在把它看作对持有者自己的一种危险时才能做到。若是对方有一点儿冒犯了自己论点的尊严,他却没有他父亲的雅量。卡斯贝特总的说来思想更为解放,不过,虽然多了几分敏感,却又少了几分勇气。

三个人在山坡上散着步时,往日的感觉又回到安琪儿的心里。他感到两个哥哥无论比他占了什么优势,却都没有看到人们的真实生活,也无法揭示出这种生活。他们也许跟许多人一样,发表意见的机会多于观察世界的机会。他们和他们那帮人生活在一种平静温和的潮流中,而对在他们的潮流以外起着作用的种种复杂的力量并无恰当的认识。他们看不见局部真理跟普遍真理的差别,也不明白教法会议上或是学术会议上发表的那些内心自省的意见跟外面的世界的想法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估计你现在是一心一意想搞农业,别的什么都不想干了,我亲爱的朋友,”菲力克斯说了一些别的话便对小弟弟提起了这个问题,他透过眼镜镜片望着远处的田野郑重地说道,话语带有几分忧伤,“因此我们只好尽力而为了。但是我仍要请求你尽可能努力保存着道德理想。从事农业当然意味着要从事表面上看来粗重的活儿,但是过朴素的生活同样可以具有崇高的理想。[9]”

“当然可以的,”安琪儿说,“这不是一千九百年前[10]就已经得到证明的道理吗——如果我可以班门弄斧的话。你为什么会以为,菲力克斯,我会放弃我崇高的思想和道德理想呢?”

“啊,我是根据你来信的口气和我们的谈话推测的,也可能只是推测而已,我觉得你的理解能力在下降。卡斯贝特,你有这种感觉没有?”

“听我说,菲力克斯,”安琪儿生硬地说,“我们相处得很好,你知道。我们各有自己的本行。但是谈到理解力,我觉得你作为一个志得意满的教条主义者倒不妨检查一下自己,最好别来关心我的这个问题。”

三人走下山坡去吃午饭。午饭时间并不固定,大体在他们的父母结束教区工作之后。毫不自私自利的克莱尔老夫妇却往往忽略下午来访的客人的方便,尽管他们的三个儿子在这个问题上众口一词,希望他们的父母亲能更为适应现代的观念。

一散步,他们的肚子就饿了,特别是克莱尔。他现在是个在户外干活的人,习惯于奶场主那种随随便便摆满了“并非从市场上买来的食物”[11]的饭桌。

但是两个老年人还没有回来。等到他们进门时几个儿子已经几乎等得不耐烦了。原来这一对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老人忙于去劝诱教区的某个病号吃东西去了。也许有点自相矛盾吧,他们一心只想把那人的肉体囚禁在世上[12],却把自己吃东西的事忘掉了。

一家人坐了下来,一顿节俭的冷餐摆到了他们面前。安琪儿转身想找克理克太太送的黑布丁。他曾建议按奶场的做法把它好好烤一烤再吃,好让爸爸妈妈跟他自己一样美美地欣赏一下它野菜作料的美味。

“啊!你是在找黑布丁吧,我亲爱的孩子,”克莱尔的母亲说,“不过我相信在你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是愿意放弃它的,因为我相信你的爸爸和我都如此。我向你爸爸建议,把克理克太太好心赠送的礼物送给一个病人的孩子们去了。这个人经常酗酒,害了震颤性谵妄症,时时发作,没有法子挣钱了,而他也认为孩子们会非常高兴的,因此我们就把布丁送掉了。”

“我当然乐意。”安琪儿欢欢喜喜地说,转身又想找蜜酒。

“我发现蜜酒的酒精含量极大,”他的妈妈继续说,“用作饮料非常不当,而在遇到意外事故的时候却具有跟罗姆酒或白兰地酒同样的价值,所以把蜜酒放到我的药橱里去了。”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绝不喝酒,这是原则。”父亲补充道。

“那我怎么对奶场主的太太说呢?”安琪儿问。

“当然是讲真话啰。”他父亲说。

“我倒巴不得能说我们非常欣赏她的蜜酒和黑布丁呢。她这人很好客,也很快活,我一回去,她马上就会问的。”

“我们既然没有吃,你当然不能那样说了。”克莱尔先生毫不含糊地说。

“啊,不能那样说了,不过那蜜酒倒真有几分品头。”

“有几分什么?”卡斯贝特和菲力克斯同时说道。

“啊,那是泰波特斯的说法。”安琪儿红着脸回答。他觉得爸爸妈妈尽管有点不近人情,做法倒也是对的,便再也没有说话。

安琪儿直到晚上全家祷告做完之后才找到机会向爸爸透露了那一两桩心事。他是跪在两个哥哥背后的地毯上望着他们靴子上的小钉子的时候下定决心的。祷告做完,两个哥哥跟妈妈出了房,房里就只剩下了克莱尔先生和他自己。

那年轻人首先跟老年人泛泛地讨论了取得农场主地位的种种计划——或者是在英格兰,或者是在殖民地。这时他父亲告诉他说,由于他没有花钱送他上剑桥读书,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每年给他存一笔钱,将来好给他买地或租地,否则他会觉得爸爸不公平,瞧不起他这个儿子。

“就世俗的财富而论,”他的父亲继续说,“几年之内你就会比你的两个哥哥强多了。”

克莱尔先生的细致周到引导安琪儿谈起了另一个更叫他牵肠挂肚的问题。他对爸爸指出他已经二十六岁,在开始经营农场之后脑袋后面便需要多一双眼睛照顾——他下地之后家里总得有个人承担家务劳动。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结婚了呢?

他的父亲似乎认为他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于是安琪儿才提出了问题——

“您觉得像我这样勤苦节俭的农民最好是跟一个什么样的妇女结婚呢?”

“要是个真正的基督徒才行,你进进出出她都要能帮助你,安慰你。除此之外,全都没有多大关系。这样的人现在就能找到,我那诚恳的朋友和邻居常蒂博士的确就——”

“但她是否首先要会挤牛奶,取奶油,做出鲜美的奶酪,懂得怎样让母鸡和火鸡孵蛋,临时出了事故能够指挥地里全部的工作人员,还懂得对羊和小牛做评价呢?”

“是的,做农民的妻子,能这样当然好。”老克莱尔以前显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还得补充一点,”他说,“要想找一个纯真圣洁的妇女,要想对你有所帮助,除了你的朋友墨茜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你母亲和我也认为她最恰当不过。而且你对她原来也有点意思。不错,我的邻居常蒂的女儿最近也染上了一些这一带的年轻教士们的习气,在喜庆时节总爱搞些花朵什么的,把‘圣餐桌’打扮起来。‘圣餐桌’就是圣坛,这种称呼我也是最近才听见她使用的,还吓了我一跳呢。她的父亲跟我一样,也不赞成这种俗套,不过他说这种毛病可以纠正。只不过是女孩子习气的暴露而已,不会久的。”

“是的,是的,墨茜很好,而且虔诚,这我知道。但是爸爸,如果有一个青年妇女跟常蒂小姐心地同样善良,道德同样高尚,她的成就却不在教会方面,而是跟农场主一样擅长农庄生活里的种种活儿,你认为她对我是否会有说不尽的好处呢?”

他的父亲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懂得如何做农场主的妻子固然好,却不如对人类具有跟圣保罗相同的观点重要。有点冲动的安琪儿一方面要尊重父亲的感情,一方面又想达成心里的愿望,便绕起弯子来。他说命运或是上帝已经郑重其事地在他的道路上安排了一个女人,她具有做农业家的贤内助的一切条件。他不知道她是否属于父亲那健康的低教会,但是大约可以被转化的。她的信仰质朴单纯。她按时上教堂,诚实可靠,聪明颖悟,接受力强,举止相当文雅,跟祀奉灶神的处女[13]一样纯贞,容貌异常美丽。

“她出身于你愿意跟他缔结婚约的家庭吗?简单地说,是否出身于上流社会?”他那吃了一惊的妈妈问道。她是在父子俩谈话时不声不响地进屋来的。

“她不是俗话所说的那种小姐,”安琪儿并不畏缩地说道,“因为她是个农村人的女儿,这一点我可以引为骄傲。但是就感情和性格而论,她仍然是个名门淑女。”

“墨茜·常蒂的家庭不就非常好吗。”

“算了吧!那有什么好处,妈妈?”安琪儿急忙说,“要做我这样的非干粗活不可的人的妻子,家庭再好有什么用处!”

“墨茜多才多艺,而多才多艺是令人倾倒的。”他的妈妈答道,她透过银丝边眼镜望着他。

“至于外在的才艺,那对我要过的那种生活能有什么用处?说到读书,我可以负责教她。她一定会是个优秀的学生——你要是见了她也会这么说的。她呀,真是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诗意,她就是诗的化身,如果我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她过的就是诗的生活,她那种生活舞文弄墨的诗人只能在纸上写写而已。而且我深信她是个白玉无瑕的基督徒。也许正是你们希望表扬的那类姑娘,地地道道,合乎标准的。”

“啊,安琪儿,你这是在说笑话吧!”

“妈妈,我请你原谅。但是她的确每个星期天早上都要上教堂,是个很好的基督徒。我相信你能因为她的这种品质而宽容她在社会方面的缺陷的,而且能够明白,我若是没有选上她就会是一种失策。”安琪儿对心爱的苔丝的这种相当自发的正统态度越说越认真了。其实他当初看见她和别的挤奶姑娘的这种态度时反倒有些轻视的意思,因为它跟种种基本上出自天然的信仰放在一起显然有些不大真诚。可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对他竟会这么有利。

老克莱尔夫妇对他们的儿子自己是否有资格为那个他俩还没见过的青年妇女取得那种身份尚有些怀疑,而且不大高兴。但是他们也开始意识到她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点:她的观点至少是正确的。他们又特别感到两人的接触一定是出于上帝的安排,否则安琪儿是绝不会提出思想正统作为他的选择条件的。他们最后表示这件事不宜草率从事,但他们并不反对跟她见见面。

因此安琪儿便忍住口,再也没有谈起更多的细节。他感到父母虽都心地单纯,有自我牺牲精神,却难免还有中产阶级成见藏在心里。要克服这类成见需要讲究策略,因为从法律上讲,他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媳妇的条件对二老的生活也无实际影响,因为她很可能住在远离二老的地方;但是从感情上讲,他却希望在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选择的时候不致伤害了二老的感情。

他觉察到自己在阐述苔丝的某些偶然的生活特点时有些不符合事实,他把它们描写成了她的关键性的特点。其实他爱的是苔丝本人、她的灵魂、她的心、她的实质,而不是她在奶场上的能耐和做学生的才能,更不是有关信仰问题的那种简单肤浅的表白。他爱的是她在大自然中天真烂漫的存在,而那并不需要传统的装饰来打扮。他认为到目前为止,教育对于心房的跳动和情感的激荡完全不起作用,而家庭幸福却靠的是感情。也许在许多代人之后,道德培养和智力培养的制度经过了改进,能在一定程度上(说不定在相当程度上)提高人类天性中的不自觉的甚至无意识的本能,但是到目前为止,就他所看到的情况而言,文化的影响可以说只达到了人们心灵的表皮。他的这种信念又为他在妇女们中的经验所证实。他对妇女的经验最近从中产阶级发展到了农村社会。他的经验告诉他,一个社会阶层的善良聪明的妇女跟另一个社会阶层的善良聪明的妇女之间没有多少本质的差异,它比同一阶层或阶级之内的善良与邪恶、聪明与愚蠢的妇女之间的差异不知道要小多少。

那是他要离家的早上。他的两个哥哥已经离开牧师住宅北上做徒步旅行去了,然后他俩一个将回大学,一个将回去工作。安琪儿本可以跟他们一起走的,却选择了回泰波特斯去跟心爱的人会合的路。若是三人同行他可能会弄得很尴尬。因为他虽是三人中最通晓人情的人文主义者,最理想化的宗教家,甚至是最熟练的基督教义专家,但在现有的感觉上他却是个化外之民,和两个哥哥方枘圆凿,格格不入。他对菲力克斯和卡斯贝特都没敢提起苔丝。

妈妈给他做了几块三明治。爸爸骑了自己的母马送他走了一段路。父子俩在篱径的绿荫中走着。安琪儿既已把自己的问题谈得差不多了,便一言不发,乐意地听着爸爸讲述他教区中的一些麻烦事和教会同行的冷淡。他仍然爱着这些同行,但因为他对《新约》的解释很严格,他们便认为那是一种加尔文教派[14]的有害学说。

“有害!”

“有害!”克莱尔先生鄙弃地说,口气仍然温和,然后便讲起他的一些经历,证明那种说法的荒谬。他谈到对一些曾经过着邪恶生活的人的转化工作,其中有穷人,但也有有钱人和小康家庭的人。他自己在转化中起着作用。但也坦率地承认了不少失败。

他举了一个失败的例子。大约四十英里以外的川特里奇附近有一个年轻的暴发户,名叫杜伯维尔。

“不是住在金斯贝尔等地那个古老的杜伯维尔家的人吧?”他的儿子问道。“那个衰落的家庭历史很为奇特,不是还有一段关于四匹马拉的大马车的鬼怪传说吗?”

“不是的。原来那个杜伯维尔家族早衰落了,消失了。我相信那至少是六十至八十年前的事了。这似乎是另外一家,只是使用了这个姓氏而已。为了那个骑士的荣誉人们倒希望他们是冒牌的,但是奇怪,你怎么也对古老的家族表现出兴趣来了?我以为你对他们比我还不关心呢。”

“你误会我了,爸爸,你常常误会我。”安琪儿略带几分不满地说,“从政治上讲我不相信他们因为古老就会有什么长处。他们中的有识之士也如哈姆莱特所说的一样‘咒骂自己的明天’[15]。但是从抒情的意义上看,从戏剧性的意义上看,甚至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也有思古之幽情呢!”

这番比较分析虽然算不上精微,却已超过了老克莱尔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只径自谈着刚才想谈的问题。原来在那个所谓的老杜伯维尔过世之后,这个年轻人干了许多风流下作的勾当。其实他的母亲就是个瞎子,他原可以从她的不幸中悟出许多道理的。老克莱尔先生是在那一带传道的时候风闻到他干的一些坏事的。他大胆地利用机会针对这位罪人大谈起他的精神处境来。虽则他是个外来人,使用着别人的讲坛,他仍觉得必须仗义执言。他引用了圣徒路加的话:“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16]那青年受不了这种直接的攻击,和他见面之后更受不了那一番唇枪舌剑的教训,便不顾一切公开侮辱了克莱尔先生,全没有尊重他的白头发的意思。

安琪儿难过得脸都红了。

“亲爱的爸爸,”他伤心地说,“但愿你以后不要再招惹这类混蛋,引来这种徒劳无益的痛苦了。”

“痛苦?”他的爸爸说,他那瘦骨嶙峋的脸上闪动着自我克制的热情的光,“我所感到的仅有的痛苦就是为他所感到的痛苦,那个可怜的愚蠢的青年!你以为他那些发脾气的怪话,甚至他的拳头,能让我感到痛苦吗?‘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做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17]那些说给哥林多人听的古老高贵的话句到现在还是至理名言呢!”

“他没有打您吧,爸爸?他后来没有打您吧?”

“没有。不过我倒是挨过酒疯子的打的。”

“啊!”

