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一一〇章 莫斯布鲁格尔的解析和保存

莫斯布鲁格尔还一直在坐牢并等待着由精神科医生对他重新进行检查。这一等就接连等了好多天。个人既然已经存在,他就会显现出来,但傍晚时分他就又陷于人群之中。莫斯布鲁格尔接触到囚犯、看守、过道、庭院,接触到一小块蓝天,接触到横过这块蓝天的几朵云彩,接触到食物、水,有时还接触到一位来照看他的上司,但是这些印象太淡薄,不能经久维持。他既没有钟表也没有太阳,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时间。他总是觉得饿。他总是疲倦,在他那六平方米上四处乱走,这比奔走几英里路还累人。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感到厌倦,仿佛他得不用厚纸板搅动便盆似的。但是如果他寻思整个儿这件事,那么他便觉得,白天和黑夜、一次次吃饭、查看和监督仿佛在不停地、迅速而连续地发出嗡嗡声,而他则觉得这挺好玩。他的生活时钟全乱了套;人们能够向前和向后转动它。他喜欢这个,这合他的心意。遥远的往事和新近的事再也不人为地被区分开来,如果这是同样的事,那么,被人们称之为“在不同的时候”的那种东西便不再像一条红线附着在上面——人们出于无奈不得不把这根红线系在一个孪生儿的脖子上。非本质的东西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每逢他考虑这种生活,便总是在内心与自己谈话,在谈话时对主要音节和次要音节都一样重视;这是一首生命之歌,它完全不同于人们天天听到的生命赞歌。他常常久久地停驻在一句话上,而每逢他最终不知怎么地离开这句话时,过一些时候这句话便会突然在别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开怀大笑,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找到一个词语来表达他在某些时刻里获得的这种性格统一,这是一件难事。人们很容易便能想象,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小溪潺潺流淌;但是莫斯布鲁格尔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感受到的运动却像一条小溪流淌过一大片死水。这运动一边向前漂浮,一边也向后互相紧密交织,而生命的真正进程几乎消失于其中。他自己有一回曾半睡半醒地做了一个梦,觉得自己像穿一件蹩脚上衣那样把活生生的莫斯布鲁格尔穿在身上,现在他稍稍一打开这件上衣,最最神奇的丝绸衬里波涛汹涌般从里面涌出来。

他再也不想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不知什么地方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俾路支国王现在到达,他寻思。到处士兵操练,妓女游荡,木匠站在屋架上。在斯图加特的酒店里,啤酒从跟贝尔格莱德一样的弯曲黄龙头里流出来。如果有人徒步旅行,那么到处都有警察检查他的证件,他们给他盖上一个印。到处有臭虫或没有臭虫。有活儿干或没活儿干。女人都一样。医院里的医生都一样。晚上做完活回来,只见人都在街上,无所事事。到处都永远是这同样的景象,人们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当第一架飞机穿过蓝天飞越莫斯布鲁格尔头顶上空时,这真是美妙极了;但是后来这样的飞机一架挨一架地来,而且模样都一样。这是不同于他的老一套思想奇迹的另外一种老一套。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而他则处处受它掣肘!他摇摇头。“让这个世界,”他寻思,“见鬼去吧!”要不就让他见刽子手去好啦,他不会失去许多的……

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无意识地走到门口并在外面是锁的地方轻轻来回鼓捣。于是过道里就有一只眼睛从窥视孔向里张望,接着便是一个厉声呵斥他的声音。受到了这样的侮辱,莫斯布鲁格尔迅速退进囚室,随后,他觉得自己被禁锢、遭抢劫了。四堵墙壁和一扇铁门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人们走进走出的话。别人窗户前的栅栏也碍不了多少事,一张板床或一张木头桌子有其固定的位置,这没问题。但是在人们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对待它们的那个时刻,不免就产生了极其荒唐的事。这些人制造出来的家伙,人们压根儿不知道其模样的仆役们、奴隶们,它们变得狂妄无礼。它们处处掣肘。每逢莫斯布鲁格尔发现人们怎样对他发号施令,他就恨不得把他们拉开,但费尽艰辛后却不得不认识到,司法部门的这些仆役们不值得他去进行一场战斗。可是他的手抽搐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得病。

人们已经选定了广阔世界的六平方米,莫斯布鲁格尔就在这上面来回踱步。再者,健康的、不被监禁的人的思维很像他的思维。虽然他们不久前还曾起劲地研究过他的案情,却很快就已经把他忘记了。就像一颗钉子被钉到墙上那样,他被人带到这块地方,一旦他待在这块地方上,便再也没有人注意他。现在轮到别的莫斯布鲁格尔们了;他们不是他,他们根本就不是同样的人,但是他们却做着同样的事。这是一桩性犯罪案,一则暧昧的故事,一起可怖的谋杀,一个疯子的行为,一个不完全行为责任人的行为,一次其实每一个人都必须提防的相会,一次刑事警察科和司法部门令人满意的干预……这样一般性的、内容贫乏的概念和回忆意愿把这个已被吮吸一空的事件夹紧在它们那张大网的某个地方。人们忘记莫斯布鲁格尔的名字,人们忘记细节。他已经变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一只狐狸”,更精确的区分已失去意义;公众的意识对他没有明确的概念,而是只有互相搀和着的一般概念的黯淡而广阔的领域,它们就像一架调到太远的距离上的望远镜里的灰色光亮。这种联系的虚弱性,一种思维的残酷性——这种思维支配受他欢迎的概念,而不为给每一个决断增加困难的痛苦和生活的分量操心:大众的心灵和他的心灵有这样的共同之处;但是大凡在他的愚人头脑里是梦幻,是童话,是意识,是镜子里有缺陷的或奇特的部位,它不反射世界图像,而是让光穿过——大众的心灵一概没有,抑或充其量有时在个别人身上和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激动情绪中包含有某些这种成分。

