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艺术家画像 第五章

他喝完了第三杯淡茶〔1〕,喝得只剩残滓儿了,然后开始吃散放在他旁边的炸面包的皮〔2〕,一面凝视着玻璃缸里黝黑的残茶水。黄色的茶水像掏厕所般地被舀了出来,茶水下面的下脚水使他想起了克朗哥斯公学那煤浆一般污浊的澡水。他刚搜寻了一番盛放当票的盒子,百无聊赖地用油腻的手拿起一张又一张蓝色的和白色的签条〔3〕,签条肮脏不堪,皱皱巴巴的,上面有笔乱涂的痕迹,写着典当人戴利或麦克沃伊的名字。

一双半高统靴。

一件荷兰大衣。

三件杂物和一头白猪。〔4〕

一条男裤。

他将当票放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凝眸望着沾满跳蚤屎迹〔5〕的盒盖,淡漠地问道:

——钟走快多少?

他母亲扶起一直躺在厨房壁炉架中间的那只破旧不堪的闹钟,指针正指在十一点三刻上,她重又将它横放在壁炉架上。

——钟快了一小时二十五分,她说。正确的时间现在该是十点二十分。天〔6〕,你该赶紧去上课了。

——将浴缸灌满水,我好洗个澡,斯蒂芬说。

——卡蒂,将浴缸灌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布迪〔7〕,将浴缸灌满水,好让斯蒂芬洗澡。

——我不行。我要去染蓝布〔8〕。你去灌吧,马吉。

当搪瓷浴盆灌满了澡水,澡盆边上放上那只陈旧的擦澡手套时,他让母亲擦拭他的脖子,掏耳朵窝里和鼻子孔里的污垢。

——啊,这太糟糕了,她说,大学生还这么脏,当妈的还不得不给他擦澡。

——但这让你感到快乐,斯蒂芬平静地说。

从楼上传来刺耳的口哨声,他母亲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一件湿的罩衣,说: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赶快擦干离家。

又响起了第二声尖厉的哨声,哨声愤怒地拖曳得很长,一位姑娘走到楼梯脚前。

——什么事,父亲?

——你那懒婊子哥哥走了没有?

——走了,父亲。

——你肯定他走了?

——是的,父亲。

——哼!

姑娘走回来打手势让他赶快从后门溜出去。斯蒂芬笑着说:

——要是他认为婊子是男性的话,那他对于性别的概念就太令人奇怪了。

——啊,不知害臊啊,斯蒂芬,他母亲说,你涉足了那地方,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我知道这把你整个儿地改变了。

——诸位早安,斯蒂芬说,微微一笑,亲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尖作为告别。〔9〕

台地后面的小巷浸满了水,当他在一堆堆湿淋淋的垃圾堆之间谨慎地选择落脚地、缓缓往下走去时,听见墙里嬷嬷疯人院里一个疯嬷嬷的尖叫声。〔10〕

——耶稣!哦耶稣!耶稣!〔11〕

他愤愤地甩一下脑袋,希冀将这惨叫声从耳朵里甩出去,行色匆匆地在一堆堆散发腐臭的垃圾之间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心因愤懑与不悦而隐隐作痛。他父亲的口哨声,母亲的唠叨,从围墙里传来的疯子的尖叫,现在在他看来,都在触犯他,要泯灭他青春的骄傲。他以一种憎嫌的心情将它们的余声从心中驱赶出去;当他走在大道上,感受到透过淅淅沥沥滴雨珠的树丛而洒下的晦暗的晨光,闻到从湿漉漉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来的奇异的狂野的味儿,他的灵魂便完全忘却了痛苦。

大道上沾满雨露的树丛,正如往常一样,每每在他心里撩起对于格哈特·豪普特曼〔12〕戏剧里少女和女人的回忆;对于她们柔弱的痛苦的回忆与从湿漉漉的树枝上散发出来的清香融合成一种宁静的欢乐的情绪。他在城里的清晨的散步开始了,他预先明了当他经过费尔维沼泽地〔13〕时,他会想起纽曼遁世淡泊的、银铃般铿锵的散文,当他漫步在北滩路上,悠闲自得地瞧一眼食品店的橱窗时,他会回忆起吉多·卡瓦尔坎蒂黑色的幽默〔14〕而莞尔一笑,当他走过塔尔博特广场贝尔德〔15〕的石工活时,易卜生〔16〕精神,一种恣肆放任的充满少年美的精神,像一阵强劲的风吹拂过他的心灵,当他途经利菲河那边一家邋遢不堪的旧船具店〔17〕时,他会吟唱起本·琼森的歌,歌是这么开头的:

我躺在那儿并不更疲惫。〔18〕

当他的心灵疲于在亚里士多德或者圣托马斯·阿奎那〔19〕晦涩的词中探寻美的真谛时,每每转向伊丽莎白女王时代诗人的优美雅致的小曲以自娱。他的心灵,像一个对教义持怀疑态度的僧侣一样,常常将自己置于那个时代的影响之下,聆听古弦琴演奏家演奏那严肃而虚幻的音乐,或者细听下等妓女〔20〕放浪的狂笑声,直到一阵过于粗野下流的浪笑,一句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得晦暗的描述淫荡〔21〕和虚假的贞操的话语刺伤他僧侣般的自尊而把他从藏匿的地方拖将出来。

人们普遍认为他整天琢磨、默思的学问,使他远离年轻的伙伴而孑然索居的学问原来不过是摘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心理学和《圣托马斯哲学思想概要》〔22〕的纤巧的句子的大杂烩而已。他的思想是一片漆黑的疑惑和自我怀疑,偶尔由直感的光所照亮,在那样的时候,由于直感的光是如此的强烈,整个世界便会在他脚下倾颓、消亡,仿佛它被大火刹时吞没了似的:从那以后,他便不善言词,以漠然、无动于衷的目光来回应别人的注视,因为他觉得美的精神像一件外套一样将他紧紧地裹住了,至少在梦想虚幻之中他与高贵紧紧靠在了一起。然而,当那短暂的缄默的傲慢不再占有他的心灵时,他很高兴发现自己仍然厮身于普通的人们中间,在城市的污秽、嘈杂与怠惰之中毫无畏惧地、轻轻松松地度着时日。

在运河〔23〕的围篱附近,他遇见了那有着一张娃娃脸的生肺病的男子〔24〕,那男子戴着一顶无檐帽,迈着细碎的步子,正沿着大桥的坡道向他走来。他巧克力色的大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手中提着收拢的伞,离身子大约一二巴掌远,活像拎着一根牛角叉头。〔25〕他想,准该十一点钟了,他探头伸进一家乳品店瞧时间。乳品店的钟指在四点五十分上,当他转过身子时,听见附近有一只钟用急促的准确的节奏敲打十一下,但他没有看见钟到底在哪儿。当他听到钟的敲打声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使他想起了麦卡纳〔26〕,他仿佛又看见这小胖子穿着一件射击夹克衫和马裤,蓄一绺山羊胡子,在霍普金斯父子律师事务所街角〔27〕站在风中,他仿佛听见他说:

——德达罗斯,你是一个自我禁锢的反社会分子。我不是。我是一个民主派:我要为在未来的欧洲合众共和国中在所有的阶级和男女性别中实现社会自由与平等而奋斗。

十一点!不管怎么样,他赶不上上课了。今天是星期几?他在一家报摊前止步,读招贴牌上的标题。星期四。十点至十一点,英语课;十一点至十二点,法语课;十二点至一点,物理。他独自兀然幻想起英语课的情景,即使离得那么远,他仍然感到不安与无助。他看到同学的脑袋驯顺地低着,在笔记本上写着老师要求他们记下的要点,名词的定义,关键的定义和实例,生卒年月,主要作品,评论家的褒奖与贬抑。而他却不低垂头颅,因为他的思绪在教室外驰骋,不管他在审视班里不多的同学还是在望着窗外萧索的绿色的花园〔28〕,总有一股让人感到难受的地窖潮湿而腐败的气味向他袭来。除了他的脑袋之外,在他面前前排的长凳上还有另一个脑袋,兀然地昂立于其他低垂的脑袋之上,就像神父的脑袋一样,毫不谦恭地对着圣龛为他周围的谦卑的教众祈求。为什么每当他想起克兰利,他在心目中看到的只是他的脑袋和脸的形象,而不是他的全身的形象呢?即使现在,在上午灰暗的雾霭的背景上,他在他面前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幻梦中的鬼怪而已,一张断头的脸或一幅死亡的面具〔29〕,在眉毛上面冠之以坚硬的戳立的黑发,犹如套上一顶铁盔一般。那是一张神父般的脸,像神父一样苍白而无血色,像神父一样有一只阔鼻子,它的眼影与下巴的轮廓都像神父,那张脸上的长长的毫无血色的露出一丝浅笑的嘴唇也完全是神父式的:斯蒂芬很快想起他如何向克兰利坦陈日日夜夜困扰他灵魂的所有的躁动、不安与希冀,而获得的仅仅是他朋友缄默不语地倾听而已,他应该早就明了那是一张有负疚感的神父的脸,他倾听那些他并没有权力赦免的人们的忏悔,斯蒂芬再一次回忆起那张脸上女人般黑眼睛的注视。

透过这一形象,他瞥见了一个诡谲的黝黑的臆想的洞穴,但他立刻甩掉了这一思想,他觉得进入这一洞穴的时机还没到来。他朋友的不安像夜幕一样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散发一种持久不散的、致命的氤氲,他发现自己在浏览左右一个个偶然映入眼帘的字,心中在木然地纳闷这些字如此静悄悄地丧失掉它们字面的含义,以致每一块粗俗的商店招牌上的字像符咒一般将他的心灵捆绑起来,他的灵魂猛然一缩,他沿着街巷在一大堆死亡的语言的环境中走下去时,不禁因年龄的增长而唏嘘不已。他脑袋里正渐渐丧失对语言的意识,仅仅零零碎碎感知按任意的节律组成或拆装的字本身而已:

常春藤在墙上呻吟

在墙上呻吟、盘绕

常春藤在墙上呻吟

黄色的常春藤在墙上

常春藤,常春藤在墙上往上爬

谁听说过这种蠢话?全能的主!谁听见过常春藤在墙上呻吟?黄色的常春藤:好极了。还有黄色的象牙。如果说象牙白的是常春藤,怎么样?

这个词在他脑海中闪亮起来,比从大象斑驳的长牙上锯下的任何象牙更清晰、更明亮。Ivory,ivoire,avorio,ebur.〔30〕他学的最初的拉丁文例句便是:India mittit ebur〔31〕;他想起了那张学院教区长的阴险的北方人的脸〔32〕。学院教区长教他用精美雅致的英语逐字翻译奥维德的《变形记》,然而由于提到猪豕、陶器碎片和火腿脊肉而显得古里古怪。他从一位葡萄牙神父撰写的破旧不堪的书中学到了他知之甚少的关于拉丁诗的规则。

Contrahit orator, variant in carmine vates.〔33〕

罗马历史中所有的危机、胜利和分裂传授给他时却成了这么陈腐的一句话in tanto discrimine〔34〕,他曾试图从implere ollam denariorum〔35〕这句话一窥城中城的社会生活,学院教区长用非常洪亮的嗓音吟读这句话,仿佛正在往钱罐里丁零当啷装古罗马银币似的。他触摸他那因经年累月而变得破旧的贺拉斯的诗页〔36〕。从无冷意,即使他自己的手指头冰冷:它们是充满人情的诗页:五十年前,约翰·邓肯·英弗拉里梯和他的弟弟威廉·马尔科姆·英弗拉里梯用他们人的手指翻阅过这些诗页。是的,这些高贵的名字就签写在业已晦暗的衬页上,甚至对于他这样一个拉丁文很差的人来说,这些晦暗的诗句充满了芬芳馨香,仿佛这么些年它们一直浸泡在没药、熏衣草和马鞭草之中;然而,一想到在世界文化的盛宴上他不过是一个羞怯的过客,他一直在致力创立一种美学基础的僧侣的学问在他生活的时代的人们看来并不比纹章学和猎鹰术微妙而奇怪的陈词滥调更为高贵,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

他左手三一学院灰色的建筑群〔37〕,耸立在这城的无知与愚昧之上,就像一块硕大的沉闷的石头戳立在一个累赘而令人讨厌的圆圈里,这使他感到沮丧;当他慌不择路竭力使他从改革派的良知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时,他来到了爱尔兰民族诗人〔38〕滑稽的塑像前。

他凝望着雕像,毫无生气的意思:因为虽然身心的怠惰就像看不见的毒虫一样爬满整个雕塑,爬在拖曳的双脚上,外套的褶痕里以及那奴颜婢膝的脑袋上,雕像似乎仍然非常谦卑地意识到它所受到的轻慢与侮辱。雕塑犹如一个法尔博格人穿着一件借来的米尔西安人的外套〔39〕;他想起了他的朋友达文〔40〕,一位来自农村的学生。这在同学间是一个滑稽的名字,但这位年轻的农民却毫不在意用这个名字,他说道:

——取笑吧,斯蒂维〔41〕,正如你说的,我是木脑袋。叫我什么都行。

当他首次听到从他朋友的嘴里吐出他教名的家常昵称时,他快乐而感动,因为他与别人,正如别人与他一样,一直都是使用正式英语说话的。每当他坐在达文在格兰瑟姆大街的卧室里,瞧着他的朋友一双双沿墙而立的做工精致的靴子而心中纳闷,给他的纯朴的朋友朗诵别人的、也即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诗歌与小曲时,他的听者粗莽的法尔博格人的心将他的心紧紧吸引过去,然后又使他的心产生反感,他的听者的心以一种平静的生而有之的凝神细听的谦卑,以一句古怪的古英语〔42〕,或者以他那对于粗鄙的身体的技能的愉悦——达文拜倒在盖尔人迈克尔·丘萨克的脚下〔43〕——而吸引他的心,然后又以粗俗的理智,迟钝的感情或者呆滞的恐怖的一瞥迅速而又遽然地使他的心产生反感,他的恐怖是植根于行将饿死的爱尔兰村民灵魂里的一种恐惧感,在爱尔兰农村对于夜间熄灯令仍然充满了恐惧。

这位年轻的农民仍然记得他作为运动员的叔叔马特·达文〔44〕的种种敏捷而纯熟的技巧功夫,并膜拜爱尔兰种种悲哀的传说。喜欢不惜一切代价在平淡的学院生活中无端生事、搬弄是非的同学认为他是一名年轻的芬尼亚分子。他的奶妈教他学会了爱尔兰语,用爱尔兰神话断断续续的光芒培育了他那粗野的想像力。他像一个愚钝的农奴对待罗马天主教信仰一般倾心于爱尔兰神话,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从这些神话中发现哪怕一点点美,他倾心于那些古拙的故事,这些古拙的故事在不断写进的英雄史诗之中相互区分开来。〔45〕对于任何来自英国或英国文化的思想或感情,他的心灵都严加把守,一概加以摒弃:在英国以外的世界,他只知道法国的外国兵团,他甚至说起要去参加外国兵团。

这年轻人的勃勃雄心以及他的幽默感使斯蒂芬常常称他为一只家鹅〔46〕:他这么称呼他也表达他对于他的朋友不善言词、拙于行动的一种恼怒,他朋友这种不善言词、拙于行动的气质似乎每每在斯蒂芬勇于探索的心灵与爱尔兰神秘的生活方式之间游移。

一天晚上,这位年轻的农民的精神受到斯蒂芬激烈的或者说十分溢美的言词所刺激,从而摆脱了作为理智反叛的冷漠的沉默,这在斯蒂芬的心目前展现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两人正缓步当车穿越穷困的犹太人居住的黝黑的狭窄湫溢的小街而走向达文的居室。

——去年秋天,快要入冬时分,斯蒂维,我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你是我告诉的第一个人。我不记得〔47〕那是十月还是十一月。准是十月,因为那是在我赶来上大学新生课之前。

斯蒂芬眯着微笑的眼睛转向他朋友的脸,他的信任使他受宠若惊,而他朋友讲话的土腔土调赢得了他的同情。

——那一天,我一整天没在宿舍里,呆在巴特望特〔48〕——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玩爱尔兰式棒球〔49〕,球赛是在克罗克少年队和大无畏瑟尔斯队之间进行,天,斯蒂维,那场球赛可紧张激烈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呢。我的一位堂哥,方瑟·达文,那天赤溜儿光着膀子〔50〕,为利默里克斯大人守后卫〔51〕,可一半时间跟前锋一块儿往前冲,狂呼乱喊,简直像疯了似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克罗克队有个小子对着他抡起糟糕的曲棍〔52〕,天啊,差那么一丁点儿〔53〕击着太阳穴了。哦,天,要是克罗克队那小子那次打着他了,那他就完蛋了。

——他逃过了那一着真该庆幸,斯蒂芬笑了笑,说,但那肯定不是你遇到的奇怪的事吧?

——嗯,我想你也许对那并不感兴趣,球赛后大伙儿叫啊,喊啊,结果我误了回家的火车,也找不到任何玩意儿〔54〕可以搭着回家,倒霉的是,那天在卡斯尔顿洛奇举行一个群众集会〔55〕,所有的马车都到了那里。要么在那儿过夜,要么徒步走回去。得,我决定走,走啊走,夜幕降临时,我来到巴利霍拉山,离基马洛克还有十英里〔56〕,那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路程。看不到一幢有人居住的房子,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几乎是一片漆黑。时不时地我在树丛下歇一会儿抽烟斗,〔57〕要不是夜露浓重,我早就伸胳膊伸腿地躺在树下睡觉了。在拐过路口之后,我终于瞅见一座农舍,从窗户里透出灯光来。我走上前去敲门。有一个声音在里面询问是谁,我回答道我在巴特望特打球,现在正往家走,要是能给杯水喝的话,将不胜感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打开门,送来一大杯牛奶。她半裸着,头发散垂在两肩,似乎我在敲门时她正准备上床睡觉的样子,从她的模样和她的眼神来看,我猜想她正在带一个孩子。她和我在门口聊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这挺奇怪,因为她的胸部和肩膀都裸露无遗。她问我累了没有〔58〕,愿不愿意在她那儿过夜。她说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她丈夫上午和妹妹去了昆斯顿〔59〕,给她送行。在她说话的当儿,斯蒂维,她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地瞅着我的脸,她站得离我那么近,我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当我最后将杯子还给她时,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将我往门槛里拖,并说:‘进来,在这儿过夜吧。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在这屋里,除了你我之外没有别人〔60〕……’我没走进去,斯蒂维。我谢了她便又上了路,可浑身发烧。走到拐路口时,我转过身来瞧,只见她仍然伫立在门口眺望。

达文故事的最后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萦绕回荡,故事中那女人的身影显现出来,融合在当他坐在公学马车里驰骋过克兰时见到的站在门厅里的农村女人的身影之中,作为她的和他自己的种类的一个典型,一个贱女人,在黑暗间、秘密和孤独之中生起情来,通过一个毫无奸诈之心的女人的眼神、声音和手势,招呼一个陌生人与之上床睡觉。

一只手按放在他手臂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呼唤道:

——啊,先生,给你的姑娘买一束吧,先生!今天卖的第一束鲜花〔61〕。就买那束可爱的鲜花吧。好吗,先生?

她在他面前挥舞的蓝蓝的鲜花和她那碧蓝的眼珠,在他看来仿佛就是无邪的象征,他停住了脚步,将这象征性的形象从心头挥去,然后他看到的只是她那褴褛的衣衫,潮湿的粗糙的头发和一张野妞儿的脸。

——买一束吧,先生!别忘了给你的姑娘买上一束花儿,先生!

——我没钱,斯蒂芬说。

——买吧,多可爱的花儿,买吧,先生?才一便士。

——难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斯蒂芬躬身对着她问道。我告诉你我没钱。我再给你说一遍。

——嗯,当然啦,有朝一日你会有钱的,先生,如果运气好的话,姑娘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

——也许,斯蒂芬说,但我认为不太可能。

他急匆匆走开,生怕她的亲热会变成一种嘲弄,企盼在她向英国来的旅游者或三一学院学生兜售她的花儿之前,赶紧逃离开她。他迈步走在格拉夫顿〔62〕街上,而格拉夫顿街使他因贫穷而感到十分沮丧的时刻绵延了许久。在街头道路上竖着一块纪念沃尔夫·托恩的石碑〔63〕,他仍然清晰地记得他和父亲出席了那天的立碑仪式。他怀着痛苦与不屑的心情仍然记得那花里胡哨的俗气的纪念场面。四个法国代表坐在一辆大型四轮游览马车里〔64〕,一个胖墩墩的一脸微笑的年轻法国人手举着一块楔嵌在木棒上的标语牌,上面印有:Vive I’ Irlande!〔65〕

圣斯蒂芬草地的树丛散发出雨后的馨香,从浸透了雨水的大地蒸腾而上一种死亡的气息,那是长眠的灵魂透过腐土而缓缓升腾的一缕缕袅袅的清烟。前辈对他述说的那座英雄而腐败的城市的灵魂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蜷缩成一缕从大地袅袅上升的淡淡的死亡的氤氲,他知道他一踏进昏暗的学院,除了“公鹿”伊根和“伯恩查帕尔”惠利的败坏行为之外〔66〕,他将会意识到一种腐败的气息。

上楼去上法语课已经太迟了。他穿过大厅,踅进通往梯形物理教室的走廊往左走。走廊黝黑而冷清,但并不警觉。为什么他觉得走廊并不警觉呢?难道是因为他听说过在“花花公子”惠利的时代那儿有一座秘密的楼梯吗?或者是因为耶稣会屋子享有治外法权,而他正在外国人中漫步么?托恩的爱尔兰,帕内尔的爱尔兰似乎在空间往后隐遁了。

他打开梯形教室的门,他在从落满尘垢的窗户中漏泻进来的阴冷而灰暗的光中停住了步。有一个人影蹲在一座偌大的壁炉前,根据清瘦的身影和花白的头发,他知道那是教导主任〔67〕在生火。斯蒂芬轻轻地关上了门,向壁炉〔68〕走去。

——早安,先生!我能帮上一手吗?

神父猛一下抬起头来,说:

——待会儿,德达罗斯先生,你会看个明白。生火也讲究技巧。我们设有文科,也设有实用技术科目。这就是实用技术。

——我要学会它,斯蒂芬说。

——别用太多的煤,教导主任说,非常娴熟地忙活着,这就是诀窍之所在。

他从法衣的侧口袋里拿出四根蜡烛头,非常熟练地将它们置放在煤中间,将废纸揉成一团。斯蒂芬默默地望着他。他这样蹲在石板上生火,忙着摆弄碎纸团和蜡烛头,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谦卑的助祭,一位主的助祭,在一座空荡荡的寺庙里清理出一方祭神的地方来。他穿的褪色的破旧不堪的袈裟犹如助祭清一色的法袍〔69〕,罩蔽着这一跪着的人的身影,他穿布道法衣或饰有银铃的大祭司袈裟感到不舒服、不自在。在为主作出谦恭的服侍的过程中——如点燃祭坛上的火,对听到的一切信息保持缄默,侍候凡夫俗子,一接到任何吩咐便雷厉风行地遵行——他自己的身躯变得衰老了,显得丑陋了,缺乏圣徒般的或高级教士的那种美感。不,不啻说他自己的灵魂在那服侍的过程中变得衰老了,不再对光明与美趋之若鹜,也不再向外散发甜蜜的圣洁的芬芳了——那是一种受伤的意志,对服从的激动与爱的激动无动于衷,与精瘦的、遒劲的、日益老迈的身体作斗争,头发里现出了银丝。

教导主任蹲下休息,瞧着木棍儿着起火来。斯蒂芬为了打破沉寂,说道:

——我肯定点不着火。

——你是一位艺术家,是吗,德达罗斯先生?教导主任说,抬起眼来,着他那浅色的眼珠。艺术家的目标就是创造美。至于什么是美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他缓缓地、枯燥乏味地摩擦着他的手,显得对这一艰涩的问题茫然无知。

——你能回答这一问题吗?他问道。

——阿奎那说,斯蒂芬回答道,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70〕

——譬如我们面前的这堆火,教导主任说,使我们看上去感到愉悦。这因此就美吗?