“挨过十来回呢,孩子。那算什么?我虽挨了打,却拯救了他们,使他们没有犯下杀害亲生骨肉的罪行,以后他们一辈子都还感谢我,而且赞美上帝。”

“但愿那个年轻人也会那样做!”安琪儿热烈地说,“但是从您说的情况看来,我怕他恰好相反。”

“不过,我们仍然抱着希望,”克莱尔先生说,“我还在继续为他祈祷。但是归根到底,我那些平常不过的意见中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两句话能成为良好的种子的。”

克莱尔的爸爸现在仍然跟平时一样乐观自信,像个娃娃。儿子虽不能接受他那套狭隘的教条,却承认他在宗教实践中是个英雄。也许他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尊重他了,因为在谈起他跟苔丝的婚事的时候他父亲一个字也没问起她的家庭是富裕还是贫穷。这种超凡脱俗的态度也表现在他们弟兄三个的工作上。安琪儿只好靠当农民过日子,而两个哥哥只要还在工作就只好永远做穷牧师。不过安琪儿仍然佩服这种安排。实际上安琪儿尽管有异端思想,却认为自己在做人的问题上比两个哥哥更接近父亲。

他在阳光耀眼的正午气氛中骑着马上坡又下坡走了二十多英里路,下午来到了泰波特斯以西一两英里的一个独立的山坡旁边。他在那儿又一次俯瞰了那道潮气蒸腾、蓊蓊郁郁的绿色山槽——伐尔谷或是佛鲁姆谷。他立即开始从高坡上往山下那块肥沃的冲积土壤走去。大气沉重了起来,夏季的果实、雾气、干草、花朵之类使人懒洋洋的气味在那儿会合交融,形成迤逦的一片,此时似乎正熏得动物、蜜蜂、蝴蝶一个个昏昏欲睡。克莱尔对这儿已经十分熟悉。他从远处望见点缀在草场上的牛群,便能叫出每头牛的名字。他非常得意,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有了从内部观察这儿的生活的能力,而在学生时代农村对他却是异常陌生的。现在他不禁觉得,尽管他很爱自己的父母,过了几天家庭生活之后回到这里竟然产生了丢掉夹板和绷带的感觉。而这个地方竟连英国农村社会常有的煞风景的东西都没有,因为这儿没有在乡地主。

奶场房舍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在享受着午后那一小时左右的午睡。夏季起床绝早,午睡是必不可少的。奶场门口有几只木箍箍成的大桶,经过不知多少次刷洗,已变成了白色,也泡胀了,像帽架上的帽子一样倒扣着挂在一根橡木上。那橡木是专为这个目的竖起来的,有分杈,剥了皮。这些大桶全都收拾好了,晒晾干了,准备黄昏挤奶时使用。安琪儿进了门,走过平静的过道,来到后面,在那儿听了听。马车房里传来持续不断的鼾声,几个男人躺在那儿。热得难受的猪从更远处传来哼哼唧唧的叫声。连大叶子的大黄和白菜也都要睡觉,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下耷拉下来,像半开的伞。

他取下了马具,给马喂了饲料。在他重新进屋时,时钟敲了三点。三点钟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钟声刚过,头上楼板便吱吱地响,然后便有下楼的脚步声传来,那是苔丝。她随即下了楼,出现在他眼前。

她没听见他进屋,也差不多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在打呵欠,他看见了她口里的红色,仿佛是蛇的嘴。她一只胳膊伸得老高,越过了盘好的发束,他看见了她太阳晒黑的部分下面的缎子一样光嫩的皮肤。她还带着睡意,面颊红扑扑的,眼皮还沉重,遮着瞳孔。她的天生丽质此时正弥漫洋溢,呼吸散射。这是女性灵魂最充分地体现在肉体上的时刻,就连最空灵的精神美也诉说着肉欲的时刻,也是性的魅力在外部流溢表现的时刻。

然后那两只睡意未消的眼睛便在她脸上其他的器官还没有完全清醒时闪出了明亮的光。她带着一种混合着高兴、羞涩和意外的奇特的表情叫道:

“啊,克莱尔先生!你吓了我一跳……我……”

开始她还没来得及想起他的表白所带来的关系上的改变,但在她看到克莱尔向楼梯走来,脸上还露出了脉脉温情时,那表白的全部含意便倏地表现在她的脸上。

“亲爱的,我的宝贝苔丝!”他低声说,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把脸凑到了她红扑扑的面颊边,“为了上天的缘故,别再叫我先生了。我这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正是为了你呀!”

苔丝把她那易于激动的心贴到了他的心上,在那儿扑扑跳动,作为回答。两人站在门口的红砖地上,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她的背上、她仰起的脸上、她太阳穴浅蓝色的血管上、她的赤裸裸的胳膊上、脖子上,也照进她浓密的秀发里。

她刚才是和衣而卧的,现在身上还暖烘烘的,像只晒了太阳的猫。开始她并不曾直接望他,但她立即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便笔直落进了她那双永远闪动的瞳仁的深处,那儿闪耀着蓝色、灰色、紫罗兰色的光。此时她望着他的样子大约跟夏娃第二次醒来[18]望着亚当时的神情差不多。

“我要撇奶油去了。”她解释说,“今天只有老黛贝帮助我。克理克太太跟克理克先生一起上市场去了,莱蒂生了病,别的人也都有事去了,要到挤奶时才会回来。”

两人进入奶场房舍时黛波拉·费安德在楼梯上出现了。

“我回来了,黛波拉。”克莱尔望着楼上说,“我可以帮助苔丝撇奶油,我相信你一定很疲倦,在挤奶之前你就不必下来了吧!”

那天下午泰波特斯的黄油也许没有撇干净。苔丝恍惚如在梦里,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好像只有光暗和位置,没有明确的轮廓。她每一回把撇奶油器放到水龙头下去冷却时,手都在颤抖。他的恋情焕发出的热太容易感到,她似乎在它面前退却,像植物受到太灼热的太阳烤炙时那样。

他搂着她靠在自己身边。她用食指抹完铅盒边缘切断奶油边后,他便用天然的办法用口给她舔干净,因为泰波特斯奶场无拘无束的习俗现在给了他们方便。

“反正是要讲的,不如现在就讲了吧,最亲爱的,”他又温情地说,“我有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要跟你商量。自从上周那天草场的事之后我就一直考虑着的。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既然我想当农民,我就需要一个能管理农场的妻子。你愿意做那个女人吗,苔丝?”

他说话时有意露出一种态度,让她觉得他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她立即满脸愁云。相互接近,难免会爱上他,在这一步上她已经放松了,没想到接踵而至的问题会来得那么突然。克莱尔虽是早提出过,但没表示会这么快。她只好怀着一种快要死去的痛苦喃喃地做了回答。那是一个自尊自爱的女人在心里发过誓的无可避免的回答。

“啊,克莱尔先生……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不能!”

她自己的决定的声音好像撕裂着苔丝的心,她凄然地低下头去。

“但是,苔丝!”他说。她的回答叫他意外,他贪婪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你不答应吗?你肯定是爱我的吧?”

“啊,是的,是的!在全世界我不愿属于任何人,只愿属于你。”痛苦的姑娘用甜蜜诚恳的声音回答,“但是我不能跟你结婚!”

“苔丝,”他伸直了胳膊抓住她的双肩,“你已经订了婚要嫁给别人吗?”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想结婚!没想到结婚。我不能结婚。我只想爱你。”

“但是为什么?”

她无可奈何,只好找托词了,便结结巴巴地说——

“你的父亲是个牧师,你的母亲不会愿意你跟像我这样的人结婚的。她要你娶的是一个小姐。”

“废话——我跟他俩都说过了。那也是我回家去的原因。”

“我觉得我不能够……决不,决不!”她回答道。

“是因为我提出得太突然了吗,我的美人儿?”

“是的——我没想到。”

“如果你想放一放,也行,苔,我给你时间,”他说,“刚一回来就跟你提起这个问题是很突然的。这几天我不再提这个问题了。”

她又拿起亮晶晶的撇奶油器放到水龙头下面,撇了起来。但是,尽管她一再努力,她却不能用工作所要求的灵巧手法准确地刮在奶油的下表面上。有时刮得太深,有时又还在空中。她看不清楚。由于痛苦,她的眼里泛出了两滴泪水,使她的视线模糊了,但关于那痛苦的原因,她却无法对眼前这个最好的朋友和亲爱的维护者解释。

“我撇不了奶油了,撇不了了!”她背过脸说。

细心体贴的克莱尔不愿再让她激动,妨碍她的工作,便开始谈些一般的问题。

“你对我的爸爸妈妈很有误会。他们都是最不拘礼节的人,而且毫无野心。福音派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他们是其中的两个。苔,你是个福音派吗?”

“我不知道。”

“你定期上教堂。人家说这儿的牧师并不太‘高’的。”

苔丝每星期都听教区牧师布道,但她对他的观点好像比从来不听他布道的克莱尔还要模糊。

“我真希望听起布道来能比现在更专心一些,”她说,觉得这是个较为安全的一般话题,“我常常因为这一点觉得很难过。”

这话她说得十分自然,安琪儿听了深信,若是他父亲听了,是再也不会以宗教为理由反对她的,哪怕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原则是高的、低的,还是广的[19]。安琪儿明白,她那从儿童时代耳濡目染而来的含糊不清的信仰尽管用的是牛津运动[20]的词句,实质上却是泛神论的。不过,无论含糊不含糊,他却丝毫没有去打扰它的意思:

别去干扰,你妹妹在祷告,

她有她早期的天堂,幸福的观点;

收起你那尚嫌暧昧的语言,

她有美妙的生活,别让她混淆。[21]

他曾想过,这诗的主题的真诚未必能赶得上它音韵的和谐,但他倒乐意照它的话去办。

他继续谈起回家后的琐事。他谈起他爸爸的生活方式和爸爸对原则的那种热情。说时苔丝平静了下来,撇奶油的手也不抖了。他陪着她一盒一盒地取着奶油,帮她开龙头放牛奶。

“我觉得你刚进来的时候情绪似乎不大好。”她急于逃避有关自己的事,便提起了这个话头。

“是的,不错。我爸爸对我谈起了许多麻烦和困难。这种话题一向叫我情绪不好。他办事太认真,跟他思想不同的人便常给他钉子碰,还动手打他。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受人欺负,我听了很不高兴,尤其觉得寒心:做事太认真的确没有好处!他刚才跟我谈起他最近遇到的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他曾作为某个教会团体的代表,到川特里奇附近去讲道,那地方距离这儿有四十英里。他在那儿听说有一个行为放荡、态度狂妄的年轻人,是那儿的一个地主的儿子,妈妈还是个瞎子。他便一片好心去劝告他。他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没想到两人竟大干了一场。必须承认我的爸爸很迂腐,分明知道会徒劳无功,为什么还要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话呢!但他就是那样,认定了是他的职责,就非做不可,不管条件成熟不成熟。这样当然是会结下许多仇人的。有的完全是坏人,有的虽不太计较,却也不喜欢他多管闲事。他说他为这一点感到光荣,又说有不少好事都是这样间接做出来的。他现在年纪大了,我真不希望他再这样受欺负,倒不如听任那些猪猡在泥里打滚为好。”

苔丝的目光忽然呆钝暗淡了,成熟的嘴角露出几分难堪,但不再发抖。克莱尔一心想着爸爸的事,没有特别意识到她的变化。两人继续一方块一方块地做下去,一直到全部做完,水也滴干。这时其他的姑娘们也回来了,大家拿起了奶桶。黛贝也来了,把铅桶取出烫过,准备装新奶。苔丝离开奶场往草场上的牛群走去。克莱尔轻声地问她——

“我的问题怎么样,苔?”

“啊,不行——不行!”她沉痛绝望地回答。她在听到提起阿历克·杜伯维尔的时候,又听见了自己过去的不幸在震响。“不可能!”

她出门走进草场,一蹦便跳进了挤奶姑娘群中,似乎要借户外的空气赶走她心中积郁的不快。姑娘们往远处母牛吃草的地方走去,一群美人儿大步前进,宛如野生的动物,步伐矫健而优美,那是习惯于无垠的空间的妇女的无所顾忌、不受拘管的步伐。她们扑向旷野,有如戏水的健儿扑向波浪。苔丝又回到克莱尔眼底。他感到,到无拘无束的大自然里而不是在学术的宫殿里去选择伴侣是自然不过的事。

她的回答尽管意外,却没有让克莱尔长期丧气。他对女人有过一些经验,他知道否定常常不过是肯定的前奏。但他的经验却又不足,他看不出眼前这否定是个例外,并非闪躲挑逗、故作忸怩之态。他认为,苔丝既然跟他亲昵便是同意的另一种形式,却不完全懂得在田野里和牧场上所谓的“全无报酬的叹息”[22]并非真是全无报酬的,因为在那些地方接受亲昵往往并无其他目的,只是为了亲昵本身的甜蜜,跟在有野心的人们那种千愁百虑的家庭里不一样。在那种家庭里,结婚的念头缚住了姑娘们的手足,使她们不敢把激情本身当做恋爱的目的,其实那原是健康的思想。

“苔丝,你为什么回绝得那么坚决呀?”几天之后他问她。

她吃了一惊。

“不要来问我,我已告诉过你了——部分地告诉过了,我不够好。我不配。”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个大家闺秀吗?”

“是的——大体是那个意思,”她喃喃地说,“你的亲人会瞧不起我的。”

“哪里,你误会他们了——误会我的爸爸妈妈了。至于我的哥哥,我才不在乎呢——”他交叉着两手的指头搂着她的腰,怕她溜走,“不,你说的不是真话吧,心爱的?我相信你不是那意思!你简直弄得我坐立不安了,我没法读书,没法玩,什么事也做不下去。我不急,苔丝,但是我要知道——要想从你那暖烘烘的嘴里听到说——你有一天会成为我的人——时间任你选择,但是总有这么一天,行不行?”

她只好摇头,也只好把头掉开。

克莱尔聚精会神地望着她,猜测着她脸上的意思,仿佛读着象形文字。她的拒绝似乎是由衷的。

“那我就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吧?我对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找你,没有权利跟你走在一起,是吧!说真话,苔丝,你是爱着别的人吧?”

“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她继续压抑着自己说。

“我差不多知道你没有爱别的人。但是,你为什么拒绝我呢?”

“我没有拒绝你,我喜欢你——喜欢你告诉我你爱我;你跟我走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告诉我你爱我——我不会生气的。”

“但是你却不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为了你好,真的,我最亲爱的!啊,记住,那是为你着想!答应你,做你的人,是非常幸福的,但是我不喜欢像那样得到这种幸福——因为——因为我肯定我不应该这样做。”

“但是你会使我幸福的!”

“啊——你是这样想,但是你并不了解!”

在这样的时刻他往往把她的拒绝看成是一种自谦,是因为觉得自己在身份上和教养上不如别人。这时他便告诉她,她不但有丰富的知识,而且多才多艺。这倒的确是实话。她天生颖悟,又崇拜他,因此从他那儿学会的东西多得惊人:丰富的词语、准确的语音、各方面的知识。每一次她在这种情感斗争中获胜之后,便总独自一人钻到最远的母牛的肚子下面去(若是在挤奶的时候)或是走到芦苇荡边或自己的房间里(若是在休息的时候)去默默地伤心,虽则不久以前她还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表示拒绝。

斗争十分剧烈可怕,而她又非常同情他——两颗炽热的心对一点可怜的良知的斗争,因此更是竭尽全力来巩固自己的决心。她到泰波特斯来时是下定了决心的。她绝不能同意采取一种后来会让她的丈夫因为跟她结了婚而悔恨的步骤。她认为那决心是自己的良知在不受外力影响时下定的,现在不应当被推翻。

“为什么就没有人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她说,“一共不过四十英里——为什么那消息就没有传到这儿来?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但是偏偏就好像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告诉他。

有两三天时间两人再也没有话说。她根据同屋的伙伴们不高兴的脸色猜想,她们认为她不但受到了宠爱,而且已经被选中。但是她们又分明看见她在回避他。

现在苔丝的生命明显地分成了两股,一股是分明的欢乐,一股是分明的痛苦。这种情况是她以前绝对没有过的。下一次做奶酪的时候他俩恰好又到了一起。奶场主亲自帮了一会儿忙,但是克理克先生和他的太太近来似乎已觉察到两人彼此已有了情意,尽管他们行为谨慎,并未露出多少形迹。总之,后来奶场主走掉了,丢下了他们俩。

两人正在把大堆大堆的奶腐[23]切开,准备放进坛子。那做法跟把大量的面包切碎差不多。苔丝的一双手插在精纯洁白的奶腐之中像玫瑰花一样地粉红。安琪儿正在把奶腐一捧捧放进坛子,却突然停住了,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她的袖子挽在手肘以上很高,他便俯过身去亲了亲她那柔嫩的胳膊内部的脉管。

尽管是九月初的闷热天气,他的嘴亲到的手臂却又凉又湿,像新摘下的蘑菇,还带点奶清的香味,那是因为她的手老在奶腐里搓擦造成的。此时的她正是满身敏感,叫他的嘴一碰,她的血流便加快了,直流到手指尖上,一双清凉的胳膊突然发起热来。这时她仿佛听见自己心里在说:“有什么必要再忸怩呢?男女之间和男人跟男人之间不都同样要讲个真诚吗?”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眼里闪出热情的光,上唇一翘,绽出半个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亲你吗,苔丝?”他说。

“因为你非常爱我!”

“是的,而且是为一个新的请求做准备。”

“不要再请求了吧!”

她突然露出恐惧的神色,怕自己的抵抗会在自己的欲望面前崩溃。

“啊,苔!”他说下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逗引得我这么着急。你差不多就像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了,我用生命发誓,你的确像——像城市里头等的卖弄风情的女人。她们卖弄挑逗,时冷时热,跟你完全一样;但是在泰波特斯这样偏远的地方,这样的人是很难见到的……可是,最亲爱的,”他又急忙补充,他发现这话严重地伤害了她,“我知道你是人世间最诚实、最纯洁的女人,我怎么能说你卖弄风情呢?苔丝,既然你看起来这样爱我,你为什么又不喜欢做我的妻子呢?”