而凡是严格涉及莫斯布鲁格尔的事情——涉及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这一个在这期间让人安置在世界上某六平方米上的莫斯布鲁格尔——对他的供养、监守、照案卷处置、继续监禁或处死,这些事情已经交托给一个比较小的群体去办,这些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这里,眼睛露出猜疑的目光行使着自己的职务,声音呵斥着最微小的违反规定的行为。从来没有少于两个看守进入他的囚室。他们带他走过过道时,总是给他戴上手铐。人们这样做是因为受到一种害怕和谨慎心绪的影响,这种心绪紧紧跟随着这个小地方的这个莫斯布鲁格尔,但却与他所受到的一般待遇不知怎么地有着奇异的矛盾。他常常抱怨这种谨慎。但是看守、监狱长、医生、牧师,不管是谁听了他的抗议,都板着脸回答他说,对他的做法符合规定。所以,这规定就是对失去的世人关怀的补偿,而莫斯布鲁格尔则寻思:“一根长长的绳索套在你的脖子上,你看不见谁在拉它。”他简直是绕着一个角落被拴在外部世界上了。基本上根本就不惦记看他的人,甚至压根儿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或者充其量只把他视作动物学大学教授眼里一条普通乡村街道上的一只普通母鸡的人,这些人通力合作,装备着这命运,他感觉到这命运在无形地拉扯着自己。一位办公室女职员在写一份卷宗附录。一位登记官按有高度艺术性的记忆规则处理这份附录。部里的一位处长在拟定执行判决的最新指示。几个精神病专家进行一场学术争论,探讨纯粹心理变态性疾病和某些癫痫病例以及和癫痫中混合着别的病象的病症的界限。法学家们撰写文章,论述减刑理由与缓刑理由之间的关系。一位主教表示反对道德准则的普遍放松,而一位狩猎场租赁人则向博娜黛婀的有正义感的丈夫诉说狐狸剧增,这增强了这位高级干部心中维护法律原则坚定不移的心绪。

个人的经历以一种暂时无法描写的方式由这样的非个人事件组成。而如果人们剔除莫斯布鲁格尔案件中的一切个人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成分——它们只涉及他和几个遭他杀害的人——那么,关于他的情况也就大致只剩下乌尔里希的父亲附在最近一封给他儿子的信里的引文索引中所表述的那些了。这份索引内容如下:AH.—AMP.—AAC.—AKA.—AP.—ASZ.—BKL.—BGK.—BUD.—CN.—DTJ.—DJZ.—FBgM.—WMW.—ZGS.—ZMB.—ZP.—ZSS.—Addickes a.a.O.—Aschaffen a.a.O.—Beling a.a.O.等等,等等。或者翻译成文:Annales d’s Hygi’ene Publique et de Médicine légale,hgb. v. Brouardel,Paris;Annales MédicoPsychologiques,hgb. V. Ritti……等等,等等。一整页最简短的缩略语。真理不是可以塞进口袋里的水晶玻璃,而是一种无穷尽的液体——人们落进这液体中。不妨设想这些缩略语中的每一个都连着几百或几十页印刷品,每一页都连着一个写它的有十个指头的人,每一个指头连着十个弟子和十个反对者,每一个弟子和反对者连着十个指头,而每一个指头则连着一个个人思想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想,人们也就对它有一些概念了。没有它,连那著名的麻雀也不会从屋顶上掉落下来。阳光、风、食物把麻雀引到了屋顶上,疾病、饥饿、寒冷或一只猫把麻雀杀死;但是没有生物、心理、气象、物理、化学、社会等等的规律,这一切也就不可能发生,而如果人们只是寻找这样的规律,不是像在道德和法学中那样自己制造这些规律,那么这倒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至于说到莫斯布鲁格尔的其他个人特性,那么,一如人们所知道的,他很尊敬人类的知识——可惜他只拥有其中的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将永远也不会完全领悟他自己的处境,即使他对此有所认识也罢。他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种处境。他觉得自己的情况不稳定。他的强壮的身体并不完全保持关闭状态。天空有时向脑壳里窥望。一如从前在漫游途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即使现在有时简直让他感到厌恶,某种重要的高雅情绪——它通过监狱围墙从整个世界向他涌来——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就这样,作为一种可怕的行为的野性的、遭禁锢的可能性,他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珊瑚岛,坐落在一个看不见地包围着他的无穷尽的论文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