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希比离家时说的晚归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回到家里时,有人向他报告,说是一个军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他颇感惊讶地在楼上见到了封·施图姆将军,将军怀着老战友般的友好情谊问候他。“亲爱的朋友,”将军向他大声说,“你得原谅我这么晚还突然来拜访你,但我公务缠身早来不了,所以已在你的藏书堆里坐了两个小时,这些书真是井然有序极了!”宾主寒暄了一阵,便转入正题,原来施图姆是为提出一个紧急请求而来。他跷起二郎腿——凭他的体形,这颇有点费劲——伸出胳膊和小手,解释说:“紧急?每逢我的部门专职人员给我送来一份紧急公文,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世界上除了上厕所以外就没有什么事是紧急的。但是认真说来,促使我来登门求见你的这件事是极其重要的。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你的表妹的家看作是我了解世间最重要的平民问题的一个特殊机会。毕竟这是某种非国家资产性质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是,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有我们的弱点,军人也绝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愚蠢。我希望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一旦做什么事,便总是做得干净利索。那么你同意这种说法了?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坦率交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向你承认,我为我们的军事精神感到羞愧。我是说,感到羞愧!除了随军主教之外,今天我大概是军队里和精神关系最密切的人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人们若是仔细观察我们的军事精神,不管它多么卓越,它看上去也像一份早期汇报。你大概知道什么是早期汇报的吧?那么是不是呀,监察军官在报告里写着,多少人员和马匹尚在,多少不在了,他们病了,等等,莱托米施尔重骑兵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没有来,如此等等。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员和马匹在或有病等等,这他就不写进报告里了。而这恰恰正是人们和平民达官贵人们打交道时始终都必须知道的。士兵说话短、简单且实事求是,但是我经常和平民各部的要员们一起参加会议,他们一有机会就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提出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作为依据。因此我就——你得向我保证,我现在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向我的上司弗洛斯特阁下建议,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倒不如说是我想给他来个意外惊喜,我说我可以利用在你表妹这儿的机会好好深入了解一下这些上层人物的体察和关心,并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不揣冒昧地使其为军事精神所用。毕竟我们军方有医生、兽医、药剂师、牧师、法官、剧院经理、工程师和小乐队指挥:但还缺一个主管平民精神的中央机构。”
乌尔里希现在才发现,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带来了一只公文包;它靠在写字台的脚上,这是那种大的、可以用一条结实的皮带背在肩膀上的牛皮包,它们用于在各部宽敞的大楼里以及在大街上传送文件。将军显然是带着一个传令兵来的,传令兵在下面等候,只是乌尔里希没发现罢了。施图姆颇吃力地将这只沉甸甸的公文包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并打开了小钢锁,这是一把看上去极具军事技术的锁。“自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以来,就一直没闲着,”他微笑道,弯腰时浅蓝色上衣上的金纽扣绷紧了,“可是你明白,这方面有些事情我并不是完全对付得了。”他用手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摞记着奇特的笔记、画着各种线条的散页。“你的表妹,”他解释道,“有一回我和你的表妹详谈过这件事,她理所当然地希望,从她为我们至尊的主立一个精神纪念碑所作的努力中会产生一个思想,一个简直可以说是人们今天所拥有的全部思想中级别最高的思想;但是不管我多么钦佩所有这些受邀与会的人,还是已经觉察到,这件事实在太艰难了。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就说西——这没有也引起你的注意吗——但是我觉得比这更糟糕得多的却是:平民精神似乎就是人们指着一匹马称之为饕餮之徒的那种东西。你还记得吗?你可以给这样一头猛兽喂双份饲料,它还是不会长胖!或者我们不妨就说,”看到主人脸上略现愠色他便改口说,“不妨说,它一天天胖起来,但是它不长骨头,而且毛皮依然没有光泽;它所得到的,只是一肚子的草。因此这引起我的兴趣,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定主意要关心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我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施图姆面带微笑把头一张散页递给前少尉。“人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啦,”他说,“但是我们在军队里始终是讲求条理的嘛。这里这些东西是委托代销我在你表妹那儿从参加聚会的人的嘴里获悉的主要思想。你看吧,如果私下里问他,那么其实每一个人都认为别的什么事最重要。”乌尔里希惊奇地察看那张纸。它按申报表或军事表册的式样用交叉线和横线分格,格子里所登记的却都是与这样的结构有些抵触的话,因为他读到了用国家档案馆的工整字体书写的耶稣·基督的名字、佛祖释迦牟尼、老子、路德·马丁、歌德·沃尔夫冈、冈霍夫·路德维希、张伯伦以及许多别的人,这些人的名字显然在另一张纸上继续开列下去;随后在第二栏里可以读到基督教、帝国主义、交通世纪等等类似的话,在它们之后接着就是别的栏里的别的词组。
