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说来这位胖将军是完全通达人情世故的,即使他没有受到邀请便登门拜访;而狄奥蒂玛向他透露的情况则已超出自己所愿意的。尽管如此仍让他显得令人恐惧并让她事后又对自己的盛意感到遗憾的,其实并不是他本人,而是——如狄奥蒂玛所解释的——她的老朋友莱恩斯多夫伯爵。伯爵阁下嫉妒了吗?如果是的话,对谁呢?莱恩斯多夫对群英会没有显示出如狄奥蒂玛所期盼的那般热情来,虽然他每一回都短时间出席,使聚会增光不少。伯爵阁下对某种他称之为纯文学的东西明显感到反感。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和犹太人、报刊、热衷于耸人听闻事件的书商以及自由主义的、无能为力而喋喋不休的、为金钱生产的市民阶层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观念,而纯文学这个词儿则简直已经成为他的一个新口头禅。每逢乌尔里希打算把与邮件一起寄到的各种建议——其中包含有种种推动世界前进或后退的倡议——读给他听时,他都用这样的话加以拒绝,这是每一个人都会使用的话,如果这个人除了他自己的意图之外也还获悉所有别的人的意图的话,他说:“不,不,今天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办,这儿的这种东西只是文学!”随后他便想到田野、农民、乡村小教堂以及那种像在一块刈过的庄稼地上的禾把那样让上帝捆扎结实的秩序。这种秩序十分美好、健康和有利,即使它有时允许庄园办酿酒厂,为了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但是如果人们有宁静而致远的目光,那么射击协会和制酪场合作社——虽然它们还远离家乡——便作为固定的秩序和义务的一部分出现在远方;如果它们让人感到有必要在世界观的基础上提出要求,那么这个要求便一如人们可能会说的那样,比某个私人才智提出的种种要求占有更优先的地位,这是登记在土地册上的精神财产嘛。就这样,每逢狄奥蒂玛想和他认真谈谈她从伟大英才们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莱恩斯多夫伯爵总是手里拿着或从口袋里掏出某份由五个笨蛋组成的协会的请愿书并断言说,在现实忧愁的世界上这张纸比天才们的奇思妙想更有分量。
这是一种与图齐司长称赞他的部的档案室具有的那种精神相似的精神,那些档案室拒不承认这次聚会具有官方性质,却极端认真地对待最微不足道的外省信使所挨的跳蚤叮咬;而除了阿恩海姆之外,狄奥蒂玛在这样的愁云的笼罩下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肺腑的人。可是偏偏阿恩海姆为伯爵阁下辩护。当她抱怨莱恩斯多夫伯爵对地方团体和制酪场合作社表现出偏爱时,是他向她说明这种大贵族宁静而致远的目光。“伯爵阁下相信土地和时间的指导力量,”他认真解说道,“您相信我的话吧,这是由地产引起的。土地可以化解复杂问题,一如它可以净化水。就连我每次在我的很简朴的庄园上逗留也都感觉得到这种作用。现实生活可以起简化作用。”沉吟片刻后,他补充说:“伯爵阁下总的来说也是极其宽容的,就不说是既莽撞而又忍耐了吧——”由于她的显赫的恩公身上的这一特性对狄奥蒂玛而言是新鲜事儿,她机灵地抬起头来。“我不想肯定地断言,”阿恩海姆带着含糊不清的坚定口吻继续说,“莱恩斯多夫伯爵察觉到您的表兄身为秘书多么滥用了他的信任,当然只是在思想上,我愿意立刻补充上这一点,由于他对崇高计划抱怀疑态度,由于嘲讽的破坏。我本来是会担心他对莱恩斯多夫伯爵恐怕不会有良好的影响的;假若不是这位真正的上层贵族如此稳当地适应了环境,适应了支撑现实生活的种种崇高的传统情感和思想,他大概也不会这样信任人。”
这是对乌尔里希的一种强烈和有根据的意见,但是狄奥蒂玛对此并不很在意,因为阿恩海姆的观点中的另一部分给她留下了印象,犹如不像一个地主,而像一次心灵的按摩那样占有庄园;她觉得这很了不起并冥想自己作为夫人置身在一个这样的庄园。“有时我钦佩,”她说,“您对待伯爵阁下多么宽容!这毕竟是一段正在沉没的历史?”“是,当然,”阿恩海姆回答,“但是简单的美德、勇气、骑士精神和自律,这个特权阶级培育了这些美德,它们将始终保持住自身的价值。一句话,主宰!我已经学会也在商业生涯中日益重视这种主宰的要素。”“那说到底,主宰几乎是和诗一样了吧?”狄奥蒂玛若有所思地问。
“您说了一句奇特的话!”她的朋友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强有力的生活的秘密。光凭理智人们既不能讲道德也不能搞政治。理智不够用,重大事情的进程都超越理智。创造了伟大业绩的人总是喜欢音乐、诗歌、礼仪、纪律、宗教和骑士精神。我甚至想断言,只有这样做的人才能办成什么事!因为造就主宰、造就男子汉的,是所谓无法预料的情况,而人民对演员的赞赏中尚还带有的那种东西则是其中未被理解的残余部分。但是还是回过头来谈您的表兄吧:这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好像人们太懒散不肯越雷池一步,所以便开始变得保守了;而是,即使我们大家生来就是革命者,有一天也会发现,一个极善良的人,不管对他的才智如何评价,就是说一个可信赖的、开朗的、勇敢的、忠诚的人,他不仅给人带来闻所未闻的乐趣,而且是支撑生命的真正的土壤。这是一种祖先留传下来的智慧,但是这种智慧意味着在青年时代理所当然地偏好异国情调的审美力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成为男子汉的审美力。我在许多方面钦佩您的表兄,或者如果这样说太过分了的话,那么我几乎是想说,我喜欢他,因为除了许多内心僵硬和奇特的特性以外,他具有某种极其自由和独立不羁的品性;况且,也许这种自由和内心僵硬的混合性格正是他的魅力之所在,但是他是一个危险的人,具有他那种幼稚的符合道德准则的异国情调和受过训练的理智,他总是寻求冒险活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