——只要视觉能理解它——我是说美学理解——那它就是美的。阿奎那还说,Bonum est in quod tendit appetitus。〔71〕只要火满足了动物的渴求暖和的期望,那它就是善。当然在地狱里火就是恶了。

——是这样的,教导主任说,你显然击中了问题的要害。

他敏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将门敞开着,说:

——据说,通风对生火有帮助。

当他轻微有点一颠一拐地、但步子却非常矫健地走向壁炉时,斯蒂芬发现这位耶稣会修士沉默的灵魂正透过他那一对浅色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和依纳爵一样,他是一个跛子,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依纳爵的热情之火。甚至传闻中的耶稣会〔72〕的手腕,一种比述说神秘的微妙的智慧的寓言书籍更微妙、更神秘的手腕,也没有赋予他的灵魂以使徒般的力量。仿佛他按照吩咐的那样运用俗世的方策、学问和阴谋仅仅为了赢得上帝更大的荣耀,在运用中他既未体验到愉悦,也不对它们所包含的恶怀有嫉恨,而只是以坚定的服从〔73〕的态度以恶制恶罢了:从他所有的默默的服侍看来,他似乎压根儿不爱基督,也不爱他为之献身的目的,如果他还有爱的话。正如耶稣会创立者希望他成为的那样,Similiter atque senis baculus〔74〕,像是老人手里的棍,可以放置在墙角,遇到夜间或恶劣的气候上路可以拄杖,可以搁放在公园座椅上女人送的花束旁,也可以抡起作恐吓状。

教导主任回到壁炉边,开始抚摸他的下巴。

——我们什么时候能听你谈谈美学的问题?他问道。

——我谈谈!斯蒂芬惊讶不已地说。要是我幸运的话,半个月才碰上有那么一点儿想法。

——这些问题很深奥,德达罗斯先生,教导主任说。这如同站在莫尔山〔75〕的悬崖峭壁上往深渊看。许多人下到深渊就再也没有上来。只有训练有素的潜水员才跳入深渊,在深渊探索,然后再游出水面来。

——如果你是指思考的话,先生,斯蒂芬说,我可以肯定只要所有的思想被它本身的规律所禁锢,那么,就不可能有自由思想。

——哈!

——为了我的目的,按照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一两个思想的启发,我现在可以足够工作下去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需要这些思想,只是为了我自己的需要和启示,然后按照它们的启示为我自己做些什么。要是油灯冒烟或者发出异味,我就修剪灯芯。要是光太暗淡,我就卖掉它再买一盏新灯。

——爱比克泰德也有一盏灯,教导主任说,他死后那盏灯卖了一个十分昂贵的价格〔76〕。就是在那盏灯下,他撰写了他的哲学论文。你知道爱比克泰德吗?

——他只是一位老学究而已,斯蒂芬粗鲁地说,他说灵魂就像一桶水。〔77〕

——他以他平易近人的方式告诉我们,教导主任继续说道,他在一座神的塑像前放了一盏铁灯,小偷偷走了铁灯〔78〕。哲学家怎么办?他想偷窃正是小偷的本性,决定第二天去买一盏陶灯,而不再买铁灯了。

教导主任放在壁炉里的蜡烛头冒出一股融化的牛脂味儿,牛脂味儿在斯蒂芬的意识里和丁零当啷轰鸣的话语声,桶和灯,灯和桶,融合在一起了。神父的嗓音也含有一种硬邦邦的丁零当啷的调儿。斯蒂芬的思想,由于那奇异的调儿、那意象和那活像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或者一块悬挂着的焦距不正的反光镜的神父的脸,而本能地遽然中止了。隐藏在这张脸后面或者说这张脸里面的是什么呢?是一颗麻木不仁的迟钝的灵魂抑或是一团充满颖悟力、承载着上帝愤怒的灰暗的雷云?

——我是指一种不同的灯,先生,斯蒂芬说。

——毫无疑问,教导主任说。

——问题在于,斯蒂芬说,在美学讨论中,很难弄清词的使用是按文学传统还是按市井习俗。我记得纽曼有一句话,提到圣母马利亚,说她生活在所有的圣徒中间〔79〕,而市井习俗在使用这词时却说法不同。我捉摸没缠磨您吧。

——不,一点儿也没,教导主任礼貌地说。

——不,不,斯蒂芬说,微微一笑,我是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教导主任急急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指detain这个词的用法。

他噘起下巴颏儿,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咳。

——再回到油灯的话题,他说,给油灯灌油也是一个很巧妙的问题。你必须选用纯净的油,在往里灌油时,必须留意别倒得太满溢出来,别倒得漏斗盛不住。

——什么漏斗?斯蒂芬问道。

——往油灯里灌油的漏斗。

——是吗?斯蒂芬说。那玩意儿叫漏斗?不是叫漏子吗?

——漏子是什么?

——就是那东西。就是……漏斗。

——在爱尔兰那叫漏子吗?教导主任问道。我一辈子从未听人说过漏子这个词。

——在下德拉姆孔德拉〔80〕人们叫它为漏子,斯蒂芬哈哈大笑地说,那儿的人说最标准的英语。

——漏子,教导主任沉思地说。这个词真有意思。我必须到词典里去找一下这个词。我必定要去看一下词典。

他态度的谦恭礼貌听上去有点虚假,他以寓言中哥哥注视浪子弟弟的眼神瞧着这位背叛圣公会而皈依天主教会的英国人。他是那轰轰烈烈的牛津运动〔81〕的一个卑微的信徒,一个居住在爱尔兰的穷困潦倒的英国人,他似乎在所有关于阴谋、痛苦、嫉妒、倾轧和轻蔑的戏演完之后才走上耶稣会的历史舞台的——一位迟来者,一个悠然而至的精灵。他的起点在哪儿呢?他也许出生于一个严肃的持不同教见的家庭,并在这些人中间成长,他们认为只有在耶稣之中才能得到救赎,厌嫌英国国教的种种华而不实的盛典〔82〕。他觉得在教派分裂的混乱和此起彼伏的分裂教派——如六信纲修士会、特别子民会、种子与蛇浸礼会、堕落前拯救论学派〔83〕——的陈词滥调之中有保持盲目信仰的需要吗?难道他在辩论关于对受洗者行吹气礼〔84〕、行按手礼〔85〕或辩论圣灵的发出〔86〕这些问题时像在线轴上绕精细的棉线,到底时遽然发现了真正的教会吗?或者说,难道当他坐在一座铁皮顶的小教堂门旁,打着呵欠数着教徒募捐的便士时,耶稣基督像对坐在税局门旁的使徒一样抚摸了他一下,嘱咐他跟着基督走吗?

教导主任又重复说了一遍这个词。

——漏子!嗯,真有趣!

——你刚才问我的问题,在我看来更有意思。艺术家竭力从人身上表现的美是什么呢?斯蒂芬冷冷地说。

这微不足道的词似乎使他将似剑一般锐利的敏感的锋芒对准了这位谦逊的、高度警觉的对手。他痛苦而沮丧地意识到他正与之交谈的这个人是本·琼森的同胞。他想:

——我们交谈所使用的语言先是他的母语,然后才成为我的母语。然而,像家、基督、麦酒、主人这类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我嘴里说出来是何等不同!我在述说或写作这些词时不可能不感到精神的不安。他的语言,如此熟稔而又如此陌生,对于我,总是一种通过学习才获得的语言。我没有制造或接受它的词汇。我的良知与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他的语言的阴影之中我的灵魂感到烦躁。

——区别美与崇高,教导主任接着说。区别道德美与物质美的异同。探讨什么美更适宜哪一种艺术。我们也许可以讨论一下这些有趣的问题。

教导主任的坚定的枯燥乏味的语调使斯蒂芬突然感到沮丧不堪,他缄默不语了。教导主任也沉默下来:在寂静之中从楼梯传来杂沓的皮靴声和嘈杂的人声。

——在追求探讨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教导主任结论性地说,有因才学疏浅而感到枯竭的危险性。首先,你必须读个学位。将那作为你的首要目标。然后,你可以渐渐地看清你的路子。我的意思是,无论从哪方面说,你可以看清生活与思想的路子。开始时,那可能很艰难。以穆南先生为例吧。他奋斗了好长时间才出人头地。但他终究出人头地了。

——我也许没他的才气,斯蒂芬静静地说。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教导主任机灵地说。我们对于自己的潜能总不是很清楚的。我当然不该感到灰心。Per aspera ad astra。〔87〕他急匆匆离开壁炉,走到楼梯口俯瞰文科一年级学生前来上课。

斯蒂芬靠在壁炉边,听见他轻快地、不偏不倚地对班里的每一个学生打招呼,他甚至可以想像出来行为较为粗俗的学生脸上挂着坦率微笑的样子。一丝凄清的怜悯像一滴露水一样滴落在他多愁善感的心上,他怜恤这位骑士般的罗耀拉的忠实的信徒,这位教士界的中途的皈依者,这位教士界的中途皈依者讲话的语言比他们更为污浊,灵魂却更为坚定,这类神父他是永远不会向他忏悔的:他纳闷这个人和他的一伙同僚在一生中是如何在上帝的法庭上为懒惰的、冷漠的、谨小慎微的灵魂请求宽宥,不仅在有俗念的人们中而且在超脱尘世俗念的人们中赢得凡夫俗子的名声。

在灰暗的布满蛛网的窗户下,坐在阴暗的梯形教室最高层学生厚重靴子的跺脚声〔88〕预示教授正在往教室走来。

教授开始点名,应答的调儿各不相同,最后点名点到彼得·拜恩。

——到!

从梯形教室的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男低音,紧接着从座位中响起抗议般的干咳声。

教授略微停顿了一下,喊出了姓:

——克兰利!

没有人回答。

——克兰利先生!〔89〕

斯蒂芬一想到他朋友的学业,他的脸庞便露出了一丝微笑。

——到利昂伯兹顿跑马场去找吧!〔90〕有一个声音从背后座位上说。

斯蒂芬迅即往上一瞧,只见莫伊尼汉长着大鼻子的脸在灰暗的光线勾勒下显得无动于衷。教授讲了一个公式。在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中,斯蒂芬又转过身,说:

——看在上帝分上,给张纸吧。

——你怎么这么惨?莫伊尼汉咧嘴一笑,问道。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传递下来,悄没声儿地说:

——在需要时,任何世俗的男女都会这样做。〔91〕

他顺从地抄写在纸上的公式,教授曲曲扭扭的演算,力和速度的幽灵般的符号使斯蒂芬的心为之神往,并感到困顿不堪。他听说老教授是一个无神论的共济会会员。哦,这灰暗的沉闷的一天!它似乎处于一种毫无痛苦的、富有忍耐力的意识状态之中,数学家的灵魂在这种意识状态中漫游,在愈益稀薄的、愈益苍白的薄暮的一层层的光中抛扔出狭长而细瘦的光带,光带辐射出迅捷的粼粼波纹一直延伸到一个更为广阔、更为迢遥、更为不可捉摸的宇宙的最后的边际。

——所以,我们必须区分清楚椭圆形和椭圆球面的不同点。你们中有些先生也许对威·西·吉尔伯特先生〔92〕的作品很熟悉。在一首歌中,他唱到一个被罚打台球的台球骗子:

在一袭假布上

用扭曲的球棒

击打椭圆的台球。〔93〕

——他是指一只形似椭圆体,有一根长轴线的球体,关于长轴线我刚论述过。

莫伊尼汉躬身凑近斯蒂芬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以为怎么样,椭圆台球!〔94〕追求我吧,娘儿们,我是骑兵!〔95〕

斯蒂芬同学粗莽的幽默像一阵风一般吹拂过他心灵的走廊,将挂在墙上的轻柔的神父法衣吹得飘拂起来,在一片混乱的寂静之中轻舞飞扬。从被阵风吹拂起来的祭服中浮现出一个个教职人员的人影,教导主任,一头银头发的、微胖的、脸色红润的账房先生,校长,赋写虔诚诗歌的一头软发的小神父,矮胖的活像个农民的经济学教授,高大的年轻的心理学教授,站在楼梯平台上和学生讨论一个良知的问题,活像一只长颈鹿在一群羚羊中伸长脖子在吃树叶,严肃的神情不安的班督导,胖胖的圆脑袋上长着一对淘气眼睛的意大利语教授。他们慢慢地踱着步,继而东倒西歪地奔涌而来,爬滚着,欢呼雀跃着,捋起长袍做跳背游戏,互相攥拉着,浑身因发出深沉、空洞的狂笑而颤抖不已,互相猛击着脊背,为那粗鲁的淘气而哈哈大笑,呼喊着熟稔的绰号,时而以遽然而来的自尊心呵斥粗俗的脏话,时而三三两两用手掩着嘴在窃窃私语着。

教授走到侧墙的玻璃柜前,从架子上拿下一套线圈,用嘴吹掉尘垢,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到桌前,一边讲课,一边将一根手指搁放在线圈上。他解释说,现代线圈所用的电线是由F·W·马蒂诺最近发现的合金铂制成的。

他在说发现者的缩写和姓名时,吐音十分清晰。莫伊尼汉在背后细声说道:

——好一个老淡水马丁!〔96〕

——去问问他,斯蒂芬以疲惫不堪的幽默感低声回答道,他是否想找一个处以电刑的替死鬼。他可以找我。

莫伊尼汉看见教授躬身俯在线圈上,便从长凳上站起,用右手手指打榧子,却并未发出毕剥声,用顽童的哭声喊道:

——老师!老师!这位同学骂人,老师。

——合金铂,教授严肃地说,比锌白铜是更为理想的材料,因为它因温度的变化而造成的电阻变量系数更低。合金铂电线是绝缘的,绝缘的丝就绕在我手指握住的这胶木线圈架上。如果线圈上绕的线是单次的,那么就会产生一股额外的电流。线圈架在热的粗石蜡中浸泡过……

在斯蒂芬座位下面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带有北爱尔兰〔97〕口音的声音喊道:

——您有可能问我们有关应用科学的问题吗?

教授开始认真地变着戏法地解释什么叫纯科学,什么叫应用科学这两个名词。一个身材魁梧的、戴金丝边眼镜的学生一脸疑惑地望着提问题的同学。莫伊尼汉在他身后用平常的声音嗫嚅道:

——麦卡利斯特问这么个傻问题,不是见鬼吗?

斯蒂芬冷冷地往下瞧着那只椭圆形的脑袋,脑袋长满了蓬乱的麻线绳般颜色的头发。提问者的嗓音、口音和思想叫他感到腻味,他听任自己由着性儿对他怀有恶意,心想这学生的父亲该送他到贝尔法斯特〔98〕学习,那样还可省下一笔火车路费呢。

那下面座位上的椭圆形脑袋并没有转过来迎接他的讽喻之箭,箭又返回它始发的弓弦:因为他刹那间看见了这位学生的苍白失色的脸。

——那讽喻的想法不是我的,他急急地对自己说。那是坐在后面长凳上的那位诙谐的爱尔兰人的主意。镇静点儿。你能肯定地断言你民族的灵魂和它的上帝的选民是被谁出卖的吗——是被这提问者还是被嘲笑他的人呢?镇静点儿。记得爱比克泰德吗?也许那正是他的性格,用这样的腔调在这样的时刻问这样一个问题,而且发科学这一词时顺嘴一带而过犹如发单音节词似的。

教授讲话的嗡嗡声围着它正讲解的线圈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绕上去,在线圈增加它的电阻时,它的催眠作用也成倍地增加了。

远处铃声响了起来,莫伊尼汉随即喊道:

——下课了,先生们!

进门的大厅挤满了人,人声鼎沸。在门边的桌上放着两幅嵌放在照相框里的相片〔99〕,在照相框之间躺着一长条纸,上面爬满了不规则的飞舞的签名。麦卡纳在同学中间八面玲珑地走来走去,与人急匆匆地讲上一两句话,回击斥责的人,带领人们到签名的桌前。在内厅里,教导主任站着在和一位年轻的教授交谈,神情严肃地摸着下巴颏儿,不时点着头。

斯蒂芬站在门口的人群前,心神不定地停下步来。克兰利黝黑的眼珠从软帽宽阔的耷拉下来的帽檐下骨碌碌瞧着他。

——你签名了吗?斯蒂芬问道。

克兰利闭住他那宽宽的薄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

——Ego habeo〔100〕。

——为了什么?

——Quod?〔101〕

——为了什么?

克兰利苍白的脸庞转过来对着斯蒂芬,平淡而痛苦地说:

——Per pax univeralis。〔102〕

斯蒂芬手指着沙皇的照片,说:

——他的脸就像一位喝醉酒的基督。〔103〕

他声音里所含的轻蔑和愤懑使克兰利将正在宁静地审视大厅墙壁的眼睛收了回来。

——你感到烦恼了?他问道。

——不,斯蒂芬回答说。

——你眼下情绪很糟糕吗?

——不。

——Credo ut vos sanguinarius mendax estis,克兰利说,quia facies vostra monstrat ut vos in damno malo humore estis。〔104〕

莫伊尼汉在前往签名桌的路上凑着斯蒂芬的耳朵说:

——麦卡纳眼下情绪极佳。准备流最后一滴血。一个全新的世界。别给婊子以任何刺激品和选票。

斯蒂芬对这种信任莞尔一笑,当莫伊尼汉走过去之后,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克兰利的眼睛。

——也许你能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他这么毫无顾忌地跟我悄悄说心里话?你能吗?

克兰利阴沉地皱起前额。他凝视着莫伊尼汉刚才俯身签名的桌子,断然地说:

——屁!〔105〕

——Quis est in malo humore,斯蒂芬说,ego aut vos?〔106〕

克兰利没有回答斯蒂芬的奚落。他痛苦地沉浸在自己的判断之中,以同样断然的口吻重复道:

——一个货真价实的该死的屁货,那就是他!

对于业已死亡的友情他总是这么说,斯蒂芬在心中纳闷他是否会有朝一日以同样的口吻说起他。这沉甸甸的笨重话语渐渐地消失,听不见了,就像石块沉入泥沼里去了。正如他以前见过的那样,他眼看着它沉入池底,感受到它的沉重,这使他沮丧不已。克兰利的话〔107〕,与达文的不同,既没有时下已很少使用的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语的短语,也没有爱尔兰习惯用法奇异的翻版。他讲话中冗长的拖音是从一座萧条颓败的海港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码头的回音,他语言的力量则是从威克洛神父讲坛反射回来的都柏林神圣的雄辩的回音。

当麦卡纳从大厅的另一端轻快地向他们走来时,克兰利脸上的深深的皱眉渐渐消失不见了。

——你在这儿!麦卡纳兴高采烈地说。

——我在这儿!斯蒂芬说。

——总是迟到。难道你不能将进步的倾向〔108〕与守时结合在一起吗?

——这是两回事儿,斯蒂芬说。还有什么事?

他微笑的眼睛紧盯着从鼓动家胸口口袋里冒出来的锡纸包装的牛奶巧克力。一小群人围拢来想听听这场舌战。一个瘦削的同学,一身橄榄色皮肤,长着一头长而不卷曲的黑发,将脸蛋儿塞进两人之间,张开着湿润的嘴,似乎想捕捉住每一句从眼前飞掠而过的句子似的。〔109〕克兰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灰色的手球,将球翻来覆去仔细地揣摸。

——还有什么事?麦卡纳说。哇!

他大声干笑了一下,一脸堆着微笑,捋了两下垂在他粗糙的下巴上的干草色山羊须。

——下一件事就是请你在呼吁书上签名。〔110〕

——要是我签名,你给我什么报酬?斯蒂芬问道。

——我还以为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麦卡纳说。

这位很像吉卜赛人的同学往四周瞧了瞧,用模模糊糊的呜咽般的声音对围观的人讲话。

——该死,那是一个奇怪的概念。我认为那是雇佣观念。

他的声音沉寂下来。没人注意他说的话。他将橄榄色的脸转向斯蒂芬,请他再讲下去,模样儿就像一头马。

麦卡纳开始以诵读沙皇诏书般的流利劲儿谈到斯特德〔111〕,普遍裁军、国际争端的仲裁〔112〕,谈到时代的特征、新的人类和使人类得以以尽可能小的代价让尽可能多的人们获得尽可能大的幸福的生活的新福音。

吉卜赛学生在他一讲完便喊道:

——让我们为全人类兄弟情谊欢呼三次!

——欢呼吧,坦普尔,一位强壮而容光焕发的同学,站在他旁边,说。我请你喝酒。

——我信仰全人类兄弟情谊,坦普尔说,他那黝黑的、椭圆形的眼珠子往四周瞧了一下。马克思是个十足的骗子。

克兰利一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让他说话留神点儿,脸上挂着不安的微笑,重复说道:

——别急,别急,别急!

坦普尔将手臂挣脱开来,嘴角边泛着薄薄的白沫:

——是爱尔兰人首先创立了社会主义,在欧洲第一个鼓吹思想自由的是柯林斯。整整二百年前。他谴责教士的权术,米德尔塞克斯的哲学家。为约翰·安东尼·柯林斯欢呼三次!〔113〕

在围观的人圈边上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了不起的人物!〔114〕

莫伊尼汉在斯蒂芬的耳边嗫嚅道:

——而安东尼·柯林斯可怜的小妹妹怎么样?

洛蒂·柯林斯丢掉了衬裤;

能将你的借给她吗?〔115〕

斯蒂芬哈哈笑了起来,莫伊尼汉因这效果而激动起来,又耳语道:

——我们可以在约翰·安东尼·柯林斯身上打五先令的赌,赌它是第一名或者第二名。〔116〕

——我正等着你的回答,麦卡纳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对这一套毫无兴趣,斯蒂芬困顿地说。你心里很明白。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搞?

——好极了!麦卡纳说,将嘴唇响亮地啧了一声。你是个反动派?

——难道你认为你挥舞木剑,斯蒂芬问,你就可以使我对你印象深刻吗?

——好一个比喻!麦卡纳率直干脆地说。请说实在点。

斯蒂芬一脸通红,转过身子去。麦卡纳坚持他的看法,用敌视的调侃的语调说道:

——我想,二流诗人是不屑于考虑像普遍和平这样琐碎的问题的。

克兰利抬起头,将手球放在两位同学之间表示调和,说:

——Pax super totum sanguinarium globum.〔117〕

斯蒂芬一手推开旁观的人,气愤地往沙皇相片的方向抖一下肩膀,说:

——快收起你们的偶像吧。如果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耶稣,让我们拥有一个合法的耶稣吧。

——瞧,说得多好!吉卜赛同学对周围的同学说。那是一个很好思想。我太喜欢这想法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仿佛要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去似的,他一面摸着他的花呢帽顶,一面转身对斯蒂芬说:

——请原谅我,先生,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感到附近有同学在推搡他,他便对他们说:

——我很想知道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转身对着斯蒂芬,耳语道:

——你相信耶稣吗?我信仰人。当然,我并不知道你是否信仰人。我钦佩你,先生。我钦羡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人的心灵。那是你关于耶稣心灵的想法吗?

——说下去,坦普尔,那强壮而容光焕发的同学说,仿佛是他平常每每做的那样,又回到他最初的想法,酒正等着你呢。

——他以为我是个低能儿,坦普尔对斯蒂芬解释道,只因为我相信心灵的力量。

克兰利抱住斯蒂芬和他的羡慕者的手臂,说:

——Nos ad manum ballum jocabimus.〔118〕

斯蒂芬正在被攥走的当儿,瞥见了麦卡纳飞红的粗糙的脸。

——我的签名无关紧要,他有礼貌地说。你干你的吧。只要别干扰我就罢了。

——德达罗斯,麦卡纳利落地说,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只是你应该懂得利他主义的庄严性和个人的责任感。

有一个声音说道:

——怪里怪气的思想呆在运动外面比混进运动更好一些。

斯蒂芬辨认出了麦卡利斯特刻薄尖酸的调儿,没有往说话的方向转过身子去。克兰利手挽着斯蒂芬和坦普尔一脸肃然地穿过人群,犹如一位司仪神父在神父拥戴下走向祭台。

坦普尔热切地躬身在克兰利的胸前,说:

——你听清麦卡利斯特说什么了吗?那年轻人嫉妒你。你心中清楚吗?我敢打赌克兰利心中不明白。见鬼,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当他们穿越内厅时,教导主任正在设法摆脱他一直在与之交谈的学生。他站在楼梯口,一只脚跨在梯级上,破旧的法袍撩起来,正准备以女人般的细心精巧爬楼,不断地点着头,重复地说:

——绝对是那样,哈克特先生!〔119〕好极了!绝对是那样!

在大厅的中央,学院天主教教徒会会长正在用一种含有轻微愠怒的语调和一位寄宿生一本正经地谈着话。他说话时,微微皱起长着雀斑的眉毛,在语句的间断中不时咬一口一支很小的羽毛笔。

——我希望所有的新生都来。文科一年级生肯定会来。文科二年级生也会来。我们必须肯定所有的新生都来。

当他们穿过门厅时,坦普尔又一次躬身俯在克兰利胸前,用一种急匆匆的耳语说:

——你们知道他是一个结了婚的人吗?在他皈依天主教前,他已结婚了。他在什么地方养着老婆孩子呢。见鬼,我想这是我听说的最大的怪事!呃?

他的喁喁私语变成了一长串淘气的咯咯的笑声。当他们正走到门厅尽头时,克兰利粗莽地一把攥住他的脖子,一边猛摇他,一边说:

——你这该死的糟糕的笨蛋!我敢打赌,你知道不,在这整个该死的世界里,没有谁比你更混蛋的了!

坦普尔在克兰利的手下竭力挣扎,一边仍然淘气地狂笑,而克兰利则一边粗鲁地摇晃他的身子,一边断然地重复道:

——你这该死的白痴!

他们一起穿越过杂草丛生的花园。大学院长披着一件厚重的宽大的斗篷,正沿着一条小径往他们方向走来,他正一边走一边在吟诵他的日祷文。〔120〕当他漫步走到小径尽头,在拐弯之前,抬起了眼睛。学生们向他致以问候,坦普尔则习惯性地用手去乱摸帽子的顶。他们不出声儿地继续往前走去。当他们走近小巷时,斯蒂芬可以听见濡湿的球撞击在球员手中时的啪啪声和达文为每一击而发出的激动的呼喊。

达文正坐在一只箱子上看球赛,他们三人在箱子周围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坦普尔侧身走到斯蒂芬面前问道:

——请原谅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卢梭〔121〕是一个真挚的人吗?