“我从没说过我不喜欢呀,我也绝对说不出口。因为——那不是我的心里话。”

她紧张得受不了,嘴唇颤抖了起来,她只好走掉了。克莱尔痛苦迷惘已极,跑上去在走道里抓住了她。

“告诉我,告诉我,”他叫道,冲动地搂住她,忘记了手上还沾满奶腐,“你一定要告诉我除了我你不属于任何人!”

“我可以,我可以告诉你!”她叫道,“我会给你一个完全的答复的,如果你现在放掉我的话。我会把我的经历告诉你的——全部经历——全部!”

“你的经历,亲爱的;好呀,我肯定要听;不管多少都听。”他两眼直望着她的眼睛,充满挚爱、带点嘲弄的口气说,“我的苔丝的经历当然丰富啰,跟那边园篱上的牵牛花一样,还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开放呢。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但不要说什么你配不上我之类的废话。”

“我愿意尽可能——不讲那种话!我会告诉你理由的,明天——下周。”

“那就星期天吧?”

“好吧,星期天。”

她终于脱了身,一直跑到院子那头的柳树丛边。那柳树剪掉了树梢,杈枝密布,使那儿十分隐蔽。苔丝一到那儿就像扑到床上一样扑倒在树下沙沙作响的金枪草丛中,蜷缩着身子,心里怦怦直跳,充满痛苦,却又禁不住一阵阵欢喜。那欢喜是对结局的害怕所无法完全抑制的。实际上她正在往默默认可的方向滑去。她呼吸的每一起伏、血流的每一涨落、耳里震响的每一声脉跳都跟她本性的要求唱着同一个调子,都是对于她的谨慎畏惧的一种反叛。不要顾虑,不要畏惧,接受他的爱情,跟他到神坛前去,跟他结合吧!把一切隐瞒起来,不要怕他发现,在苦痛的铁腭还没有叼住你的时候抢着享受已经成熟的欢乐吧!——这就是爱情给她的劝告。于是苔丝在几乎令她恐怖的狂欢之中看到:尽管多少个月来她一直在鞭挞自己,跟自己斗争,跟自己对话,给自己定下过清苦自持的独身生活的计划,爱情的劝告却终于要战胜了。

时间越来越晚,她仍然待在柳树丛里。她听见奶桶从分杈的橡木架上取下时的咣当声,她听见“呜噢呜噢”的呼喊声和母牛聚集返回的声音,却没有去挤奶。她怕别人看到她的心神不定,怕奶场主以为原因只在恋爱,会善意地跟她逗趣,这种纠缠会使她受不了。

她的情人一定已猜到了她那斗争过分激烈的心情,为她的缺席编造了一个借口——因为没有谁追究,也没有谁喊叫。六点半,太阳落到平畴顶上,仿佛是天上的一个巨大的炼铁炉。紧接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南瓜样的月亮便从另一面升了上来。柳树由于常年累月地截去顶部,失去了天然的形态,衬着月亮像是些毛发毵毵的魔鬼。她回到屋里,上了楼,没有用灯。

现在是星期三。星期四来了。安琪儿心事重重地从远处打量着她,却不去干扰。住场的女工玛丽安等人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具体的问题,因为她们在寝室并不跟她说话。星期五过去了。星期六。明天日子就到了。

“我要让步了——我要答应他——我要嫁给他——我只能这样了!”那天晚上她灼热的脸贴在枕头上听见另一个姑娘在梦里叫喊着克莱尔的名字,不禁妒火中烧,喘着气说,“他是我的,我不能让别人得到他,我受不了!但那可是委屈了他呀,他知道之后会气死的!噢,我的心哪!——噢——噢——噢!”

“啊,你们来猜一猜,我今天早晨听到什么人的消息了?”第二天奶场主克理克坐下来吃早饭,眼睛望着咀嚼着食物的工人们说,“嗨,你们来猜猜,是谁?”

有个人猜了一次,另一个人又猜了一次。克理克太太没有猜,因为她早知道了。

“哼哼,”奶场主说,“是那个半瓶醋浑球儿杰克·多洛普。他前不久跟个寡妇结婚了。”

“怎么,杰克·多洛普?混蛋,多么奇怪呀!”一个挤奶工说。

苔丝·杜伯菲尔德立即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就是那个糟踏了他的情人、后来叫那姑娘的母亲在奶油搅拌器里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的人。

“他按照他的诺言跟那个厉害的老太太的女儿结婚了吗?”安琪儿·克莱尔翻着报纸心不在焉地问。他坐在女主人因照顾他的身份特意给他安排的小台子边上。

“他才没有呢。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过,”奶场主回答,“我刚才说过,他讨的是个寡妇。那女人好像有几个钱,一年五十镑左右吧!那男人想的就是那东西。两个人匆匆忙忙办完了喜事,然后那女的就告诉他,她一嫁给他,她那笔一年五十镑的进项就没有了。你想那个家伙听了心头该是个啥滋味!从此以后两个人就吵嘴打架,闹个鸡犬不宁。那家伙遭点罪倒是活该的,只是最遭罪的还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啧啧,那个笨婆娘,她早就该告诉他,那钱他不能拿,拿了她那死鬼会找他算账的。”克理克太太说。

“唉,唉,”奶场主犹豫不决地回答,“不过,那情况你们都能明白。那寡妇想成家,怕一说穿,男的就不干了。你们看我这话对不对,丫头们?”

他瞥了一眼那一排姑娘。

“她应该在去教堂之前先跟他说了实话的,那时候他横竖跑不掉了。”

“对,对,那时候就该说的。”伊兹表示同意。

“她早就该——看穿——他的意图,不嫁给他。”莱蒂很激动,断断续续地叫道。

“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亲爱的?”牧场主问苔丝。

“我也觉得她应该——把真相告诉他,否则就拒绝他——我说不清楚。”苔丝回答,奶油面包卡住了她的喉咙。

“我才不干呢,我一条都不干,”贝克·尼布斯说,她是个结了婚的帮工,住在附近的农舍,“我就要像那个寡妇一样嫁给他。本来嘛,‘情场如战场,胜者便称王’,[24]关于原先那个老公的事我才不告诉他呢,他要敢说半句闲话,哼,我抓起擀面杖就揍!像他那么个小不点儿,怕啥!哪个婆娘都能揍扁他。”

这一番谠言高论说得满桌哈哈大笑。苔丝却只能应付着苦笑了一下。别人眼中的喜剧在她眼中却是悲剧。那片嬉闹喧哗叫她受不了。她离了饭桌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掉了。她估计克莱尔会跟了出来。她一时走在灌溉渠这边,一时走在灌溉渠那边,一直走到伐尔河正流边才站住。河的上游有人在收割水草,一大捆一大捆的水草从她面前流过,像是一座座绿色的毛茛的小洲在移动,几乎可以跳上去站住。河里打着一排界桩,是阻止牛群过河的,这时界桩上挡住了一大排一大排的草堆。

是的,她的痛苦正在这里。要一个妇女讲述自己不幸的经历——这是她身上最沉重的十字架——像这样的问题在别人眼里却只是觉得好玩。这简直跟嘲笑圣徒殉教一样。

“苔!”一声呼喊从背后传来。克莱尔已跳过沟渠,站在她的脚旁。“妻——你马上就是我的妻了!”

“啊,不,我不能。这是为你好,啊,克莱尔先生,为了你好,我不答应!”

“苔丝!”

“我还是不答应!”她重复。

这回答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在说话时已用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正放在她的发梢垂落的地方。(年轻点的挤奶姑娘,包括苔丝在内,星期天早上都是披着头发吃早饭的,饭后再梳头,把它挽得特别高,好到教堂去。而这种发式在要用脑袋抵住母牛肚子挤奶的日子是不能梳的。)如果苔丝的回答是肯定而不是否定,他就好趁此搂住她接吻;他显然有这个意图。但是她却坚决地拒绝了他。他原本很体贴小心,这时只好住了手。在他看来,他俩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不得不来往,这就使她作为妇女处于不利的地位。如果他趁此对她讨好追求,步步紧逼,那就是不公平的。反之,如果她有更好的条件,可以避开他,他倒可以理直气壮地采取这种手段。想到这里,他便松开了暂时搂住她腰部的手,而且控制了自己,没有吻她。

他这一松手,形势便急转直下了。这一次给苔丝力量拒绝他的只不过是奶场主叙述的那个寡妇的故事,而且那点力量再过一会也可以被克服。但是克莱尔没有再说话,他带着一脸迷惘走掉了。

他们天天见面,只是比过去少了些。这样,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快到九月末,她从他的眼神看出他还会再一次提起这事。

现在他改变了行动计划。他仿佛认定她之所以拒绝他归根到底不过是年轻害羞,被这种从没有经历过的求婚行动吓坏了。她在谈起这个问题时总是闪烁其词,这也证明了这个看法,因此他便采取了说服的办法:只使用语言,决不再抚摸拥抱,只是竭尽全力使用言辞去打动她。

克莱尔便像这样坚持不懈地向她求婚,他那低低的声音像汩汩流动的牛奶——在母牛旁边,在撇奶油的时候,在做奶油的时候,在做奶酪的时候,在孵蛋的家禽之间,在产崽的母猪之间。从来没有一个挤奶姑娘曾有这样一个人向她这样求过婚。

苔丝明白她是会崩溃的。从宗教上讲,她和阿历克那次结合给了她道德上的压力;从良心上讲,她又觉得自己还没有跟他事先交代。但这两者都抵挡不了多久。她热烈地爱着他,在她眼里他有如天神。她那没有经过教育培养的天性具有优美高贵的本能,渴望他的守护和引导。这样,尽管苔丝不断叮嘱自己“我决不能做他的妻子”,那叮嘱却毫无作用。其实她对自己说这些话正足以证明自己的软弱。他谈起那个老问题时的每一个声音都震动着她,叫她又是恐惧又是快乐。她恨不得收回过去的回答,却又不敢。

他的态度很坚决——凡是男子汉谁又能不坚决呢?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无论她有什么错误,无论在她身上有什么发现,他都要热爱她、心疼她、卫护她,用爱护减少她的忧郁。此时时令已渐渐到了秋分。尽管天气仍然晴朗,白天却短得多了。奶场在早上点蜡烛上班已经多时。有天早上三四点之间克莱尔又一次提出了请求。

她那天仍然穿了睡衣跑到他的门口叫醒他,然后回去叫醒别的人,又在十分钟之后捧着蜡烛走到楼梯口。与此同时他也穿着衬衫从楼梯上下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楼梯。

“嗨,风情小姐,你别下楼。”他专横地说,“我向你提出问题已经两周,我再也不能等了。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你的打算,否则我只好离开这座房子了。刚才我的门半开着,看见了你。我是为了你的安全才走的,这你不知道。那么,你最终是否同意了?”

“我刚刚才起身,克莱尔先生,你就逼我谈问题,岂不是太早了点吗?”她撅着嘴说,“你又有什么必要叫我风情小姐,这不是太残酷、太不公平了吗?等一等再说吧!请你等一等好不好。这段时间之内我的确会认真考虑的。让我下楼去吧!”

这时她倒真有点风情撩人。蜡烛捧在旁边,她努力向他微笑,想笑掉话里的严肃味儿。

“那你就叫我安琪儿,别叫我克莱尔先生。”

“安琪儿。”

“最亲爱的安琪儿——为什么不能叫?”

“那样一叫不就意味着同意了吗?”

“那只不过意味着你爱我,即使不能跟我结婚,而对这一点你很大方,是很久之前就承认了的。”

“好吧,那么,‘最亲爱的安琪儿’,既然非叫不可的话。”她望着烛光低声地说,尽管心里犹豫不决,嘴唇却调皮地一撅。

克莱尔原是下了决心的,不得到她的许诺决不吻她,但是此时看着苔丝穿着挤奶服,下摆漂亮地扎起,头发随意堆在头上地(那要到奶油撇完牛奶挤好之后才能梳理)站在面前,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初衷,用嘴唇在她的面颊上碰了一下。她从他身边匆匆地下了楼,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说话。别的姑娘们此时已在楼下,这个话题便再也没有提起。除了玛丽安之外大家都若有所思、带点怀疑地望着烛光中的他俩。早上的蜡烛发出的光被门外黎明中最早的清冷的曙色一衬托,显得格外忧伤昏黄。

奶油撇完——入秋以后牛奶产量减少,撇奶的工作也一天比一天结束得早——莱蒂和几个姑娘走掉了。一对恋人也跟了出去。

“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但我们和她们又多么不同啊。”破晓渐临,他望着前面三个身影在呆板的灰白色曙光中轻快地走掉。

“没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想?”

“妇女很少不是——小心翼翼的。”苔丝回答,在使用这个生疏的成语之前犹豫了一下,似乎对它获得了特殊印象,“她们三个人都有你所不知道的长处。”

“什么长处?”

“几乎都可以,”她说,“也许可以——做个——比我强的妻子。也许她们爱你的程度跟我一样——几乎一样。”

“啊,苔丝!”

她听见这一声不耐烦的叫喊,心里不禁高兴,露出一个微妙的放下心来的表情,虽然她已经做出勇敢的决定,要表现出宽宏大量、自我牺牲的态度。现在,她已经表了态,牺牲已经做了,却再也没有力气做第二次的牺牲了。此时从附近的村舍来的一个挤奶工跟他俩走到了一起,两人再也没谈起那个影响深远的话题,但是苔丝明白这个问题今天总是要解决的。

下午,牧场主家的人和几个助手照常到远处的草场去挤不必赶回家的奶牛去了。母牛怀孕渐久奶产量减少,大忙季节使用的过量工人有些已经辞退。

工作慢条斯理地进行着。一辆大弹簧车拉到了现场,上面有许多高大的奶罐,挤出的奶便一桶桶倒进罐里。母牛挤完奶,信步走掉了。

奶场主克理克跟大家在一起,他那身围腰在铅灰色的暮霭中闪着奇异的白光。他忽然望了望自己巨大的表。

“怎么,这么晚了?真没想到。”他说,“糟了,再不快点,牛奶就会来不及送到车站了。这车牛奶已经不可能拉回家跟别的牛奶一起送了。只好从这里直接送车站。那么谁来送呢?”

这原不是克莱尔先生的事,但他却自告奋勇去送,并且要求苔丝陪同。那天下午虽然没有太阳,在那个季节已经算是闷热的。苔丝出门时只穿着挤奶袍子,光着胳膊,也没穿短外衣,赶车出门肯定是不方便的,因此她只看了看自己那身单薄的衣裳,算是回答。但是克莱尔却温和地央求她去。她同意了,把奶桶和三脚凳交给奶场主带回去,自己上了弹簧车,坐到克莱尔身边。

两人赶着车在逐渐微弱的光线下穿过草场沿着平坦的路走去。那路被远处艾格登荒原黝黑的陡坡衬托成一条灰色,往多少英里外延伸。艾格登荒原顶上是一丛丛、一排排枞树,倒齿形的树梢像有雉堞的塔楼,高踞于一座座有黑色大门的魔法城堡之上。

两人只一心意识到相互的亲近,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有背后高罐里的牛奶泼剌泼剌地响着,打破了寂静。这是一条十分僻静的篱路。榛子留在树枝上没有人摘,一直到它们绽开、落下。一大串一大串的黑莓沉重地挂在枝头。安琪儿偶然甩上一鞭子,用鞭梢缠住一串黑莓,采下给他的同伴。

天闷了这么久,现在露出了它的真意。最初的雨点洒了下来。白天那沉重的空气变成了阵阵凉风,在他俩的脸上吹拂嬉戏。河流水洼上水银样的光泽不见了,从一张张巨大的明镜变作了表面像锉子一样的黯淡的铅板。但她仍然心不在焉,眼前的景色引不起她的注意。她的皮肤天然是康乃馨花的颜色,被夏季的阳光晒黄了一点,此时被雨一打,颜色更深了。她的头发跟往常一样受到牛肚子的压力,从固定的地方散了开来,露出在花布太阳帽帽檐之外,此时被潮气一染,变得黏黏的,跟海藻一样。

“我看我是不应该来的。”她望了望天空,喃喃地说。

远处的艾格登荒原逐渐为雨帘遮没。天更暗了,沿途有许多树篱门横在路上,马车若是走得比步行快,便可能出现危险。空气已有几分寒意。

“我很担心你会着凉,你的胳膊和肩头都露在外面。”他说,“你往这边挪一挪,也许那雨淋得不那么厉害。我要是不觉得这雨对我有所帮助,也许会更难受的。”

她不易觉察地向他挪近了一些。他用一大块帆布把两人裹了起来,那帆布是有时用来给牛奶罐遮太阳的。克莱尔手没空,苔丝便用手抓住帆布,以免它从他俩头上掉下。

“好了,我俩现在又好过了。啊,不,还不行!我脖子上还淋着雨呢,你一定淋得更多。啊,这就好多了。可你的胳膊跟湿淋淋的大理石一样,苔丝。用帆布擦一擦吧!好了,只要你保持静止不动就再也不会淋雨了。嗯,亲爱的——我的那个问题,那个老是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现在怎么样?”

