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狄奥蒂玛,是她以一种新的方式增强了他心头的这种感觉:他的生命形象的表面和深处不一致。在与她出行的途中,在有时像在月光中行驶的出行途中,这位少妇的美貌从她的整个形象脱离出来并像一个幻象片刻遮住他的眼睛的出行途中,这种感觉便清晰地突显出来。他分明知道,狄奥蒂玛将他所说的一切和普世的言论——即便是在一般性的某个高度上——作比较,而她觉得这“不成熟”,这令他感到愉快,致使他经常犹如坐在一架反向对着自己的望远镜前。他变得越来越顺从并且每当和她谈话时便以为,或至少差不多要以为,当自己充当恶人和实用主义的拥护者时自己从中听到了他本人求学时代后期的谈话,当初他和他的同学们之所以如醉如痴地谈论世界历史上的种种作恶者和坏蛋,仅仅是因为这些人被教师们带着理想主义者的厌恶打上了诸如此类的标记。每逢狄奥蒂玛心怀不满望着他,他便总是更顺从些并且通过英雄主义和膨胀欲的道德到达少年气盛时那些倔强虚伪、放浪不羁的年月——自然只是用很譬喻的方式来讲,犹如人们在一个表情上、一句话里能够发现一种与早已被自己抛弃掉的表情或言语,甚至还是一种只容人们梦想或不情愿地在别人身上见到的表情的轻微相似性;但是至少在他触怒狄奥蒂玛的欲望中是带着这种情绪的。这个若没有她的才智本会显得无比美丽的女人,她的才智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近人情的情感,也许是一种对才智的恐惧,一种对所有卓越事物的反感,一种情感,一种极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情感——也许对于如此呵出的气息来说情感已经是一个太过于苛求的词语!但是如果人们将它放大成话语,那么这些话语必定是说,他有时在自己眼前不仅具体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理想主义,而且也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理想主义,看到了这种理想主义的分岔和传播,在希腊一手宽的头顶上方飘浮着;倒不见得就是魔鬼头上的角!然后他又一次变得更顺从些并返回到,还是用譬喻的方式来说,童年时代激昂的第一道德,在这种道德中,无论诱惑还是惊恐,都仿佛闪在一只羚羊的眼睛里。这个时代的温存感受能够在唯一的献身的时刻点燃整个的、此时尚还微小的世界,因为它们既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促成什么事情的可能,是地地道道无限的激情;这跟乌尔里希很不相配,但是按照童年时代的情感——他已经几乎无法想象这种情感,因为它们与一个成年人的生活条件很少有共同之处——他终于渴望与狄奥蒂玛做伴。
有一回他差一点儿便向她承认这一点。在一次出行途中,他们弃车步行走进一个小山谷,在那里,草地上陡峭的河岸覆盖着森林的河口并形成一个弯曲的三角形,在这个三角形的中间是一条蜿蜒前进的、已经轻微冻结的小溪。山坡上的树木差不多要伐光了,只剩下零星几棵,在光秃的轮伐区和小山脊上看来就像种植的羽毛信号旗。这一景致诱使他们继续步行;这是那些动人的无雪日子中的一天,不妨把冬天里的这种光景看作一件褪色的、已不时兴的女式夏装。狄奥蒂玛突然问她的表兄:“阿恩海姆究竟为什么称您是一个唯意志论者呢?他说,您脑袋里总是装满着应该怎样用别的和更好的方法去做各种事情。”她突然回想起,她和阿恩海姆议论乌尔里希和将军的谈话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就结束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接茬说,“因为我觉得您很少认真对待什么事情。但是我必须问您,因为我们共同承担着一项责任重大的任务!您还记得我们最近的一次谈话吗?谈话中您说了些话,您曾断言说,没有哪个人,即便他完全有这个力量,会实现他想干的事的。现在我想知道,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一个可怕的思想吗?”
乌尔里希先是沉默不语。在这段寂静的时刻里,在她尽可能俏皮地说出了她的话之后,她明白了,自己正在多么热切地琢磨着这个未经许可的问题:阿恩海姆和她是否会实现两人暗地里想做的事。她突然觉得在乌尔里希面前暴露了自己。她脸红了,又因为试图阻止脸红,脸更红了,便力求带着尽量无动于衷的表情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顺着山谷向前望去。
乌尔里希观察到了这一过程:“我很担心,阿恩海姆如您所说称我是一个唯意志论者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高估了我在图齐家里的影响,”他回答说,“您自己知道,您多么不在乎我说的话。但是此时此刻,您问了我倒是让我明白了,我可能会对您有什么影响。我可以把这告诉您吗,您不会立刻又责备我吧?”
狄奥蒂玛默默点头,以示同意,并试图在精神涣散的背后重新敛起神来。
“我曾断言说,”乌尔里希开了腔,“没有人会实现他想做的事,即使他可以这样做。您记得我们那些装满建议的文件夹吗?现在我问您:一个人不会陷入窘境吗,倘若突然就要发生一件他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情?倘若譬如天国突然降临到天主教徒的头上或者未来的理想国降临到社会主义者的头上?但是也许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人们惯于提出要求,却并不准备马上去实现要求;也许许多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我再问您:毫无疑问,音乐家把音乐、画家则把绘画看作是最重要的事;也许一个混凝土专家甚至会把建造混凝土房屋看作是最重要的事,那么您以为,后者会因此就把亲爱的上帝想象成为一个钢筋混凝土专家,而另一些人则宁愿要一个画出来的或用次中音号吹出来的世界也不愿要这个现实的世界吗?您会认为这个问题荒唐,但是全部严肃性就在于,人们必定会要求这种荒唐的!现在请您别以为,”他神色凛然地向她转过身去,“我无非是想说,难以实现的东西引起每一个人的兴趣,而同时他们却鄙弃确实能得到的东西。我想说:在现实性中潜伏着一种对不现实性的荒唐要求!”