斯蒂芬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克兰利从脚边草地里捡起一块破碎的桶板,急速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

——坦普尔,我发誓你如果再跟任何别人就任何话题说一个字,我告诉你我就super spottum〔122〕杀了你。

——我想,他跟你一样,斯蒂芬说,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

——揍他,诅咒他!克兰利粗鲁地说。别跟他说话。说真的,你知道不,你跟坦普尔说话就像跟夜壶说话一个样。滚回家去吧,坦普尔。看在上帝的情分上,滚回家去吧。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说什么,克兰利,坦普尔回答道,逃离到克兰利举起的桶板打不着的地方,手指着斯蒂芬。在这学院里我看他是惟一的一个独立思考的人。

——学院!独立思考!克兰利喊道。滚回家去吧,揍死你,你这不可救药的该死的家伙。

——我确实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坦普尔说。表述得很准确。我为自己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而感到骄傲。

他侧着身子走出小巷,一脸淘气的微笑。克兰利望着他,面容茫然,毫无表情。

——你瞧他!他说。你见过这么贴着墙走路的吗?

他的话引来一阵奇怪的哈哈大笑声,大笑的学生百无聊赖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尖顶的帽子盖压在眼睛上。这么一个魁梧的男人发出这么尖利的笑声听上去就像是大象的呜咽。这学生笑得浑身颤动,为了止住他的狂笑,他双手在腹股沟上快乐地揉来揉去。

——林奇佯睡着呢〔123〕,克兰利说。

作为回答,林奇伸了一个懒腰,挺起了胸膛。

——林奇挺起胸,斯蒂芬说,一副傲视尘世的样子。

林奇重重地啪一声拍了一下胸口,说:

——哪个小子胆敢嘲弄我的块头?

话音一落,克兰利便一把攥住他,两人厮打起来。两人因厮打一脸通红,互相松开了手,气喘吁吁。斯蒂芬向达文俯下身子去,而达文则专心致志地在看球赛,无心理会别人跟他说话。

——我的驯顺的小鹅怎么样?他问道。也签了名了?

达文点点头,说:

——你呢,斯蒂维?

斯蒂芬摇摇头。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斯蒂维,达文说,从嘴角拿下烟斗。总是孤独一个人。

——你现在既然已签了呼吁普遍和平的请愿书,斯蒂芬说,我想你将烧毁我在你房间里看到的那本小操典吧。

见达文没有回答,斯蒂芬便引用起操典来:

——迈步走,芬尼亚主义者!向右转,起步走,芬尼亚主义者!芬尼亚主义者,报数,致礼,一、二!〔124〕

——那是另一个问题,达文说,我首先是一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但你完全脱离了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你是一个生来就对一切冷嘲热讽的人,斯蒂维。

——当你下次高举爱尔兰式棒球的曲棍造反,斯蒂芬说,需要不可或缺的告密者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在学院里找出好几个人来。

——我真难以理解你,达文说。一次,我听见你痛斥英国文学,而你现在又痛斥爱尔兰告密者。就你的姓名和你的思想而言……你还是爱尔兰人吗?

——跟我一起到宗谱纹章馆〔125〕去,我将让你见见我家的家谱〔126〕,斯蒂芬说。

——参加到我们中间来吧,达文说。你为什么不学爱尔兰语?你为什么上了第一节联盟课后就不去了呢?〔127〕

——你明白为什么,斯蒂芬说。

达文猛摇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哦,哈哈,他说。是因为某一位年轻的妇女和莫兰神父调情吗〔128〕?但这全是你瞎想出来的,斯蒂维。他们在一起只是说说笑笑而已。

斯蒂芬停顿了一下,将一只手友好地搁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还记得,他说,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光吗?我们初次相识的那天上午,你请我给你指去新生班的路,每个字的每一音节都念得很重。你还记得吗?你称呼耶稣会修士为神父,还记得吗?关于你,我总是问自己:他是不是和他说的话一样天真无邪呢?

——我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达文说。这你是知道的。你那天晚上在哈考特大街告诉我关于你私人生活的那些事情后,真的,斯蒂维,我吃不下饭。我感觉很糟糕。那天夜里,我未能入睡。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呢?

——谢谢,斯蒂芬说。你是说我是一个魔鬼。

——不,达文说,但我真希望你没跟我说这些事儿。

在斯蒂芬平静的友谊外表下面涌动起一股怒潮。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人生创造了我,他说。我只是说了一个真实的我。

——参加到我们中间来吧,达文重复道。在你内心深处,你是一个爱尔兰人,只是你太骄傲了。

——我的祖先扔掉了他们自己的语言而捡起了别人的语言,斯蒂芬说。他们让一小撮外国人奴役他们。难道你以为我会以我的身家性命去偿还他们的债务吗?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自由,达文说。

——从托恩的时代到帕内尔的时代〔129〕任何一个体面而真诚地为你牺牲生命、青春和爱的人,斯蒂芬说,不是被你们出卖给敌人,就是在他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遗弃他,辱骂他,抛开他去寻求新的主子。而你却邀我参加到你们的行列之中。我倒首先希望你们全完蛋。

——他们为理想而死,斯蒂维,达文说。我们成功的一天终究会来到的,请相信我的话。

斯蒂芬耽于沉思之中,沉默了一会儿。

——灵魂,他玄奥地说,是在我跟你说起的那样的时刻诞生的。灵魂诞生的过程非常缓慢,完全在不知不觉之中,比肉体的诞生要神秘得多。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时候,便会有网笼罩在它的上面,以防它飞逸开去。你跟我谈起了民族、语言、宗教。我将要飞出这些牢笼。

达文嗑了一下烟斗的烟灰。

——对我来说,这太深奥了,斯蒂维,他说。但一个人的祖国第一。爱尔兰第一,斯蒂维。然后你才是一位诗人或者神秘主义者。

——你知道爱尔兰是什么?斯蒂芬以一种严厉的咄咄逼人的声调问。爱尔兰不过是吞噬自己猪仔的老母猪而已。

达文从木箱上站起来,往玩球的同学走去,悲哀地摇着脑袋。然而,不久他的悲哀情调便消失了,开始与克兰利和两位刚打完球赛的球员激烈地争论起来。他们决定进行一场四人赛,克兰利则坚持用他的球。他将球在手上弹上二三次,然后将球一刹那间重重地往小巷墙基扔去,听到球啪——的撞击声时便喊道:

——去你妈的灵魂!〔130〕

斯蒂芬站在林奇一边,比分渐渐升了上去。然后,他拉了一下林奇的袖子,示意叫他走开。林奇顺从了,说:

——用克兰利的话说,让咱们颠儿吧。〔131〕

斯蒂芬对这出其不意的一击笑了笑。他们重又穿过花园,走进大楼〔132〕,向通向大街的门厅走去,一位蹒跚的老人正在大厅里往告示牌上钉一份通告。

在台阶的底部,他们停了下来,斯蒂芬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请他的伙伴抽烟。

——我知道你穷,他说。

——去你的糟糕的叫人受不了的话,林奇回答道。

林奇又一次证明了他的文化教养〔133〕,斯蒂芬不禁又莞尔一笑。

当你决意用糟糕这一词来咒骂时,他说,这对于欧洲文化确实是一个伟大的日子。

他们点燃了香烟,往右边走去。过了一会儿,斯蒂芬说:

——亚里士多德没有给怜悯与恐惧下定义。〔134〕我给它们下了定义。我认为……

林奇停了下来,粗鲁地说:

——闭嘴!我不想听!我感到恶心。昨晚,我和霍兰以及戈金斯〔135〕上街了,喝得酩酊大醉,糟透了。

斯蒂芬继续说下去:

——怜悯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受苦的人认同的一种感情。恐惧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其神秘的原因认同的一种感情。

——重复讲一遍,林奇说。

斯蒂芬慢慢地复述了一遍他下的定义。

——几天前,他继续说道,一位姑娘在伦敦乘上了一辆单马双轮双座的马车。她是去见她妈妈,她已好多年没见到妈妈了。在一个街角,一辆平板马车的辕杆撞在单马双轮双座马车的窗玻璃上,击出一个星形的洞。一根长长的像针一样尖利的碎玻璃直刺姑娘的心脏。她当场死亡。记者报道时称此为悲剧性死亡。其实这不是悲剧性死亡。按照我的定义,它既不是由怜悯也不是由恐惧引发的。

——悲剧情感事实上是一张往两面瞧的脸,往恐惧瞧又往怜悯瞧,这两面都是悲剧情感的一部分。你瞧,我使用了占据这个词。我的意思是说悲剧情感是静态的。或者说戏剧性情感是静态的。不合适的艺术所激发的情感是能动的,激发的是欲望或者厌恶。欲望催使我们去占有,去干点什么;而厌恶促使我们放弃,避免去干什么。这些是能动的情感。激发这种情感的艺术,无论是色情的或者是说教的艺术,全是不合适的艺术。审美情感(我是指这个词的一般含义)因此是静态的。心灵被这种情感所占据,然后升华而超越欲望与厌恶。

——你说艺术绝对不能激发欲望,林奇说。我跟你说,有一天,我在博物馆的普拉克西特利斯的维纳斯雕像〔136〕屁股上写上了我的名字。难道那不是欲望吗?

——我是指在正常的本性的情况下,斯蒂芬说。你曾经告诉过我,当你在那可爱的卡迈尔派修士学校读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137〕,你吃过干牛粪。

林奇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两手又开始在腹股沟上揉来揉去,只是手仍然伸在裤兜里没有拿出来。

——哦,我吃过!我吃过!他大声说道。

斯蒂芬转身对着他的伙伴,好一阵子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林奇从大笑中刚缓过气来,用谦卑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在那高高的尖顶帽下那长长的、瘦削的、平坦的头颅使斯蒂芬想起一只顶饰兜状的爬行动物的形象。那眼睛的闪光与窥视也像爬行动物。然而,在那一刹那间,那谦卑而机灵的眼睛里也会闪出一星人性的光芒来,从那里人们可以窥见一颗萎顿的、尖刻的、自暴自弃的灵魂。

——至于那个,斯蒂芬礼貌地补充说,我们都是动物而已。我也是一头动物。

——你是动物,林奇说。

——但是我们却处于精神的世界之中,斯蒂芬接着说。不合适的审美手段所激发的欲望与厌恶感正是非审美的情感,这不仅因为它们在性质上是能动的,而且因为它们仅仅只与肉体有关。当我们的肉体面对它们畏惧的东西时,它便紧缩起来,它却会通过纯粹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回应它所喜悦的东西的刺激。当我们意识到苍蝇直扑我们的眼睛时,我们的眼皮便会遽然闭上。

——并不总是这样的,林奇用批判性的语调说。

——同样,斯蒂芬说,你的肉体会回应一座裸体雕像的刺激,但那在我看来仅仅是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已。艺术家所表述的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撩起能动的感情,也不可能激起纯粹是肉体的感觉。它唤醒,或者说应该唤醒,激发,或者说应该激发一种审美的静态平衡,一种理想状态的怜悯或者一种理想状态的恐惧,被激发的静态平衡一直延宕下去,以致最终我称之为美的旋律的化解。

——美的节奏到底是什么?林奇问道。

——节奏,斯蒂芬说,是在任何一个审美整体中一部分与另一部分之间、或者一个审美整体与它的一部分或数部分之间、或者任何一部分与其审美整体之间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学关系。

——如果那就是节奏的话,林奇说,让我来听听你对美的看法:请记住,我虽然曾经吃过牛粪,但我只崇拜美。

斯蒂芬举起了他的帽子仿佛是向谁致敬似的。然后,脸颊有点微红,他将手放在林奇厚实的花呢袖子上。

——我们是正确的,他说,而其他人错了。谈论这些问题,竭力去理解它们的本质,理解了它们的本质之后,从原始的大地或从大地生长的万物,从作为我们灵魂的牢狱之门的声响、形状和色彩中,竭力渐渐地、谦恭地、恒久不变地去表述,演绎出我们所理解的美的形象来——那就是艺术。

他们来到运河大桥〔138〕,便离开大道而来到林荫道上。〔139〕一缕粗陋的灰色的天光映照在缓缓潺流的河水之中,头上潮湿的树枝发出一股股馥香,这一切似乎与斯蒂芬的思路格格不入。

——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奇说,什么是艺术?艺术所表达的美是什么?

——那就是当我在独自思考这个问题时,斯蒂芬说,我给你的第一个定义,你这晕头晕脑的混蛋。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克兰利发脾气,大谈威克洛火腿。

——我记得,林奇说。他跟我们说他们只是该死的肥猪。

——艺术,斯蒂芬说,是人为了审美目的对可觉察的或可理解的事物的处置。你记住了猪却忘了威克洛火腿。你和克兰利真是一对叫人厌烦的宝贝儿。

林奇对阴冷的灰暗的天空作了一个鬼脸,说:

——如果要我继续倾听你大谈美学,至少得再给我一支烟卷。我才不在乎美学呢。我甚至对女人也没兴趣。去你妈的,去你妈的这一切玩意儿。我只想获得一个年薪五百英镑的职位。你又不能为我谋到这样一个职位。

斯蒂芬将烟卷盒递给他。林奇拿了盒中留下的最后一支卷烟,直截了当地说:

——说下去!

——阿奎那说,斯蒂芬讲道,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

林奇点点头。

——我记得,他说,Pulcra sunt quoe visa placent〔140〕。

——他用了visa这个词,斯蒂芬说,以涵盖所有种类的审美颖悟力,无论是通过视觉或听觉还是通过其他的理解的手段。这个词,虽然本身含义非常含混,却相当明晰地排除激发欲望与厌恶感的一切善的与恶的东西。它当然意味静态平衡,而不是能动的状态。关于真怎么样呢?真同样构造出一种静态平衡的心境。你不会在直角三角形斜边上用铅笔签上你的姓名吧。

——不会,林奇说,我只会在普拉克西特利斯的维纳斯的曲线上写上我的名字。

——因此那是静态的,斯蒂芬说。我记得,柏拉图说美是真的光芒〔141〕。我认为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但真与美确实是很相近的。由最完美的可理解事物之间的关系所满足的理智发现真:由最完美的可觉察事物之间的关系所满足的想像力发现美。发现真的第一步是理解理智的架构和范畴,是颖悟智力活动本身。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建立在他的心理学著作基础之上,亚里士多德认为同一属性不可能同时以同样的关系属于或不属于同一主体,我认为,亚里士多德整个哲学体系就构筑在这一论述上。发现美的第一步是理解想像力的架构和范畴,是颖悟审美力本身。明白了吗?

——但什么是美?林奇不耐烦地说。去你的定义。讲一些我们能看见和喜欢的东西!难道你和阿奎那就只能讲到这一步吗?

——让我们以女人来举例说明,斯蒂芬说。

——让我们来谈女人!林奇热切地说。

——希腊人,土耳其人,中国人,哥普特人〔142〕,霍屯督人〔143〕,斯蒂芬说,欣赏的女性美都不同。那似乎是一个我们无法摆脱的迷宫。不管怎么样,我认为有两条路可以从迷宫里走出来。一条路是假设:男人对女人身上钦羡的每一点都与女人所承担的物种延续繁衍的多种功能有直接关联。可能是这样。这世界甚至比像你林奇这样的人想像的还要可怕的多。我个人不喜欢这样一条出路。它引向优生学,而不是美学。它将你引导出迷宫而走进一座崭新的教室,在那座教室里麦卡恩一手按在《物种起源》上,另一只手按在《新约全书》上,对你大讲你羡慕维纳斯那动人的胁腹,因为你觉得她将为你生育壮实的后代,你羡慕她那一对丰腴的乳房,因为你觉得她将有丰沛的乳汁喂养她的、也是你的孩子。

——那样的话,麦卡恩便是一个糟透了的骗子,林奇斩钉截铁地说。

——还有另一条出路,斯蒂芬说,哈哈大笑。

——智慧之路?林奇问。

——这次假设,斯蒂芬开口道。

一辆长长的大车装满了废铁,从帕特里克·邓恩爵士医院拐角处〔144〕辚辚奔驶而来,废铁发出刺耳的哐哐啷啷的喧闹声,淹没了斯蒂芬的声音。林奇双手掩住耳朵,嘴里不断咒骂,直到大车驶远。他突然转过身去。斯蒂芬也转过身去,等了一会儿,直到他的伙伴的气完全消了之后才开始讲话。

——这次假设,斯蒂芬重复说道,是另一条出路:虽然同一个客体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显得美,但所有的人在羡慕一个美丽的客体时都每每在客体之中发现愉悦、吻合所有审美颖悟力各个阶段本身的某种关系。这些可觉察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你也许通过某一种形式窥见而我却通过另一种形式窥见,但必然是美的不可或缺的特性。现在.我们可以引述一下我们的老朋友圣托马斯的思想,从中我们可以获得些许启迪。

林奇哈哈大笑起来。

——听你时不时像个快乐的巡回修士引用他,他说,真叫我直乐。你是不是在暗中取笑?

——麦卡利斯特,斯蒂芬回答说,称我的美学理论为应用阿奎那思想。只要美学哲学的这一面开拓、发展出去,阿奎那就会将我沿着这条思路一直引导下去。当我们谈到艺术构想、艺术酝酿和艺术再现的现象时,我便需要新的术语和新的个人经验。

——当然啦,林奇说。虽然阿奎那的智力出众,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好心的巡回修士而已。哪一天,你会告诉我你的新的个人经验和新的术语。赶快讲完你的第一部分吧。

——谁知道?斯蒂芬莞尔一笑,说。也许阿奎那比你更了解我。他本人就是一位诗人。他为濯足节赋写了赞美诗。赞美诗开头说,Pangelingua gloriosi〔145〕。人们说它代表赞美诗的最高成就。那是一首复杂而令人慰藉的赞美诗。我喜欢这首赞美诗:但是没有任何一首赞美诗可以与那首忧郁而威风凛凛的列队行进时唱的福蒂纳图斯的圣歌《皇帝的旗帜》〔146〕相比。

林奇开始用他那深沉的男低音轻轻地、肃穆地唱起来:

Impleta sunt quoe concinit

David fideli carmine

Dicendo nationibus

Regnavit a ligno Deus.〔147〕

——好极了!他说,让人感到满足。伟大的音乐!

他们踅进下蒙特街〔148〕。在离街角还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位胖墩墩的年轻人,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围巾,向他们致意,停下步来。

——你们听说考试结果了吗?他问道。格里芬考砸锅了。〔149〕哈平和奥弗林通过了国内政府学。穆南在印度语考试中得了第五名。奥肖内西得了第十四名。爱尔兰哥们昨晚在克拉克杂货铺〔150〕请他们吃了一顿。他们全吃咖喱酱烹饪的食品。

他那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现出一种温和的狡黠的神色,当他讲完关于考试的消息之后,那一对细小的鱼泡眼睛从视线中遽然消失,他那微细的喘息的声音顿时消逝殆尽。

为了回答斯蒂芬的一个问题,他的眼睛和他的声音重又从藏匿之所出现了。

——是的,麦卡拉和我俩人,他说。他修理论数学,我修宪政史。一共有二十个科目。我还修植物学。你知道我是野外俱乐部成员。

他以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从他们两人面前往后退去,一只肥腴的戴羊毛手套的手按放在胸口,立时从胸口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咯咯笑声。

——下次到野外去时,给我们带点萝卜和洋葱来,斯蒂芬干巴巴地说,好做一顿炖肉吃。

这胖墩儿学生畅笑起来,说:

——在野外俱乐部我们都是有头有脸面的人。上星期六,我们去格伦马勒尔,一共七个人。

——跟娘儿们一起,多诺万?林奇问。

多诺万〔151〕重又将手按放在胸口,说:

——我们的目的是获取知识。

然后,他急急地说:

——我听说你正在写关于美学的文章。

斯蒂芬做了一个含糊的否定的手势。

——歌德和莱辛〔152〕,多诺万说,在这个问题上写了许多了,古典派啦,浪漫派啦,什么的。当我读《拉奥孔》时,它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当然那书是属于唯心主义派的啰〔153〕,纯粹德国人的思想,太深奥了。

其他两人没一个回应他。多诺万有礼貌地向他们两人告辞。

——我必须走了,他轻轻而亲切地说。我心中非常强烈地认为,几乎是坚信我妹妹今天要为多诺万家的正餐烙饼吃。

——再见,斯蒂芬对着他的背影说。别忘了为我和我的伙伴带萝卜来。

林奇望着他的后背,嘴唇蔑视地噘起,做了一个鬼脸:

——想想看这糟透了吃烙饼的臭大粪居然还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他终于说道,而我却只能抽蹩脚烟卷!

他们转身前往马里恩广场,缄默不言走了一阵。

——给我刚才所说的关于美的谈话作一个概括,斯蒂芬说,可觉察事物之间的最完美的关系因此必须与艺术颖悟的各个必然的阶段相吻合。当你发现这些时,你便发现了普遍美的特性。阿奎那说,ad pulcri-tudinem tria requiruntur,integritas,consonantia,claritas.〔154〕我将它译为:美需要三样特性:完整性,和谐和光彩。难道这些不正与颖悟的阶段相吻合吗?你听懂了吗?

——当然,我听懂了,林奇说。如果你认为我愚钝不堪,那你去追多诺万,叫他来聆听你的宏论好了。

斯蒂芬指着一只倒扣在屠宰场伙伴脑袋上的篮子。〔155〕

——瞧那篮子,他说。

——我瞧着呢,林奇说。

——为了看见那篮子,斯蒂芬说,你的思想首先将篮子与它周围可见的空间分离开来。颖悟的第一阶段是颖悟所感知的物体的形状。一个审美形象不是通过空间便是通过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听觉感受的形象通过时间,而视觉感受的形象则通过空间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不管是通过时间还是通过空间,最初明白感知的审美形象是与审美形象之外的无限的空间或时间相界定的兀自独立的审美形象。你将它作为一样东西感知。你将它视为一个整体。你颖悟了它的完整性。这就是所谓的integritas(完整性)。

——击中要害!林奇说,哈哈大笑。说下去。

——然后,斯蒂芬说,你在它的形状的线条的引导下,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你颖悟到它的相对于它极限之内的部分而言的均衡的部分;你感受它结构的节奏。换句话说,对即时的知觉的综合之后便是对颖悟的分析。在你感知到它是一样东西之后,你现在感知到它是一件东西。你颖悟到它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可分割的,可分离的,是由各部分、各部分的结果和它们的总和所组成,是和谐的。这就是所谓的consonantia(和谐)。

——又击中要害!林奇俏皮地说。现在告诉我什么是claritas(光彩),然后你便赢得这支雪茄了。

——这个词的含义,斯蒂芬说,相当模糊。阿奎那使用一个术语,看来不太精确。它使我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它有可能使你认为他所指的是象征主义或者唯心主义〔156〕,似乎美的最高特性是从另一个世界照射来的一线光明,根据这个学派关于美的思想,物质仅仅是影子,而美的现实则仅仅是象征。〔157〕我想,他也许是想说明claritas(光彩)是在一切事物中神意的艺术的发现与代表,或者是使审美形象成为一个普遍的形象、使审美形象比它本身更加光辉灿烂的一种概括力。但这只是就字面意义本身的理解而已。我是这么理解的。当你将篮子作为一样东西而感知,然后根据它的形状加以分析再认知它为一件东西时,你完成了逻辑上和美学上允许的惟一事情——综合。你明白了只是那样东西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存在在那儿。他所谓的光彩便是经院哲学里的quidditas,即一件东西的名状〔158〕。当艺术家最初在想像中获得这一审美形象时,他便感知了最高的特性。雪莱非常出色地将那神秘的一瞬间的心理比喻为行将熄灭的炭火。〔159〕被审美形象的完整性所攫住、被审美形象的和谐所着迷的心明白地颖悟美的最高特性和审美形象的明晰的光彩的那一瞬间便是审美愉悦的辉煌的无声的静态平衡,那是一种精神状态,与意大利生理学家卢依奇·盖尔瓦尼所言的心脏状况,即心的沉醉,非常相似,他的术语与雪莱的一样的美丽。〔160〕

斯蒂芬停顿了一下,虽然他的伙伴沉默不言,他感到他的话使他们周围笼罩上了一层由于沉迷于思想而造成的肃穆的氛围。

——我刚才所说的,他又开口道,是指美这一词的广义而言的,指美这一词的文学传统。在市井,它还有另一层含义。当我们根据第二层含义谈论美时,我们的判断首先受艺术本身和艺术形式所影响。很明显的是必须在艺术家本人的思想与感觉和其他人的思想与感觉之间创立形象。记住这一点,你就会发现艺术分为三种形式,三种形式递次演进。这三种形式是:抒情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史诗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和其他人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戏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其他人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

——几晚以前,你跟我谈了这个问题了,林奇说,我们开始了那闻名遐迩的讨论。

——我家里有一本笔记本,斯蒂芬说,在笔记本中我写下了比你的问题有趣得多的问题。〔161〕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我接触了美学理论,让我来好好给你解释一番。这里是我提出的几个问题:一把精制的椅子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如果我渴望看蒙娜丽莎这幅画像,那就是一幅好画吗?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162〕的胸像是抒情的、史诗的还是戏剧性的?粪、孩子或者虱是艺术作品吗?如果不是艺术作品,那为什么不是?