好一会儿工夫,他所能得到的回答只有马蹄落在越来越湿的路上的吧嗒声和背后的牛奶罐里的泼剌声。

“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不?”

“记得。”她回答。

“在我们回到家以前。记住。”

“我尽量。”

于是他再也不说话了。两人赶着车继续前进。一座查理王时代[25]的古老庄园从夜空中露出了一角,又慢慢消失在背后。

“那地方,”他为了给她解闷,便说道,“是个有趣的古迹——是某个古老的诺尔曼家族的府邸。那个家族在本郡原是很显赫的,叫杜伯维尔家。我每次经过这些府邸门前都要想起他们。一个声名赫赫的家族的湮灭消失是令人很伤感的,即使那是一个凶狠霸道的封建世家,也一样。”

“是的。”苔丝说。

他们慢吞吞地前进,在四周茫茫的夜色中往一个处所走去,那儿有一点微弱的亮光指明了自己的存在。那儿在白天不时地会在暗绿色的背景上出现一道白烟,表明这个荒僻孤立的世界正在跟现代生活接触。现代生活每天三四次向这儿伸出它白烟的触须,跟当地的生活碰一碰,随即收了回去,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合口味的东西。

两人来到了微弱的亮光面前。那亮光来自一个小火车站的冒着黑烟的灯。那颗地上的星星够可怜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却比天上那些能使它相形见绌的星星对泰波特斯和人类都更重要。新鲜的牛奶在雨中一罐罐卸下。苔丝在附近一棵冬青树下找到了一个避雨的地方。

于是火车的嘶嘶声传来,那车几乎无声地滑动在湿漉漉的铁轨上。车头的灯光闪了一下,照出了苔丝在冬青树下凝然不动的身影。在这些闪着水光的曲柄和圆轮面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朴素无华的姑娘显得更格格不入的了。她赤裸着浑圆的手臂,面庞、头发淌着雨水,像一只蹲踞不动、伺机跃起的善意的豹。那身印花布袍子既不时髦又无款式,棉布女帽搭拉在前额上。

她又上了车,坐到她情人的身边,沉默和服从有时是一个天性热情的人的典型表现。两人又用帆布连头带脑地盖起了自己,往此时已是深浓的黑夜里驰去。苔丝原有很强的接受能力,虽才接触了几分钟物质进步的涡流,已为它所盘踞,任它在她的思想中长留不去。

“伦敦人明天早餐就喝这些牛奶吗?”她问,“那些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人?”

“是的——我想是的。不过喝的并不是我们送去的奶,总得要把成色降低一点,怕他们喝醉了。”

“贵人、命妇、使节、百夫长[26]、太太小姐,还有老板娘,还有从来没见过母牛的奶娃。”

“嗯,是的;也许,特别是百夫长。”

“他们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牛奶是从哪儿来的;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今天晚上冒着雨赶了多少里路车才按时把奶送到。”

“我们并不完全是为了这些宝贝的伦敦人才赶车来的;我们也有些是为了自己——为了那桩叫人神魂颠倒的事,你就要解决的事,亲爱的苔丝。现在,请允许我这样来看。你已经属于我了,你知道;我是说你的心。是吗?”

“这你跟我一样是知道的。啊,是的——是的!”

“既然你的心已经属于我了,那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

“我唯一的理由是为了你——为了一个问题。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但是你要告诉我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我事业上的方便吗?”

“啊,是的;是为了你的幸福和事业上的方便。但是在我来到这儿之前,我的生活——我要——”

“那就好,只要是为了我的幸福和事业上的方便就好。如果我有了一个很大的农场,不管是在英国或是在殖民地,你做我的妻子会有无可估量的价值,要比全国门第最高的名门闺秀都有价值。因此我求你,亲爱的苔丝,改变你的思想,不要觉得你对我会有什么妨碍。”

“但是我的过去,我要你知道——你必须让我告诉你——你就不会那么喜欢我了!”

“你要是想讲就请讲吧,最亲爱的,你那点宝贝的过去。是呀,本人生于某地,时值公元——”

“我生于马洛特村!”她说,抓住他的话头,当做是一个提示,说话时声音不大,“也是在那儿长大的。我读完六年标准制学校就不再上学了。他们都说我很能干,可以当个好教师,因此我就决定当个教师,但是我的家里却有着麻烦,我爸爸不太勤快,还喜欢喝几杯。”

“啊,是了是了,可怜的孩子!老故事。”他让她更靠近自己。

“然后——就有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是关于我的。我——我是——”

苔丝的呼吸加快了。

“说下去,最亲爱的,别担心。”

“我——我不姓杜伯菲尔德,而姓杜伯维尔——我是今天我们经过的那座老房子当年的主人的后裔。我们家——全败了!”

“是个杜伯维尔家的后裔吗!——真的!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呀,苔丝?”

“是的,”她低声回答。

“那么——我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就会不爱你呢?”

“牧场主告诉我你讨厌老贵族家庭。”

他哈哈大笑。

“嗯,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我的确讨厌门第高于一切的原则。而且作为思考问题的人,我认为唯一值得尊重的门阀是精神的门阀,是那些聪明睿智的人和高风亮节的人,与什么祖宗血胤毫无关系。不过我对这个消息倒极感兴趣——你真难以想象我有多么感兴趣!你自己对自己那显赫的家世感兴趣不?”

“不。我觉得那很可悲——特别是来这儿之后,知道了我在这儿看到的有些山丘和土地原来是我父亲家祖先的财产的时候。但是也还有别的山丘和土地属于莱蒂的祖先,或者还有玛丽安家的山丘和土地,因此我也就不特别觉得它有什么宝贵了。”

“是的——许多现在种地的人当初都曾做过土地的主人,这是很惊人的现象。有时我简直觉得奇怪:怎么竟没有什么政治派别来利用这种现象?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我很奇怪原来为什么没注意到你的姓跟杜伯维尔之间的相似,从而看出那明显的讹变的痕迹,原来这就是叫你难堪的秘密呀!”

她没有把话讲完,在最后关头她失去了勇气。她怕他责备她为什么不早点说明。她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压倒了她的坦率真诚。

“当然,”不明其中奥妙的克莱尔说,“我倒愿意听说你完全出身于那些长期受苦的、失去发言权的、没有人记载的英国的芸芸众生之家,而不是那少数的只顾一己之私、靠巧取豪夺取得权势的家庭,但是我却不再计较这个问题,因为我受到了腐蚀,爱上了你,苔丝,”说时他又哈哈大笑,“而且变得自私了。我倒因为你的血统而为你高兴,因为社会对门第的考究是无法改变的。在我按我的计划让你成了个博览群书的妇女之后,你的门第能使社会更易于接受你作为我的妻子。我的母亲,可怜的老太婆,也会对你另眼相看的。苔丝,从此以后你的姓应当纠正,改写作‘杜伯维尔’。”

“可我倒喜欢另外一个。”

“但是它必须改正过来,最亲爱的。我的老天爷,这样一件宝贝,那些像蘑菇一样四处乱冒的暴发户会一拥上前来乱抢的。等一等,那儿不就有这么个混账家伙冒用了这个姓吗?是在哪儿呢,我听说?啊,好像是在猎苑附近,就是跟我父亲胡搅蛮缠的那家伙,我告诉过你的。哈,多么奇怪的巧合!”

“安琪儿,我想我还是不用那个姓好,也许它不吉利!”

她激动起来。

“那么苔瑞莎[27]·杜伯维尔老师,我有办法了。姓我的姓好了,那你就可以避免自己的姓了。你那秘密既然已经公开,你还有什么理由再拒绝我呢?”

“如果让我做你的妻子真的能让你幸福,而你又的确想娶我,非常非常想——”

“非常非常想娶你,当然!”

“我是说,正是因为你非常想娶我,不管我有什么过错,没有我你都活不下去,我才觉得应该答应你。”

“你答应了——你亲口说出来了,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会永远永远属于我的。”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

“是的!”

话一出口,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呜咽,没有眼泪,却很伤心,很剧烈,好像有撕心裂肺的痛苦。苔丝无论如何不能算个歇斯底里的姑娘,他不禁吃了一惊。

“你为什么哭,最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我想到我成了你的人,能使你幸福,我很高兴!”

“但是你这样并不太像是高兴的样子,我的苔!”

“我是说——我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才哭的!我原来打算一辈子不结婚的!”

“但是,你既然爱我,就应该高兴我做你的丈夫吧?”

“是的,是的,是的!啊,我有时候倒希望没有出生才好!”

“算了吧,我最亲爱的苔丝,要不是我知道你很激动,而且没有经验,我倒要说你这话对我并不太恭维。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会那么想呢?你喜欢我吗?我希望你用个什么方法来证明一下。”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我还有什么办法证明?”她柔情款款、意醉神迷地说,“这能不能算再证明一下?”

她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克莱尔这才第一次品尝到一个热情激荡的妇女吻着她销魂蚀魄地爱着的男人时的嘴唇的味道。苔丝就是这样地爱恋着他。

“好了,现在你相信了吧?”她带着羞涩,擦着眼泪问道。

“相信了。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

两人就像这样在油布里挤作一团,在黑夜中前进。马自动地走着,雨打在他们身上。她答应了,她其实早就可以同意的。“寻求快乐的要求”弥漫于一切生灵心中。那是一股磅礴宏大的力量,它如潮水荡激海草一样催逼着人类去追求它的目标,是无法用苦苦探究社会礼俗的模糊理论加以抑制的。

“我必须给妈妈写信,”她说,“你不会不同意吧?”

“当然不会,亲爱的孩子。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苔丝,连在这样的时刻应该给你妈妈写信都不知道,连我若是反对会有多么荒唐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也住在那儿——马洛特村。在黑原谷那一面。”

“啊,那我在今年夏天之前是看见过你的——”

“是的,是在草场上跳舞的时候;只不过你没有跟我跳,啊,但愿那不是什么于我们不利的兆头!”

第二天苔丝写了一封最动人、最迫切的信给妈妈。等到周末她的信得到了答复。是琼恩·杜伯菲尔德用她那散漫不拘的上个世纪的书法写的。

苔丝吾儿——我写此信时唯愿吾儿身体康健。我现在身体亦康健。此皆托了上帝的福也。听说吾儿就要结婚,全家皆很高兴。吾儿所提之问题我愿一谈,唯要切切记住,不要让别人知道为要:你往日吃的苦情万万不可对那人谈起。我亦未把此事全部告诉你父,皆因你父甚以自家门第为荣,大概尔婿亦是这样。遇到负心汉的妇女甚多,其中且有本地最富贵之人家,她们不曾张扬,你何以要张扬?天下之姑娘哪有这样笨的。何况此事已过去多年,且非你之错误呢。此乃我对此事的唯一回答。纵使问我五十遍,我也只有此一回答。尤有一事,吾儿谨记。我深知你天性幼稚,脑筋单纯,心中有事总想说完。为吾儿利益着想,曾要你保证今后绝不以言语行动泄露那事,你离家门时也曾郑重作过保证。此问题及你即将结婚之事我皆未对你父言明,皆因他禀性多言,怕他到处乱讲也。

苔丝吾儿,你要鼓起精神。我等计划在你结婚之时送去苹果酒一大桶,因你处之酒皆味酸不好吃,此种酒不多故也。好,不写了。贤婿前代我致意。

母 琼恩·杜伯菲尔德字

“啊,妈妈,妈妈!”苔丝低语道。

她这才明白在杜伯菲尔德太太那有弹性的灵魂上即使是最烦恼伤心的事也留不下多少痕迹。她妈妈对生命的看法跟她很不相同。那件时时令她难堪的往事在她妈妈眼里早已是过眼烟云。但是,不管她妈妈的理由如何,她提出的办法也许是对的。从表面上看来,沉默似乎是最利于她所爱的人的幸福的。因此她只能沉默。

妈妈是世界上唯一略有权力控制她的行动的人。她的命令稳住了她,使她平静了一些。责任转移了,连续好几个礼拜她都感到心安理得。允婚之后便是从十月开始的深秋,在这整个季节里她的情绪都很高涨,是她一生中最接近于狂欢极乐的时期。

她对克莱尔的爱没有丝毫世俗的成分。在她那崇高的信任之中他便是一切的善;凡是一个导师、一个哲人和一个亲人应当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28]他身体轮廓的每一根线条在她眼里都是男性美的极品。他的灵魂是圣者的灵魂,他的智慧是先知的智慧。她爱上了他,那便成了她的智慧,这种爱情维持了她的尊严,使她恍如戴上了王冠。由于对他的爱怀着同情,她向他深情地擎出了自己的心。他有时能看到她那双怀着崇拜之情的深沉的大眼睛从它的深处凝望着自己,仿佛望着一个什么永生的仙灵。

她扔掉了过去,用脚踩它,把它消灭了,仿佛踩熄了一块还燃烧的含着危险的煤。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像克莱尔那样恋爱时竟能那样无私、殷勤,那样关怀、爱护。安琪儿·克莱尔在这方面跟她的预期相差很远,实际上是远得出奇。他实际上是精神的成分多,动物的成分少,很能控制自己,毫无粗野霸道之气。他并非生性冷淡,却是体谅多于热情——像雪莱的成分多,像拜伦的成分少。他可以爱得如醉如痴,但他那爱却特别带幻想性,特别空灵。那是一种很挑剔的热情,能忠实地卫护所爱的人不受自己的侵犯。这叫苔丝很为意外,也叫她欢喜莫名。她至今为止的少许经验中很少有什么欢乐,现在她已把自己对男性的憎恶猛然变作了对克莱尔的极度尊重。

两人毫不忸怩地你来找我,我去看你。她襟怀坦荡,并不掩饰自己想跟他聚首的欲望。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本能若是清楚地描述出来,其实质就是:女性一般用以吸引男性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在海誓山盟之后是会叫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子受不了的,因为那种态度必然带着一种不信任的装腔作势的性质。

农村中有一种风俗,男女订婚之后便可以在户外不拘形迹地亲近,这是苔丝所知道的唯一风俗,因此不以为怪。倒是克莱尔感到奇怪,觉得亲密得有些超前。不过后来他见苔丝跟奶场所有的人都习以为常,便也安下心来。于是他俩便常在十月的风景绮丽的午后在草场里漫游。他俩走过曲折的小路,路边是泉水叮咚的支流小溪。他们在一座座的小木桥上跳过来跳过去,所到之处都有清泉鸣响。他俩的喁喁情话总有潺潺的水声伴随。而几乎与草场平行的阳光则在一切景物上罩上一层花粉样的光晕。在树荫里,在篱荫里,他们看到一片片蓝色的雾霭,尽管此时周围全是灿烂的阳光。太阳十分逼近地面,草地十分平坦,克莱尔和苔丝的影子伸出在他们面前竟能长达四分之一英里,像两根长长的指头指着远处绿色的冲积平原与山谷斜坡相接的地方。

那儿东一处西一处都有人干活儿,因为已经到了“修整”草场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为了冬季的灌溉正在疏通细小的沟渠,修垒被牛踩坏的河岸。一铲一铲的河泥,黑得像墨玉,都是在河水有整个峡谷宽时冲刷下来的。那是土壤的精华,是过去时代敲破的平原,经过浸泡、磨碎、碾细,才造成了这异常的肥沃。整个草场和全部吃着草的牛群所具有的繁衍滋生的能力都是从它那儿产生出来的。

克莱尔在这些在水中干活的人面前仍鼓足勇气搂着她的腰,带着一种习惯于在公众面前调情搂抱的人的神气,尽管他也跟她同样害羞——此时她正微张着嘴斜瞥着干活的人,像一只警惕的野兽。

“你倒不怕在别人面前承认我是你的人呢!”她高兴地说。

“啊,我才不怕呢!”