“我也可以把这称为现代文化地籍簿册,”施图姆说,“因为我们已经将它扩大,它现在包含在最近二十五年里深深触动了我们的各种思想及其创立者的名字。我简直不知道这花费了多少心血!”由于乌尔里希想知道他是怎样编成这份表册的,将军便喜滋滋地讲解起编纂过程及体例。“我动用了一个上尉、两个少尉,外加五个军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编成了!要是我们可以完全按现代方式行事的话,我们就可以给所有的团队寄去‘您认为谁是最伟大的人?’这个问题,一如人们今天所做的那样,就像报刊搞的民意测验之类,你知道吗,同时附上命令,要他们把投票结果的百分比报上来;但是,在军队里这样行不通,因为自然没有哪支部队可以不报皇帝陛下而报别的什么人。后来我就想到,何不改问哪些书最受欢迎、印数最高,但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原来除了《圣经》以外便是印有各种公用事业收费表和古代笑话的邮政新年小册子,这是每一个收件人付几个小钱就可以从邮递员那儿得到的,这又一次让我们注意到平民精神多么艰难,因为一般来说适宜于每一个读者的书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书,或者起码,人们曾告诉过我,一个作者在德国得有很多很多志趣相投的人才会被认为是一个旷世奇才。因此,这条道路我们也走不通,最后这事儿是怎么做成的,这个嘛,现在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希尔施军士的一个主意,和梅里夏少尉一块儿想出来的,可是我们成功了。”
施图姆将军将这页纸放到一边,带着一种显示出严重失望情绪的表情拿出另外一页纸来。他在清点了中欧思想库的存货之后不仅遗憾地断定这库里全都是互相对立的思想,而且也诧异地发现,这些对立的思想在对之作深入思考时开始相互转移。“每逢我向你表妹府上的那些著名人物请教,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有各的说法,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他说;“但是当我和他们交谈了比较长的时间,我还是觉得仿佛他们所有的人都说着一样的话,这就让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了,恐怕是我这个当兵的脑袋瓜子不够使,理解不了这个啦!”施图姆将军的脑袋瓜对什么感到如此忧心忡忡,这不是一桩小事,本来就不可以只让国防部去操这份心的,虽然情况表明,它同战争保持着种种最良好的关系。当今的时代一些重要思想通过特殊的命运恩宠给自己立刻添上一个反思想,致使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和平主义、理性主义和迷信在这个时代共同流行,而且还添上了有同样或较小当代价值的无数其他对立思想未耗尽的残余。这似乎已经是十分自然的事,就如同有白昼和黑夜、热和冷、爱和恨,以及人体内每一块屈肌都有一块与之相对应的伸肌,而施图姆将军则和别人一样,本来也是绝不会想到要把这看作有什么不寻常的,若不是他对狄奥蒂玛的爱使他满怀虚荣心地陷入了这场冒险活动的话。因为爱不满足于将大自然的统一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而是希望在对温情的渴求中得到没有矛盾的统一,所以将军曾想方设法建立这种统一。“我在这里,”他一边出示有关的册页,一边对乌尔里希说,“编了一份思想指挥官名录,这就是说,它含有所有最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把较大的军团从思想引向胜利的人的名字;这儿的另外一页是作战条令;这儿是行军计划;这一页是确定提供思想给养的仓库或武器储藏处的尝试。可是你大概会觉察到——我已经让人在图样中明确突出这一点——如果考察今天有争议的思想群体中的任何一个,你会觉察到,它不仅从自己的仓库,而且也从对手的仓库里吸取战斗员和思想物质的补给;你可以看到,它不断地改变阵线并且会毫无道理地突然掉过头来为反对自己的敌方而战;你会在相反的方向看到,各种思想不断地跑向敌对的一方,来回跑,致使你时而在一个,时而又在另一个阵线发现它们:一句话,人们既不能拟定井然有序的给养计划,也不能确定一条分界线,更不能拟定别的什么,而所有这些,恕我直言——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相信它——在我们这儿是会被每一个上司称为一堆猪猡的!”施图姆把几十页纸一下塞到乌尔里希的手中。这些纸上写着行军线路图、铁路线、道路网、部队番号、指挥所所在地、圆圈、长方形、用黑色阴影线表示的空间;就像一篇正规的参谋部文告上那样,红色、绿色、黄色、蓝色线条贯穿其中,还画进去了各种式样、各种含义的小旗,一年后这些小旗就会为大众所喜闻乐见。“一切全白搭!”施图姆叹息,“我更换了表现方式,试图不用战略的而用军事—地理的手段来对付这件事,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至少可以获得一个明确划分好的行动空间,但是这同样也无济于事。这儿就是山岳形态学和水文地理学方面的表现尝试!”乌尔里希看到从标出的山顶分出的分支又在别处集结,看到泉源、河网和湖泊。“我还曾经,”将军说,他那双富有生活乐趣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受到刺激或受到煽动的光,“作过各种不同的尝试,想使所有这些成为一个统一体:但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这就好像人们在加利西亚坐二等车旅行惹来一身虱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人们长久在这思想那思想之间徜徉,他就会浑身发痒,而且即便搔得出血心里也安静不下来!”