——真的,为什么不是?林奇说,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一个人一气之下,斯蒂芬说,将一块木头砍成奶牛的形象,那形象是艺术作品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是?

——那真是一个可爱的问题,林奇说,又哈哈大笑起来。那问题有一股真正的学术味儿。

——莱辛,斯蒂芬说,不应该以一组雕像来作例论述。那种艺术是一种低一等的艺术,这种艺术并没有我们说的相互明显区别的形式。甚至在文学这一最高的最富有精神力量的艺术中,形式也每每混淆不堪。抒情形式实际上是一瞬间感情最简洁的口头饰物,是一种有节奏的号子,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人们呼号着激励划船或背石上山的男子汉一样。呼号的人更多地意识到的是那一瞬间的感情,而不是作为感觉这种情感的个人。当艺术家将自己作为一个史诗般事件的中心人物来延续并思考自我的时候,最简单的史诗形式便从抒情文学中产生了,这种形式一直发展下去,直到感情负荷的中心与艺术家本人和其他人成等距离状态。叙述不再纯粹是个人的了。艺术家的人格融进了叙述本身,像澎湃的海洋在人物与情节周围涌来涌去。你可以在古老的英国民谣《托平英雄》中非常轻易地看出这一点来,《托平英雄》开头用的是第一人称,而结尾时却用上了第三人称。〔163〕当在每一个人物周围涌动不已的活力使他或者她拥有了适当的无法捉摸的美学魅力时,戏剧的形式便达到了。艺术家的人格开始的时候是一种呐喊,一种韵律,一种情绪,然后成为流畅的温情脉脉的叙述,最终将它修炼到无形,用一句譬喻的话说,使它非人格化。在戏剧形式中,审美形象是从人的想像力中提炼并再释放出来的活力。美学的神秘性,正如物质创造的神秘性一样,就这样创造出来了。艺术家,正如造物的上帝一样,存在于他创造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或之上,隐而不现,修炼得成为乌有,对一切持冷漠的态度,兀自在那儿修剪自己的指甲而已。

——也将指甲修剪得无影无踪,林奇说。

从云雾密布的高空开始往下降落丝丝细雨,在雨来临之前,他们已经拐进了公爵草地而抵达国家图书馆。〔164〕

——在这可怜的连上帝都遗弃的岛上,林奇乖戾地问道,你侈谈美和想像是想说明什么呢?难怪艺术家在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之后,隐匿到他们的作品之中或者他们的作品之后去了。

雨下得更骤急了。当他们穿过爱尔兰皇家学院〔165〕旁边的过道时,他们发现许多学生站在图书馆的拱廊下躲雨。克兰利背靠在一根柱子上,用一根削尖的火柴在剔牙,一边聆听着几个伙伴的谈话。有几位姑娘站在门口。林奇对斯蒂芬耳语道:

——你心爱的正在这儿。〔166〕

斯蒂芬默默地在这群躲雨的学生下面的台阶上站着,任凭急骤的雨滴打在身上,眼睛不时地往她那儿瞧。她也默默地呆立在她的伙伴中间。他想起了上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以一种苦涩的心情想道,她眼下可没有什么神父可以与之调情。林奇是对的。他的心,一旦丧失了理论与勇气,便会沉沦进入一种无精打采的宁静之中。

他听见同学们在聊天。他们谈到两位通过了医学期终考试的朋友,谈到在海轮上找份差事的可能性,谈到行医捞钱的多寡。

——那全是幻影而已。在爱尔兰乡间行医要好得多。

——海因斯在利物浦呆了两年,他也这么说。他说那可是个极可怕的鬼地方。整天接生〔167〕,没别的什么病可看。

——你是不是说在国内找一份差事比在像那样的繁华的城市要好得多?我知道一个朋友……

——海因斯是个没头脑的人。他通过考试靠死记硬背,全靠死记硬背。

——别管他。在一个商业大城市里有许多钱可挣。

——这要视医疗业务而言。

——Ego credo ut vita pauperum est simpliciter atrox, simpliciter sanguinarius atrox, in Liverpoolio。〔168〕

他们的声音仿佛像是远处间断的搏动一样传到他的耳中。她正准备和伙伴们一起离开躲雨的地方。〔169〕

急骤的阵雨渐渐停了下来,雨露像一串串宝石一般挂在四方校园树丛的叶片儿上〔170〕,黑油油的土地散发出一股股清香。当她们站在柱廊的台阶上时,紧箍在腿上的合身的靴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们沉静而快活地交谈着,一会儿望望天上的云,斜撑着雨伞以遮挡最后飘飘洒洒的雨滴,一会儿又收起了伞,端庄地撩起裙裾。

他是不是对她的判断太苛刻了?她的生命难道仅仅像玫瑰花一样瞬息即要萎谢,她的生命难道就像鸟儿的生命一样简单而又奇异,清晨欢乐雀跃,整天躁动不安,到落日时分又疲惫不堪了?难道她的心就像鸟儿的心一样简单而又恣意任性吗?

*  *  *

快近黎明时分,他醒来了。哦,多么甜蜜沁人的音乐!他的灵魂沾满了晨露。在睡眠中,那苍白的微凉的熹微之光抚摸了他的四肢。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他的灵魂正沉浸在清凉的柔水之中,聆听着隐隐约约的甜蜜宜人的音乐。他的心渐渐醒来,而获得令人激动万分的清晨的知识,清晨的灵感。一种像水一样纯净、像露珠一样甜蜜温柔、像音乐一样令人感动不已的精神充溢了他的全身。它是那么轻轻地、那么沉静地被吸入全身,仿佛六翼天使正对着他呼吸!〔171〕他的灵魂正在慢慢地醒来,却惧怕完全地醒来。那正是无风的黎明时分,疯狂苏醒过来,奇异的花草对着阳光开放,虫儿默默地飞翔起来。

心灵的沉醉!整个晚上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夜晚。在梦中,或者在幻觉中,他体验到了六翼天使生活的魅力。那仅仅是瞬间即逝的沉醉,还是数小时、数天、数年或无限的沉醉呢?

刹那间,从往昔无数朦胧的发生过的或可能发生的情景中往四面八方折射出灵感的瞬间来。这瞬间像一点光芒,而一层又一层朦胧模糊的、令人困惑不已的情景又轻轻地给它的余光蒙上了一层之翳。哦!在处女的想像力的子宫里,词变成了肉体。〔172〕加布里埃尔天使来到了处女的闺房。一缕白色的火焰飞掠过他的精神,火焰的余光在他的精神里变得越来越亮,而成了一线玫瑰色的激情的光芒。那玫瑰色的激情的光芒便是她那奇异的恣意任性的心,她的心是奇异的。因为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理解它,这颗心在世界诞生之前就恣意妄为了:被那激情的玫瑰般的光芒所吸引,天使们从天坠落而下。〔173〕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堕落的天使的蛊惑?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他心里闪现出诗句,嘴上便喃喃吟诵起来,他意识到诗中含有维拉涅拉诗体〔174〕的韵律。那玫瑰样的光放射出节律的光芒;生活,年华,着火,赞美,举起。那光芒将整个世界燃起,焚烧尽男人与天使的心:那玫瑰射出的光芒就是她恣意任性的心。

你的明眸让男人的心儿着火,

你征服了他的意志。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然后呢?节奏消失了,中止了,然后重又奏起来。然后呢?烟云,袅袅香烟从世界的祭台升起。

在火焰之上赞美的烟霞

从大海一圈一圈地升起。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烟雾从整个地球,从茫茫的大海升腾而起,她那赞美的烟霞。整个地球就像一只转动的摇晃的香炉,一只香球,一只椭圆球体。节奏霎时消遁了;灵感中断了。他的嘴唇反反复复地吟诵最初赋出的几行诗句;然后只是断句而已,心中充满了困惑;然后停止了。灵感辄然中断。

烟雾弥漫的无风的时光过去了,在无色透明的窗玻璃外面清晨的微熹越来越浓重了。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微弱的钟声。一只鸟儿在嘁嘁喳喳地欢唱;两只鸟儿,三只鸟儿。钟声和鸟儿的欢唱中止了:这沉闷的白色的天光向东、向西扩展开来,笼罩了整个世界,掩盖了他心中的玫瑰色的光。

他生怕这瞬息的意念会消失,倏然撑起身子找纸和笔。桌上既没有纸也没有笔;只有昨晚吃米饭用的汤盘和烛台〔175〕,烛柱上挂着残留的牛脂烛泪和被最后的余火烧焦的纸烛窝。他懒洋洋地将手伸到床腿,在挂在那儿的衣服的兜里乱摸。他的手指摸到一支铅笔和一只烟盒。他背靠在床上,撕开烟盒,将剩下的最后一支烟放在窗台上,开始在粗糙的硬纸板上用简洁的小字体写下维拉涅拉诗体的诗节。

赋写完诗后,他背靠在压实了的枕头上,再一次轻轻吟诵起来。枕在脑袋下的成块儿的毛绒使他想起了她客厅沙发里的成块儿的马鬃,他每每坐在上面,他对她和对自己都闷闷不乐,对不属于租屋人的碗橱上面的圣心印记感到困惑不解,不禁有时微笑着有时严肃地问自己到这儿来干吗。〔176〕他看见她在聊天的间隙走到他跟前,请他唱一支古怪的歌儿。他看见自己坐在一架旧钢琴前,轻轻地弹奏沾满斑污的键盘,在房间里重又响起的聊天声中,为她唱一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优雅的歌,一支忧郁缠绵而甜蜜的离别哀怨的歌,阿让库尔战役胜利的歌〔177〕,绿袖姑娘幸福的歌儿,而她则靠在壁炉架上。当他吟唱,她聆听或佯装聆听时,他的心感觉十分怡然恬适,但是,一唱完那古怪而又古老的歌、重又听见房间里的聒噪时,他便会想起他自己的讽喻:在这屋子里,人们似乎过早用教名称呼年轻的男子。

她的眸子有时候似乎以充满信任的感情停驻在他身子,然而当他用眼睛去期待这样的注目时,那眸子却不见了。她旋转着舞进了他的记忆之中,他想起了那夜的狂欢舞会,她穿着雪白的盛装,一手微微提起裙裾,洁白的小花枝在发间婀娜摇曳。她在舞圈中轻盈自如地跳着。〔178〕她向着他舞来,当她快靠近时,眼眸却微微地移向别处,脸颊上闪亮着淡淡的红晕。在勾手的间隙中〔179〕,她霎时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一团酥软极了的玩意儿。

——你和周围的人总是格格不入。

——是的。我生来就是一个过隐居生活的僧侣。

——我想你恐怕是一个信奉异端邪说的人吧。

——你害怕吗?

她沿着勾着手的舞者跳跃着,离他而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轻盈地小心翼翼地跳着,舞着,没投进任何人的怀抱。当她跳着时,头上的洁白的小花枝也随之舞动起来,当她舞进了阴影之中时,脸颊上的红晕显得更浓了。

僧侣!他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修道院里的俗人,一个异端的方济各会修道士,既愿意又不愿意为上帝服务,像吉拉迪诺·达·博尔戈·圣·多尼诺〔180〕一样编织一张灵巧的诡辩的网,在她耳朵里喃喃细语。

不,这不是他的形象。这是一位年轻的神父〔181〕的形象,和这位神父一起,他上次见到了她,她以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那年轻的神父,一手玩弄着她那爱尔兰语短语词典。

——是的,是的,妇女也到我们这儿来上课了。我每天都能见到妇女来。妇女也支持我们的事业。她们是爱尔兰语最好的推广者。

——那教会呢,莫兰神父?

——教会也支持我们。在教会里推广爱尔兰语的工作也在进行着。别一提教会就皱眉头。

呸!他以一种轻蔑的心情昂然离开教室完全是对的。在图书馆台阶上他没有向她打招呼也完全是对的。让她去和神父调情,让她去和那教会逗乐吧,那教会不过是基督教界的厨娘而已。

极度的愤怒将他灵魂中最后残存的一点点兴奋驱散得无影无踪了。她那美好的形象被粗暴地撕得粉碎,碎片被甩扔到四面八方。她的被扭曲的形象从记忆的四面八方涌来:那衣衫褴褛的卖花姑娘,一头湿漉漉的粗糙不堪的头发,长着一张野妞儿的脸,自称是他的姑娘,请求他买一束花作为礼物,那邻居的厨娘,一边丁零当啷洗盘子,一边用乡村歌手的冗长的音调唱《在基拉尼湖畔》的头几节,那看见他破鞋底绊在科克山附近人行道铁箅子上时快活地哈哈大笑的姑娘,那从雅各布饼干厂〔182〕走出来、使他见了为之一怔的姑娘,他为她那娇小的成熟的嘴唇着迷了,她讥讽地对他喊道:

——您喜欢我身上飘然的头发和弯弯的眉毛吗?

他感到不管他如何辱骂和揶揄她的形象,他的愤怒仍然含有钦羡的成分。他怀着并不是很真诚的轻蔑离开了教室,他感到在她和她一类的姑娘那闪动着长睫毛生动的阴影的黑眸子后面也许隐藏着秘密。当他在大街上漫步时,他不无酸楚地对自己说,她是她的国家女性的一个形象,她具有一颗蝙蝠般的灵魂,只有在黑暗、神秘与孤独之中才有活力,她和她那性情温和的情人既无爱又无负罪感地厮混了一阵,然后离开了他,让他独自去面对格栅后面神父的耳朵,喃喃细说无辜的罪愆。他用对她情人粗鲁的咒骂来发泄他的怒气,她情人的名字、说话的声气和模样儿都是对他受挫的孤傲的一种冒犯:他不过是一个穿着神父神袍的农民而已,一个弟弟在都柏林当警察,另一个弟弟在莫伊卡伦〔183〕当酒吧跑堂。对她的情人,对一个仅仅在主持正式的宗教仪式方面受过教育的人,她愿意坦陈出她羞涩的灵魂一切的阴蔽,而对他,一个拥有永恒想像力的教士,一个能将日常的经验演化成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光辉灿烂的东西的人,她却不愿意。

圣体的光彩夺目的形象又一次在刹那间将酸涩的绝望的思想联系在一起,思想的呐喊在感恩的赞美诗中连续不断地升腾起来。

我们忧郁的民谣和断续的呼号

从感恩祈祷赞美诗中升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当献祭的手举起

斟满了酒的圣餐杯。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他从起首的诗行开始大声吟诵出来,后来音乐和旋律充溢了他整个的心,使他静默地聆听起来;他艰苦地将诗行疾书抄写下来,见到书写的字感觉要好得多;然后他全身靠在枕头上。

天大亮了。听不见任何声响:但他知道他周围的世界很快就会在喧闹、嘶喊和睡梦惺忪的祈祷声中苏醒过来。为了躲避开那个世界,他转身面向墙壁,将毯子做成僧帽一般兜在头上,呆呆地凝视破旧不堪的墙纸上怒放的鲜红大花图案〔184〕。他想藉以这猩红的光辉来重新唤起正在消退的快乐情绪,心中想像从他躺着的地方有一条一直通往天堂的玫瑰路,路上撒满了鲜红的花儿。厌倦!厌倦!他也厌倦那激情的生活了。

一阵幽幽的暖意,一种慵懒感,从他紧紧兜着毯子的脑袋沿脊柱一直爬遍了全身。他感到这种慵懒感在他身上蛇行而下,看见自己这么模样儿躺着,不禁哑然失笑。他很快会进入梦乡。

十年之后,他会为她再一次吟诗作赋。十年前,她将披肩像头兜一般套在脑袋上〔185〕,往夜色呼出一缕缕温暖的气息,在光滑的路上跺脚。那是最后一班马车;细高的枣红马儿似乎也明白这个,往清澈的夜空摇响铃铛给人们提个醒儿。售票员和车夫聊着天,在马车灯暗绿色的光影中不停地点头。他们站在马车的踏板上,他立在高一级的踏板上,她则站在低一级的踏板上。谈话间,她多次蹬上高一级的踏板上来,然后又蹦下去,有那么一两次她待在他的身旁忘了站下去了,后来还是踩了下去。要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在孩提时代的那次初悟和他现在的蠢行之间整整横隔着十年的时间。要是他把诗寄给她,她会怎么样呢?他们准会在早餐时一面笃笃敲碎煮鸡蛋一面念他的诗。实在愚蠢至极!她的兄弟们〔186〕会哈哈大笑,用壮实、坚硬的手将诗页抢来抢去阅读。她叔叔,一位和蔼的神父,会坐在椅子里,伸手拿着诗篇吟读,一面莞尔一笑,点头激赏诗的形式。

不,不:那纯粹是一种蠢行。即使他给她寄去诗篇,她也不会拿去给别人看的。不,不:她不能。

他开始觉得他伤害了她。他体会到她是多么纯粹而无辜,这种感觉几乎催使他对她怜悯起来,他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当他自己失足犯罪才体察到,她天性无邪,在她的天性初次受到那奇异的侮辱之前,她也不会体会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在那之后,她的灵魂才会经历他的灵魂在初次犯罪之后所体验的感觉:他一想起她那羸弱的苍白的脸色和她的眼眸由于感到女性奇异的羞耻〔187〕而变得谦卑而忧郁,他的心便会充溢一种温情脉脉的怜悯。

当他的灵魂体验了狂想之后变得慵懒恬适,她一直在哪儿?在这些时刻里,她的灵魂也许通过一种神秘的精神生活会意识到他的赞礼吗?也许会。

一阵欲火在他灵魂中重又点起,在他整个身子里燃烧。当她意识到他的欲念,她,他赋写的维拉涅拉诗中的妖妇,会从芬芳四溢的睡梦中醒来。她那乌黑的闪着慵懒的光的眼睛会睁开与他的眼睛对视。她的裸露的胴体,光彩、温暖、芬芳而丰腴,完全听命于他,像一团灿烂的彩云将他笼罩起来,像流动的柔水将他包裹起来:像一团雾霭,像流水,在空中围绕着流动的词儿——神秘的象征——打旋,一古脑儿涌向了他的脑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堕落的天使的蛊惑?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你的明眸让男人的心儿着火,

你征服了他的意志。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在火焰之上赞美的烟霞

从大海一圈一圈地升起。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我们忧郁的民谣和断续的呼号

从感恩祈祷赞美诗中升起。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当献祭的手举起

斟满了酒的圣餐杯。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你忧郁的眼神和丰腴的肢体

仍然吸引着我渴望的注目!

难道你还没厌倦那激情的生活?

别再说春风沉醉的年华。

*  *  *

这是些什么鸟儿?他站在图书馆台阶上,困顿不堪地倚靠在白蜡树柱杖上,瞧着鸟儿。鸟儿绕着莫尔斯沃思大街〔188〕一幢楼宇向外突兀的肩角不断地飞呀飞。三月末的暮色使鸟儿奋飞的姿影显得分外清晰可辨,它们黝黑的颤动的身影衬在薄暮的夜空上,宛若映在一块随意挂在空中的浅烟蓝色的布片上。

他瞧着鸟儿翱翔;一只鸟儿又一只鸟儿:黑色的那么一闪,来一个大回转,扑剌扑剌扇动起翅儿。他试着在鸟儿往前直冲的颤动的身影从视线消失之前数个数儿:六只,十只,十一只:心中一个劲儿纳闷鸟儿的总数是奇数呢还是偶数。十二只,十三只:因为有两只鸟儿从高空直冲了下来。鸟儿一会儿飞高,一会儿低回,但总是以直线和曲线的队形从左往右在空中的圣庙周围盘旋。

他聆听鸟儿的鸣声:就像裙墙壁板后面老鼠的吱吱声:只是两倍的尖利。鸟儿的啾啾声是悠长而尖利的,并不像害鸟的聒噪,有时往下降三度或四度,当鸟儿劈开长空高飞时,鸣声霎时吊高而发颤。它们的鸣叫尖利、清晰而动听,犹如从线轴上往下飒飒坠放的丝一般的线那样传了下来。

他耳朵里一直充斥了妈妈的嘤泣声和责难,而这非人的鸣声抚慰了他的耳朵,那黝黑的孱弱的颤动的鸟影绕着浅蓝天色上一座空中的圣庙打转、扑棱、回旋,抚慰了他的眼睛,那眼睛仍时时瞥见母亲的脸容。

为什么他站在门廊的台阶上要往天空细瞧,聆听双倍尖利的鸣声,观望鸟儿的飞翔呢?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呢?科内利斯·阿格里帕的一句话闪过他的心头,他想起斯维登堡〔189〕关于鸟儿与有智慧的生物之间存在通感的话,想起这在空中翱翔的生灵有它们自己的知识,了解时间与季节,因为它们与人不同,安于它们生命的程序之中,并没有以理性颠倒那生命的程序,各种各样无定的思想充斥了他的心田。

正如他抬头细瞧飞翔的鸟儿一样,人类向天仰望已数千年了。在他上面的廊柱使他隐隐约约想起一座古代的庙宇,他疲惫不堪地依靠其上的白蜡树让他联想起相命者的曲棍。一种对未知的一切惧怕的感觉在他的困顿不堪的感觉的中心蠕动,那是一种对象征和预兆的恐惧,对那鹰一般的神的恐惧,他的姓名就取自那神的名字〔190〕,张开由柳树条编织的翅膀逃离了囚笼,逃离了托斯〔191〕,那写作之神,用芦苇尖儿在碑上书写,在他那狭窄的朱鹭脑袋上戴着新月牙儿。

他一想起神的形象便不禁莞尔一笑,因为这使他想起了戴假发的酒糟鼻法官,手伸直拿着一份文件,在那上面点读,他知道他本来不会想起神的名字的,但那神的名字太像爱尔兰咒语了。那简直是一种蠢行。难道不正是为了这蠢行,他永远告别了生于其中的信仰与谨慎的殿堂,告别了他发端于其中的生活的秩序吗?

鸟儿尖声鸣叫着回到楼宇的肩角上空,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像黑影儿一般地飞翔盘旋。这是些什么鸟儿?他想,它们准是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他也会远走高飞的,这些候鸟飞去又飞回,在人们的屋檐下筑起临时的巢,然后又离巢而去,浪迹天涯。

低垂你们的脸庞吧,乌娜和阿利尔

我瞧着你们的脸就像燕子

在他去汹涌大海浪迹之前

瞧一眼屋檐下的巢。〔192〕

像海潮聒噪一般的一种轻柔的如水的快乐之情涌向了他的记忆,他在心中感受到大海上渐渐黯淡下来的浅蓝色的天空柔和的宁静的广袤的空间,感受到大海的寂静,感受到奔流的海水上空燕儿穿越过大海的暮色。

一种轻柔的如水的快乐之情从词语中流过,柔和的长元音悄没声儿地撞击,然后又消逝开去,拍打着海岸,又流淌回去,永不停息地摇动浪涛尖儿上的雪白的铃儿,发出无声的韵律,无声的丁当,轻柔的、低缓的、渐渐寂静的呐喊;他感到他在低回飞翔、划破长空的鸟儿身上和在他头顶上苍白无色的天空中一直在寻觅的征兆却像小鸟轻轻地、快捷地从塔楼里飞出来一样地从他的心里飞逸出去。

那是别离的还是孤独的象征呢?在他的记忆的耳中低吟浅唱的诗句在他记忆的眼前慢慢地唤起国家剧院开幕式的那天夜晚大厅里的情景〔193〕。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楼座上,以厌倦的眼光瞧着正厅前座的都柏林文化界,瞧着笼罩在耀眼的舞台灯光中的幕布和玩具娃娃般的人儿。一个魁伟壮实的警察在他后面大汗淋漓,似乎准备随时动手。散坐在剧场各处的同学发出一阵阵粗鲁的嘘声、唿哨声和喝倒彩声。

——对爱尔兰的毁谤!

——这是在德国炮制的!

——简直是亵渎!

——我们决不出卖我们的信仰!