“但是如果消息传到爱明斯脱你家的人耳里,说你跟像我这样一个挤奶姑娘一起走来走去——”

“一个世界上最迷人的挤奶姑娘。”

“他们会觉得有损他们的尊严的。”

“我亲爱的姑娘——堂堂杜伯维尔家的小姐会有损克莱尔家的尊严吗!这可是一张大王牌呢——一张你这样的家庭出身的牌。我要把它留到我们结婚时再打出去。我要请特令安牧师来证明你的血统,然后看看它精彩的效果!何况,我们的未来跟我们的家庭又毫无关系——甚至无损于他们的一根毫毛。我们要离开英国的这一带地区——甚至离开英国——那么别人对我们的看法能有什么关系?你会愿意去的,是吧?”

她只能说出一个“愿意”作为回答,因为一想到要做他亲密的伴侣跟他走遍天涯海角,她心里便掀起了太大的激动。她的感情几乎像浪涛的泡沫充塞了她的耳朵,冲激着她的眼睛。她把手放到他的手里,两人来到一座小桥。桥下的水面上太阳像熔融的金属一样闪出耀眼的光,虽然太阳本身已被桥体挡住。两人静静地站着,这时一些长着绒毛或羽毛的小脑袋就从平静的水面上冒了出来,但是当它们发现那惊扰了它们的影子并没走开,反倒站定了时,便又倏地消失了。两人一直在河岸留连,直到夜雾向他们包围了过来——这在这种季节的黄昏是升起得很早的。夜雾落在她的睫毛上,凝成细细的水晶颗粒,也落在他的眉梢和发际。

星期天他俩散步得更晚一些,天已黑尽还不肯回家。他俩订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黄昏,牧场也有人在外面逗留,便听见了她那激动的话语声。虽然太远,听不清内容,却分明感到她由于兴奋喜悦,说话有些断断续续。他们注意到她倚在他的手臂上喁喁地说着,由于心跳太急,有时一个字也断成了几个音节。他们注意到她有时志得意满地住了口,偶然还发出笑声,那笑声似乎带着她的灵魂在飘荡——那是一个跟她所爱的男人在一起的妇女的笑声,而那男人又是她同别的女人竞争得来的,其性质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他们注意到她的步伐的轻盈飘逸,仿佛滑翔下落还没有站稳的小鸟。

苔丝对克莱尔的深情现在成了她的呼吸和生命,它像一团灵光包围了她,让她眼花缭乱,忘掉了过去的烦恼,不让那些蠢蠢欲动等着向她扑来的阴沉的鬼怪们——怀疑、恐惧、忧伤、耻辱——靠近。她知道它们还像狼一样在光团之外窥视,但是她却有持久的力量制服它们,让它们饿着肚子俯首帖耳地待着。

精神上她要忘却,理智上她却难免想起来,两种心理在她身上并存。她在光明中行走,却也知道总有种种阴影在她背后展开。它们可能前进,也可能后退,每天每日都在进退变化。

有一天黄昏,奶场里其他的人都走掉了,苔丝和克莱尔只好守家。两人谈着话时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和他那欣赏赞美的眼光相遇了。

“我配不上你——不,我配不上你!”她从矮凳子上跳了起来,冲口而出叫道,似乎是为他的欣赏赞美和自己因它所感到的欢乐吓坏了。

克莱尔把造成她这种激动的一小部分原因看做了全体,便说——

“我不能让你说这样的话,亲爱的苔丝!高贵的身份并不意味着能在一整套的传统环境中应付裕如,而在于能跻身于‘真实的、可敬的、公正的、清洁的、可爱的、有美名的’人之中[29]——就像你这样,我的苔丝。”

她不禁想哭,却竭力忍住了。这些年来她在教堂里曾多少次为失去了那一连串优秀的品质而感到遗憾痛心呀!而现在他偏偏提起了它们,这有多么奇怪!

“我十六岁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爱我,跟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生活,在草场上跳舞?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她说话时冲动地扭着自己的手。

安琪儿开始安慰她,向她保证,同时心里想道,真是的,这姑娘怎么这么感情冲动!以后她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到我身上,我对她还得多多小心呢!

“啊——我为什么没有留下来!”他说,“我也正懊悔呀,我要早知道就好了!不过你也别太懊悔,太难过——毕竟,你有什么理由难过呀!”

出于女性闪避的本能,她急忙说道——

“我应该比现在多得到你四年的爱情呀。否则我就不会浪费掉我四年的时间了——那我的幸福就要长得多了!”

遭受到这种折磨的并非是一个成熟的、有着长期的暧昧的风流艳史的妇女,而是一个不到二十一岁的生活单纯的姑娘,她还在很幼稚的年龄就像只小鸟儿一样陷入了罗网。为了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她从小凳上站起,离开了屋子,起身时裙边带翻了凳子。

他继续在欢乐的火光前坐下去。那火是从放在炉桥上的一束绿色的白杨枝上升起来的。树枝快活地哔剥着,树液在枝末咝咝地冒着气泡。她回来时已恢复了平静。

“你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反复无常,容易冲动吗,苔丝?”他高高兴兴地问她,一面在小凳子上给她铺了个垫子,自己也在她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我刚才正打算问你个问题,你却走掉了。”

“是的,我也许有点反复无常,”她喃喃地说,她突然走到他面前,把两只手放在他的两只胳膊上,“不,安琪儿,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说,我并非天性如此!”为了进一步向他证明自己的说法,她坐在了他身边的长椅上,把头靠在克莱尔的肩边,“你想问我什么,我一定回答。”她又温顺地说下去。

“好了,第一,你爱我;第二,你也同意跟我结婚。那么就有了第三,‘什么时候结婚?’”

“我就喜欢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但是我却不得不考虑从明年或稍晚些时候独立开始自己的事业,而在我陷入新环境的五花八门的细节之前,我必须先找好我的搭档。”

“但是,”她畏怯地回答,“说得实际一点,等你把那些事情办完之后再结婚岂不更好吗——虽然我一想起你自己走开把我留下就心里难过。”

“你当然会难过——而且这也不是好办法。我在开创事业的时候需要你的帮助。什么时候结婚?两个星期以后如何?”

“不行,”她说,严肃了起来,“我还得先考虑许多问题。”

“但是——”

他轻轻地把她搂到身边。

结婚的现实近在眼前时反倒是令人惊诧的。这个问题还没有进一步讨论,奶场主克理克、克理克太太和两个挤奶姑娘已经绕过长椅来到屋内的灯光里。

苔丝像皮球一样从他身边蹦了起来,脸红了,眼睛在灯光里闪耀。

“我知道我要是靠近他身边一坐就会出这种事的!”她烦恼地叫道,“我对自己说,一定会叫他们回来撞见的!我确实没有坐在他的膝头上,虽然看起来差不多是的!”

“嗯——假如你没有给我们讲,在这种灯光底下我相信我们也不会注意到你坐在哪儿,”奶场主回答,他以一个不懂得有关婚姻情感问题的迟钝男子的态度掉头对他的妻子说下去,“你看,克利丝茜娜,这说明一个人不应该在别人并没有猜想的时候去猜别人在想什么,啊,不应该的。她要是不告诉我,我才不知道她坐在哪儿呢!我才不知道呢!”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克莱尔说,摆出一副镇静的样子。

“啊——要结婚了!我真高兴听到这消息,先生。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的。让她老当挤奶姑娘真有些辱没了她。我第一天见到她就这么说过。她是值得男子汉追求的,而且可以做一个农场大老板的出色的贤内助。有了她在身边你就再也不会让管家随意摆布了。”

苔丝却不知怎么不见了。克理克的笨拙的赞美使她不好意思,而跟他进来的那两个姑娘的眼神也叫她紧张。

晚饭后她回到寝室,几个姑娘都在。室里点着灯。姑娘们全穿着白衣服坐在床上等着她,像一排复仇的幽灵。

但是她能看出她们并没有恶意。她们不能把自己分明得不到的东西看做是损失。她们只处于旁观的、思索的状态。

“他要娶她了!”莱蒂低声说,两眼死盯住苔丝不动,“她脸上还真的有那种神气呢!”

“你打算嫁给他?”玛丽安问。

“是的。”苔丝说。

“什么时候?”

“某一天。”

她们认为这只不过是躲闪之词。

“是的——要嫁给他了——一个体面人!”伊兹·休爱特重复着。

三个姑娘似乎着了什么魔法,一个一个从床上下来走到苔丝身边赤脚站着。莱蒂把双手放到苔丝肩上,似乎是在发现了这样的奇迹之后要检验一下她的朋友是否现实地存在。另外两个姑娘也用双臂搂住她的腰,三个人都望着她的脸。

“确实像真的!几乎比我想象的还要真!”伊兹·休爱特说。

玛丽安吻了苔丝一下。“是真的。”她收回嘴唇时说。

“你这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别人的嘴在那儿碰过?”伊兹·休爱特接下去对玛丽安板着脸说。

“我才没有想到那些呢,”玛丽安朴实地说,“我只是在体会,这事可不寻常呀——要嫁给他的不是别的人而是她。我并不反对,我们几个人也没有谁不赞成,因为我们只是爱他而已,从没想到过结婚。但是在这么个世界上他要娶的毕竟不是别人——不是名门闺秀,不是穿绸着缎的小姐,而是她,一个过着跟我们一样的生活的人。”

“你们真的不会因此而讨厌我吗?”苔丝低声问。三个姑娘都穿着睡衣围在她身边,没有回答,仿佛是认为她们的回答可以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来。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莱蒂喃喃地说,“我想恨你,却又做不到!”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伊兹和玛丽安响应她的意见,“我不能恨她,不知道为什么恨不起来!”

“他应该在你们当中娶一个的。”苔丝喃喃地说。

“为什么?”

“你们都要比我好。”

“我们都要比你好?”三个姑娘放低嗓音慢慢地说,“不!不!苔丝!”

“的确!”她感情冲动地提出反驳,突然挣脱了她们的拥抱,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伏在五斗柜上断断续续地重复道,“啊,的确,的确,的确。”

她这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应该在你们当中娶一个的!”她叫道,“甚至现在我仍然想劝他在你们当中选一个!你们都比我更配得上他——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呜!呜!”

三个姑娘走到她面前,搂着她,她仍然抽抽搭搭地哭着!

“拿点水来,”玛丽安说,“我们叫她激动了,可怜的姑娘!可怜的!”

她们轻轻把她扶到床前,热情地吻她。

“你配他最合适不过,”玛丽安说,“你比我们更像个小姐,更有学问,特别是又向他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不过,即使这样你应当为此而得意。你一定很得意,我相信。”

“的确,我很得意,”她说,“我竟然哭了,真不好意思。”

几个人钻进了被子,熄掉了灯。玛丽安对她悄悄地说——

“你跟他结婚之后会想起我们的吧,苔丝?你会想起我们告诉过你我们有多么爱他吧?你会想起我们不愿恨你,没有恨你,也恨不起来吧?因为你是他自己选中的,而我们又没有入选的希望。”

姑娘们没有意识到,一听见这些话,火辣辣的咸泪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到苔丝枕头上。她的心快要爆裂了,她下定决心不顾母亲的命令,哪怕让她当做傻瓜,也要把过去的全部经历告诉安琪儿·克莱尔。如果那个她为之而活着和呼吸着的人要瞧不起她,就让他去瞧不起吧!她不愿再保持沉默了,因为那可能被看做是对他的背叛,也多少是辜负了这几个女伴的信任。

她这种忏悔的心情使她迟迟定不下婚期,甚至到了十一月初仍然没有定下来,尽管他曾多次利用最有诱惑力的时机提起。现在苔丝的愿望似乎是想一切维持现状,保持订婚状态不动。

草场现在已发生了变化,但还暖和得可以在午后挤奶之前出去逛逛,而在这种季节,奶场工作也能留出一点闲逛的时间。他俩从潮湿的泥地上迎着太阳望去,可以看到阳光下有一片片闪亮的游丝飘荡,像海上的片片月光。对自己的荣华渐尽懵懂无知的蚊蚋在小径的反光里随意飞翔,反映着阳光,仿佛背着点点萤火,飞出了反光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他常在这样的景色面前提醒她:婚期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有时他也在晚上提出这个问题。那是在陪她去完成克理克太太为了给他创造机会故意安排的任务的时候。这大多是到谷顶坡上的农家去了解养在那儿草料场里的妊娠后期母牛的情况,因为那正是牛的世界发生巨大变化的季节,每天都有一批批的母牛被送进它们的“产院”里,在那儿靠吃干草过日子,直到牛犊下地。等到小牛产下、能走路的时候,母子两代又回到奶场。在牛犊卖掉之前这一段时间里自然没有多少牛奶可挤,但是一旦牛犊带走,挤奶女工又要照常忙碌起来了。

那天他俩夜行回来,走到一座矗立在平川上的砾石峭壁旁边,静静地站了下来听着。溪里此时正在涨水,那水从堤堰之间咕嘟咕嘟流过,从涵洞暗涧中叮叮咚咚流过,连最小的沟渠也涨满了水,因此再没有捷径可走,步行的人只好走常规的路。那道模糊难辨的山谷迤逦一片,发出种种复杂细碎的鸣声,刺激着他俩的幻想,仿佛脚下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那嘈嘈切切的水声便是隐约可闻的嘤嘤市声。

“好像有千千万万的人,”苔丝说,“在市场上开大会,在那儿辩论、讲道、争吵、哭泣、呻吟、祈祷、咒骂呢!”

克莱尔对此却并不特别注意。

“克理克今天跟你谈过没有,亲爱的苔丝,他冬季的几个月里不再需要多少帮工了?”

“没有。”

“母牛很快就不出奶了。”

“是的,昨天送了六七头到干草院,前天也送去了三头,一共有差不多二十头母牛快要母牛了。啊——是不是老板不打算要我照顾母牛和小牛了?噢,我在这儿就没有活儿干了!我一直非常努力,很想——”

“克理克倒没明确说不要你,但是由于知道我们的关系,他曾经非常善意、非常客气地说起他以为我在圣诞节离开这儿的时候会把你带走。我问他没有你他会怎么样,他只说在目前这个季节事实上并不需要什么女工。我怕是有几分幸灾乐祸,不应该。但是他这样做却正是在逼着你跟我结婚呢。”

“我觉得你确实不应该,安琪儿,因为失业毕竟是叫人难受的事,虽然同时也有些方便。”

“是的,的确有些方便,你承认了。”他把一个指头放到她的脸颊上。“啊!”他说。

“什么?”

“我觉得有个人的心事叫人听出来了,脸有点红呢。不过,我为什么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不应该的,生活太严肃了。”

“的确很严肃。这一点我也许比你感觉得更早。”

这一点她目前就感觉到。如果她按照她昨天晚上感情激动时的想法不跟他结婚,那么离开奶场就意味着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儿不会是奶场,因为母牛产仔季节马上就要到来,挤奶女工再没人要。她只能到一个从事耕作的农场去,而那儿又没有像安琪儿·克莱尔这样的神仙伴侣。她恨这个念头,更恨回家。

“因此,郑重其事地讲,亲爱的苔丝,”他说下去,“既然你很有可能在圣诞节离开此地,那么我把你当做一件宝物带走的办法也就既可取又方便了。如果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姑娘的话,你应该明白我们不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的。”

“我倒希望能够。我希望永远是夏天和秋天,希望你永远在追求我,永远在恋着我,像整个夏季那样。”

“我会永远恋着你的!”