年轻的前少尉听到这种粗野的描绘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将军请求:“不,请你别笑!我考虑过了:你已经成为一个杰出的平民;处在你的地位,你会理解这件事的,但是你也会理解我的嘛。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助我。我太过于尊重一切属于精神范畴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对的!”
“你对待思维太过认真了,中校先生,”乌尔里希安慰他。他不由自主地说了中校,随即便道歉说:“你使我如此愉快地重新回忆起以往的岁月,施图姆将军,想当初你曾在军官餐厅里命令我到角落去作哲学探讨。但是我必须再说一遍,人们不可以像你现在这样,这么认真地对待思维。”
“不认真对待?!”施图姆悲叹,“可是我脑袋里若没有严格的条理就活不下去!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一想到我已经没有它在练兵场和兵营里、在军官笑话和女人故事之间度过了多么长久的岁月,我简直就毛骨悚然!”
他们在桌旁坐下;乌尔里希为将军用男子汉的勇气阐述的这些孩子气的想法以及在小小的驻防地适时逗留时被赋予的无穷的青春活力所感动。他邀请这位逝去的岁月里的同志与自己共进晚餐,将军还如此强烈地处在想同人分享秘密的情绪中,以至于竟聚精会神地叉着每一小片香肠。“你的表妹,”他举起酒杯说,“是我所认识的最令人赞叹的女人。人们说得对,她的确是狄奥蒂玛第二,这样的女人我还从未见过。你知道吗,对于我的妻子,你不认识她,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孩子我们也有:但是一个像狄奥蒂玛这样的女人,这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有时她会见客人,我便走到她身后: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女性的丰满!而与此同时她在前面和某个杰出的平民人物相谈甚欢,那样具有学者风范,我真想边听边记笔记!跟她结了婚的那位司长,他绝对不知道该如何赏识她。说不定你对这位图齐特别有好感,那我就请求原谅,但我极不喜欢他!他只是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微笑着,仿佛他什么窍门都知道,可就是不想透露给我们似的。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对平民满怀敬意,可政府官员排在最后一位;他们无非是一种平民军官,一有机会就和我们争优先权,还一边厚颜无耻地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活脱是一只猫,一只蹲在树上注视着狗的猫。而阿恩海姆博士则又是另一种类型,”施图姆继续闲扯,“也许也自命不凡,但这样的优越感人们就是得承认嘛。”他显然酒喝得猛了一点,在讲了许多话之后,他心情变得愉快、态度也变得亲密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继续说,“也许我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人们今天自己已经有了一种如此复杂的悟性,不过虽然我本人赞叹你的表妹,仿佛——那么我只好直说了,仿佛一块肉太大卡在我的喉咙里了——但她爱上了阿恩海姆,这倒也让我颇感欣慰。”
“怎么?你确信他们有关系?”乌尔里希问得有些莽撞,虽然这本来是不应该让他感到伤感的;施图姆用他那双近视的、因激动而还模糊着的眼睛满腹狐疑地凝视着他并戴上夹鼻眼镜,用完全不像军人的口吻补充说:“我没有断言他已经拥有过她。”他以军官的直率方式回答,又戴上自己的夹鼻眼镜并用完全非军人的口吻补充道:“但即便如此也是无可非议的;真是见鬼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人们从这个社会得到一种复杂的悟性;我当然不是个多情的人,但是一想到狄奥蒂玛可能会赠予此人的温柔多情,我就不禁与他感同身受,反过来,我觉得他吻狄奥蒂玛仿佛就是我自己在吻她。”
“他吻她?”