——没一个爱尔兰妇女会那么做。

——我们不需要乳臭未干的佛教徒。

从他上面的窗户里传来一声突然的急促的叭嗒声,他知道阅览室的电灯扭亮了。他踅进安详地沐浴在灯光之中的圆柱大厅,爬上楼梯,通过轧轧作响的旋转栅门走了进去。

克兰利正坐在词典书架附近的座位上。一本厚重的书,翻在扉页,摆在他面前的木书架上。他背靠在椅子背上,像一位听忏悔的神父一般侧耳向着一位医疗系同学的脸,那同学正在给他念一本杂志棋牌栏目中的一个问题。斯蒂芬在他右边坐下,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神父怒气冲冲地啪——一声合上《碑》〔194〕,站了起来。

克兰利茫然地无动于衷地目送他。医疗系学生以更轻柔的声音继续说道:

——走兵王翼进四。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狄克逊,斯蒂芬警告地说。他去告状了。

狄克逊卷起杂志,一副庄严的样子站了起来,说:

——让我们的兵卒有条不紊地撤退吧。

——撤退别忘了带上大炮和牛,斯蒂芬接着说,指着克兰利的书名页上印着《牛病》的书。〔195〕

他们在桌子边的过道上走时,斯蒂芬说:

——克兰利,我有话要跟你说。

克兰利没有答话,也没有转过身来。他将书放在借书柜台上,走了出去,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橐橐的声音。在楼梯上,他停了下来,心不在焉地瞧着狄克逊,重复说道:

——就走兵王翼他妈的进四。

——你想那么走,就那么走,狄克逊说。

他的声调平静而平淡,仪态文质彬彬,不时炫耀一下戴在丰腴的干干净净的手指上的图章戒指。

在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一个矮矮的人向他们走来。在他小小的帽子的帽檐下,没有修刮过的胡子拉碴的脸上堆着快乐的微笑,他们能听见他喃喃细语。那一对眼睛就像猴子般的忧郁。

——晚安,队长,克兰利说,停了下来。

——晚安,先生们,那张胡子拉碴的猴子脸说。

——对三月来说,天气够暖和的了,克兰利说。楼上的窗户都打开了。

狄克逊莞尔一笑,用手转一下他的戒指。那张黑不溜秋的皱巴巴的猴子脸温和而快活地张开一张人模样的嘴:那嗓音高兴得咕噜咕噜直响:

——多叫人快乐的三月天气。太叫人高兴了。

——楼上有两位年轻美貌的女人,队长,她们等得不耐烦了,狄克逊说。

克兰利微微一笑,和气地说:

——队长只爱一个人:瓦尔特·斯各特。〔196〕是那样吗,队长?

——你正在读什么书,队长?狄克逊问道。在读《拉默摩尔的新娘》吗?〔197〕

——我爱读老斯各特的作品,那伶牙俐齿地说。我认为他写得妙极了。没有哪一个作家可以与瓦尔特·斯各特爵士媲美。

他在空中轻轻地挥动他那瘦削而皱巴巴的深棕色的手,正和他的赞扬斯各特的话合拍,而他那薄薄的活泛的眼皮不时地在一腔忧郁的眼睛上眨巴。

使斯蒂芬的耳朵感到更加忧伤的是他的讲话:口音斯文,低沉而滋润,不时冒出个语法上的错误:听着他讲话,他在心中揣摸关于他的传说是否真实,在他那猥琐的身形里流淌的血果然是高贵的,是一场乱伦的爱的果实吗?

公园的树〔198〕挂满了雨露,雨滴宁静地、绵绵不绝地滴落在湖面上,湖像一面灰色的盾静躺在那儿。一群天鹅在那儿飞翔嬉戏,湖水和湖岸被它们撩起的绿白色的烂泥所沾污。他们在灰濛濛的雨光、湿漉漉的宁静凝然的树、可以作见证的盾形的湖和天鹅的刺戟下相互轻柔地拥抱。他们相互拥抱,既没有欢乐又没有激情,他的手勾着他妹妹的脖子。一条灰色的毛披肩斜搭在她的肩头和腰肢上:她金发的脑袋搭拉着,既羞耻又乐意。他长着一头蓬松的棕红色的头发,一双模样优雅的手却壮实有力,长着雀斑。脸。看不见脸。哥哥的脸扑在她那散发着雨露清香的金发上。那双长着雀斑的、壮实有力的、模样优雅的、正在抚摸的手是达文的手。

他对自己的走神,也对那干瘪的使他走神的矮子怒气冲冲地皱起眉头。他父亲对班塔里帮的嘲笑〔199〕突然在他记忆的海洋中冒出来。他竭力抛掉这记忆,重又不安地捉摸他自己的思想。那为什么不是克兰利的手呢?难道达文的质朴与无邪更加不知不觉地刺痛了他吗?

他让克兰利和那矮子去好好细聊,便与狄克逊一起穿过整座大厅。

在柱廊,坦普尔正站在一群同学中间。有一个同学喊道:

——狄克逊,走近一点儿好听清楚点儿。坦普尔正讲在兴头上。

坦普尔将他那乌黑的吉卜赛眼珠子盯着他。

——你是一个伪君子,奥基夫,他说,而狄克逊是笑面虎。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文学的表述。

他狡猾地笑一笑,紧盯着斯蒂芬的脸,重复说道:

——天,我对那叫法满意极了。笑面虎。

一个站在他们下面台阶上的、身材魁梧的同学说:

——再说说那情妇的事儿吧,坦普尔。我们想听那个。

——他养情妇,真的,坦普尔说。他还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呢。所有的神父经常在那儿吃饭。天,我想他们全染指这事儿。

——这就叫放着好马不骑却去租匹驽马骑,狄克逊说。

——告诉我们,坦普尔,奥基夫说,你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玩意儿?

——你智慧的灵魂〔200〕仅仅表现在这一句话里,奥基夫,坦普尔以公然的蔑视说。

他踉踉跄跄地转过人群对斯蒂芬说起话来。

——你知道福斯特家族是比利时王吗?他问道。

克兰利从大厅的门口走出来,帽子甩在脑勺后面,正小心翼翼地在剔牙。

——啊,来了一个聪明人,坦普尔说。你知道福斯特家族吗?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回答。克兰利用他那粗制滥造的牙签从牙缝里剔出了一颗无花果的籽,一个劲儿地瞧着它。

——福斯特家族,坦普尔说,是佛兰德王鲍德温一世的后裔。他名叫福雷斯特。〔201〕福雷斯特和福斯特是同一个姓。弗朗西斯·福斯特上尉是鲍德温一世的后代,在爱尔兰定居下来,娶了克兰勃拉西尔最后一位酋长的女儿。还有叫布莱克·福斯特的。那是另一不同的支脉。

——从佛兰德王鲍德海德嫡传下来,克兰利重复道,重又从容不迫地张口剔着他那雪亮的牙齿。

——你从哪儿捡来这些历史知识的?奥基夫问道。

——我还知道你家的历史,坦普尔转身对着斯蒂芬,说。你知道吉拉尔德斯·坎姆勃伦西斯是如何谈及你们家的吗?〔202〕

——他是不是也是鲍德温的后裔?一个颀长的患肺病的同学问,他长着一对黑眼睛。

——鲍德海德,克兰利重复说,正用舌头吮吸着牙缝。

——Pernobilis et pervetusta familia〔203〕,坦普尔对斯蒂芬说。

站在台阶下的那位壮实魁伟的同学放了一个短屁。狄克逊转身对着他,用一种柔和的声调问:

——天使说话了〔204〕?

克兰利也转过身去,语气很重,但并无怒意:

——戈金斯〔205〕,告诉你吧,你是我遇见的最该死的脏鬼。

——我心里也那么想,戈金斯口气坚决地回答道。但这并没妨碍任何人,是吗?

——我们希望,狄克逊和蔼地说,这不是如科学上说的paulo post futurum〔206〕。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他是个笑面虎吗?坦普尔环顾左右之后说。我不是给他起了那个绰号吗?

——是的,你这样说过,我们并不聋,那颀长、患肺病的同学说。

克兰利仍然对台阶下的那位壮实魁伟的同学皱着眉头。他突然讨嫌地哼一声,一出手将他猛一下子推下台阶去。

——滚开这儿,他粗鲁地说。滚开,你这臭尿盆。你就是个臭尿盆。

戈金斯蹦跳到石子路上,然后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坦普尔转过身问斯蒂芬:

——你相信遗传的规律吗?

——莫非你喝醉了,或是怎么的,要不你怎么这么说话?克兰利问道,转过身来对着他,一脸迷惑。

——迄今为止含意最深刻的一句话,坦普尔热情洋溢地说,是写在动物学上的最后一句话。生殖是死亡的前奏。

他怯生生地碰一下斯蒂芬的胳膊肘,热切地说:

——你觉得这句话含意深刻吗?你是诗人。

克兰利用他那瘦长的食指指着。

——瞧他一眼吧!他轻蔑地对其他人说。瞧一眼爱尔兰的希望吧!

人们被他的话和手势逗乐了。坦普尔一脸严肃地转身对着他,说:

——克兰利,你总是嘲笑我。我看得出来。但我任何时候并不比你差。和我相比,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吗?

——我亲爱的老兄,克兰利彬彬有礼地说,你知道吗,你不善于,绝对地不善于思考。

——但你是否知道,坦普尔接着说,将你与我自个儿相比,我是怎么看你和我自己的吗?

——快兜出来吧,坦普尔!那壮实魁伟的同学在台阶上说。全兜出来吧!

坦普尔转身向右,然后又转身向左,讲话时,突然打了几个孱弱的手势。

——我只是鸡巴蛋〔207〕而已,他说,绝望地摇着脑袋。我是鸡巴蛋。我知道我只是鸡巴蛋而已。我承认我是鸡巴蛋。

狄克逊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温和地说:

——这本身证明你是好样儿的,坦普尔。

——但是他,坦普尔指着克兰利说。他和我一样仅仅是个鸡巴蛋而已。他只是没有自知之明。那就是他与我之间的惟一的不同点。

一阵突然爆发的哈哈大笑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他再一次转身对着斯蒂芬,用一种突如其来的热切之情说: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词。它是英语里惟一的一个双数词。你知道吗?

——是吗?斯蒂芬无动于衷地说。

他正细瞧揣摸着克兰利那张棱角分明的痛苦的脸,脸上漾着一丝强装的勉自忍耐的微笑。那粗俗的咒词横扫过那张脸,犹如脏水泼洒在一尊古老的石雕像上,对一切的羞辱已无动于衷了:当他瞧着他时,他看见他举起帽向人致敬,从前额露出来像铁冠一样罩在脑袋上的乌黑的头发。

她从图书馆的门廊走出来,越过斯蒂芬躬身向克兰利致意。也向他致意吗?在克兰利的脸颊上不是隐隐有点红晕吗?难道那是因为坦普尔的咒词吗?灯光黯淡了下来。他看不清。

难道那不正说明他朋友为什么总是处于坐立不安的沉默之中,为什么他对人总作出那些苛刻刻薄的评价,为什么说话时总不时冒出粗鄙的言词,正是那粗鄙的言词常常使斯蒂芬撤回虽并不情愿但一度曾是热切的忏悔吗?斯蒂芬大方地原谅了一切,因为他发现在自己身上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也存在粗鄙和鲁莽的一面。他记得,有一天夜晚,他骑着一辆借来的吱嘎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到马拉海德附近的林子里去向上帝祈祷。他举起手臂,知道自己正站在神圣的土地上在一个神圣的时刻,以一种狂热的心情对着树丛中庄严的圣殿祷告。这时,从阴暗的道路的拐角处出现了两个警察,他便中断祈祷,大声吹起了刚从哑剧里学来的调儿。

他开始将磨破的白蜡树拄杖顶端对着圆柱的基石猛揍。难道克兰利没有听见他吗?他可以等待。关于他的议论停止了一会儿:从上面的窗户里又传来轻轻的嘘声。除此之外,在空中便没有其他声响了,他一直以悠闲恬适之情观望飞翔的燕子也已进入梦乡了。

她穿越过黄昏。因此,空中除了传来轻轻的嘘声之外,一片寂静。因此,叽叽喳喳议论他的长舌停止了下来。黑暗在降临。

黑暗从空中降临。〔208〕

一种令人颤抖的快乐,像一线微弱的光,在他周围宛若仙女在翩翩起舞。她穿越过那渐渐浓郁的暮色的身影,或者那赋有黑色音韵和头韵的诗文,是丰满而有如诗琴一样抑扬顿挫吗?

他离开同学,缓缓地向柱廊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拄杖轻轻击打石板,以掩饰他的种种幻觉,不让他们觉察出来:他同时得以让心灵重新回味道兰德,伯德〔209〕和纳什的时代。

眼睛,从欲望的黑洞洞的深处张开,眼睛使东方微熹的晨光变得黯淡了。除了淫荡的柔情之外,他们百无聊赖的优雅算什么呢?除了一个淌口水的斯图亚特王〔210〕宫廷粪坑上一层嘎巴儿的闪光之外,他们的闪光又算什么呢?在回忆的语境里,他体验到琥珀色的美酒,渐渐消遁的甜蜜的乐曲,那骄傲的双人舞:他用回忆的眼睛看到科文特加登广场阳台上咂小嘴调情的和蔼而高贵的妇女〔211〕,小酒馆麻脸的妓女和年轻的妻子们,她们快乐地顺应与她们一起销魂狂欢的人们,和他们拥抱了再拥抱。

他所回忆起的种种形象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愉悦。它们是神秘的,充满激情的,但她的形象和这些形象并没有纠缠在一起。不能那样去想到她。他根本不能在那样的心境中去想她。难道他已不能控制他的思想了吗?古老的语句是甜蜜的,但它们的甜蜜仅仅是一种被挖掘出来的甜蜜而已,就像克兰利从他发亮的牙齿里剔出无花果籽一样。

虽然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她的倩影正穿过城市往回家的路上走,但这既不是思绪也不是幻觉。开始时模模糊糊的,后来他非常真切地闻到了她玉体上散发出来的馥香。他自觉到有一股躁动在他血液里沸腾起来。是的,他闻到的正是她的肉体,一种狂野的、令人慵倦的馨香,他闻到那散发着温热的肢体,在那肢体上激荡着他的充满欲念的心声,他闻到那神秘的酥软的内衣上沾染的由她的肉体散发出来的香味和甘露。

在他的后脖颈上有一只虱子在蠕动,他将大拇指与食指敏捷地伸进敞开着的领子里,一把捏住了它。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将虱子软软的像米粒一样松脆的身子转了一个个儿,然后让它从身上掉落下去,心中纳闷这小玩意儿将会是活还是死。他心中想起了科内利斯·阿·莱匹德的一句怪话,那怪话说,生于人的汗水之中的虱子并不是上帝在第六天创造的〔212〕。然而,脖子上皮肤这样奇痒难耐,这不禁使他怒火中烧。他的身子,穿得破旧,营养缺乏,饱受虱子啃咬,一想到这,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失望之中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看到那松脆的、闪亮的虱子的身子从空中往下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还不断地翻着个儿。是的,从空中降下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

光明从空中坠落。

他根本没有记清纳什的诗行。它所唤起的形象都不是真实的。他的心滋生蛀虫。他的思想不过是降生于懒惰的汗水的虱子而已。

他沿着柱廊很快走回同学那儿去。得了,让她走吧,去她妈的。她可以去爱一个干干净净的运动员,他每天擦洗腰身以上的身体,胸口长满了黑毛。让她去吧。

克兰利从兜里又拿出来了一只干无花果蜜饯,慢慢地、吧唧吧唧地细嚼着。坦普尔坐在廊柱的基底上,背靠在柱子上,帽子耷拉在睡意惺忪的眼上。一个矮胖的年轻人从门廊里走出来,胳膊下挟着一只皮包。他往人群这儿走来,用靴子的后跟和沉甸甸的伞柄金属箍橐橐击打着石板。他举起雨伞作为致意,他对众人喊道:

——晚安,先生们。

他又橐橐敲打几下石板,吃吃地窃笑,脑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那颀长的患肺病的学生、狄克逊和奥基夫正在用爱尔兰语聊天,没有回应他的问候。他转身对着克兰利,说:

——晚安,我特别向你问候。

他挥动了一下雨伞作了表示,又吃吃地窃笑起来。克兰利嚼着无花果,下巴嘎巴嘎巴地蠕动,回答道:

——晚安?对啦,这夜晚够安好的了。

这矮胖的学生严肃地瞅了他一眼,轻轻地不满地晃了晃伞。

——我看得出来,他说,你要说些谁都明白的话了。

——嗯,克兰利回答道,从嘴里拿出嚼了一半的无花果,塞到矮胖学生的嘴前,让他吃。

矮胖学生并没有吃无花果,他领受了克兰利的特殊的幽默感,仍然吃吃地窃笑,严肃地说道,挥动雨伞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

——你是想……

他遽然停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指着咬嚼过的仍在淌着汁液的无花果,大声说道:

——我是指那个。

——嗯,克兰利还像原来的样子说。

——你是想,矮胖的学生说,想ipso facto,或者说打个比喻而已?

狄克逊从他那一群学生堆里走出来,说:

——戈金斯在等着你呢,格林。他去了阿德尔菲旅馆找你和莫伊尼汉。这里装着什么?他问道,敲了敲格林腋下的皮包。

——试卷,格林回答道。我每个月都给他们考试,看看他们从我的教学中得益多少。

他也敲了敲皮包,轻轻地咳了一声,莞尔一笑。

——教学!克兰利粗鲁地说。我想你是指一帮赤脚小鬼来听像你这样的猴样老师的课吧。上帝保佑他们吧!

他啃掉了剩下的半拉无花果,一甩手将果蒂扔掉。

——我让小孩儿来到我的身边,格林高兴地说。

——该死的猴子,克兰利强调地重复道,一个亵渎神祇的该死的猴子!

坦普尔站起来,推开克兰利,对格林说:

——你说的那句话,他说,来源自《新约》关于允许孩子来到我的身边的话。

——再去睡觉吧,坦普尔,奥基夫说。

——好极了,那么我要问你,坦普尔继续对格林说道,既然耶稣应允孩子来到他身边,那么,假如他们死时还没有受洗礼,教会为什么要遣送他们到地狱去呢?〔213〕

——你受过洗礼吗,坦普尔?患肺病的同学问道。

——如果耶稣说让他们全到他那儿去,为什么还要遣送他们到地狱去呢?坦普尔说,眼睛盯着格林的眼睛,仿佛在寻觅什么。

格林咳嗽了一声,温和地说,强力忍住神经质的吃吃笑声,每说一个字便挥舞一下雨伞:

——如你说的,假如真是那样的话,我就要刨根问底,为什么会那样呢?

——因为教会就像所有古老的罪人一样是残酷的,坦普尔说。

——在那个问题上,你所持的观点是正统的观点吧,坦普尔?狄克逊和蔼地说。

——圣奥古斯丁提到了没有受洗礼的孩子进地狱的话,坦普尔回答道,他也是一个残酷的老罪人。

——我同意你的观点,狄克逊说,但我有这样一个印象,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进的是地狱外缘。

——别和他辩论,狄克逊,克兰利粗暴地说。别跟他说话,甚至别瞧他一眼。用一根草绳〔214〕牵着他回家,就像你牵一条咩咩直叫的山羊。

——地狱外缘!坦普尔喊道。好一个发明。妙极了。

——妙是妙,但要除去那些不痛快的东西,狄克逊说。

他转身对其他人微微一笑,说:

——我想我说的反映了所有在场的人的想法吧。

——你确实反映了所有在场人的想法,格林用坚决的口吻说。在那个问题上,爱尔兰是一致的。

他将伞端的金属箍往柱廊石板上敲了敲。

——见鬼,坦普尔说。我可以尊重撒旦配偶的发明。地狱是罗马人的玩意儿,就像罗马人的城墙,坚牢而又丑陋。地狱外缘是什么呢?

——把这小子塞进婴儿车里去吧,克兰利,奥基夫喊道。

克兰利急速地往坦普尔大跨了一步,又遽然停了下来,跺起脚来,仿佛在吆喝鸡儿似的:

——喔咿!

坦普尔轻捷地躲了开去。

——你知道地狱外缘是什么吗?他喊道。你知道我们在罗斯康芒〔215〕是怎么称呼那玩意儿的吗?

——喔咿!去你的!克兰利喊叫道,拍着手。

——既非屁股,又非胳膊肘!〔216〕坦普尔轻蔑地高声说道。我们就是这么称呼地狱外缘的。

——把那根棍儿给我,克兰利说。

他猛然一把将斯蒂芬手中的白蜡树棍夺了过来,箭一般冲下台阶去:坦普尔一听他要追来,便像野兽一样,轻捷而飞也似的逃进了暮色之下。人们可以听见克兰利沉甸甸的靴子大声冲过四方校园的咚咚声,不久,那靴子又沉甸甸地走回来了,有点灰溜溜的样子,每走一步,踢一脚路上的碎石。

他的步子充满了愠怒,突然恼怒地一把把棍儿塞回斯蒂芬的手中。斯蒂芬觉得他的愤怒还有别的原因,但他装出一副满有耐心的样子,轻轻地戳一下他的胳膊,平静地说:

——克兰利,告诉你吧,我想和你聊聊。走吧。〔217〕

克兰利凝神瞧了他一会儿,问道:

——现在?

——是的,现在,斯蒂芬说。我们不能在这儿谈。走吧。

他们一起穿越过四方校园,没有说话。《齐格菲》〔218〕中的鸟鸣轻盈地从门廊的台阶上传来,一直追随着他们。克兰利转过身去:狄克逊一直在吹着口哨,大声喊道:

——你们两个家伙到哪儿去?台球赛怎么办,克兰利?

他们在宁静的空气中大声喊叫着谈论将在阿德尔菲旅馆进行的台球赛。斯蒂芬独自彳亍而行,走出校园而踅进基德尔街。他站在枫树旅馆对面,等待起来,心境重又平静如水了。这旅馆的名字,那无色的光滑的木饰,旅馆毫无生气的宁静的门面就像彬彬有礼而又轻蔑的一瞥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充满愤懑的心情回头望着旅馆柔和灯光笼罩下的客厅,他想像在客厅里爱尔兰的显贵们过着宁静、豪华的生活。他们心里整天兜着的是军队的委任令和土地经纪商:农民在乡间的道路上列队欢迎他们:他熟知一些法国菜名,对爱尔兰出租马车车夫〔219〕用尖尖的外乡的口音发号施令,号令每每从绷得紧紧的腔调里迸发出来。

他如何能击中他们的良知,或者他如何想像他们的女儿,在乡绅们扑到她们身上繁殖之前,她们有可能生育比他们这一代稍不卑鄙的一代人吗?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感受到他所属于的这一代人的思想和欲望像蝙蝠一样,在黑魆魆的乡间小弄堂上,溪水边的树荫下和水池点缀的沼泽地附近的地域飞来飞去。当达文夜间路过的时候,一个女人等候在门道里,给他喝一杯牛奶,诱惑他爬上她的床去;因为达文有一对缄口保密的那种人的温和的眼睛。但是,却没有任何女人的眼蛊惑过他。

有人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他听见克兰利说道:

——咱们走吧。

他们默默往南面走去。克兰利说:

——坦普尔,那个大傻瓜!天,告诉你吧,我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

但他的声音不再充满愤懑之情了,斯蒂芬在心中纳闷他是否在心中捉摸她在门廊向他打招呼那事儿。

他们踅向左边,仍然像原先那样徐步而行。像这样走了一会儿后,斯蒂芬说:

——克兰利,今晚我吵嘴了,很不痛快。

——跟你家里的人?克兰利问道。

——和我母亲。

——为了宗教的事?

——是的,斯蒂芬回答道。

顿了一会儿,克兰利问:

——你妈多大了?

——不老,斯蒂芬说。她希望我复活节接受圣职。

——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斯蒂芬说。

——为什么不愿意?克兰利说。

——我不想伺候上帝,斯蒂芬回答道。

——这话以前说过,克兰利平静地说。

——现在再说上一遍,斯蒂芬光火地说。

克兰利捏了捏斯蒂芬的手臂,说:

——别上火,我亲爱的。你知道吗,你是个该死的爱激动的家伙。

他说话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抬起头,以感动的、友好的眼神凝视着斯蒂芬的脸,说:

——你知道你是个爱激动的家伙吗?

——我知道我是,斯蒂芬说,也大笑起来。

他们的心近来有些疏远,而现在似乎在斗然间又互相贴近了。

——你相信圣餐吗?克兰利问道。

——我不相信,斯蒂芬说。

——那你不相信圣餐?

——我既没有相信圣餐,也没有不相信它,斯蒂芬回答道。

——许多人对此持怀疑态度,甚至宗教界人士,但他们克服了怀疑,或者将怀疑感搁置了起来,克兰利说。是不是你的关于这个问题的怀疑太强烈了?

——我不想克服我的怀疑,斯蒂芬回答道。

克兰利一时感到有点窘迫,从兜里拿出一只无花果,正想吃时,斯蒂芬说:

——别,拜托了。你不可能一嘴塞满了无花果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克兰利在路灯下停下步来,就着路灯灯光瞧了一眼无花果。他用鼻子闻了闻无花果,咬了一小口,然后呸——吐了出来,将无花果猛一下扔进街沟里。对着躺在沟里的无花果,他说:

——滚蛋,你这该诅咒的,到那永恒的火中去吧!

他挽起斯蒂芬的胳膊,又继续往下走去,说道:

——难道你不惧怕在最后审判日听到这些话吗?

——要不是这样,那我可能得到什么呢?斯蒂芬问道。难道去和教导主任待在一起领受永恒的祝福吗?

——请记住,克兰利说,他将会因此而无上荣光。

——啊,斯蒂芬带点讥讽的含意说,他将会光辉灿烂,活灵活现,麻木不仁,特别是难以捉摸。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克兰利无动于衷地说,你的心灵浸透了宗教,而你还说不信宗教。你在学校里的时候,信教吗?我打赌你一定信教。

——我那时信教,斯蒂芬回答说。

——你那时快乐一些吗?克兰利轻声问。比方说,比现在快乐一些吗?

