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会议结束时,阿恩海姆博士不引人注意地巧施手腕,让自己作为最后一个留下,这是狄奥蒂玛的主动提议;司长图齐遵守一个君子协定,肯定不会在会议结束之前回到家里来。
在客人们离去和巩固残局之间的这几分钟里,在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的期间——这不时为小小的、横插进来的指示、考虑和一个刚发生的重大事件留下的不安所打断——阿恩海姆一直面带微笑目视着狄奥蒂玛。狄奥蒂玛觉得自己的寓所处于颤动之中;所有为了这个事件的缘故而不得不离开了自己原来的位置的物件如今一一依次返回原地,这情形,就仿佛一个巨浪从无数小坑和沟渠里涌出后如今又在沙滩上缓缓流淌。就在阿恩海姆神态高雅地默默等候直至她以及她四周的这种运动又平静下来的当儿,狄奥蒂玛回想起,尽管有许多人经常出入她的府第,但是除了图齐司长以外,还从未有一个男人和她一道这样单独待在家里,以至于让她感觉到这空荡寓所的那种无声的生活。蓦地,她的贞洁被一种极不寻常的想象搞乱了;她觉得,这个连她丈夫也不在的、变得空荡荡的寓所像一条阿恩海姆已经穿在身上的裤子。是有这样的时刻的,它们可能会像黑夜的畸形产物,发生在最贞洁的人身上,一种灵魂和肉体完全成为一体的爱情,这种爱情的奇异梦幻在狄奥蒂玛的心头闪现。
阿恩海姆对此懵然不知。他的裤子与锃亮的镶木地板构成一条无可指摘的垂直线,他的燕尾服、他的领带、他那颗安详微笑的高贵的脑袋不说话,它们是如此的完美无缺。他本来曾打算为来时的意外事件责备狄奥蒂玛并为将来作些预防措施;但是在这个时刻却有着某种东西,它使这个和与他同样地位的美国金融巨头来往并受到过皇帝和国王们接见的人,使这个大富豪,使这个能用白金抵偿每一个女人的大富豪没提出责备,反倒着了魔似的凝视着狄奥蒂玛,凝视着这个其实叫埃尔梅琳达,甚至只叫赫尔米娜·图齐并且只不过是一位高级公务员的妻子的狄奥蒂玛。在这里必须再次使用灵魂这个词儿来解释这种某种东西。
这是一个已经频繁出现的,但却不是恰好在最清楚的关系中出现的词儿。譬如作为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丢失了的或者与文明不协调的那种东西;作为与身体的欲念和婚姻习惯相悖的那种东西;作为将通过平行行动而获得解放的那种东西;作为被一个杀人犯不仅仅是勉强激发出来的东西;作为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宗教思考和在神奇的雾中思考的东西;作为许多人的那种对譬喻的爱,如此等等。但是在灵魂这个词儿的所有特性中,最最奇特的却是,年轻人说到这个词儿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笑的。连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也对贸然使用这个词儿有所顾忌;因为有一个伟大的、高尚的、怯懦的、勇敢的、卑劣的灵魂,这还好说,但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的灵魂,这就难以启齿了。这是一个对上了岁数的人来说有鲜明特色的词儿,而这只可以被理解为,人们假设在生命的过程中有某种东西必须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可以被人感觉到,人们迫切需要为这种东西找到一个名字,却一直没找到,最后便终于很勉强地用了这个本来就遭鄙薄的名字。
那么人们该如何描述它呢?人们可以随意站住或行走,重要的不是人们在眼睛和鼻子底下拥有、看见、听见、期望、抓取、克服什么。它作为地平线,作为半圆形体出现在前面;但是连接这个半圆形体的两端的是一个弦,这个弦的平面从正中央穿过世界。前面,脸和手从这个平面向外探出,感觉和努力在它前面奔走,没有人怀疑:人们在那儿所做的事永远是合理的或者至少是感情强烈的;这就是说,外部关系以一种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的方式要求我们采取行动,抑或如果我们囿于强烈的感情做出不可理解的事,那么毕竟连这也有其自己的方式方法。但是不管一切显得多么完整和自成一体,却总是伴随着一种模糊的感觉:这只是某种不完全的东西。有些缺乏平衡,于是人就向前推进,为了不致摇晃,一如走钢丝演员所做的那样。由于他渗入生活并在身后留下生活过的痕迹,尚有待去生活的和已生活过的便形成一堵墙,于是他的道路最后便像木头里的一条蛀虫的路,这条蛀虫可以随意曲折而行,甚至也可以折回,但总是在自己身后留下空洞的空间。从一切填塞物之后一个模糊不清的、被切断的空间的这种可怕的感觉上,从即使一切已是一个整体但仍还一直短缺的这一半上,人们最后终于觉察到了这种人们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此外,人们当然还会随时思虑、预感、感觉到它;在各种极不同的替代物中,并各按其禀性不同而有所不同。在青年时代作为人们在做一切事时的一种清楚的无把握的感觉,虽然这件事做得对。在老年时代便作为惊讶的感觉,人们只做了本来计划要做的事中多么少的一部分啊。在这两者之间则作为一种慰藉,原来人们竟是该死的、能干的、正直的家伙,即使并不是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有具体而正当的理由;抑或世界也不是像它所应该的那样,致使到头来人们所失误的一切还会形成一种公正的均衡;最后有些人甚至会超越一切地想到一个神,这个神在口袋里装着他们所缺少的一切。只有爱情在这方面占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在这种例外情况下那第二个一半会被遮没。那个亲爱的人似乎站立在平素经常短缺什么东西的那个地方。灵魂几乎可以说是背靠背地联合起来,并使自己成为多余。因此大多数人在青年时代的一段大的恋爱经历消逝之后便不再感觉到灵魂的缺少,这种所谓的蠢事便是在完成一项值得花费工夫的社会任务。
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都不曾爱恋过哪个人。狄奥蒂玛的这个特点人们是知道的,但是这位金融巨头也拥有一个在扩大了的意义上的贞洁的灵魂。他一直都害怕他在女人身上激起的情感可能不是为他而发而是冲着他的金钱而来,所以只和也不要他付出情感只要他付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个朋友,因为他担心自己的信任被人滥用,而是只有生意上的合伙人,即使这种生意上的交换是一种精神的交换。所以当他遇见命运为他选定的狄奥蒂玛时,他老谋深算,具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但却贞洁并处于独身的危险之中。蕴藏在他们心中的神秘力量互相碰撞。这只能与信风的吹拂,与海湾洋流,与地壳的火山震荡波相比;极大地胜过人的力量的、与星星相似的力量运动了起来,从一个人传动给另一个人,超越时日的界限;无法测度的流动。在这样的时刻里,讲什么话是完全无所谓的。从熨出的垂直裤褶儿向上,阿恩海姆的躯体似乎如高山般孤单屹立;通过山谷里的波浪与他联合在了一起,浑身闪着孤独光亮的狄奥蒂玛站在另一边,身穿时尚的连衣裙,这连衣裙在上臂形成皱裥,在胸脯上开出一个富于艺术性的褶皱口子并在腘窝下面又贴紧小腿肚。门帷上的玻璃绦带像池塘一样闪闪发亮,墙上的梭镖和箭颤悠悠发出装上羽毛的、致命的激情,而桌上的卡尔曼莱维出版的文集则像柠檬小树林一样缄默不语。我们怀着敬畏略过开始时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