“这我可不知道,我不刺探他们。我只是这么想象罢了,如此而已。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的。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见过,有一回他们以为没有旁人看见,他是怎样抓住了她的手,那时他们十分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就好像被下了‘跪下祈祷,摘下军帽’的命令似的,随后她极小声地央求他什么,他对此作了回答,一问一答我都逐字逐句记住了,因为这相当难理解;她是这样说的:‘啊,要是能找到解救的思想该多好啊!’他回答:‘只有一个纯洁的、不动摇的宣示爱情的思想才能使我们得到解救!’他显得太从个人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了,因为她一定是指她为从事自己的伟大行动所需要的那个解救的思想——你笑什么?你别拘束,我一直是有自己的特点的,现在我一定要帮助她!这一定办得到;有这么多的思想,总会有一个思想能解救人的!只要你肯帮我一把!”
“亲爱的将军,”乌尔里希重申,“我只能对你再说一遍,你对待思维太过于认真了。但是既然你注重这个,我可以试着向你解释一个平民是怎样思考的,我尽量试试吧。”他们点燃了雪茄烟,他开了腔:“首先你盘算错了,将军;并非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应该在平民中找到精神,在军队中找到物质,情况恰恰相反!因为精神是秩序,那么哪里比在军队里有更多的秩序?军人的衣领全都是四厘米高,纽扣的数目有严格的定规,甚至在多梦的夜晚床也是笔直沿墙摆放着!一溜儿排开一个骑兵中队,集结一个团队,腰带带扣头向右放置,这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精神财富,否则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精神财富!”
“拿这些去糊弄你祖母还差不多!”将军小心翼翼地咕哝道,他心存疑虑,不知自己是听错了还是喝迷糊了。
“你操之过急,”乌尔里希坚持己见,“只有在事情重复出现或可以受到控制的地方才可能有科学,那么哪儿的重复和控制会比军队更多呢?如果一个骰子在九点钟时不是和在七点钟时一样四四方方,那它就不是一个骰子。行星轨道的规律是一种射击规章。如果一切只是一闪而过,那么我们根本对任何事都无法想象或作出判断。要留声留名,那就必须是可以重复的、大量存在的,如果你还从未见过月亮,你就会以为它是一个手电筒;顺便说说,上帝给科学制造的大难堪就是,上帝只被人看见过仅有的一次,这就是在创造世界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训练有素的观察者。”
必须设身处地替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着想;自军官学校以来,从便帽的式样到准许结婚,他的一切举止行为都有定规,向这样的言论敞开胸怀,对此他兴趣不大。“亲爱的朋友,”他狡黠地回答说,“你说的可能都对,可是这跟我毫不相干;你很会开玩笑,你说,我们军人发明了科学,但是我不谈科学,而是如你的表妹所说,我说的是心灵,当她谈到心灵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脱光衣服,这和一身制服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施图姆,”乌尔里希不为所动地继续说,“许许多多的人指责科学没有情感、机械,并且也使得它所触及的一切变得如此;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不到在涉及情感的事情上有着一种远比在涉及理智的事情上糟得多的规律性!因为什么时候可以说一种感觉十分自然而又简单?如果所有处境相同的人都简直是自动出现这种感觉呢!如果一种有道德的行为不是这样一种可以随意频繁重复的行为,那么人们怎么可以要求所有的人有道德呢?!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别的类似的例子,如果你避开这种沉闷的规律性,躲进内心的最黑暗的深处——这个不受监督的处所,躲进这个湿乎乎的创造物的内心深处——它防止我们被理智消融,如果这样,你觉得如何呢?刺激和反射的轨道,习惯和技巧的磨合,重复,固定,磨刻,系列,单调!这是制服、兵营、勤务条例,亲爱的施图姆,老百姓的心灵和军队有着奇怪的亲缘关系。不妨说,老百姓的心灵只要能够便总是尽量抓住这个榜样,它永远也不能完全与之匹敌。要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它就会像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就以一个女人的美为例吧:让你惊喜和折服的那种美的东西,你以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但你内心早已知道它并且寻找过它,你眼里总有它的余辉,只不过现在这余辉正在渐渐变得如日光般明亮;相反,如果确实是一见钟情的爱,是美,是你还从未感受过的美,那么你简直就会手足无措;要没有先例,你不知道它的名字,你不知道该如何作出回答,你简直迷惑不解,不知所措,陷于一种莫名的惊讶、一种痴呆的迟钝,这种迟钝同真正的迟钝幸好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这时将军急忙打断他的朋友的话。