——常常快乐,斯蒂芬说,又常常不快乐。我那时是另外一个人。

——怎么是另外一个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斯蒂芬说,我不是现在的我,不是我必须成为的那样的人。

——不是现在的你,不是你必须成为的那样的人,克兰利重复说一遍。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爱你母亲吗?

斯蒂芬慢慢地摇摇头。

——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直截了当地说。

——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克兰利问道。

——你是说女人吗?

——我不是指那个,克兰利以一种更为冷峻的语调说。我问你你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是否感到一种爱。

斯蒂芬在他朋友身边继续走下去,低头盯着人行道。

——我试图去爱上帝,他终于说道。现在看来我失败了。非常难。我试图一刻一刻地将我的意志与上帝的意志统一在一起。在试图这样做时,我并不总是失败。我也许还能继续那样做……

克兰利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你母亲的一生幸福吗?

——我怎么知道,斯蒂芬说。

——她生了几个孩子?

——九、十个吧,斯蒂芬回答道。有些夭折了。

——你父亲……克兰利自己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并不想探知你家庭的隐私。但我想问,你父亲够得上所谓的殷实吗?我是说在你成长的岁月里?

——算够得上,斯蒂芬说。

——他是干什么的?克兰利顿了顿后问道。

斯蒂芬开始滔滔不绝地历数他父亲的资历。

——医科学生,划船运动员,男高音歌手,业余演员,声嘶力竭大喊大叫的政客,小地主,小投资商,酒鬼,好人,说书人,秘书,酒厂打杂,税务员,破产者,目前是一位吹嘘经历的自夸狂。〔220〕

克兰利哈哈大笑起来,更挽紧了斯蒂芬的胳膊,说:

——酒厂真他妈的好极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别的吗?斯蒂芬问道。

——你现在境况好吗?

——我瞧上去像家境好的吗?斯蒂芬断然地问道。

——那就是说,克兰利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道,你是生于安乐。

正如他每每使用技术性短语那样,他用地方口音大声地说出来,仿佛他希望听者体味到他在使用那些短语时心中仍存有诸多的疑惑。

——你母亲一定经历了许多的痛苦,他说。难道你不愿意将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即使……你愿意吗?

——要是我可能的话,斯蒂芬说。那对我毫无损害。

——那么就去做吧,克兰利说。按她希望你做的那样去做吧。对于你,这算什么?你并不相信它。这仅仅是一种形式而已:没任何其他含意。而这样你却能让她的心灵平静。

他停了下来,由于斯蒂芬没有回答,他也缄默不语。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他说:

——如果说在这糟透了的世界里许多东西都是无定的话,母亲的爱却不是。你母亲将你引进这个世界,她最初用她的身子孕育了你。对于她的感受,我们知道什么呢?但是,不管她感受什么,这至少是实实在在的。它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的思想或者勃勃雄心是什么?演戏而已。思想!吓,那该死的像山羊一样咩咩直叫的坦普尔有思想。科卡纳也有思想。在路上走的每个笨蛋都自认为有思想。

斯蒂芬一直在捉摸这些话背后的含意,假装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说: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帕斯卡〔221〕惧怕与女性接触,从不让母亲亲吻他。

——帕斯卡是头猪,克兰利说。

——我想,阿洛伊修斯·冈萨加〔222〕也有同样的感觉,斯蒂芬说。

——那他是另一头猪,克兰利说。

——但教会追认他为圣徒,斯蒂芬反驳道。

——我才他妈的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克兰利粗鲁地、直率地说。我就叫他猪猡。

斯蒂芬在心中斟词酌句,继续说道:

——耶稣在公众场合似乎对母亲很少表示敬意,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西班牙绅士苏亚雷斯曾经为他而辩解过。〔223〕

——你脑子里想过吗,克兰利问道,耶稣并不是如他装模作样做出来的样子?

——产生这个疑问的第一个人,斯蒂芬回答道,是耶稣自己。

——我是说,克兰利说,语气更为强硬了,你是否想过他本人就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伪君子,就像他诅咒当时的犹太人那样,是一个虚有其表的人?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吧,他是个流氓恶棍吗?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斯蒂芬回答道。我倒想问问,你是想让我皈依宗教,还是想让你自己背叛宗教呢?

他转身面对他朋友的脸,看见那脸上浮着一丝冷冷的笑,看得出有一股意志力竭力要使那丝笑容具有优雅的含意。

克兰利突然用一种简捷的、明白事理的口吻问道:

——跟我说实话吧。我所说的使你震惊了吗?

——有那么点儿,斯蒂芬说。

——如果你心中确信我们的宗教是虚伪的,耶稣不是上帝的圣子,克兰利用同样的口吻追问道,你为什么会感到震惊呢?

——我压根儿就没确信,斯蒂芬说。与其说他是马利亚的儿子,还不如说他像上帝的圣子。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愿接受圣餐吗,克兰利问道,因为你并没有确信,因为你觉得圣饼有可能是圣子的圣体和血,而不仅仅是一片面包?因为你惧怕它有可能是圣体和血?

——是的,斯蒂芬平静地说。我确实那样觉得,同时我也确实那样惧怕。

——我明白了,克兰利说。

斯蒂芬对他关门刹车的口气感到惊讶,立即捡起话题说道:

——我惧怕许多东西:狗,马,火枪,大海,雷电风暴,机械,夜间乡下的道路。〔224〕

——但你为什么惧怕一小片面包呢?

——我想像,斯蒂芬说,在我所说我惧怕的东西后面藏有一种歹毒的恶意。

——那你怕不怕,克兰利问道,如果你把一次圣餐拜受变成了一次亵渎神祇的仪式,罗马天主教的上帝会置你于死地、罚你进地狱,你害怕不害怕?

——罗马天主教上帝现在便可以那么干了,斯蒂芬说。我所惧怕的比由于对凝聚了二十个世纪权威和崇敬的象征虚假的敬意而造成灵魂上的混乱多得多的东西。

——你会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克兰利问道,犯那特别的渎圣罪吗?比方说,如果你生活在“惩戒时代”呢?〔225〕

——我不能为历史作答,斯蒂芬回答道。我不可能。

——那么,克兰利说,你也不想成为一位新教徒?

——我说过我已丧失了信仰,斯蒂芬回答道,但我还没有丧失自尊。放弃了一种合乎逻辑严谨而荒唐的信仰,再去拥抱另一个不合逻辑的杂乱不堪的荒唐的信仰,算什么解放呢?

他们一直走到了彭布罗克镇,当他们在大道上漫步时,那树丛和别墅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抚慰了他们的心灵。弥漫于空气中的富有与闲逸的氛围似乎慰藉了他们的困窘。在一丛月桂树篱后面的厨房里闪烁着灯火,他们听见一位女厨娘一面在磨刀一面在吟唱小调儿。她在一小节一小节地哼唱《罗齐·奥格雷迪》。

斯蒂芬停下步来细听,说:

——Mulier cantat. 〔226〕

这个拉丁词〔227〕的柔和的美以其令人沉醉的魅力触动了沉黑的夜色,虽然其触动比音乐的力量或女人手指的抚摸要轻柔些,但却更具感人的魅力。他们心灵中的痛苦被消融了。一个出现在教堂礼拜仪式上的女人的身影默默地在昏黑之中一闪而过:那女人的身影穿着白袍,细小而纤弱,犹如一个小男孩,系着下垂的腰带。她的嗓音像个男孩一般的孱弱而尖利,他们听见在一个遥远的合唱团里那嗓音在唱女声起始句,那嗓音冲破了充满激情的起始句所撩起的忧郁与喧哗:

——Et tu cum Jesu Galiloeo eras. 〔228〕

所有的心灵都至为感动,转向倾听她的歌声,宛若一个年轻的明星一般光彩夺人,当那嗓音在从词尾倒数第三音节上加重音时,显得灿烂而清澈,而在音乐的结尾时便又显得十分微弱难辨了。

歌声辄然中止了。他们继续踯躅而行,克兰利用加强的节奏感来重复吟唱歌声的结尾部分:

当我们结婚时

哦,我们将多么幸福

我爱甜蜜的罗齐·奥格雷迪

罗齐·奥格雷迪也爱我。

——这对你是真正的诗歌,他说。诗里有真正的爱。

他脸上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斜瞥了斯蒂芬一眼,说:

——难道你认为那是诗吗?或者说,你知道歌词是什么含意吗?

——我想先见见罗齐再说,斯蒂芬说。

——找她好办,克兰利说。

他的帽子耷拉到前额上了。他一把把帽子往后一推:在树丛的阴影里,斯蒂芬见到了他苍白无色的脸,那脸被周围的黑夜所包围,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突兀。是的。他的脸蛋儿是英俊的:他的体魄坚强而壮实。他提到了母爱。他感受到女人的痛苦,女人肉体和灵魂的弱点:他愿意用健壮而坚实的手臂呵护她们,将整个心灵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

走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对斯蒂芬孤独的心说话,劝他走开,告诉他友谊快结束了。是的:他要走了。他不能再违抗另一个声音了。他有自知之明。

——我可能得远走高飞了,他说。

——到哪儿去?克兰利问道。

——到我能去的地方,斯蒂芬说。

——是的,克兰利说。对你来说,再生活在这儿也许将是十分困难的。你是因为那才决定离走的吗?

——我必须走,斯蒂芬回答道。

——如果你并不真想离走的话,克兰利继续说道,你完全不必自认为是迫不得已被逐离走的,或者自认为是一个异端分子或者是一个非法之徒。有许多虔诚的教徒和你有同样的想法。这令你感到惊奇吗?教会并不仅仅是石头的建筑,甚至可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神职人员和教条。它是所有那些将教会视为与生俱有的生命的人们的精神的总和。我并不知道你在生活中希冀做什么。难道你的希冀就是那天夜晚咱俩站在哈考特大街车站外面时你告诉我的话吗?

——是的,斯蒂芬说,不觉为克兰利能如此熟识地将思想与地点联系在一起而莞尔一笑。那晚,你和多尔蒂面红耳赤争论足足半个小时,为的就是从萨利盖帕到拉腊斯走哪条道最近。

——吸毒鬼!克兰利以一种平静的轻蔑的口吻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从萨利盖帕到拉腊斯怎么走?他怎么可能知道那类事呢?这淌口水的大傻瓜蛋!

他突然大声咯咯笑了起来,笑了很长时间。

——嗯?斯蒂芬说。你还记得其他的事儿吗?

——你是指你说了什么吗?克兰利问道。是的,我记得。去寻觅、发现一种生活方式或艺术方式,你的精神可以在其中毫无阻碍地自由表达。

斯蒂芬举起帽子表示赞许。

——自由!克兰利重复说道。你甚至都没有犯渎圣罪的自由。告诉我,你会去抢劫吗?

——你是希望我说,斯蒂芬回答道,财产所有权仅仅是暂时性的,在某种情景中抢劫并不是非法的。每个人都会按那样的信念去做。所以,我不会回答你那个问题。你不如去找找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胡安·马利亚那·德·塔拉韦拉〔229〕的书,他会给你解释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以完全合法地弑杀国王,在什么情况下将毒药放在酒杯里毒死他,在什么情况下将毒药泼洒在他的袍服上或抹在他的马鞍的前穹上。你最好问我我是否会允许别人来抢劫我,或者问我如果他们来抢劫我,我是否会祈求世俗的手——我想是这么称呼的——来惩罚他们。〔230〕

——你会吗?

——我想,斯蒂芬说,这会像遭到抢劫一样使我痛苦。

——我明白了,克兰利说。

他取出火柴,准备剔牙缝。他漫不经意地说:

——告诉我,比如说,你会将一个处女破身吗?

——恕我直言,斯蒂芬有礼貌地说,难道那不正是大部分年轻绅士的热望吗?

——那你的观点是什么?克兰利问道。

他刚才那句话像煤烟一般闻上去酸酸的,令人沮丧,使斯蒂芬的头脑处于激动昂奋之中,他的头脑仿佛笼罩在它弥漫出的烟雾之中。

——喂,克兰利,他说。你问我我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我不想伺候我不再信仰的东西〔231〕,不管那称之为我的家,我的祖国或者我的教会:我将在一种生活或艺术方式中尽量自由自在地、尽量完整地表达我自己,我将使用我允许自己使用的惟一的武器来自卫——那就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克兰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攫住他转了一圈,好走回利森公园去。他几乎狡猾地狂笑起来,以一个大哥般的爱捏紧了他的手臂。

——狡黠,好极了!他说。那是你吗?你这可怜的诗人,你!

——你使我对你坦陈了一切,斯蒂芬被他的爱感动了,说,我向你坦陈了那么多东西,是吗?

——是的,我的孩子,克兰利仍然快乐地说。

——你使我坦白说出我的惧怕。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惧怕什么。我不怕孤独,我不怕被遗弃,我不怕丢掉我必须丢掉的一切。我不怕犯错误,甚至大错误,一生的遗恨,也许就像永恒一样悠远的错误。

克兰利现在重又显得一脸肃然了,放慢了脚步,说:

——孤独,孤独极了。你不怕孤独。你知道孤独是什么含意吗?不仅与所有的人隔绝,而且没有一个朋友。

——我愿意冒这个险,斯蒂芬说。

——你将没有任何朋友,克兰利说,没有比朋友更珍贵的朋友,比一个人可能有的最高贵和最真诚的朋友更珍贵的朋友。

他的话似乎拨动了他本性深处的弦。他表述过自己吗,表述过自己的本来面目,或者表述过自己希冀成为什么样的人吗?斯蒂芬默默地瞧了一会儿他的脸庞。那脸上挂着一丝忧伤。他表述了自己,表述了他所惧怕的自己的孤独感。

——你是指谁?斯蒂芬终于问道。

克兰利没有回答。

*  *  *

3月20日:和克兰利就我的反叛的问题进行了一次长谈。

他摆出了一副正经的架势。而我则柔顺而温和。在爱自己母亲的问题上悍然攻讦我。竭力想像他的母亲:但不能。有一次,不经意告诉过我,当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他父亲已六十一岁了。从他身上可以看得出来。健壮的农民那类人。穿黑白点相间的衣服。硕大、壮实的脚。邋遢的、灰白色胡须。很可能是用猎狗追猎的能手。按时向拉勒斯的德怀尔神父交付会费,只是会费数额很小。有时在夜晚跟姑娘们聊天闲谈。他的母亲什么样儿呢?很年轻或者很年迈?不太可能很年轻。要是很年轻的话。克兰利说话不会是那个样子。那她就是很年迈的了。很可能是那样的吧,而且不为人所注目。这就是为什么克兰利的灵魂处于绝望之中:疲惫不堪的生殖器生的孩子。

3月21日上午:昨晚躺在床上想到了这一点,但太慵懒和太闲适了而没有写下来。所谓的疲惫不堪的生殖器是指伊丽莎白和扎卡里的生殖器。〔232〕那么,他是前辈了。条目〔233〕:他主要吃熏猪肉和无花果蜜饯。读关于蝗虫和野蜜的福音。〔234〕同时,当想到他时,总是幻见一只一脸肃然的断头或蜡制的死人脸,仿佛就衬在一幅灰色的幕布上或奇迹般地留有耶稣面容的布片上。〔235〕信徒们称这为斩首。一时为站在拉丁门前的圣约翰所迷惑。我看见了什么!一个断头的先驱者正使劲儿在撬锁。〔236〕

3月21日晚:自由。灵魂自由,想像自由驰骋。任凭死人埋葬死人。啊。任凭死人与死人结婚吧。〔237〕

3月22日:和林奇一起尾随一个又肥胖又高大的医院护士。那是林奇的念头。不喜欢这样做。两只瘦削的饥饿的大灰狗跟随在一头母牛屁股后面。

3月23日:自那晚之后再也没见到她。难道病了?也许正坐在壁火前,将妈妈的披肩披在肩膀上。但性情平静多了。要来一碗香喷喷的麦片粥吗?现在就吃吗?

3月24日:和妈妈进行了一次讨论。话题:圣母马利亚。由于我的性别和年龄,难以深入地讨论。力图避免使马利亚和她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像耶稣和爸爸的关系一样陷于困窘之中。说宗教并不是妇产医院。妈妈很宽容。说我的思想很怪异,读书太多。事实并不是那样。读书太少,懂的也太少。她然后说我心情浮躁,有朝一日还会回归信教的。这就是说从罪孽的后门离开宗教,再从忏悔的正大光明之中重返宗教。不可能忏悔。就这么告诉她,问她要六便士。只给三便士。

然后去学院。又和那长着个小圆脑袋,一对无赖眼睛的格齐争论了一番〔238〕这次争论的话题是关于诺兰的布鲁诺。〔239〕谈话以意大利语始,以蹩脚的英语结束。他说布鲁诺是一个可怕的信奉异端邪说的人。我说他被焚烧而死太惨了。他带着一种痛苦的心情同意这一点。然后他告诉我他称之为risotto alla bergamasca〔240〕的烹饪法。当他发轻o音时,他伸出他整个的厚厚的舌头来,仿佛要亲吻一下这元音似的。他忏悔了吗?他能忏悔吗?是的,他能:哭丧出两颗滚圆的无赖的泪珠来,从一只眼睛滚出一颗来。

穿越过圣斯蒂芬公共草地,那是我的草地〔241〕,记得正是他的国人,而不是我的同胞,创立了克兰利那晚称之为的宗教。九十七步兵旅的四个兵丁坐在十字架脚下,拈阄分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衣服。〔242〕

去图书馆。试图读三篇评论。读不进去。她还没有出来。我惊讶吗?惊讶什么?惊讶她永远不会再出来了。

布莱克写道:

我思忖威廉·邦德是否会死亡

他已如此病入膏肓。〔243〕

唉,可怜的威廉!

我曾经去过圆形大厅看西洋镜。〔244〕最后放的是大人物的相片。他们中有威廉·尤尔特·格拉德斯通,他刚死。〔245〕乐队陪奏《哦,威利,我们想念你》。

一帮乡巴佬!〔246〕

3月25日上午:做了一夜的噩梦。真想摆脱噩梦的困扰。

一条漫长的弧形的游廊。从游廊的石板上升腾起一股股黝黑的汽雾。在汽雾里显现出石雕的传说中的国王形象。国王们的双手抱在膝头,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眼睛变得阴暗难辨了,因为人类的错误总是像黑色的汽雾不断地在国王们面前飞腾而起。

奇异的身影从洞穴里走出来。影子没有人那么高。影与影之间似乎站得并不远。脸庞发着磷磷的幽光,幽光中夹杂着深深的细条的阴影。影儿窥觑着我,眼神里似乎要询问我什么。但他们没有开口。

3月30日:今晚,克兰利在图书馆的门廊里向狄克逊和她的弟弟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母亲让孩子掉进尼罗河里。又是关于母亲的老生常谈。一条鳄鱼抓住了孩子。母亲请求鳄鱼将孩子还给她。鳄鱼说,好吧,如果她能回答出它将如何处置孩子——吃掉孩子还是不吃孩子,它就将孩子还给她。莱必多斯定会说,这种心态完全是躺在烂泥里,晒着太阳光孕育的。〔247〕

我的心态?难道我的心态不也是这样吗?让这种心态和尼罗河烂泥一起见鬼去吧!

4月1日:不同意这最后一句话。

4月2日:看见她在约翰斯顿、摩尼和奥布里安咖啡馆饮茶、吃糕点。〔248〕实际上是经过咖啡馆时有一双犀利山猫眼的林奇瞥见的。他告诉我克兰利是哥哥邀请他到那儿去的。他带上鳄鱼了吗?他还是那耀眼的光吗?好极了,我发现了他。我极不情愿发现了他。在威克洛麦麸斗后面静静地熠熠发光。〔249〕

4月3日:在费恩特莱特教堂对面的烟纸店〔250〕遇见达文。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衫,手里扬着爱尔兰曲棍球曲棍。问我是否真的要远走高飞,为什么。告诉他去塔拉最近的路是走霍利海德。〔251〕正在那时,父亲来了。只得介绍一下。父亲彬彬有礼,两眼射出审视的神情。问达文他是否可以请他吃点点心。达文不行,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当我们走开时,父亲告诉我他的眼神很正直。问我为什么没参加划船俱乐部。我假装说让我考虑一下。告诉我他如何伤了彭尼范瑟的心。〔252〕希望我读法律。说我正是学法律的料。又是烂泥,又是鳄鱼。

4月5日:狂野而料峭的春天。飞逝而去的云朵。哦,生活!黑黝黝的打旋的沼泽溪水,在溪水水面上飘浮着从苹果树上坠落的落英。在树叶间窥觑着姑娘的明眸。姑娘贤淑而又活泼。一头金发或红褐色的头发:没有黑色的。她们一脸飞红,看上去更姣好。哦,天!

4月6日:她当然对往昔的事记忆犹新。林奇说所有的女人都那样。她记得她童稚的时光——和我的孩提时代,如果我曾有过幼稚无知的时代的话。往昔消融在现在之中,现在是活生生的,它将引来未来。如果林奇是对的话,女人的雕像应该总是全身穿着衣服的,一只手不无遗憾地放在身后。

4月6日晚些时候:迈克尔·罗巴茨〔253〕记得被遗忘的美,当他的手臂拥抱住她时,他用手臂紧紧抱住在这世界早已消逝的可爱。不是这样。根本不能是这样。我希冀用手臂紧紧拥抱住尚未来到世间的那可爱。

4月10日: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在城市的一片寂静之中,城市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情人从梦幻进入了沉沉的睡眠,没有任何的抚爱可以使其动心,隐隐约约地传来道路上的马蹄的得得声。马儿走近大桥时,马蹄的得得声便清晰多了:陡然间,当马儿经过沉黑的窗户下时,铃铃声像箭一般划破了寂静。马儿渐渐走远了,蹄儿在像蓝宝石一般的深夜里闪闪发光,奔越过沉睡的世界向前匆匆跑去,路程的终点在哪儿?——什么心情?——携带着什么消息呢?

4月11日:重读我昨夜写下的东西。晦涩的词语描写暧昧朦胧的心绪。她会喜欢它吗?我想她会的。那我也必须得喜欢它。

4月13日:心中一直在思索漏子那个词。我查阅了词典,发现它是英语,而且还是相当精妙、古老、粗俗的英语。让教导主任和他的漏斗见鬼去吧!他到这儿来干什么,来教授他的语言,还是来学我们的语言?不管是哪一种,都叫他见鬼去吧!

4月14日:约翰·阿方萨斯·莫尔雷伦刚从爱尔兰西部回来。(欧洲及亚洲报纸请转载)。〔254〕他告诉我们在那儿一座山间的木屋里遇见了一位老人。老人长着一对红眼睛,抽短烟斗。老人讲爱尔兰语。莫尔雷伦讲英语。然后老人和莫尔雷伦都讲英语。莫尔雷伦跟他谈到宇宙和恒星。老人坐着,倾听着,抽着他的烟斗,时不时啐吐口痰。然后说道:

——啊,在世界的那头准全是些可怕的怪物。

我惧怕他。我惧怕他那一对圈儿发红、坚硬的眼睛。正是和他我必须彻夜挣扎搏斗直到天明,直到不是他便是我躺下死去,一把卡住他那遒劲的喉咙,直到……直到什么?直到他向我服输?不。我对他没有恶意。

4月15日:今天在格拉夫顿大街和她打了个照面。是人群让我们不期而遇的。我们两人都止了步。她问我为什么我从不来,说她听到各种各样关于我的传闻。她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问我还在写诗吗?写谁?我问她。这使她困惑不已,我感到抱歉,自觉太卑鄙了。赶紧把那话题封上,打开但丁发明并在所有国家登记专利的精神英雄式的冷冻装置。〔255〕急匆匆地谈论起我自己和我的计划。不幸的是,在谈话间,我突然做了一个含有革命意味的手势。我准像个往空中撒一把豆子的家伙。人们转过头来瞧着我们。一会儿后,她握我的手,离去时说她希望我去实践我所说的。

我称那为充满友情的,你赞成吗?

是的,我今天喜欢她。有点儿喜欢还是非常喜欢?不知道。我喜欢她,那对于我似乎是一种新的情愫。那么,那样的话,所有其他的一切,所有我自以为思考了的东西,所有我自以为感觉了的东西,所有过去的一切,事实上……哦,全抛弃掉吧,老兄!睡一觉将它们全遗忘吧!