他毫不顾惜狄奥蒂玛,带着她走进小山谷的纵深;也许是由于山坡上渗下雪来,越往上走,土地便越湿,他们不得不从一个小草丛跳到下一个小草丛,这就把话语分成段落并使乌尔里希能够一再跳跃式地继续讲话。所以也就使狄奥蒂玛对他所说的话有了如此之多的异议,以致竟一时无法择定。她弄湿了自己的脚,无奈而胆怯地稍许撩起一点衣裙站定在一处土块上。
乌尔里希向后转过身来,笑道:“您已经开创了某种极端危险的事业,高贵的表妹。人人都会高兴得了不得的,如果就这样随他们的便,放任他们可以不实现自己的思想的话!”
“那么您将会做些什么呢,”狄奥蒂玛气恼地问,“假如您执掌一天统治世界的大权的话?!”
“我大概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废除现实!”
“我确实想知道,您怎么着手进行这件事!”
“这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太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极大地高估了现代的东西、现代的情感和现在存在的一切;我认为,这就像现在您和我在这个山谷里,仿佛被塞进一只筐里,瞬间的盖落在了上面。我们高估了这一切。我们记住这一点吧。一年以后我们也许还能够讲述,我们曾怎样在这儿站立过。但是那种真正引起我们,至少引起我思考的东西却止步不前——姑且这样慎重地讲,我不想为这寻找解释和名称——总是与这种经历的方式处于某种对立之中。这被排挤出现代;按这种方式它不可能带有任何现代特性!”
乌尔里希所说的话,在这峡谷里听起来显得响亮和混乱。狄奥蒂玛突然感到无名的恐惧并企图回到汽车那儿。但是乌尔里希拦住她并让她观赏周围的景色。“这里在几千年前是冰川。即便是现在世界也并不完全就是它眼下假装出来的这副样子,”他解释说。“这个略带圆形的有生命物体有一种神经质的性格。今天它正在扮演进行哺育的市民母亲。当初世界像一个奸刁的姑娘那样缺失性感、冷漠无情。再往前推几千年,它到处都是酷热的幼牡牛森林、炽热的沼泽和着魔的动物。人们不能说,它经过了一个臻于完美的发展阶段,而且这也不是它的真实状态。这对它的女儿、对人类也同样适用。您只要想象一下在时间推移过程中人类站立在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时所穿的那些衣服。用疯人院的概念来表述,这一切就像持续不断的伴随着突然出现的意念飘忽的强迫观念,照这些强迫观念看来一种新的生活观念已经出现。您一定看到了吧,现实正在把自己废除!”
“我还想对您说几句,”片刻过后乌尔里希重新开腔说,“有了依傍和得到保障的感觉,大多数人觉得十分自然的这种感觉,在我身上并不很强烈。您想一想,您小时候是怎样的:极其温和的炽热感情。然后是豆蔻年华,少女憋不住要说出自己的渴望。至少在我心中某种东西在奋起反抗让所谓的成熟的男子壮年时期成为这样的发展的顶峰。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某种意义上又不是。假如我是蚁幼虫的话,那么我会对此感到非常害怕的:一年前我是蚁蛉,是宽阔、灰色、退行的蚁蛉,它生活在森林边缘一个圆锥形沙堆顶端下的一个洞里,它先通过一阵神秘的沙粒轰击耗尽蚂蚁的体力,之后便用那把看不见的钳子夹住蚂蚁的腰。有时我确实对我的青年时代有完全相似的害怕的感觉,即使我当初是一只蜻蜓,现在将成为一头怪兽。”他自己都不太知道想说什么。他稍稍仿效了一下阿恩海姆的渊博。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说:“赠我一次拥抱吧,纯粹出于亲切爱意的拥抱。我们是亲戚;不完全分离,不完全一致;无论如何应该是一种庄重、严格的关系的对立面嘛。”
但是乌尔里希想错了。狄奥蒂玛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对自己感到满意,因此也就把自己的年龄阶段看得像是一道从下向上的楼梯。乌尔里希所说的,她完全听不明白,尤其因为她不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这当儿,他们已经到达汽车旁边,于是她便感到心神宁静,便又甘心把他的话看作是她熟悉的、摇摆在娱乐消遣和惹人生气之间的饶舌,对这种饶舌她不屑一顾。其实这时候,他对她完全没有什么影响,除了让她清醒以外。一片拘束的纤云,从她心田的某个角落升起,已经化成枯燥和空虚。也许是头一遭,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这个事实:她与阿恩海姆的关系迟早会让她作出一个抉择,这个抉择可能会改变她的整个生活。本来就不能说这件事现在会使她感到幸福;但是这有着一座确实存在着的大山的重量。一个弱点克服了。那种“不做人们想做的”瞬间已经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她不再理解的光辉。
“阿恩海姆完全是我的对立面;每逢时间和空间在当前时刻与幸福会面,他便经常过高估计它们有的幸福!”乌尔里希叹息着笑道,感到极有必要把自己已说出的话说完;但是关于儿童时代他不再谈论,所以狄奥蒂玛能结识他富有情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