“啊,我知道你会的!”她叫了起来,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对他有了强烈的信心,“安琪儿,我要决定一个日子,从那天起我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这样,两人就在那次夜行回家的路上做出了决定,那时两旁的流水正发出万千絮语。

一回到奶场,两人便把消息透露给了克理克先生和克理克太太,却又叮嘱他们保密,因为婚姻双方都希望尽可能不要张扬。曾想辞退苔丝的奶场主这时立即表示失去了苔丝对他们是很大的损失,以后他的奶油谁来撇呢?安格贝里和桑德波恩的太太小姐们若再要花式奶油团又由谁来做呢?克理克太太也来祝贺苔丝她那举棋不定的日子终于结束,而且说自己第一眼看见苔丝就估计到以后选中她的决不会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又说苔丝到达的那天下午一走进院子就有一种不同凡响的神气。她那时就敢于发誓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实际上克理克太太的确记得苔丝初到时她曾觉得她文雅秀丽,至于“不同凡响”,那恐怕是借助于后来对她的了解,再加以想象臆造出来的。

苔丝现在已经不由自主,只是被时间的翅膀带着飞翔。她已经答应了,婚期也已择定。她那天生的敏锐聪明开始承认了宿命论的道理。这种道理靠土地为生的人普遍相信,跟大自然打交道多、跟人打交道少的人普遍相信。因此她便随波逐流起来,她的情人提出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她那时的典型心情便是如此。

但她又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告诉她婚期,实际上是再一次征求她的意见。选中了她的是一个上等人,对这一点妈妈也许思考得还不够充分。若是婚后再解释那件事,一个比较粗鲁的男人可能马马虎虎地接受,这个人却未必能用同样的感情认可。但是这封信却没有得到杜伯菲尔德太太的回音。

尽管安琪儿·克莱尔曾多次仿佛有理地向自己和苔丝说明他们必须立即结婚,实际上这一步却显得有些仓促——这个问题是后来才表现出来的。他对苔丝十分钟情,但比起苔丝对他那一往情深、沦肌浃髓的爱来,他的爱却带了些理想和梦幻的色彩。在他以为自己注定要过朴素粗野的田园生活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遇到这样一个牧歌式的人儿,发现这样一种魅力。对所谓天然纯真之美他过去只不过口头上谈谈,没想到来这儿之后竟真被它深深打动了。可是那时他对于自己未来的道路看得还很模糊,认为要一两年之后才能大体认为生活已经开始。其中的道理出于一种感觉:他是由于家庭的偏见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让自己的事业和角色都带上了铤而走险的色彩的。

“如果我们等到你在中部地区办农场的事有了相当眉目之后再结婚,你觉得会不会更好呢?”有一次她怯生生地问道。(到中部去办农场是他们当时的想法。)

“说真话,我的苔丝,把你放在任何没有我的保护和关心的地方,我都是不会愿意的。”

这说法到目前为止是很有道理的。他对她有十分明显的影响。她已经学会了他的神态和习惯、语言和用词,学会了他的爱与憎。这时若再把她留在农场上便是让她倒退,让她跟他逐渐脱节。他还有一个理由要带着她。在他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成家立业之前(无论是在英国或是在殖民地),他的父母自然想看一看她,而他又不打算让他们的意见改变他的意图,因此他认为,他在寻求有利的创业机会的同时应当让她跟他一起找个地方住上两三个月,那会对她从社会习俗上适应那番她可能会觉得痛苦的活动有所帮助(即到牧师住宅去拜见他的父母)。

其次他还打算去学学磨坊的工作,因为他想把粮食生产和磨面结合起来。井桥有一个很古老的大水磨磨坊,过去原是一份寺院的产业。那磨坊的主人曾答应让他去考察他那磨坊的古老的磨面方式,也答应让他去操作几天,任何时候都可以。那地方在几英里以外,克莱尔前不久曾去看过一次,打听过一些细节,黄昏时才回到泰波特斯。她发现克莱尔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井桥住一段时间。他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决心呢?那倒不是为了研究什么磨面筛粉,主要是因为一个偶然的事实:那家农舍有住房出租,而那农舍在划分出来之前却曾是杜伯维尔家族某一支脉的宅邸的一部分。克莱尔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一向如此:凭着某种与问题无关的情绪办事。两人决定结婚之后不去住旅馆,观光城市,而是立即到那儿去住半个月。

“然后我们再到伦敦以东去考察我听说的几家农场,”他说,“三月份或四月份再去看爸爸妈妈。”

这一类程序问题不断出现而且得到解决,于是那个日子,那个难以相信的日子,那个她就要成为他的人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越来越逼近了。婚期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做他的妻子?她对自己说,能有这一天吗?两个人朝夕相处,祸福与共,无论什么都无法把他们分开,为什么不可以?可又为什么必须如此?

一个星期天早晨,伊兹·休爱特从教堂回来,悄悄对苔丝说:

“今天早上没有给你问名[30]。”

“什么?”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问名,”她平静地望着她回答,“你打算在除夕结婚,是吧,亲爱的?”

对方立即做了肯定的回答。

“问名必须是三次,但现在距离除夕只剩下两个礼拜天了。”

苔丝觉得自己的脸刷地白了。伊兹是对的。当然要问名三次。克莱尔是不是忘了?如果真是忘了的话,婚礼就必须后延一个礼拜,那可是桩不吉利的事。可是她怎样去提醒她的情人呢?一直表现得很被动的她此时突然烦躁紧张起来。她怕失掉了她心爱的宝贝。

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使她安下心来。伊兹向克理克太太提起了没有问名的事,克理克太太便利用女主人特有的方便向安琪儿谈起。

“你怎么忘了,克莱尔先生,礼拜堂问名的事?”

“不,没有忘。”克莱尔说。

他一抓住跟苔丝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便急忙让她放心。

“不要让她们拿问名的事跟你寻开心。申请一张结婚证对我们可以减少多少张扬。是我决定申请结婚证的,没有跟你商量,因此,你星期天早上去教堂,即使想听也是听不到问你的名字的。”

“我并不想听,最亲爱的。”她得意地说。

但是知道了一切正常毕竟让苔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曾担心有人会在问名时站起来以她过去的历史为由反对这桩婚事。事态的发展对她多么有利啊!

“我心里总不踏实,”她对自己说,“所有这些幸运有朝一日都会叫噩运一扫而光的,天意往往如此。我倒真希望也按一般的问名手续办一办!”

不过一切却都正常。她正在考虑,他会不会喜欢她在结婚时穿她现有的那件假日白长袍,或者是不是需要另外买一件,但问题却已由他事先想到而且解决了。那是她在接到一个寄给她的大包裹时发现的。她发现包裹里有全套的现成服装,从帽子到鞋,一应俱全,还有一件精美无比的晨装,在他俩所设想的朴素的婚礼上穿用再好也没有了。包裹刚送到,他就进了屋,听见她在楼上打开包裹。

不到一会儿她从楼上下来了,脸上一片红晕,眼里噙着泪水。

“你考虑得多么周到!”她把面颊贴在他肩头上喃喃地说,“甚至连手套、手绢全都有了!我心爱的——你太好了,想得太周到了!”

“这不算什么,苔丝,只不过给伦敦一个女商人去一封信就买来了,再也没做别的。”

为了不让她对他评价过高,他建议她上楼去仔细试试,看看那些东西是否全都合身。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还可以让村里的女裁缝改一下。

她果然上楼去了。她穿上了长袍,独自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端详着那身丝绸长袍的效果。此时她妈妈那首有关丝质长袍的民谣忽然在她的头脑里想起——

曾经失节的妻子

穿上它决不会称身。[31]

这袍子若是变了颜色,像吉妮维尔王后那袍子[32]一样揭露了自己,那又会怎么样?她来到奶场之后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歌词。

安琪儿很愿意在婚礼之前跟她一起到奶场之外的什么地方玩一天,作为情人时期的最后漫游。趁另一个更了不起的日子还在他们前面闪耀时,在今后不再重现的环境里度过一天浪漫的时光。因此他在前一周便建议到最近一个市镇去买点东西。

克莱尔在奶场的生活是一种隐士生活,避开了他所属的阶级。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走进一个市镇了。他不需要车,自己也没有车,若要骑马或驾车,他就去租奶场主的矮肥马和双轮单马车。那天他们就是坐双轮单马车去的。

于是他俩平生第一次为了同一个目的在一起逛了商店。那是圣诞节前的一天,镇上到处装点着冬青和槲寄生,挤满了为圣诞节从各地涌来的客人。苔丝喜气洋洋,光艳照人,在她挎着他的胳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总有许多人呆望着她,瞧得她不好意思。

黄昏时两人回到原先落脚的小客栈里。安琪儿去招呼把马和马车送到门前来,苔丝站在门口等他。客厅里宾客盈门,进进出出。每一次有客人进出,大厅的灯光便满满地照在苔丝的脸上。两个客人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从苔丝身边走了过去。其中一个人吃惊地上下打量了苔丝一会儿。苔丝依稀觉得那是个川特里奇的人,尽管那村子距那儿很远,川特里奇的人在这儿很罕见。

“好个美人儿。”另外一个人问。

“不错,倒是个美人儿,不过,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于是他接下去对刚才的说法做了否定的发挥。

克莱尔刚从马厩院子回来,跟那人劈面相撞,正好听见他那些话,看到苔丝的退缩。苔丝受到的侮辱令他十分生气,他什么都来不及考虑便狠命一拳打在了那人的下巴上,打得他踉踉跄跄地退回了过道。

那人站定之后似乎有扑上来的意思。克莱尔跨到门外摆出架势打算应付,但是他的敌手似乎改变了主意,他从苔丝身边走了过去,同时再望了她一眼,然后对克莱尔说——

“请原谅,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以为她是四十英里外的另一个妇女呢!”

克莱尔这才觉得自己未免太莽撞,而且自己让苔丝留在客栈的过道上也有不是之处,于是便按他在这种情况之下惯常的做法,给了那人五个先令,让他去包扎伤口。两人心平气和地道了晚安,分了手。克莱尔从马夫手上接过缰绳,两人赶着马车走了。刚才那两个人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真是认错人了吗?”第二个人说。

“一点都没错。不过我不愿意伤了那位先生的心罢了——我不愿这么做。”

此时那对情人正赶着马车前进。

“我们能不能把婚期延缓一下?”苔丝问道,声音沉重而呆板,“我是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

“不,我亲爱的。你不要紧张。你是怕那家伙会到法院告我伤害罪吗?”他高高兴兴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缓几天?”

她这话意思很含糊。他叫她不要这样胡思乱想,她尽可能驯顺地同意了,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却一直很抑郁,非常抑郁。最后她忽然想起:“反正我们会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的,要到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这样的事是不会再发生的了。过去的魔鬼是到不了那里的。”

那天晚上两人在楼梯口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克莱尔上他的阁楼去了。苔丝熬着夜做些零碎的东西。剩下的日子不多,她怕一时会来不及。她正坐着干活,忽然听见头上安琪儿房里传来一阵殴打挣扎的声音。屋里别的人早睡着了,她怕他生了病,急忙跑上楼敲了敲门,问他是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亲爱的!”他在屋里说,“对不起,惊动了你。这事说来好笑。我睡着了,却梦见跟对你说怪话的人打了起来。你刚才听到的是我的手揍到手提箱上的声音——我今天把手提箱拖出来收拾。我睡觉的时候有时是会有这种毛病的。你去睡吧,别再想这事了。”

这是加在她那举棋不定的天平上的最后一个小砝码。她虽无法亲口把过去的事告诉克莱尔,却也有别的办法。她坐了下来,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了四页,简要地叙述了三四年前那件事,然后把它放进信封,写明了收信人克莱尔,又怕自己再一次软弱动摇,就赤着脚爬上楼去,把信从门下塞进他的屋里。

可以想象,她那天晚上睡觉时总是惊醒。她仔细谛听着楼上最早最轻微的响动。那响动跟平时一样传来了。她走下楼去。他在楼梯下遇见了她,吻了她。显然,那吻跟平时一样热烈!

她仿佛觉得他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憔悴,但他对她告诉他的事却只字未提,即使两人单独相对时也没有提。他看到信了吗?她觉得若不是他先开口,自己是无法提起这个问题的。这样,一整天过去了。很明显,无论他有何感想,他是准备把那事由自己一个人承担的。难道是她的怀疑太孩子气?是他已经宽恕她了吗?是他爱她,就像她现在这样仍然爱她吗?他对她微笑,是想把那事当做一场傻里傻气的噩梦一笑而过吗?他的确收到了她的信吗?她望了望他屋里,却什么迹象也没看见。他大约已经宽恕了她吧!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心,认为他即使没看到信,也准定会宽恕她。

每天早上,每天晚上,他还是那老样子。然后,除夕——结婚的日子到了。

一对情人没有在挤奶时起床,因为两人在奶场的这最后一个礼拜已经被主人当做客人对待了。苔丝受到优待,单独住了一间房子。两人下楼吃早饭时大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发现大餐厅里由于他俩的喜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天早上奶场主叫人起了个绝早,把原来黑魆魆的壁炉角刷得雪白,砖砌的壁炉也刷成了红色。壁炉上方的圆拱门上原来挂着的一张有枝条图案的蓝色棉布帘子已经很脏,现在由一张光闪闪的黄色锦缎代替了。在冬季这样一个暗淡的清晨,在屋子的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出现的这种新气象给整幢房屋平添了一番喜气洋洋的色彩。

“我决定为你们祝贺一下。”奶场主说,“要是照老规矩的话,原是应该搞个全套乐队,大提琴、小提琴一起演奏热闹热闹的,但是你们又会不愿意,因此为了不至于烦嚣吵闹,只好用了现在这个办法。”

苔丝家的人住在远方,即使请了他们,要来参加婚礼也不方便,因此马洛特村一个人都没来。安琪儿倒是给家里人去了信,按规矩通报了婚期,而且保证如果家里那天即使有一个人乐意来,他都会非常高兴。但是两个哥哥似乎都非常生气,连信也没回。爸爸和妈妈倒是回了信,却也不高兴,抱怨他结婚仓促从事,但又尽量因势利导,说尽管他们很不喜欢让一个挤奶女工做他们的媳妇,但是他们的儿子既然已经成人,他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最好的。

克莱尔并不因为家人的冷淡而不高兴,因为他手中还掌握了一张大牌,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给家里人一场惊喜。他感到让苔丝一离开奶场就以杜伯维尔家族后裔的小姐身份和家里人见面有些鲁莽和冒险,因此在信里对她的家世一字未提。他准备先让她跟他一起旅游几个月,跟他读一点书,然后再带她去晋见父母。那时她的举止谈吐便将无愧于这样的名门世家的身份,他便可以得意地引见,并公布她的世家血统。那至少也是一个情之所钟者的美妙幻梦。这时苔丝的血统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也许比对任何人都更有价值。

苔丝发现安琪儿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因她的自白而改变,心里感到不安,同时也怀疑他是否看到了信。早饭吃完她比他先离了座,便匆匆忙忙地上了楼。她忽然想起应当去检查一下克莱尔住了那么久的“隐栖所”或是“高士居”,那间家徒四壁的奇怪住房。她爬上楼站在那房前敞开的门口一边观察一边想着。她又弯下腰看了看门槛边。那是她两三天前怀着那么紧张的心情塞进了那封信的地方。地毯一直铺到门槛边,她看到地毯下装着那信的信封露出一点白边。他显然根本没见到那信,因为她在匆匆忙忙把那信塞进门去的时候把它塞到了地毯下面。

她不禁一阵晕眩,取回了信。那信依然如故,封得好好的,跟离开她的手时一模一样。那座山还没有搬掉。现在她已不能让他读这信了。满屋正做着准备,乱成一片。她下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信销毁了。

他再见到她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因此他十分着急。那封信的误投使她高兴,仿佛是它阻止了她承认错误。但是凭她的良知,她又感到其实不应该高兴,她还有时间承认。但是此时满屋子已经热闹起来。人们开始走来走去,因为大家都得穿上盛装——奶场主和克理克太太曾要求大家都来陪他俩做证人。这时几乎已经不可能思考问题和认真谈话了。苔丝所能抓住的跟克莱尔单独碰头的唯一机会是两人在楼梯口相遇的时候。

“我很着急,想要跟你谈谈——我要向你承认我所有的缺点和过错!”她装出轻松的样子说。

“不,不——我们不能谈什么缺点和错误——至少在今天你要让人看做十全十美,我的小乖乖!”他叫道,“要谈我们的缺点,以后多的是时间,我希望。同时我也需要承认我的缺点。”

“但是我认为现在谈更好,那样你以后就不会说——”

“好了好了,我的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你可以另找时间告诉我任何事情,比如在我们把房子安顿好了以后,但不是现在。那时候我还要向你承认我的错误呢。但是千万不要拿这类东西来破坏了今天这个日子。这类东西最好到无聊的时候去说。”

“那你是不想让我讲了,我最亲爱的?”