4月16日:离去吧!离去吧!〔256〕

手臂与声音神魔的力量:路上白色的手臂,它们将亲切地拥抱,巍峨的映着月亮的船舰黑色的手臂,诉说着遥远国土的故事。它们伸在那儿似乎在说:我们多么孤独。来吧。而声音和手臂一起说:我们是你的亲人。它们呼唤我,它们的亲人时,空中充满了手臂,正要离去,扬起它们欣喜若狂的咄咄逼人的青春的翅膀。〔257〕

4月26日:母亲将我的刚从旧货铺买来的衣物整理妥帖。她说,她祈求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在远离家和朋友的境况下,能懂得她的心和心情。阿门。让它去吧。欢迎,哦,生活!我将百万次地去迎接现实的经验,在我的灵魂的作坊里去锻冶我这一类人尚未被创造出来的良知。〔258〕

4月27日:老父,你这老巧匠〔259〕给我以帮助吧。

1904年都柏林

1914年的里雅斯特

注释

〔1〕 斯蒂芬成了艺术宗师。淡茶是指濯足节圣徒弥撒圣餐的葡萄酒。

〔2〕 这也可能指圣徒弥撒圣餐的面包。

〔3〕 根据安徒逊的解释,这有可能指在圣徒弥撒上散发给圣餐接受者的圣饼。

〔4〕 原文为White,根据The Book World Dictionary。当White大写,指an animal of aswine。爱尔兰人在当铺当任何东西,包括猪。

〔5〕 当乔伊斯16岁进入都柏林大学学院时,他穿的衣服一般不烫,也很少洗涤。有一次在希伊家做游戏,当他被问及最憎厌的东西时,他说:“肥皂和水”。在学院图书馆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他曾表示保持清洁没有什么好处。他的妹妹回忆说,他甚至以生跳蚤而自豪。

〔6〕 原文为The dear knows,为爱尔兰文的翻译。委婉说法为Thauss ag fee(The deerknows)。所以The dear knows应译为“天”。

〔7〕 约翰·乔伊斯和妻子玛丽生有许多孩子。至于确切的数字,仍然不定。乔伊斯曾经说过他有23个妹妹,而斯坦尼斯拉斯说,“妈妈一共生了17个孩子,9个活了下来。”根据戈曼,(乔伊斯也认可)在18年中,玛丽生了16或者17个孩子(5个在婴儿期或青年期死亡)。活下来的孩子有:詹姆斯(1882)、玛格丽特(1884)、斯坦尼斯拉斯(1884)、查尔斯(1886)、乔治(1887)、艾琳(1889)、玛丽(1890)、埃娃(1891)、弗洛伦斯(1892)、梅布尔(1893)。卡蒂、布迪以及马吉均是斯蒂芬的妹妹。

〔8〕 原文为going for blue,其意为染蓝布。

〔9〕 斯蒂芬作为艺术宗师亲吻代表耶稣的圣坛。因为他自己已变成了耶稣,他便亲吻自己。

〔10〕 乔伊斯家从1900年至1901年住在费尔维皇家台地8号,这是他们第12次搬家。他们家与嬷嬷疯人院仅一墙之隔。

〔11〕 嬷嬷的呼喊隐喻刚结束的感恩弥撒,斯蒂芬被命名为耶稣。根据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的回忆,“那就是一部很粗糙的宗教剧,我哥哥却十分地珍惜它。他将那看作是描述一个被赋有危险使命的人的戏剧,虽然这人预先知道那些最亲密的人会背弃他,他仍然必须去完成使命。犹大或彼得在棕枝主日说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他一般每天很迟起床,但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的里雅斯特,每逢耶稣升天节和耶稣受难日,他总是五点即起身,不管刮风下雨,去做清晨的弥撒。”

〔12〕 豪普特曼(1862—1946),德国现代著名剧作家。他以自然主义的倡导者而知名。《日出之前》是一部强烈的现实主义的悲剧,涉及到当时的社会问题。在1901年夏天,乔伊斯和他父亲在穆林格尔度夏,他翻译了豪普特曼的《日出之前》。

〔13〕 位于利菲河口北部,汲干水而成费尔维公园。

〔14〕 吉多·卡瓦尔坎蒂(约1255—1300),意大利诗人,温柔的新体诗派主要诗人,诗名仅次于但丁。

〔15〕 都柏林著名的石匠。

〔16〕 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以社会问题剧形式对社会讽刺。

〔17〕 即维登与麦卡纳公司,位于自治市码头2号和市码头3号和13号,专卖帆船设备。这家公司现在仍然在做买卖。菲利普·麦卡纳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他与乔伊斯有亲戚关系。

〔18〕 本·琼森(约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评论家。被公认为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时期仅次于莎士比亚的剧作家。这一诗句选自琼森的《欢乐的幻景》(1617)的结尾,奥罗拉赞颂她的情人蒂瑟纳斯。乔伊斯在1902—1903年居住巴黎期间耽读了琼森的所有的作品。

〔19〕 圣托马斯·阿奎那(1224/1225—1274),意大利神学家和诗人。天主教教会认为他是西方第一流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他研究亚里士多德著作,并公开地宣讲他的著作。

〔20〕 原文为Waistcoateers,意为下等妓女。

〔21〕 原文为chambering,这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意为性事上的放纵,此英语仍在爱尔兰流行。

〔22〕 原文拉丁文标题为:Synopsis Philosophiae Scholastie ad mentum divi Thomae。有许多类似标题的著作。1898年罗马出版的G·M·曼西尼的《托马斯·阿奎那哲学基础》中包含了乔伊斯在此书中摘引的所有阿奎那的言论。

〔23〕 指皇家运河。运河上的桥与北沙滩路相连。在《遭遇》中,斯蒂芬在这座桥上遇见了马奥尼。正是在这里,乔伊斯14岁时在一个妓女身上失去了贞洁。

〔24〕 据认为,这是“变形的耶稣”。

〔25〕 原文为diviningrod,牛角叉头。

〔26〕 在现实生活中,这是弗朗西斯·斯克芬顿,在大学学院,他英文总是名列前茅。当他与汉娜·希伊结婚后,为了显示男女平等,改名为希伊-斯克芬顿。乔伊斯认为他是大学学院中仅次于他的最聪明的学生。他在1916年复活节起义中在都柏林被英国人杀害。

〔27〕 这是奥康诺街与伊登街相交处。霍普金斯父子律师事务所至今仍在营业。

〔28〕 指圣斯蒂芬公有草地,在草地南端耸立着老大学学院的校舍。

〔29〕 这是因为克兰利在这一章中代表还俗的基督形象中的施洗的约翰。

〔30〕 这是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象牙”。

〔31〕 拉丁语:印度输出象牙。这是瓦尔皮编选的《拉丁文选》中的一句话。

〔32〕 这是贝尔维迪尔公学院长威廉·亨利神父。

〔33〕 拉丁语:演说家斟词酌句,诗人夸大其词。

〔34〕 拉丁语:在如此重大的危机之中。

〔35〕 拉丁语:往罐里装古罗马钱币。

〔36〕 贺拉斯(公元前65—8),罗马诗人。

〔37〕 三一学院巨大的四方院的建筑群耸立在威斯特摩兰街与纳索街交叉的路角上,与爱尔兰银行相对。

〔38〕 指托马斯·莫尔(1779—1852)。

〔39〕 法尔博格人与米尔西安人均是爱尔兰传说中的土著,前者身材矮小而原始,后者魁梧高大而英俊。米尔西安人据认为来自西班牙,称为“黑伊比利亚人”。

〔40〕 在现实生活中即是乔治·克兰西。小说中所叙述的达文夜半的奇遇正是乔治亲身经历过的。乔治后来成为利默里克市长,在家中被杀害。克兰西也是一位盖尔体育运动的狂热爱好者,他曾是盖尔体育协会创建人迈克尔·丘萨克的挚友。乔伊斯在早期作品将他描述为马登。他是斯蒂芬以其名称呼的惟一的一位朋友。

〔41〕 斯蒂芬的昵称。

〔42〕 斯蒂芬在此所说的古英语显然不是指盎格鲁-撒克逊古英语,而是指都铎王朝入侵爱尔兰所带来的英语。这在达文的言词中得到反映。

〔43〕 请参考前页注④。

〔44〕 帕特与迈克尔·达文是爱尔兰著名的运动员,迈克尔·达文与丘萨克一起创建了盖尔体育协会。

〔45〕 这包括爱尔兰英雄芬恩、奥西恩、库丘业恩、康丘巴、迪尔德丽等传说。

〔46〕 指在爱尔兰生活的爱尔兰人。在以往的150年间,数百万爱尔兰人离开了爱尔兰,远走他乡,因此,1840年爱尔兰人口为800万,而到1964年,人口低于400万。

〔47〕 原文为disremember,即“忘却”,这被认为是典雅的古英语用词,在英国已不流行,但在爱尔兰却被认为是时髦。

〔48〕 在爱尔兰科克郡北部。

〔49〕 爱尔兰式棒球,hurling或hurley,一种快速的粗野的运动,是足球、棒球、橄榄球、曲棍球、曲棍网兜球的综合。运动员使用一根弯曲的硬木棒将一只很小的硬球或击打、或滚带、或携抱进对方的球门中。爱尔兰式棒球现在仍然是爱尔兰民族主义和爱尔兰语言的象征。

〔50〕 原文为stripped to his buff,一般来说这应该意为“全身赤裸”,但在爱尔兰芒斯特,却意为“腰身以上赤裸”。

〔51〕 原文为minding cool,爱尔兰式棒球队一般将最好的运动员把守门前区,拦截对方进攻。爱尔兰语cool,意为“后方”,全字为cool-bau-ya。

〔52〕 原文为camann,指爱尔兰式棒球中的曲棍。

〔53〕 原文为an aim’s ace,意为“少量,差一点儿,短距离”。这是莎士比亚英语ambsace在爱尔兰的遗存。

〔54〕 原文为any kind of a yoke,yoke意为可供使用的器物。当一个爱尔兰乡下人初次见到汽车时,他会说:“That’s a queer yoke。”

〔55〕 可能是指“土地联盟”鼓动大会。

〔56〕 巴利霍拉山在科克郡北部,基马洛克在利默里克南部。

〔57〕 原文为stopped by the way under the bush to redden my pipe。在这句中,way,under,redden均是芒斯特人特殊的用法。爱尔兰人不说light,而是说redden his pipe。

〔58〕 原文为She asked me was I tired,在盖尔语中,间接引语不用“whether”或“if”。

〔59〕 科克郡的港口之一,距利菲河数英里。

〔60〕 原文为There’s no one in it but ourselves, in it在盖尔语中意为“in existence”。

〔61〕 原文为handsel,一天中所做的第一笔买卖,是成功的象征。

〔62〕 都柏林主要商业区,从利菲河南岸三一学院和爱尔兰银行一直延伸到圣斯蒂芬公共草地。

〔63〕 这显然是回忆1898年召开的纪念1798年托恩领导的革命一百周年大会。

〔64〕 法国在1798年给予沃尔夫·托恩和爱尔兰反叛者以支持。

〔65〕 法语:爱尔兰万岁!

〔66〕 大学学院的旧建筑85号与86号耸立在圣斯蒂芬公共草地南端。86号是里查德·查佩尔(“伯恩查佩尔”)惠利的家宅。“伯恩查佩尔”惠利是浪子“公鹿”惠利的父亲。和“公鹿”伊根一起,他们后来在都柏林大学学院校舍古屋里举行了恶魔崇拜仪式。

〔67〕 即约瑟夫·达林顿神父。在《斯蒂芬英雄》中他是巴特神父。在爱尔兰语中,巴特指运马铃薯和沙的马车。

〔68〕 这是18世纪典雅的陶瓷壁炉。

〔69〕 耶稣会修士的法袍,棉质,黑色。

〔70〕 与阿奎那所说“Pulchra enim dicunter ea quae visa placent”[因此,可以说,所见(或所颖悟)让人愉悦者便是美]极相似。乔伊斯在早年就很精确地将阿奎那的关于美的思想应用于对现代美学问题的研究。乔伊斯在小说中是表述一种讽喻,揶揄教导主任关于经院哲学的知识如此逊色于学生斯蒂芬。(在现实生活中,达林顿神父在大学学院讲授形而上学)。

〔71〕 拉丁语:心灵为之动者为善。按照圣托马斯·阿奎那关于美与善的区别的理论,例如,一个人因看到一幅画而感到愉悦;而当他心灵为之而动时,便想占有它。

〔72〕 原文为the Company,这是指天主教耶稣会修士。还可以说Little Company。

〔73〕 服从被认为是天主教耶稣会修士的特殊的品质,就像方济各会修士崇尚“圣洁的贫困”一样。

〔74〕 拉丁语:像老人手里的棍。

〔75〕 莫尔山悬崖峭壁位于爱尔兰西岸高尔韦湾南12英里处。它们面对西北方向,正对阿兰岛。

〔76〕 爱比克泰德(约60—138),希腊斯多噶派哲学家。圣卢西安曾讥讽一个爱比克泰德崇拜者,此人买下爱比克泰德的陶灯,希冀在这盏灯下写作能变成一位哲学家。

〔77〕 爱比克泰德在他的《谈话录》中将自己描述为“一位老者”,在其《谈话录》第3卷第3章中,在论及灵魂似一桶水时,他说,“当水受到搅动,看上去光似乎也受到搅动,但实际上并没有。”

〔78〕 见爱比克泰德《谈话录》第1卷第18章。

〔79〕 源自纽曼的《马利亚的荣耀》。纽曼在这儿演绎了《圣经外传》(24∶16)“我居住在所有的圣徒中间”。

〔80〕 乔伊斯家第七次搬迁的家坐落在德拉姆孔德拉米尔伯恩巷,距托尔卡河不远。乔伊斯家的邻居都是“农夫和壮工”。

〔81〕 达林顿神父在牛津大学布拉塞诺斯学院上学,于1876年获硕士学位,原是英国圣公会牧师。在这段时期,鼓吹恢复天主教的牛津运动正处于高潮。斯蒂芬刚才提及的纽曼也是在这一高潮中皈依天主教的。

〔82〕 达林顿神父在皈依天主教之前是圣公会牧师。他所指的严肃的持不同教见者便是那些憎厌英国国教礼仪、服饰、僧侣等级制度以及其他浮华盛典的人们。

〔83〕 这些都是专门的持不同教见者派别组织,代表了用极端的个人主义来阐释圣经,其广泛的反响之一便是牛津运动。例如,特别子民会是1838年在英国普拉姆斯特德成立的一个宗教派别,这一宗教派别拒绝任何医疗,相信祈祷能治愈百病,因为他们信奉《新约·雅各书》5∶14:“你们中间有病了的呢,他就该请教会的长老来。他们可以奉主的名用油抹他,为他祷告。”其名取自《旧约·申命记》14∶2:“因为你归耶和华,为圣洁的民。耶和华从地上的万民中,挑选你特作自己的子民。”

堕落前拯救论者是加尔文教徒,认为人们得救与否,能否成为上帝的选民,或是否会被上帝遗弃,全仰仗上帝,早已预定,并认为上帝选民救赎的信条决定了人会堕落,这为救赎人类的一部分提供了机缘。另一方面,堕落而后拯救论者否认堕落是上帝创造人类时的初衷,并认为天恩的选择是对现行罪孽的补赎。天主教耶稣会倾向于堕落而后拯救论,多明我会则倾向于堕落前拯救论。

〔84〕 向人吹气是为驱逐魔鬼,并注入新的精神生命。

〔85〕 在洗礼、坚信礼、圣职授任礼上,主教将双手按放在受礼人身上。

〔86〕 圣灵的发出是使基督教早期便开始分裂的主要神学问题之一——即圣灵是自圣父和圣子发出,还是仅仅自圣父发出。

〔87〕 拉丁语:通过崎岖的路而抵达星星。这是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句陈词滥调。其源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伊德》第9章:“Macte nova virtute, puer, sic itur ad astra”,意为:快鼓起年轻的英勇气概吧,孩子!你将抵达星星!

斯蒂芬和乔伊斯心里十分清楚拉丁语的出处与来历,但教导主任显然并不了然。这是对教导主任的一种讽喻。

〔88〕 原文为kentish fire,这是一种拖曳的、整齐合拍的掌声或其他响声以表示不耐烦或不同意。这一用法源自1828—1829年在肯特郡召开的反对天主教徒自由法令的会议。

〔89〕 现实生活中克兰利即是J·F·伯恩,他曾撰著回忆乔伊斯的自传《沉默的岁月》。乔伊斯1898年秋天进大学学院,而伯恩则在1895年便进入大学学院,他1898—1899年因辅导两名学生而仍然留在学院里。乔伊斯1898年开始便称伯恩为克兰利,克兰利原是都柏林大主教的名字(1397—1417)。这名字的来历也可能是源自乔伊斯的一位保姆,她叫克兰利,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自布雷正派的渔夫家庭。

〔90〕 这是都柏林主要跑马场之一,在城西北。

〔91〕 这是《教义问答集》中关于洗礼的一句话。莫伊尼汉在此引用它显然极不合时宜。

〔92〕 W·S·吉尔伯特(1836—1911),英国剧作家和幽默作家,以与沙利文合写的喜歌剧闻名于世。

〔93〕 这选自W·S·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合写的歌剧《日本天皇》(1885)。

〔94〕 原文为What price...?英俚语,赛马时询问走红的马跑赢的希望怎么样,比喻,意为“你以为怎么样?”,不是“什么价格”。

〔95〕 这句话实际上出自一位名叫基纳汉的年轻人,他是在费利克斯·哈克特教授的一堂课上说的。在这里,乔伊斯将哈克特教授讲授的关于电学和关于力学的课合二为一了。这两堂课相隔数月之久。

〔96〕 F·W·马蒂诺,F与W正好可拼写成fresh water,故有“淡水”之称。此人很可能就是F·马丁,他撰写了数篇关于铂化学性质的文章。

〔97〕 北爱尔兰诸郡大部分信奉长老会。

〔98〕 北爱尔兰首府。

〔99〕 一幅相片是尼古拉二世沙皇,另一幅是他的妻子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芙娜,维多利亚女王的孙女。

〔100〕 不规范拉丁语:我已签了。

〔101〕 拉丁语:什么?

〔102〕 拉丁语:为了普遍的和平。

〔103〕 尼古拉二世沙皇(1868—1918)策划了1899年和1906年在海牙召开的国际和平会议。乔伊斯自1898年至1902年在大学学院求学。这里描述的事件很可能发生在1899年春天。第一次海牙和平会议5月18日开幕,7月29日闭幕。

〔104〕 拉丁语:我认为你是一个该死的骗子,因为你的脸色表明你的情绪糟透了。

〔105〕 原文为a sugar,正如乔伊斯在一封信解释的,这是克兰利使用的一种委婉的说法,指身体的一个排泄物,取其第一字母的谐声。有时表示惊叹的意思,有时表示对一个人的憎恶。详见《乔伊斯书信集》(英文版),第3卷,第129页。

〔106〕 拉丁语:谁在发脾气——是你还是我?

〔107〕 J·F·伯恩生在都柏林,并在都柏林长大。他认为自己讲一口纯正的都柏林口音。

〔108〕 虽然乔伊斯在1904年偶尔参加在亨利街举行的社会主义小组的会议,并在波拉和的里雅斯特宣称自己是一名社会主义者,但他认为由麦卡恩和坦普尔所代表的关于生物、社会与政治演化的进步思想不是艺术家应具有的思想,艺术家仅仅关心精神。

〔109〕 坦普尔,具有吉卜赛人的特征,在现实生活中是约翰·埃尔伍德,一位医科学生。乔伊斯在1903年自巴黎返回奔母丧之后,与他建立了联系。一般来说,爱尔兰吉卜赛人比欧洲大陆的吉卜赛人肤色要浅一些。

〔110〕 沙皇尼古拉二世在欧洲诸国散发呼吁书,吁请和平。

〔111〕 威廉·托马斯·斯特德(1849—1912),英国记者,《蓓尔美尔街新闻报》副主编,《评论的评论》创刊人。他是和平运动的热心的支持者。

〔112〕 海牙和平会议提出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的方法:调停与仲裁,1900年在海牙成立常任仲裁法庭。

〔113〕 安东尼·柯林斯(1676—1729),多产的和有煽动力的自然神论者和自由思想家。他是哲学家约翰·洛克的朋友。他在《论自由思想》中说,“无神论的根源是无知,医治无知的办法是自由思想。”

〔114〕 原文为pip,俚语,了不起的人物。不能释为“万岁”。

〔115〕 1891年洛蒂·柯林斯在伊斯林顿的大剧院上演《迪克·惠廷顿》,吟唱“Ta-Ra-Boom-De-Ay”,后广泛流行。

〔116〕 莫伊尼汉在此假想一个以安东尼·柯林斯命名的赛马场,原文each way,赛马术语,赌第一或第二名。详见《乔伊斯书信集》(英文版),第3卷,第129页。

〔117〕 拉丁语:在流血的全世界实现和平。

〔118〕 拉丁语:我们将打手球。

〔119〕 即费利克斯·哈克特,乔伊斯的同班同学。

〔120〕 每一个耶稣会修士每天必须诵读指定的祷文。

〔121〕 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浪漫主义先驱。

〔122〕 拉丁语:就地。

〔123〕 在现实生活中是维森特·科斯格雷夫。维森特·科斯格雷夫有一张粗糙的尼禄般暴虐的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很聪明,但不刻苦。他很早就对乔伊斯作出了估价,他对伯恩说,乔伊斯将是他们遇到的少有的一个才能超凡的人。他一生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后在泰晤士河自杀。在1904年有一次乔伊斯和他一起走过圣斯蒂芬公共草地,当乔伊斯与人干架时,他却袖手旁观。乔伊斯很是气愤。乔伊斯在小说中将他命名为林奇(林奇为高尔韦市市长,吊死了自己的儿子)。

〔124〕 原文为Fianna,即盖尔语的芬尼亚主义者。斯蒂芬引自秘密操典。

〔125〕 位于都柏林城堡内。在爱尔兰,有两个宗谱纹章馆,一个在科克,一个在都柏林,都置于北爱尔兰纹章长官管辖之下。

〔126〕 乔伊斯的父亲,约翰·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拥有一个装有镜框的高尔韦郡乔伊斯家族的纹章雕刻,在每次频繁的搬家中都小心翼翼地亲自照管,显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心态。

〔127〕 《斯蒂芬英雄》的主要人物有好几个星期每星期五晚上参加了奥康内尔街用爱尔兰语讲授的盖尔联盟的课。正是在这些课上,他重又见到埃玛,并由此产生了对莫兰神父的嫉意。

〔128〕 在《斯蒂芬英雄》中,这位年轻的妇女是埃玛·克莱利,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则是E—C和埃玛。在实际生活中,她至少部分是玛丽·希伊,议员大卫·希伊的女儿。希伊家坐落在贝尔维迪尔广场2号,乔伊斯在1896年经常造访。乔伊斯和斯坦尼斯拉斯常常去,有好几次在希伊夫人的邀请下在希伊家过夜。乔伊斯有好几年对玛丽怀有激情。希伊家便是《斯蒂芬英雄》里的丹尼尔家。

〔129〕 即从18世纪90年代到19世纪90年代,横跨一个世纪。

〔130〕 原文为Your soul!乔伊斯解释说,这是“Damn your soul!”的简写。详见《乔伊斯书信集》(英文版)第3卷,第130页。所以,不能译为“你的灵魂”。

〔131〕 原文为Let us eke go,乔伊斯解释说,克兰利经常用错词。在这儿,他意思是说,Let us e’en go eke是指“也”,其实并无实意。详见《乔伊斯书信集》(英文版)第3卷第130页。

〔132〕 这就是说他们重又走进了都柏林大学学院校舍,穿过大厅而抵达圣斯蒂芬公共草地南端的街上。

〔133〕 林奇错误引用了克兰利的用词错误的话,表明了他的文化修养。原文为yellow,这是林奇兀自将它代替较有色彩的“bloody”。详见《乔伊斯书信集》(英文版),第3卷第130页。

〔134〕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给悲剧下定义时使用了“怜悯”和“恐惧”。它们的感情净化和消解是悲剧的目的。但他并没有对“怜悯”与“恐惧”下定义。乔伊斯1903年2、3月间第2次访问巴黎时给它们下了美学的定义:“恐惧是人类命运中任何严重的事件占据我们心灵并使我们与它的神秘的原因同一的一种感情,怜悯是人类命运中任何严重的事件占据我们的心灵并使我们与同类受苦的人同一的一种感情。”

〔135〕 戈金斯即《斯蒂芬英雄》中的戈加蒂。乔伊斯在1909年曾想将这一名字从《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删除。

〔136〕 普拉克西特利斯(活动于公元前370—前330),公元前4世纪雅典雕刻家、希腊最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之一。他的《维纳斯》石膏复制品一直存放在国家图书馆对面的国家博物馆内。

〔137〕 J·F·伯恩(“克兰利”)在进入贝尔维迪尔公学和大学学院之前曾就读过好几家卡迈尔派学校。

〔138〕 这是下巴戈特街大运河上的桥。

〔139〕 这是运河岸边的拉纤的路,路上树木成荫,与赫伯特广场并行。

〔140〕 拉丁语:所见(或所颖悟)让人愉悦者便是人。

〔141〕 乔伊斯最早是在福楼拜1857年3月18日致勒鲁瓦耶·德·尚特比夫人的信函中第一次读到这一引语,在这封信中,他发现福楼拜将艺术家比喻为创世主,存在于他创造的作品之中。乔伊斯在论述爱尔兰诗人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的一篇文章和《斯蒂芬英雄》中引用了这句话。