迄今为止他一直敏捷机巧地在听他说话,这是人们在练兵场上听上司责备和教诲时的那种敏捷机巧,是必要时必须能够重复、却又不可以吸纳的那种敏捷机巧,因为要不人们也完全可以骑一只没上鞍子的刺猬回家的;但是现在乌尔里希刺痛了他,他大声嚷嚷:“说实话,你描述得极其正确!每逢我沉浸于对你表妹的赞叹之中,一切在我心中便化为乌有。每逢我尽量集中精神,以便想出一个可以用来为她效劳的主意,我心中同样会生出一种极其令人不快的空虚感;倒是也不必把这称为迟钝,但是一定很相似。那么,如果我正确理解了你的话,你认为军人的思维完全有条理;老百姓的理智要以我们为榜样,这我必须拒绝,这大概只是你的一句俏皮话而已!但是,我们有同样的理智,这个想法我有时也有;而除此之外的,你认为,所有这些在我们士兵看来极具非军人色彩的事物,如心灵、美德、热忱、情感——这些东西阿恩海姆运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但是你认为,这虽然是精神,当然啦,你是说,这恰恰就是所谓上层人物的体察,可是你也说,人们会因此而变得痴呆,这一切说得对极了,但毕竟还是平民精神占优势,这个你当然是不想否认的,现在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已经说了一,你把这给忘了;我说了一:精神在军队里,现在我说二:物质在老百姓那儿……”
“可是这是胡说八道吧?”施图姆满腹狐疑地表示反对。军队的物质优势是一种教条,完全和这信念一样:军官阶级离皇上最近;即使施图姆从来没有被认为是一个运动员,可是就在似乎怀疑这一点的刹那间,心中却油然生出这种确信:同样是肚子,老百姓的肚子一定比他的肚子还要软一些。
“不多不少,和一切别的胡说八道一样,”乌尔里希辩解,“可是你必须让我把话说完。你看,约莫一百年前吧,当时德意志老百姓的首脑人物们曾认为,思考的平民将坐在自己的写字台旁从自己的头脑中引出世界的规律,一如人们能够证明三角形定理;当初的思想家是一个穿棉布裤、把头发从额头上甩开、还不知道煤油灯更不知道电或录音的人。从那时起我们的骄矜习性便彻底改掉了;在这一百年里我们对大自然和一切的了解比先前强多了,但后果几乎可以说就是,从各个部分的条理上赢得的一切人们又从整体上失去了,致使我们有越来越多的条理,越来越少的秩序。”
“这与我的研究相符。”施图姆证实。
“只是人们不像你这么热心寻找一个总结而已,”乌尔里希继续说,“在已经作出努力之后我们陷入一个故态复萌的阶段。你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情况:如果一个重要人物传播一个思想,那么这个思想立刻就会被一个由好感和反感组成的分配过程攫住;首先,赞扬者们从中撕下大块大块适合自己穿着的破布,并像狐狸扭曲腐尸那样扭曲他们的大师,然后对手们就来消灭薄弱的段落,于是很快除了一批可供朋友和敌人随心所欲利用的格言存货外便没剩下什么了。后果就是一种普遍的意义模糊。没有哪个‘是’上不挂着一个‘否’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会找到二十个赞成这样做的最美好的思想,如果你愿意,你也会找到二十个反对这样做的理由。人们几乎已经可以相信,这就像在爱、在恨、在挨饿,滋味想必是不一样的,每一种滋味都要尝一尝。”
“妙极了!”施图姆又如愿以偿地喊道,“某种相似的话我自己就已经对狄奥蒂玛说过!但是你别以为人们会把这一片混乱看作是对军队的认可,哪怕只是一刹那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让我感到害臊!”
“我倒要劝你,”乌尔里希说,“去给狄奥蒂玛暗示:出于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上帝似乎正在开创一个保养身体的时代;因为唯一还可以撑住思想的,是身体,思想从属于身体,你作为军官在这方面本来就有一段领先的距离。”
矮胖将军一怔。“至于说到保养身体,我不比一只剥去皮的桃子更好看,”稍过片刻,他怀着一种苦涩的满意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他补充说,“我只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想着狄奥蒂玛并希望以同样的方式经受住她的考验。”
“可惜,”乌尔里希说,“你的意图是配得上一个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的,可是你生不逢时呀!”
将军怀着为自己的意中人受苦的想法赋予他的庄重感忍受这讥讽,并在略一沉吟后说:“不管怎样,我为你有趣的建议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