“我不想,苔丝,的确不想。”

两人忙着穿衣打扮和出发,再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他那些话在她后来回味起时似乎令她感到放心。在随之而来的两三个关键性的钟头里,她为自己对他的挚爱深情所左右了,无法进一步考虑任何问题。她那唯一的希望——那曾受到过她自己长期抵制的希望,那成为他的妻子,把他当做老爷,看做她的人,甚至在必要时为他而死的希望——现在终于把她从苦苦思索、苦苦挣扎的道路上带走了。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她满脑子尽是彩色的理想,有如灿烂的云霞,光芒四射,驱散了出现任何不吉利的意外的可能性。

教堂很远,他们只好坐车,特别因为那是冬天。他们从路边的一家客栈叫来了一辆轿式马车,那是古代靠驿站马车旅行的时期的遗物。那车的车圈和轮辐都很结实,车厢带一个巨大的曲线,皮带和弹簧都厚重巨大,车辕像攻城用的撞杆。赶车的是个衰迈的六十岁的“车童”,受着风湿病引起的大骨节病的折磨,那是年轻时经受了过多的风霜雨雪侵袭的结果,尽管喝烈性的酒也没有抵挡住。在他不能以驭马为职业的整整二十五年中,他一直站在客栈门口无所事事,似乎在盼望着当年的日子重新回来。他的右腿外侧有一个四季流脓的伤口,最初是被豪华的车辕不断碰擦造成的。那时他在卡斯特桥市的王徽酒家有正式工作。

一行四人——新娘、新郎、克理克先生和太太——在这笨重的吱嘎乱叫的玩意儿里坐了下来。前面是那位衰迈的车把式。安琪儿曾很希望至少有一个哥哥来给他做男傧相。但是两个哥哥对他在信中含蓄的示意都持沉默态度,这意味着他们不感兴趣。这桩婚事他们不赞成,因此不能指望他们支持。他们都是教会的人,但是既带偏见又敏感,即使撇开他们对婚事的态度不谈,让他们跟奶场的人厮混也会使他们倒胃口。

哥哥没有到场,苔丝却只受到环境左右,并没有觉察,她什么也没看见,甚至连他们上教堂的路也不认得。她只知道安琪儿在她身边,别的便只是一片灿烂的雾。她成了一个天上的生灵,生活在诗意里——成了他们一起散步时克莱尔常常跟她谈起的古典文学中的仙子。

他俩的婚姻是用结婚证批准的,因此教堂里一共只有十多个人。但即使那儿有上千的人,苔丝的印象也不会更深。那些人距离现实生活有星星那么遥远。在她以狂欢极乐的庄严情绪向他发出忠贞不贰的誓言的时候,一般的男欢女爱似乎都成了轻佻放荡。两人在婚礼中跪在一起时,仪式停了一会儿,这时她却不自觉地向他靠了过去,让自己的肩头碰到了他的手臂,因为她突然有了个念头,害怕起来。那行动是自发的,其目的在于肯定他的确还在自己身边,在于肯定她自己的信念:他对她的忠诚经得起一切考验。

克莱尔知道她爱他——她身体上的每一根曲线都表现了这一点——但他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忠诚、专一、驯良的实际深度;不理解她为了他能承受多少煎熬,能有多么诚实,多么顽强,对他有多么信赖。

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敲钟人拉动了钟架上那套钟[33],于是一片音量适度的三音阶钟声响了起来。当初教堂的建筑师认为,这样的婚礼祝贺在这样的小教区使用已经足够了。她跟她的丈夫向大门走去,路过钟楼时她仿佛能感到一圈圈的音波正从那有透气孔的钟楼顶上传来,嗡嗡地震响了他们身边的空气,跟此时她那高度震荡的精神气氛恰相一致。

她的这种心境使她感到自己有如圣约翰看到的那个太阳里的天使[34],为一种外来的光芒照耀着,发出光来,直到教堂的钟声结束,婚礼造成的激动平静下来,这时她的眼睛才能看清周围的细节。克理克夫妇已经为自己叫来了一辆双轮小马车,把大马车留给了新郎新娘。也是在这时她才第一次观察到了那辆交通工具的结构和特性。她默默地坐着望了它好半天。

“我好像觉得你心情不太好,苔。”克莱尔说。

“是的,”她摸了摸额头,“我看到许多东西都不禁要发抖,太严肃了,安琪儿。其他的东西不谈,光这辆大马车我就好像在过去什么时候见过,对它很熟悉。这车很蹊跷——我一定是在梦里见过的。”

“啊,你一定知道关于杜伯维尔家的大马车的传说,那是在你的家族显赫时期的一个迷信故事,在本郡流传很广。这个笨重的老家伙让你想起了它。”

“据我所知,谁也没告诉过我这个故事。”她说,“是个什么传说?可以讲给我听一听吗?”

“嗯——现在还是不细讲的好。杜伯维尔家族有个子孙在十六世纪或是十七世纪在他的家族马车里犯下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从那以后,那个家庭的后代便往往看到那辆马车或听见它的声音,只要——我还是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这故事有点阴森森的。很显然我们现在这辆‘大篷车’的老迈的样子让你模糊地想起了有关那马车的事。”

“我不记得听过这个故事。”她喃喃地说,“那马车是在我们家族的人快死的时候出现,还是在犯罪的时候出现?”

“好了,苔丝!”

他吻了吻她,不让她说下去。

他俩到家时她觉得心情懊丧,精神萎靡。她是克莱尔太太了,不错,但是,在道德上她有权利使用这个称呼吗?确切点讲,她难道不应该叫亚历山大·杜伯维尔太太吗?她的沉默在正直的人眼里看来可能是一种罪过,那么,就因为她爱得深沉,那沉默就能算做无罪了吗?别的妇女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给她出主意。

但是,当她在自己的屋里一个人待了几分钟之后——这是她在这屋里的最后一天,以后再也不会进来了——她便跪了下来做祷告。她努力向上帝祷告,实际上却是在恳求她的丈夫。她深深地爱恋着他,崇拜着他,那使她几乎害怕会是不祥之兆。她意识到劳伦斯神父[35]的那句话:“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它不是人的条件可能受得了的——它太厉害、太疯狂、太能致人死命。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要这么爱你!”她一个人在那儿悄悄地说,“因为你所爱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我,而只是具有我的躯壳的另外一个人,虽然原本可能是我。”

下午了,该出发了。他们决定按计划到井桥磨坊的那座老农舍去住几天。他要在那儿调查一下面粉加工的工作。两点钟,一切就绪,出发了。奶场的全部帮工都等在红砖大门门口给他们送行。奶场主和他的妻子陪送他俩直到门口。苔丝看到同屋的三个伙伴低着头带点沉思的神情靠墙站成一排。苔丝曾多次猜测分手时她们会不会来,但是她们来了,咬着牙忍着痛坚持到了最后。她明白娇嫩的莱蒂看上去何以那么脆弱,伊兹何以那么凄凉,玛丽安何以那么木然。一想到她们的痛苦,她一时竟忘掉了那道紧追自己不舍的阴影。

她忍耐不住,对克莱尔说:

“这几个可怜的姑娘,你可不可以亲她们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对这种告别仪式克莱尔毫不反对——那于他确也不过是个仪式——因此在他俩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他便一个一个地吻了她们,并向她们道别。两人走到门口,苔丝带着女性的敏感回头瞥了一眼,想看看那几个同情的吻究竟产生了什么效果——她的眼神里全无得意之情,虽则她是可以得意的,而且即使有之,也会在她见到几个姑娘那种激动状态时立即消失。那吻显然伤害了她们,因为唤醒了她们努力压抑着的柔情。

克莱尔对这一切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他继续前进,来到大门边开的便门旁,跟牧场主夫妇握了手,对他俩的殷勤照顾最后表示了感谢。在一对新人离开之前,有一段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叫一只公鸡的啼鸣打破了——那只玫瑰色冠子的白公鸡早蹲在门前木栅顶上,距离他们只有几码远,那一声声长鸣竟震透了他们的耳朵,像在岩石的峡谷里震荡的一声声回声,直至终于消失。

“啊?”克理克太太说,“公鸡下午打鸣!”

院子门口有两个人站着,扶着门让马车出去。

“不吉利。”有一个人低声说,没注意到那话能让便门前的人听见。

公鸡又叫了——正对着克莱尔大叫。

“嗯!”奶场主说。

“我不喜欢听见它叫!”苔丝对她的丈夫说,“叫他快赶车,再见!再见!”

公鸡又叫了。

“嚯——什!滚开,你这个家伙,要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牧场主颇为生气地说。夫妇俩一进门他就对老婆说:“你看你看,偏偏今天这么乱叫!这一年来还从来没听见它下午打过鸣呢!”

“那不过表示天气要变罢了,”她说,“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些。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坐着车沿着谷里平坦的路走了几英里,来到井桥,向左离开村子,越过那座给这村带来了一半名字的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大桥。桥的紧后面便是他们租好了住处的那座房屋。这屋子的外形特点凡是从佛鲁姆谷来的旅客都很熟悉。它原是一座精美的庄园的一部分,是杜伯维尔家某一支的财产,也是那家的府邸。但是自从那座府邸部分地倾圮之后,就成了农舍。

“欢迎你回到祖宗的一座府邸来!”克莱尔搀她下车时说。但是他立即后悔起来,因为那玩笑开得近似讽刺。

两人进了屋,才发现那家农民已利用他们打算到这里住几天的机会到亲戚朋友家拜年去了,只留下邻近农舍的一个妇女照顾他们并不多的需要。这样,他们虽然只租了两间屋子,整幢房屋却已经完全归他们支配。他俩很高兴,并意识到那是他俩第一次独占了一座房子。

但是他却发现这座古老的发霉的房屋多少有些使新娘子的情绪低落。马车走掉之后,两人由那做杂活的妇女领着上楼去洗手。苔丝刚到楼梯口站住,就大吃了一惊。

“怎么啦?”他问。

“那些可怕的女人!”她微笑着回答,“把我吓了好大一跳!”

他抬头一望,在嵌入墙里的壁板上看见两幅真人大小的肖像画。来府邸参观的客人全都知道,画上的两个中年妇女是大约两百年前的人,但是两人的特征却能叫人一见难忘。一个五官尖而长,眼睛细而窄,皮笑肉不笑,令人感到一种近似残忍的奸诈;另一个鹰钩鼻子大板牙,瞪着眼,令人感到一种近似凶暴的骄横。两人都能在见过她们的人梦中一再出现,使他魂梦不安。

“这是谁的画像呀?”克莱尔问那干杂活的妇女。

“我听老年人说是这家院子古时候的主人杜伯维尔家的两个太太。”她说,“因为这画像是嵌在墙壁里的,没法子拆下来弄走。”

这事有些令人不愉快。除了吓了苔丝一跳之外,苔丝那美丽的面容还可以分明在两人的脸上看出,虽则是夸大了。不过他对此没有做声。他一边懊悔不该别出心裁选了这么一座房子做新房,一边踏进了隔壁的房间。屋子是匆匆忙忙为两人准备的,他俩只好在同一个盆子里洗手。克莱尔在水里碰了碰她的手。

“这些指头,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你的?”他抬起头说,“怎么这么乱七八糟,分不出来了?”

“全都是你的。”她十分娇爱地说,努力让自己高兴一些。在目前的情况下,尽管她思虑重重,却并没有使他不高兴。每一个敏感的妇女都可能有这种表现的。苔丝也明白了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便努力控制着。

那是那年最后的一个下午,下午很短,太阳很低,从一个小洞照进了屋里,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落到她的裙子上,变作了一个光斑,仿佛落在她身上的一滴油彩。两人走进那古老的大厅去吃茶点,那是他俩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用餐。两人都很孩子气,或者说他还很孩子气,偏要跟她合用一个奶油面包盘,还用自己的嘴唇去拂掉她唇上的面包屑,觉得其乐融融。

可是她对他这样的调笑嬉闹却没有以同样的兴致来响应。他多少有些迷惑不解。

他一言不发盯着她望了很久。“真是个逗人爱引人疼的苔丝呀,”他心里想,似乎在揣摩一段奥妙的文章,“这个可爱的女人从此以后就要完全地、无可改变地跟我同甘苦共命运,听我支配了。对于这一点我理解得够严肃吗?我看还不够。除非我自己也是个女人,不然我是体会不到的。我今天在社会上的地位,也就是她的地位,我的未来也就是她的未来。我不能取得的地位,她也就不能取得。难道我还能忽略她,委屈她,甚至忘掉为她着想吗?愿上帝制止这样的罪孽!”

两人在茶桌上继续坐下去,等着行李到来。那是奶场主答应在黄昏前送到的。但是此刻暮色已经悄然袭来,行李却还没有到,而他们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一无所有。随着太阳的西沉,冬日的平静也开始改变。门外传来了像是巧妙地刮擦着丝绸的呼啸声;刚过去的秋天的平静的落叶受到怂恿,发起脾气,活跃起来,不情愿地打着旋子,拍在百叶窗上嗒嗒地响。雨立即下了起来。

“那公鸡的确知道要变天呢!”克莱尔说。

服侍他们的女人已经回家过夜去了,在走之前她把蜡烛放在了桌子上。他俩点燃了蜡烛。每支蜡烛的光都往壁炉的方向歪了过去。

“这种老房子到处透风。”安琪儿望着烛光和往一侧流下的烛泪说,“我真不知道行李送到哪儿去了。我们连一把兼作刷子用的梳子都没有呢。”

“我也不知道。”她心不在焉地说。

“苔丝,你今天晚上一点都不快活——跟你平常完全不一样,是叫楼梯口板壁上那两个丑婆娘弄得心烦意乱了吧!我真不该带你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爱我。”

他明知道她爱他,说那话也不认真。但是她此刻却一肚子情绪,便像头受了伤的野兽一样闪避着,尽管竭力抑制,不想掉泪,却终于有一两滴落了下来。

“我那话是无心的!”他抱歉地说,“你担心你的东西到不了,我知道。我真不明白老约拿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把它送来。唉,已经七点了吗?啊,他来了!”

有敲门声,没有别的人应门,克莱尔只好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裹。

“仍然不是约拿丹。”他说。

“多烦人呐!”苔丝说。

那包裹是由专人送的,新婚夫妇刚离开便已从爱明斯脱牧师住宅赶到了泰波特斯,然后又跟着赶到了这儿,因为要求只能交给他俩。克莱尔拿到灯下一看,那包裹有一英尺长,用帆布包裹缝好,再用红蜡封口,还盖了他父亲的印鉴由他父亲的手迹写明交给“安琪儿·克莱尔太太”。

“是给你的一份小小的结婚礼物呢,苔丝。”他说着,把包裹交给了她,“他们对你挺关心的呢!”

苔丝接过包裹,有几分不知所措。

“我倒希望你来打开,最亲爱的。”她把包裹翻过来说道,“那蜡封打得那么大,怪堂皇的,我不愿意弄碎了。你替我打开吧!”

他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摩洛哥皮的匣子,上面有一张条子和一把钥匙。

条子是写给克莱尔的,全文如下:

我的爱儿:你可能忘了在你的教母皮特尼太太过世的时候——那时你还是个少年——她,那个讲究排场却心地善良的妇女,把她的一部分珠宝委托我代管,让我在你有了妻子的时候把它交给你的妻子,表示她对你和你所选择的对象的挚爱深情。我现在执行了她的遗嘱。这些钻石一直锁在我的银行家那里。虽然我感到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做有些自相矛盾,但是你能明白:我认为我有必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她,让她终身有权使用。因此,我立即派人送给了你们。严格地说,我相信这些宝石按你教母遗嘱的条款已成了传家之宝。有关条款的准确行文也锁在匣子里。

“我的确想起这件事了,”克莱尔说,“不过原先已经把它忘得个一干二净。”

他俩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根项链,还有坠子、手镯和耳环,外加几件小装饰品。

对这些东西苔丝起初似乎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但克莱尔把珠宝一摊开,她眼里也不禁闪出了光芒,像那些宝石一样。

他望了望炉里的火光,记起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个乡绅的太太,他所接触过的唯一有钱人,曾经对他的未来满怀信心,预计他的前程一定远大,他定能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她把这些华贵的装饰品保留下来,打算传给他的妻子和她的后裔的妻子,这跟她想象中的他的光辉事业原很相称。可是现在,这些宝石闪出的光芒却似乎带了点讽刺的意味。“可我为什么这样想?”这整个儿是个虚荣心的问题。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要说虚荣的话,我也有值得炫耀的东西,我的妻子是杜伯维尔家族的名门闺秀,她们有谁能比得上?

他突然热情迸发,说——

“苔丝,戴起来,戴起来!”他从炉火边转过身子,打算帮她戴上。

但是,她仿佛有魔法支使,早已把那些珠宝一一戴上了,项链、耳环、手镯,所有的东西全戴上了。

“可是你那身衣服却不般配,苔丝,”克莱尔说,“这种光华四射的东西应当配低领口的衣服。”

“应该吗?”苔丝说。

“是的。”他说。

他向她建议把紧身胸衣的上沿倒折下去,让它近似晚礼服的款式。她照办了,于是那项链的坠子就按设计的要求独自挂在了她雪白的喉部。他后退了几步,打量了她一会儿。

“天哪,”克莱尔说,“你太美了!”

谁都知道,鸟儿之美,靠的是羽毛。一个穿着朴素、全无修饰的农家姑娘在一个粗心大意的观者面前也许只是略有几分风韵而已,但若一旦穿上了时髦妇女的盛装,再加上艺术上的精心修饰,便可能光艳夺目,如鲜花般怒放。反之,一个能在午夜的盛会上倾倒众生的美女若是跟农村妇女一样蓬头粗服,在一个暗淡的日子里给放到一片平淡无奇的萝卜地里去,也难免会黯然失色、满身寒伧的。而到目前为止克莱尔对苔丝的胳膊、腿和面貌的优越的艺术特性还没有领会到呢。

“嗨!你要是在舞会上露一露脸那可——”他说,“不,不,我最亲爱的!我觉得你还是戴带翅的女帽穿棉布罩袍最叫我心爱——是的,比戴上这些玩意儿更叫我心爱,虽然你戴上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最恰当不过。”

苔丝意识到自己动人的外貌时不禁兴奋得红了脸,但她仍然并不快乐。

“我把它取了吧!”她说,“别让约拿丹看见了。这些东西并不适合我戴,是吗?我看应该把它们卖掉,对不对?”