〔142〕 古埃及原住民后裔。

〔143〕 西南非洲人。

〔144〕 他们沿运河往东北方向步行了三个街区,然后往左拐走进了大运河街。

〔145〕 拉丁语:我的舌啊,神秘地盛赞光荣。这些赞美诗使斯蒂芬和林奇在濯足节的行进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信徒在耶稣受难日弥撒之后唱Pange lingua赞美诗。信徒游行回来时,唱诗班便唱晚祷曲。

〔146〕 福蒂纳图斯(约540—约600),意大利诗人,普瓦主教。他的拉丁文诗歌和赞美诗把古典拉丁诗人的共鸣与中世纪情调结合起来,使他成为古代和中世纪时期重要的过渡性诗人。

〔147〕 林奇在此唱的是该诗的第二诗节:“我们现在展示神秘”,而不是第一诗节:“瞧,皇家的旗帜飘扬”。这是庆贺斯蒂芬揭示了艺术的神秘。

〔148〕 他们在大运河街第一条叉路便左拐,行走了一个街区,往右走进下蒙特街,往马里恩广场走去。

〔149〕 原文为plucked,英语俚语,意即“失败”,而爱尔兰同意俚语应为sucked,乔伊斯在此讽喻多诺万的做作矫情。

〔150〕 原文为the Irish fellows,可能是指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他们常常在大不列颠街,可能是指爱尔兰售卖报纸与烟草的托马斯·丁·克拉克杂货铺聚会。克拉克是第一位在1916年临时政府宣言上签字的人,在复活节星期一起义之后被英国人处决。

〔151〕 即康斯坦丁·P·柯伦,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乔伊斯认为他很聪明。在《青年艺术家画像》里,他被描述为一个对饮食十分讲究的人,并开始发胖;他精通文学与建筑学。他后来成最高法院的登记员。

〔152〕 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哲学家。莱辛(1729—1781),德国诗人,批评家。斯蒂芬不喜欢莱辛的作品。

〔153〕 莱辛在分析拉奥孔雕塑的基础上,在《拉奥孔》中讨论了诗与画的局限性。唯心主义是德国哲学流派,包括叔本华、费希特、康德,而莱辛并不属此列。斯蒂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唯心主义者。

〔154〕 此句摘自《神学概要》。

〔155〕 照常理这该是食品店伙计,但乔伊斯选择了屠宰场伙计,暗喻斯蒂芬抵达国家图书馆时,被象征性地钉上了十字架。

〔156〕 这里使用的“象征主义”是指19世纪英国浪漫派或柏拉图派所使用的概念,而不是20世纪时使用的概念。

〔157〕 柏拉图在《国家篇》中将现象比喻为洞穴墙上现实的影子。19世纪柏拉图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包括雪莱,接受了这一思想。乔伊斯在一封信中说,这里涉及到柏拉图关于思想的理论,或者更严格地说,涉及到新柏拉图主义,当时说话的人对这两个哲学的流派都无同情之感。参见《乔伊斯书信集》第3卷,第130页。

〔158〕 原文为quidditas(whatness)。

〔159〕 雪莱在《捍卫诗歌》中说,“一个人不能说,‘我将赋写一首诗。’甚至最伟大的诗人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处于创作中的心灵就像是行将熄灭的炭火,有些不能看见的影响,譬如一阵风,有可能煽起它短暂的辉煌;这力量来自内部……”乔伊斯的美学精神更多地源自雪莱和邓南遮,而不是阿奎那。

〔160〕 卢依奇·盖尔瓦尼(1737—1798)用“心的沉醉”描述用一根针刺激青蛙的脊髓而引起心跳短暂的中止。这一浪漫的名词被用来描述临床现象给乔伊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61〕 这是指乔伊斯的“巴黎笔记”(1902—1903),在笔记中他描述了悲剧和喜剧、抒情诗、史诗和诗剧的不同。

〔162〕 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1777—1858),著名的外科医生。他的半身塑像成为好几代都柏林人嘲笑的对象。威廉·约克·廷德尔称这胸像为“腐败的洋蓟”。

〔163〕 《托平英雄》是乔伊斯在希伊家星期日聚会上唱的一支歌。他唱的歌显然源自1739年托平被吊死时街上流行的小调。

〔164〕 草地位于伦斯特公爵宅邸旁边、西马里恩广场上,在基德尔街与国家图书馆与国家博物馆同在一个街区。

〔165〕 对于都柏林人来说,乔伊斯所指的爱尔兰皇家学院令人费解。而英国的校勘本将这改为“基德尔宅第”较易为人接受。基德尔勋爵曾经在这幢伦斯特公爵宅第里住过。

〔166〕 指埃玛·克莱利。

〔167〕 比喻地说,埃玛作为斯蒂芬的圣母马利亚,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女友。因此,圣性的肉身化与斯蒂芬被钉上十字架的象征在这里结合在了一起。

〔168〕 拉丁语:我认为,在利物浦穷人的生活太可怕了,可怕极了。

〔169〕 在这里,乔伊斯将埃玛和她的女友们比喻为十字架下的马利亚和其他的女人们。

〔170〕 四方校园处于国家图书馆和国家博物馆之间。

〔171〕 在这里,乔伊斯暗喻斯蒂芬被钉上了十字架、死亡、被埋葬,然后升至天堂。

〔172〕 艺术的宗师每一次将日常的经验演绎成永恒的艺术的时候,圣性的肉身化便再现一次。斯蒂芬成为了他自己的母亲。

〔173〕 原文为choirs of seraphim,根据Book World Dictionary,choir应释为“天使”,而不是唱诗班。这样理解对于明了乔伊斯的用意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解释下面的词:fall,这是“堕落”,而不是“歌声飘落到人间”。

〔174〕 维拉涅拉诗体,由五首三行诗节和一首四行诗节组成,压每一、二行韵,每诗节末尾一行按程式重复。

〔175〕 汤盘暗喻耶稣在最后晚餐时所用的盘,而米饭暗指耶稣受难日弥撒上的圣餐。

〔176〕 《斯蒂芬英雄》曾这样描述:“尽管在斯蒂芬和丹尼尔家人之间完全缺乏沟通,斯蒂芬仍然在丹尼尔家感到十分恬适,正如他们恳请他的那样,他坐在沙发里数着马鬃块儿,安然自得……”

“在大卫先生朗诵‘民族作品’的全过程中,斯蒂芬的眼睛一刻儿也没从挂在朗诵者脑袋上的圣心图片移开过。丹尼尔家的姑娘们并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仪表堂堂,她们的衣饰总是透着那么点儿少女味儿。[耶稣]在这么廉价的布料上暴露出他的心来。”在这里,丹尼尔姑娘(玛丽·希伊)和埃玛之间的界线模糊起来了。

〔177〕 英国诗人米·德雷顿(1563—1631)的诗,写于1605年,纪念英王亨利五世1415年10月25日战胜法国人的战役。

〔178〕 这女孩可能是汉纳·希伊,她和玛丽一起成为埃玛的原型。

〔179〕 在圈舞或四方舞中,左、右手交换。

〔180〕 斯蒂芬可能在此想到这位13世纪方济各会修道士似乎是一位亵渎修道生活的人。虽然多尼诺因他的异端邪说而遭受关禁,他是一个致力宗教改革的人,希望他的教派实行更为严格的教规。

〔181〕 指莫兰神父。

〔182〕 该工厂坐落在主教街28号—30号。现在仍在那儿。

〔183〕 高尔韦的一个小镇。乔伊斯最初写的是艾瑟利镇。艾瑟利镇也在高尔韦,该镇有很精致的中世纪拱门和城墙;而莫伊卡伦仅仅是道路拓展后的一座小镇。

〔184〕 这是一种仿英雄形象,暗喻但丁《天国》中的多叶卷叠式玫瑰。

〔185〕 如果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这时是指1902年(乔伊斯1903年1月离开都柏林),那么,那次马车的相遇发生时,他正在上10年级。

〔186〕 根据玛丽·希伊的回忆,乔伊斯对她的兄弟们比对她更友善。他的最亲密的朋友是里查德·希伊。

〔187〕 这是指女性月经来潮,并暗喻十年期间与埃玛的不间断的关系。

〔188〕 莫尔斯沃思大街从基尔德尔街国家图书馆往西延伸。

〔189〕 科内利斯·阿格里帕(1486—1535),德国医生、神学家和哲学家。斯维登堡(1688—1772),瑞典著名科学家、神秘主义者、哲学家和神学家。他认为,在与自然界相一致的神灵世界里,上帝的本质是精神的太阳;它的温暖是爱,它的光明是智慧。此处叙述引自他的著作《天堂与地狱》第110节。

〔190〕 这是指德达罗斯。乔伊斯的思想和散文是如此复杂,乔伊斯一直希冀歌唱;他年轻时的梦是变成一只鸟儿,一只既能飞翔又能唱歌的鸟儿。

〔191〕 托斯,古埃及象征智慧与魔术的鹭头人身的神。在埃及宗教中,他是诸神的书吏,时间的掌管者和数字的发明人,所以是智慧与魔术的神。与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神相似。

〔192〕 这是W·B·叶芝的诗《伯爵夫人凯瑟琳》中垂死的伯爵夫人说的话。她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拯救她的将灵魂出卖了的农夫们。

〔193〕 1899年5月8日,叶芝的戏剧《伯爵夫人凯瑟琳》在国家剧院首演。年轻的学生认为剧中有部分反爱尔兰的内容,发出嘘声;戏剧落幕时,更是咆哮和嘘声大作。而乔伊斯则热烈鼓掌。演出后,斯克芬顿和其他人一起草拟了一封拟寄往《自由人报》的抗议信,第二天置于学院的一张桌上,所有愿意签名的人可以在抗议信上签名。有人请乔伊斯签名,乔伊斯拒绝了。

〔194〕 在英国出版的一份保守的罗马天主教周刊。

〔195〕 书名并不叫《牛病》,这是书中一个章节的题目。当伯恩将这章节的题目给乔伊斯看时,乔伊斯爆发出一阵狂笑,以至图书管理员利斯特先生将他驱赶出图书馆。

〔196〕 据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詹姆斯·乔伊斯“简直无法忍受”斯各特和狄更斯。斯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历史小说的首创者。

〔197〕 斯各特1818年出版的一部小说。

〔198〕 这是一座想像的公园,在公园里斯蒂芬想像窥见了乱伦的爱。

〔199〕 原文为gibes,在标准的英语中,jibe和jeer具有十分鲜明的文学色彩,可是在爱尔兰,却是日常用词。班塔里帮,是指帕内尔派政治家,他们的领袖,如蒂姆·希利,来自班塔里村。

〔200〕 根据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哲学派,灵魂分为理性、动物性与植物性部分。

〔201〕 佛兰德,中世纪欧洲一伯爵领地,包括现比利时、法国、荷兰地区。鲍德温一世(9世纪)并不姓福斯特,而姓Bras-de-fer(铁手),死于879年。

〔202〕 威尔士的杰拉尔德1184年访问了爱尔兰,撰写了关于爱尔兰的访问记,这是第一位记叙有关爱尔兰情况的外国人。

〔203〕 拉丁文:一个高贵而显赫的望族。

〔204〕 这是对天使的一种故意的亵渎。这与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表达的“我母亲是个犹太人;我父亲是一只鸟儿”相似。那就是说,圣母马利亚因圣灵“鸽子”的话而怀上了身孕。乔伊斯关于“想像的处女子宫”的思想,或者说“艺术的构想和艺术的酝酿”的思想源自邓南遮。乔伊斯认为邓南遮是仅次于福楼拜的最伟大的小说家。

〔205〕 乔伊斯在1909年2月或3月在修改《斯蒂芬英雄》时曾想删去戈金斯,将所有邪端的思想都集中在斯蒂芬身上。

〔206〕 拉丁文语法用语:将来行为造成的状态。

〔207〕 原文为a ballocks,睾丸。英语里惟一的双数词。

〔208〕 斯蒂芬在这里引述英国诗人、剧作家托马斯·纳什(1567—1601?)《夏天的遗言》(1600)中的《歌》。《歌》是这么开始的:

永别了,大地的祝福,

这世界充满了不定,……

我病了,我必须死亡:

上主怜悯我们吧。

叶芝在《诗的象征主义》中引用了纳什的诗,作为例子说明“持续的无法界定的象征主义是所有风格的精髓”。

〔209〕 约翰·道兰德(1563—1626),英国古琵琶演奏家。威廉·伯德(1543?—1623)在17世纪被认为是音乐之父。他作了大量宗教、室内和弦乐乐曲、歌曲和牧歌。

〔210〕 指1603年伊丽莎白女王死后继位的詹姆斯一世。

〔211〕 原文为Covent Garden,实指科文特加登卖蔬菜和花卉的广场,而不是指1731年才建的皇家歌剧院。

〔212〕 科内利斯·阿·莱匹德(1567—1637),耶稣会作者,著有《论圣经》,在书中一条注释中,他引用了《旧约·创世记》1∶25:“于是神造出野兽,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一切昆虫各从其类。神看着是好的。”他认为,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动物并不是由上帝直接创造,而是从上帝创造的物质中产生出来的,例如飞虫产生于肉,蛆产生于奶酪,虱产生于人汗。

〔213〕 根据斯坦尼斯拉斯,坦普尔的不满正是乔伊斯的不满。

〔214〕 原文为a surgan,一根草绳。

〔215〕 爱尔兰康诺特省的郡,首府为罗斯康芒镇。大部处于香农河与其支流萨克河之间。

〔216〕 原文为Neither my arse nor my elbow!都柏林流行的表述方式,即“非驴非马”。

〔217〕 这是乔伊斯在1902年3月写的一首诗的题名,开首的诗节是这样的:

哦,寒冷且凝静——啊!——

我的爱的酥软而雪白的胸脯,

在那里既无诡计也无恐惧。

伫立在岸边,她听见

水上的钟声,

她听见那召唤“走吧”

那灵魂的召唤。

乔伊斯1902年12月1日第一次离开爱尔兰前往巴黎,圣诞节回国一次,1903年4月11日再次回国参加母亲的葬礼。1904年10月9日携带诺拉再次出国。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乔伊斯描述了斯蒂芬1902年4月读完大学的课程之后便准备离别爱尔兰。第五章结尾的中心事件应该发生在1903年春天,而不是1903年或1904年。

〔218〕 《齐格菲》是瓦格纳写的一部歌剧。齐格菲是西格蒙特和西格琳德的儿子,由尼贝龙铁匠米麦带大。齐格菲将他父亲的断剑熔铸成不折之剑。他用这把剑杀死了守卫莱茵金的巨蛇法夫纳,并获得魔指环,魔指环能使他随意变形。他穿越过包围布兰希尔德的火焰,将她唤醒,二人因爱情而神化。乔伊斯似乎在暗喻斯蒂芬正从事同样英雄的行为。在这里,斯蒂芬向克兰利宣布他将违反母亲的意愿。

〔219〕 原文为jarvies,爱尔兰马车车夫。

〔220〕 乔伊斯的父亲也同样干过这一切。

〔221〕 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笃信宗教的哲学家,散文大师。

〔222〕 阿洛伊修斯·冈萨加(1568—1591),意大利宗教人士。

〔223〕 苏亚雷斯(1548—1617),西班牙出生的天主教耶稣会神学家和哲学家、国际法奠基人之一。圣T·阿奎那之后最杰出的经院哲学家。他认为,耶稣在迦拿婚筵上对他母亲说的话:“妇人,我和你有什么相干?”(《新约·约翰书》2∶4)在阿拉姆语中是很彬彬有礼的。

〔224〕 根据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的回忆,在孩提时代乔伊斯最惧怕雷雨。这不仅是对雷声的惧怕,而且还是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当他12岁或13岁了,他还害怕雷暴雨。打雷时,他会奔到楼上弟兄们的房间里,妈妈竭力抚慰他。她去拉下百叶窗,并拉上窗帘。

〔225〕 继奥林奇的威廉于1690年在博伊恩和1691年在奥格里姆大败詹姆斯二世和爱尔兰人之后,新教的都柏林议会于1697年和英国议会于1699年同意将75万英亩土地划归新的领主。这样,在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实现了对爱尔兰的三次征服。爱尔兰人只占有七分之一的土地。都柏林议会于1695年和1698年通过惩戒法律,禁止罗马天主教徒携带武器、在学校任教职和担任律师。

〔226〕 拉丁语:女人在歌唱。

〔227〕 指“女人”。

〔228〕 见《新约·马太福音》26∶69:“你素来也是同那加利利人耶稣一伙的。”

〔229〕 胡安·马利亚那·德·塔拉韦拉,16世纪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修士,在他的著作De Rege et Regis Institutione有此论述。

〔230〕 根据中世纪天主教审判异端的宗教法庭的理论,犯罪者不由宗教惩处,而是由它的世俗的手——国家来惩处。

〔231〕 斯蒂芬在小说中多次想到路济弗尔的话“我不想伺候了”是有深刻的含意的。在早期基督教教父的著作中,路济弗尔——堕落之前的撒旦是明亮之星,早晨之子。读者在读这些章节时很可能不仅想到路济弗尔的堕落,而且会想到伊卡洛斯的坠落,雪莱的“形单影只,成年漂泊”以及纳什的“光明从空中坠落”。见《旧约·以赛亚书》14∶12:“明亮之星,早晨之子,阿,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232〕 博恩的母亲死于1893年,而他的父亲当他三岁时先于母亲而死。在博恩(“克兰利”)家迁至都柏林之前在威克洛经营农庄。“克兰利”在假期和夏季便去威克洛。

〔233〕 原文为ite,这是遗嘱的书写形式。见纳什的《夏天的遗言》:“条目,我将凋萎的花卉敬献于遗体之前。”

〔234〕 见《新约·马可福音》1∶6:“约翰穿骆驼毛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和蜂蜜。”另见《旧约·利未记》11∶22:耶和华对摩西亚伦说,“其中有蝗虫、蚂蚱、蟋蟀,与其类,蚱蜢,与其类,这些你们都可以吃。”

〔235〕 施洗礼的约翰是被砍头的。原文的veronica是一块布的意思。根据一个古老的爱尔兰传说,一个名叫Veronica的年迈的妇人在走向高尔韦时用手帕在这块布上擦,却印上了耶稣的面容。它并不是红布。

〔236〕 指断头的施洗礼的约翰。

〔237〕 见《新约·马太福音》8∶19—22:“耶稣说,任凭死人埋葬死人,你跟从我吧。”

〔238〕 在大学学院讲授意大利语的是一位耶稣会修士查尔斯·格齐神父,他在来爱尔兰之前曾长期居住在印度。

〔239〕 布鲁诺(1548—1600),16世纪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1592年5月因宣扬异端邪说而被捕受审,1600年2月8日被处死刑。西方思想史上重要人物之一,也是现代文化先驱者。乔伊斯在1903年为《日快报》评论了14部作品,其中一部就是J·刘易斯·麦金太尔的《吉奥达诺·布鲁诺》。在文中,他对布鲁诺作了大量引述。

〔240〕 拉丁文:按贝加莫的方法烹煮米饭。贝加莫为意大利北部城市。

〔241〕 圣斯蒂芬,即圣经中的圣司提反。

〔242〕 见《新约·马太福音》27∶35,《马可福音》15∶24,《约翰福音》19∶23,《路加福音》23∶34。只《约翰福音》提到四个兵丁拈阄瓜分耶稣的衣服。

〔243〕 布莱克《威廉·邦德》第一诗节为:

我寻思姑娘们是否疯癫,

我寻思她们是否会有杀机,

我思忖威廉·邦德是否会死亡,

他已如此病入膏肓。

最后一个诗节为:

在怜悯别人的痛苦中,

在轻轻抚慰别人的忧虑中,

在夜的和冬雪的黝暗中,

在赤裸和被遗弃的人们中,

去寻觅爱吧!

斯蒂芬在此引用布莱克,显示他对从拜伦、雪莱到布莱克的少年的崇拜之情。

〔244〕 圆形大厅耸立在奥康内尔街头,现为电影院。

〔245〕 格拉德斯通于1898年5月死亡。乔伊斯在1912年5月16日的一篇评论中说,“简而言之,格拉德斯通是一个自私的政治家。”他认为,格拉德斯通在主教的帮助下对帕内尔实行了“道德的谋杀”。

〔246〕 在这句话“一帮乡巴佬”(a race of clodhoppers)和下面关于鳄鱼的思索(Oh,man,man!Race of crocodiles!)之间,乔伊斯提供了《青年艺术家画像》惟一的一个“下意识回响”(unconscious echo)的例子,与暗喻不同。“难道你没有看到,”伯爵回嘴说,“这个行将死亡的人因为和他一起受苦的人不跟他一起死亡而感到愤怒不已吗?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撕裂成碎片,不让他享用他自己已被剥夺的生活。哦,人啊,人啊,一群鳄鱼!”伯爵喊道,将握紧的拳头伸向人群。

〔247〕 见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二幕第七场。莱必多斯说:“你们埃及的蛇是生在烂泥里,晒着太阳光长大的;你们的鳄鱼也是一样。”

〔248〕 爱尔兰现在仍和乔伊斯时代一样,咖啡馆兼烤制糕点。这些咖啡馆可能在国家图书馆附近莱斯特街上,也可能在圣斯蒂芬公共草地38号。

〔249〕 乔伊斯自己解释说,“这是暗喻《新约》的一句话:‘斗底下的灯。’”(见《乔伊斯书信集》第3卷第130页。)《新约·马可福音》4∶21:“耶稣对他们说,人拿灯来,岂是要放在斗底下,床底下,不放在灯台上么?因为掩藏的事,没有不显出来的,隐瞒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马太福音》5∶15、《路加福音》8∶16有类似叙述。

〔250〕 拉特兰(现为帕内尔)广场里头的一座新教教堂。烟纸店位于大丹麦街,贝尔维迪尔公学以西一个街区。

〔251〕 这就是说,人要离开爱尔兰才能发现爱尔兰。塔拉是米思郡的一座山,国王和谋士们曾在那儿一座大厅里开会。霍利海德在英格兰,都柏林以东57英里。

〔252〕 乔伊斯解释说,父亲是在划船比赛中伤过彭尼范瑟的心。他说,当然这句话也可能暗喻在爱情上的失望。见《乔伊斯书信集》第3卷第130页。

〔253〕 这是叶芝的一个笔名。斯蒂芬在这里忆起的叶芝的诗是《奥沙利文致玛丽·拉维尔》:

当我的手臂拥抱你时,

我将心,

紧贴在

那早已在世界上消逝的

可爱之上。

〔254〕 在都柏林报刊上,在付钱讣告结尾处仍有:“美国报纸请转载”。

〔255〕 乔伊斯在一封信中解释说:“我坚信,英雄主义的整个结构现在是,过去一直是一个该死的谎言,并且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作为一切事物——包括艺术和哲学——原动力的个人的激情。”见《乔伊斯书信集》第2卷第81页。

但丁(1265—1321),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著有《神曲》。

〔256〕 乔伊斯翻译了法国抒情诗人魏尔兰的诗《幽长的哭泣》。第三诗节是这样吟唱的:

离去吧!离去吧!

在莫名的

漫无目的的痛苦之中

我只能顺应

那萧索的风。

〔257〕 根据乔伊斯的解释,“这段在《斯蒂芬英雄》中的关于手臂神魔力量的散文式叙述是表明少年(pueritia)和青年(adulescentia)之间的一个确切的转折点——涵盖17年。”(见《乔伊斯书信集》第2卷第79页。)当然,在《青年艺术家画像》中,它表明青年与成年的一个转折点。青春的翅膀,又一次暗喻伊卡洛斯。

〔258〕 乔伊斯在这里表述纯粹是他个人的经验。正是灵魂(乔伊斯把这称之为自我)催使他去“从生命中创造出生命来”,“他将充满豪情地从他的灵魂的自由与力量中创造出活生生的东西来,新的、翱翔的、美丽的、无法触摸的、永不消亡的东西来”。他将自己看成是“一个拥有永恒想像力的教士,一个能将日常的经验演化成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光辉灿烂的东西的人”。乔伊斯在一篇散文中提到“不可磨灭的自我主义”,并把“自我主义”称之为“救世主”。根据叶芝的回忆,在1902年,在一次访问中,乔伊斯对他说,他们的心离上帝比离民间文学更近。在1900年夏季,他对穆林加居民说,“我的心比这整个国家更使我感兴趣。”那年夏天,他将他创作的戏剧《光辉灿烂的事业》敬献给“我自己的灵魂”。在《菲尼根守灵夜》中,他将谢姆描述成一个“将自己流放在自我之中,在衣柜里书写他自己这一神秘的东西”。这是乔伊斯美学理论的基础,源自雪莱、邓南遮和其他作家,在这基础上,乔伊斯建立了他的人生和作品。在1902年,他在给格雷戈里夫人的信中说,“我将与世界的力量抗衡。除了对灵魂的信仰之外,一切都是无定的,只有灵魂改变一切,使无定得到光明。虽然我在这里似乎是作为一个不信教的人被驱赶出祖国的,我却从没发现过任何一个人的信仰像我的那样。”见《乔伊斯书信集》第1卷第53页。

〔259〕 这是指异教发明家德达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