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一章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855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起消磨这一天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除了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以外(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都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如果天气好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荡一荡小舟……

“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他能不能有一回准时收拾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也许这些事真是那么重要,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过去,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迈,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跑上楼来一定要头晕心跳……每次来客人,每次出行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腾出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下来吗?简直没道理。如果我的丈夫这样,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闪光缎料子衣服,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绦子边,头上戴着绦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她的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发红的金色。她的两只手肤色白嫩,淡青的血管在手上若隐若现,手中抱着一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在窗户旁边面对面坐着。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每天吸取这样好、这样丰富的滋养,却丝毫不见效果,这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她越来越瘦,就是她身上的一件丝毫也谈不上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在她的一张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的平滑的灰土颜色的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她的鼻梁虽然还算挺直,但是上面却满布细孔……

“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问人家问题的时候从来不把声音提高,而且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领和两只白色袖头。她坐得笔挺,两手交叠在膝头上。在这一家人中,用人最畏惧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参议每次朗诵都引起头部不适。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的。太可惜了。我认为你们最好改个日子再出去……”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只不过是一阵暴雨,一阵子就过去……下不长的。爸爸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静心坐一会,等着雨下过去。”

参议夫人仿佛在推拒什么似的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对于天气的事他百无一失。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这一年9月的第二周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7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的天空悬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太空一样。日落以后,狭窄的街巷里的房屋和人行道都像炉灶一样发出郁闷的热气。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突然降了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的慢慢地涌上来。

汤姆补充说:“我认为这场雨下得非常适时。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正说到这里,伊达·永格曼领着小伊瑞卡走进屋子来了。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绷绷的、发散着肥皂和淀粉气味的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看去像个小滑稽人。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像冬妮。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年纪才刚四十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她的一位死于噎食症的叔父也是三十岁就白了头发。伊达的两只棕色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洛克家已经待了二十年。她骄傲地看到,在这个家庭里自己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管理厨房和食物储藏室,掌管洗衣服的柜子和装瓷器家具的柜橱。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起做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这样的人简直用金子也换不来啊!二十年!……她就是过了六十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身子真是结实……看看那对眼睛,多么忠实!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侍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搭讪着跟她说话,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冬妮把她的小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在她的玫瑰色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这时正担心地望着室外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伊瑞卡在外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把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大家就这样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等着参议。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膨胀着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亮了,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尘土卷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寂。

这一瞬是突然降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感到恐怖的寂静。空气的郁闷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气气压仿佛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顺畅……一只燕子低低掠过下面的街道,羽翼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压抑也确实变得难忍难挨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就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不知在什么地方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漏洞,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与此同时,一场大雨倾盆落下来,预先几乎连一滴雨点也没有预示,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

托马斯由于多年害病,已经学会注意自己神经的反应了,在这气候反常的几秒钟里他弯下腰,拂了一下头,把嘴里的纸烟扔掉。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看一看别人是不是也感觉到或者注意到同样的事。他好像觉得母亲也有些异样;别的人却似乎一无所觉。这时参议夫人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点,圣玛利教堂已经完全被雨帘遮蔽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感谢上帝。”

“好了,”汤姆说,“两分钟内天气就凉快了。一会儿外面雨珠都挂在树上,我们可以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蒂尔达,把窗户打开。”

嘈杂的雨声立刻冲进屋子里来。外面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到处是砰砰訇訇,噼噼啪啪,淅淅沥沥的声音,到处泡沫飞溅。风又刮起来了,在浓密的雨幕中任情逞威,一会儿把它撕断,一会儿又把它前推后荡。空气果然一分钟比一分钟凉爽起来。

突然利娜冲了进来。侍女利娜匆匆跑过圆柱大厅,一头闯进屋子里来。伊达·永格曼禁不住用斥责的语调喊道:“老天,你这是做什么?”

利娜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牙床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啊,参议夫人,啊,快点去……哎呀,老天爷,吓死我了!……”

“好了,”冬妮说,“她又把什么打碎了!一定是好瓷器,妈妈,瞧您使唤的人……”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惊慌失色地喊道:“啊,不是,格仑利希太太……那倒好了……是主人,我正给他拿靴子,参议先生坐在椅子上就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胁气。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参议先生的脸都黄了……”

“快去请格拉包夫!”托马斯一边喊,一边向门外跑去。

“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参议夫人喊道,两手捂着脸,也向外边跑去。

“去请格拉包夫……坐马车去……马上!”冬妮气也喘不过来地说。

大家一窝蜂地跑下楼梯,穿过早餐室向卧室跑去。

可是约翰·布登勃洛克已经溘然长逝了。

【注释】

[1] 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虽有共同的邦议会,但因两地种族及语言不同,施莱斯威居民倾向于归属丹麦,从而引起德国和丹麦两国不断发生政治纷争。

[2] 罗贝·德·维加(Lope de Vega,1562——1635):西班牙作家。

[3] 意大利文:不识愁苦滋味的人终身是幼稚的赤子。

[4] 法文:真是的!

[5] 法文:够了。

[6] 瓦尔帕瑞索:智利的一个商港,19世纪这里主要受英国资本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