“再戴一会儿吧!卖掉?那是做不到的,那就违背遗嘱条款了。”

她再考虑了一下,便服从了。她既然有话要说,打扮起来也许有好处。她戴着珠宝坐了下来;两人又开始猜想约拿丹把他们的行李弄到哪儿去了。他们为约拿丹倒好的麦酒因为放得太久,已经浑浊了。

两人猜了一会儿便开始吃晚饭,晚饭早已放在旁边一张桌子上。饭没吃完,壁炉的火和烟忽然跳了一下,上升的黑烟忽然往房里弥漫出来,好像有一个巨人拿手在烟囱顶上捂了一会儿。那是因为外面的门打开了。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安琪儿走了出去。

“我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听见。”约拿丹·凯尔解释说。他终于到了。“外面在下雨,我只好自己开了门。我把你的行李送来了,先生。”

约拿丹·凯尔说话时口气带着抑郁,那是他白天所没有的现象。他脸上除了岁月刻上的皱纹之外,还有着忧伤的皱纹。他说了下去——

“今天下午你和你的太太——现在该叫她太太了——离开之后,奶场上出了一件很可能非常痛苦的事,吓了我们一大跳。你也许没有忘记下午鸡叫的事吧?”

“天哪,究竟——”

“有人说下午鸡叫要出这种事,有人说要出那种事;真出的事却落在了小莱蒂·普丽多身上,她跳水自杀了。”

“不会吧!真的!怎么回事,她下午不还跟大家一起和我们告别吗——”

“不错,先生。刚才说了,你和你太太——照法律讲该叫她太太了——坐车走了之后,莱蒂和玛丽安就戴上帽子出去了。今天是除夕,没活儿做,大家都喝了个昏天黑地,没有注意她们俩。两个丫头到刘·艾维拉德酒店去喝了一气酒,便往十字树走,好像是在那儿分手的。莱蒂穿过水草场好像打算回家,玛丽安往前对直走,到邻近一个村子去了,那儿还有一家酒店。从此便再也没人见过小莱蒂。后来还是船工回家经过大水潭时发现里面有个什么东西,一看是她的帽子和围巾,绞到了一起,才在水里找到了她。船工找了一个人,一起把她送回了家,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她又慢慢活了过来。”

安琪儿突然想起苔丝可能会听到这个不愉快的故事,急忙去关从过道通向前厅的门。前厅通向内室,苔丝正在内室里。但是他的妻子早已在肩上披了一条围巾走进了前厅,在听着那人的讲述,同时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行李和在行李上闪光的雨滴。

“这还不够,玛丽安也出了事。人家发现她醉了个半死,倒在绢柳园圃里——那姑娘除了酒力最弱的麦酒之外是从来不喝酒的,虽然食量很大,你看她那张脸就晓得。不知怎么,这些姑娘都好像害了失心疯!”

“伊兹呢?”苔丝问。

“伊兹在家,跟平时一样。但她说她明白那原因。她尽管没出事,心里也似乎很难受,可怜的丫头。你看,先生,我们正把你的那些东西和太太白天晚上穿的衣服往车上放,就出了事。所以,就迟到了。”

“嗯,行了,约拿丹。请你帮我把箱子拿上楼去,然后喝杯麦酒,尽早回家去,怕的是家里还需要你。”

苔丝此时已回到内室,在壁炉边坐下,心事重重地望着炉火。她听见约拿丹·凯尔脚步沉重地楼上楼下地走着搬完行李,又听见他喝完她丈夫为他倒的麦酒,道过谢,接过小费,然后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门口消失,马车吱吱地走掉。

安琪儿把闩门用的巨大橡木栓闩上,走进她坐着烤火的内室,从她身后伸出两手捧着她的面颊。他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地跳起来打开盼望已久的梳妆用品包,但是她却坐着没动。他便也坐了下来,跟她一起围着炉火。晚餐桌上的烛火在壁炉的光里显得太微弱,太暗淡。

“我很抱歉,让你听见了两个姑娘的不幸,”他说,“不过,你可不要难过。莱蒂天生就有点病态,这你是知道的。”

“她们是不应该这样痛苦的,”苔丝说,“而那些应该痛苦的人却往往隐瞒真相,装得像没事人似的。”

这次事件使她下定了决心。她们都是些纯洁的姑娘,原应从命运之神的手里获得更好的东西,却遭到了单相思的不幸。她的命运本来应该更为不幸,可被选中的偏偏是她。她若是像这样就接受了一切,什么代价也不付,那她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她应当承担一切的后果,付出一切的代价。她必须在此时此地向他和盘托出。她望着炉火作出这个决定时,他正握着她的手。

炉里已无火焰的炭火发出稳定的红光,把壁炉四周和后方,连同那光闪闪的炉桥和合不拢的老铜火钳染成了它自己的红色。壁炉架横档的下方和炉旁的桌子脚也都映着浓浓的艳红。苔丝的面部和脖子也映着同样温暖的光。火光把她身上的珠宝化作了一颗颗星星,牛眼星、天狼星[36],一个闪烁着白色、红色、绿色光芒的星座,它们随着她脉搏的每一次跳动而闪出不同的颜色。

“你还记得我们今天早上说起的彼此告诉自己的过错的事吗?”他发现她仍然呆坐不动,突然问道,“我们也许谈得轻飘了一点。你是可以轻飘的,但我做出的许诺却不轻飘。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个错误,我的爱。”

这样的话出自他的口中,这样意外,又这样巧合,使她觉得分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你要承认错误吗?”她立即说,甚至有几分高兴,感到轻松。

“你没有想到吧?啊——你把我看得太高了,现在你听着。把你的头放在这儿,因为我要求你原谅,还要求你不要因为我以前没有告诉你而生气。也许我早该告诉你的。”

多么奇怪呀!他怎么竟然会跟她一模一样!她没有做声,克莱尔说了下去——

“我没有提这件事,因为我不敢冒失去你的危险,我的爱。你是我生命中的巨大奖赏——我把你称作我的研究生奖学金。我哥哥是在大学得到奖学金的,我是在泰波特斯得到奖学金的。我不愿意冒险。我一个月以前就打算告诉你——在你同意成为我的人的时候,但是我做不到,怕的是把你吓跑了。我把这事推迟了。然后我想在昨天告诉你,至少让你有机会躲开我,但我还是没有说。今天上午你建议我们在楼梯口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也没有照办——我这个罪人啊!现在我看见你坐在这儿,这么严肃,我感到必须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原谅我?”

“啊,会的,我肯定会——”

“啊,我希望如此。不过,待会儿再说吧!你还不知道呢。让我从头说起吧。虽然我可怜的父亲担心我因为自己的信念已经永远无法挽救,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跟你苔丝一样是个相信道德的人。我原来曾经想从事教化人群的工作,后来却发现自己不能进入教会,那时我曾感到非常失望。我曾经崇拜纯洁无瑕,尽管我自己不够资格。我曾经憎恶肮脏污浊,现在仍然希望如此。不管我们对完全灵感论[37]抱什么态度,我们仍然必须相信保罗的话:‘总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清洁上都做信徒的榜样。’[38]这是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唯一保证。有一个罗马诗人的论点跟圣徒保罗的说法出奇地相同,他谈到‘正直的生活’时说:

过正直生活的人没有弱点,

不需要摩尔人的长矛和弓箭。[39]

“唉,通向某个地方的路是用好意铺成的[40]。我经受过那么巨大的感情折磨,你会发现它在我心里造成了可怕的懊悔情绪。在我为别人造福的努力中我自己却失了足。”

然后他谈到已经提到过的那段生活。那时他在伦敦,由于信仰动摇和重重困难,他竟像波涛之上的一片软木一样随波逐流,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过了四十八小时荒唐放纵的生活。

“幸好我差不多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说了下去,“便和她一刀两断,回家去了,从此再也没干过那样的事。但是我觉得我对你应当心怀坦白纤毫无隐,而要做到这一点,便得把这事告诉你。你能宽恕我吗?”

她紧紧地捏了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那么让我们立即把这事抛开,永远忘掉吧!在今天这种日子里它太痛苦——让我们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谈谈吧!”

“啊,安琪儿!我几乎感到高兴,因为现在你也能宽恕我了!我还没有向你承认错误呢!我也有错误要向你承认的——记得吧,我告诉过你。”

“啊,当然记得!那你现在就说吧,你这个坏丫头!”

“你尽管在笑,可我的过错说不定跟你一样严重,甚至更严重。”

“恐怕不会更严重了吧,我最亲爱的。”

“不会——啊,不,不会的!”她因为有了希望,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不,当然不会更严重,”她叫道,“因为这和你的错误完全一样!我现在就来告诉你!”

她又坐了下来。

两人依然手握着手。炉桥下的灰烬被正上方的火光照着,有如一片酷热的荒原,有想象力的人看到那炭火发出的斑斓红光便能看到末日审判的可怖景象。那可怖的光照到克莱尔的脸上和手上,也照到苔丝的脸上和手上,照进了她披散在前额的头发里,照红了头发下细腻的皮肤。一个巨大的暗影在她的身后升起,投射到墙壁和天花板上。她把身子歪了过去,她脖子上的每一颗钻石都因此而不祥地眨了眨眼,像癞蛤蟆眨眼一样。她用前额贴住他的太阳穴,谈起了往事:她是如何跟阿历克·杜伯维尔认识的,出现了什么后果。她低垂下眼睑,絮絮地、不畏怯地说着。

注释

[1] 这两行诗句引自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歌:《在布鲁克林渡口摆渡》。——原注

[2] 引自英国诗人A.C.史文朋(1837—1909)的诗《在卡里顿的阿塔兰塔》:用欢乐包围了痛苦,/用痛苦紧裹着欢乐……——原注

[3] “废弃道德律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种理论,认为道德律比起上帝的恩宠来是微不足道的。墨茜·常蒂是把它看作异端邪说的。——原注

[4] 威克利夫、胡斯、马丁·路德、加尔文:14世纪至16世纪英国、波希米亚、德国和法国的宗教改革家。——译注

[5] 保罗、约翰、提摩太、提多、腓利门:《圣经》中的圣徒。

[6] 亚瑟·叔本华(1788—1860):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几亚柯摩·雷奥巴狄(1798—1837):意大利诗人,悲观主义者。——译注

[7] 《国教法规》罗列英国国教的法规,《礼拜规程》罗列各种仪式的做法,而《宗教信条》则列举各种教义的基础。——原注

[8] 安东尼奥·A.柯累佐(1494?—1534):意大利著名画家。第埃哥·R.S.委拉斯贵兹(1599—1660):西班牙著名画家。

[9] 哈代此语是引用了华兹华斯的话,且有反驳之意。华兹华斯的一首十四行诗(首行为:“啊,朋友,我不知道往什么方向看。”)中说:“再没有崇高的思想与朴素的生活相伴。”——原注

[10] 指耶稣诞生的时代。——译注

[11] 并非从市场上买来的食物:原文为拉丁文dapes inemptas,见罗马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年—公元8年)的一首抒情诗(Epode),原是赞美一个善于持家的主妇,说她的餐桌上都是自己生产的“并非买来的食物”。——原注

[12] 即:不让他死去。——译注

[13] 祀奉灶神的处女:爱尼阿斯从特洛伊城带回来的六个贞女,专门祀奉灶神,维持圣火。她们都发誓保持童贞,否则将被活埋。后人用以称呼贞洁的妇女。莎士比亚就用它称呼过伊丽莎白女王(见《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一场)。——译注

[14] 加尔文教派:约翰·加尔文首创的教派,强调一切前定,只有通过上帝的恩宠灵魂才能得救,因此道德要求十分严格。——译注

[15] 哈姆莱特的话,原文见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原是王子哈姆莱特对童伶们的评论,说他们仗着年轻,瞧不起老演员,咒骂他们,那其实是咒骂他们自己的明天,因为他们自己也是会老的。克莱尔在这里借用来指世家旧族的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家族并无前途。这种借用与莎士比亚原剧的话并无多少意义上的直接联系。——译注

[16] 这是《圣经·路加福音》中耶稣讲的一个寓言。一个富人收了大量的粮食,打算修建更大的粮仓装起来慢慢享用。上帝对他说:“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见《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节。——译注

[17] 这是圣徒保罗对信徒们说的话。见《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四章第十二至十三节。——译注

[18] 夏娃第二次醒来:见《圣经·创世记》第二、三章。夏娃是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成的,那算是她第一次醒来。她和亚当吃了智慧之果后开始知道害羞,那可算是她的第二次醒来。——译注

[19] 高的、低的、广的:高教派、低教派,注解见前;广教派是英国国教中在教义、圣餐礼等问题上持在高、低两派中折衷立场的教派。——译注

[20] 牛津运动:1833年—1841年牛津大学陆续发表了九十本小册子,主张英国国教应归向天主教,而反对新教,从而形成的一个运动。——译注

[21] 本诗引自英国诗人艾尔佛烈德·丁尼逊(1809—1892)的诗《悼念》(InMemoriam)第三十三节五至八行。——原注

[22] “全无报酬的叹息”引自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原是哈姆莱特对剧团到来表示欢迎的话,说是无论扮演什么角色的人,国王、骑士、小丑、女角,都会得到欢迎,“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报酬”。哈代在这里也只是借用,并无内容上的直接联系。——译注

[23] 奶腐:做奶酪的原料,是用牛奶经过处理后凝固而成的豆腐样的东西,其制作方法和过程都像用豆浆做豆腐。——译注

[24] 英国谚语,用以说明私人感情纠纷一般超出社会法规范围,其中的不公平不合理只好听之任之,大体是我国“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意思。——译注

[25] 查理王时代:即英国国王查理一世(1600—1649)和查理二世(1630—1685)统治的时代。——译注

[26] 百夫长:苔丝在这里错用了一个出自《圣经》的自己不大懂的词。百夫长是古罗马时代的下级官吏。——译注

[27] 苔瑞莎:是苔丝的正名。苔丝原是爱称。——译注

[28] 哈代此语来自A.波普的诗《论人》。——原注

[29] 以上数语见《圣经·腓立比书》第四章第八节。——原注

[30] 问名:这是当地说法,实即教堂公布结婚人名单,通常要连续公布三周,然后结婚。——原注,译注

[31] 这是民谣《儿童与披风》的歌词,见F.J.Child编的五卷本《英格兰与苏格兰民间歌谣集》(1882—1898)第一卷第二十九首。——原注

民谣的这一部分有如下的词句,说那丝袍:一时绿茵茵,/一时红如血,/一时格子花,/刺目不成色。/一时更难看,/上下一片黑。/亚瑟王怒喝,/“你确不贞节!”——译注

[32] 吉妮维尔王后那袍子:见英国民间传说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亚瑟王的王后吉妮维尔和他最勇敢的骑士郎塞洛特私通。一个儿童献了一件丝质长袍给亚瑟,说那袍可以检验妇女是否贞节,吉妮维尔穿上后长袍果然变色,两人的奸情因而败露,引起了圆桌骑士之间的分裂。——译注

[33] 教堂钟声按英俗分喜庆之钟与丧钟。喜庆之钟有一套,丧钟只有一个。两者音色不同。——译注

[34] 太阳里的天使:见《圣经·启示录》第十九章十七节:“我又看见一个天使站在太阳里向着天空的飞鸟大叫……”——原注,译注

[35] 劳伦斯神父的这句话见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六场。全句是:“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神父这话是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婚姻而言的。——译注

[36] 这是两颗有色的星星,天狼星是灾星,带破坏性,维吉尔的《依尼德》第十章二七三—二七五行就有这样的描写。J.德莱顿译作“天狼星闪着不祥的光芒。”——原注

牛眼星是金牛座的眼睛,放红色光芒,是天空最亮的星之一,一等星。天狼星也是最明亮的星之一。——译注

[37] 完全灵感论:这种理论认为《圣经》作者所谈的一切问题都有来自上帝的充分灵感为根据,因而认为他们对每件事的说法都绝对不会错。——原注

[38] 见《提摩太前书》第四章第十二节。——原注

[39] 见贺拉斯(公元前65年—公元8年)《颂歌》第一卷第二十二首开头。——原注

[40] 西谚:通向地狱之路是用好意铺成的。——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