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第二十四章

两个多小时以后他去敲巴扎罗夫的房门。

“请原谅我打扰您的科学研究,”他说,就在靠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只手撑住一根精致的带象牙柄的手杖(他出门的时候通常是不带手杖的),“可是我不得不要求您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不会再多的。”

“我的全部时间都听凭您支配,”巴扎罗夫说,他看见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跨进门槛,脸色马上有了一点儿改变。

“我只要五分钟就够了。我有一个问题要向您请教。”

“一个问题?关于什么的?”

“请您听我讲吧。您初到我弟弟家来住的时候,我还没有放弃跟您谈话的快乐,我领教过了您对于许多问题的意见;可是我回想起来,您不论跟我讲话,或者在我面前讲话,都没有提到打架和一般的决斗的问题。现在请问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

巴扎罗夫先前站起来迎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现在就在桌子边上坐下了,交叉着两只胳膊。

“我的意见是这样,”他说,“从理论上讲起来决斗是很荒谬的;可是从实际上讲起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要是我没有听错的话,您是在说,不管您在理论上对决斗的意见怎样,在实际上您受了别人的侮辱一定不肯白白地放过了?”

“您完全猜准我的意思了。”

“很好,先生。我听见您这样说心里很高兴。您的话可叫我免掉疑惑了。”

“您是想说,免掉踌躇吧。”

“这都是一样的,先生;我只要讲得让别人了解就成了;我……不是神学院里的耗子[181]。您的话替我省掉了一桩不愉快的手续。我决定了要跟您决斗。”

巴扎罗夫睁大了他的眼睛。

“跟我?”

“的确是跟您。”

“为着什么?请许我问一句。”

“我可以对您说明理由,”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据我看来,您在这儿简直是多余的;我忍受不了您;我看不起您;要是您还觉得不够……”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眼睛发亮了。……巴扎罗夫的眼睛也在闪闪地发光。

“很好,先生,”他同意说。“用不着再解说了。您倒忽然异想天开,要在我身上试试您那骑士精神来了。我本来可以不给您这种愉快的,不过——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我很感谢您,”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那么我可以盼望您接受我的挑战,用不着我采取激烈的手段了。”

“那就是,直截了当地说,用这根手杖吗?”巴扎罗夫冷静地说。“这是很对的。您用不着再侮辱我了。老实说,那种办法对您也不是很安全的。您可以保留您那‘尖头曼’[182]的面子。……我也像一个‘尖头曼’似的接受您的挑战。”

“那就很好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便把他的手杖放在角落里。“我们再简单地谈一谈我们的决斗的条件;可是我倒想先知道,您是不是以为我们应该正式吵一次架,作为我挑战的借口呢?”

“不;最好不要什么形式。”

“我也这样想。我还以为我们不必去找我们这次冲突的真正原因。我们彼此不能相容。这还不够吗?”

“真的,这还不够吗?”巴扎罗夫讥讽地跟着他说。

“至于决斗的条件,我们只好不要公证人,——因为我们到哪儿去找公证人呢?”

“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到哪儿去找公证人呢?”

“那么请容许我向您提出下面一个办法:决斗在明天大清早举行,就定在六点钟吧,地点在林子后面,武器是手枪,距离定为十步……”

“十步吗?好吧;我们在这样一个距离,是可以你恨我,我恨你的。”

“那么八步也可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

“可以的;怎么不可以呢?”

“每人放两枪;而且为了预防万一起见,每个人的袋子里先放好一封信,说是自寻短见。”

“这一点我不大赞成,“巴扎罗夫说,“这未免带了一点儿法国小说的气味,有点儿不像是真的了。”

“也许是的。不过您一定同意:犯了杀人的嫌疑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那我同意了。可是也还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这种罪名。我们不要公证人,不过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见证人。”

“请问找谁呢?”

“那么找彼得吧。”

“哪一个彼得?”

“您弟弟的听差。他是一个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峰的人,他会‘郭米尔浮’[183]尽他在这种场合中应尽的职责。”

“我想您是在开玩笑了,亲爱的先生。”

“一点儿也不。您要是把我这个提议仔细想一想,您就会相信这是很合理的,而且很平常的。袋子里藏不住锥子[184];不过我得负责把彼得准备妥当,好带他上战场去。”

“您还是在开玩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就从他坐的椅子上站起来。“不过承您很客气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也没有权利再向您要求什么了……这样一切都讲定了。……啊,也许您没有手枪吧?”

“我怎么会有手枪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我又不是军人。”

“那么我把我的借给您用。您可以相信我已经有五年没有用过手枪了。”

“这倒是个叫人放心的消息。”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他的手杖来……

“现在,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只有对您表示谢意,再没有别的了;我不再打扰您的工作了。请允许我向您告辞吧。”

“到明天我们有幸运碰头的时候再见吧,我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说,他把他的客人送到了门口。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走出去了,可是巴扎罗夫还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嚷起来:“呸,好吧,见鬼!多漂亮,多傻!我们演了多出色的喜剧!就跟训练过的狗用后腿站着跳舞一样。可是要拒绝也不行;唔,我相信他会打我的,那么……(巴扎罗夫想到这儿脸都变白了;他的骄傲一下子都引起来了)那么我就会掐死他,就像掐死一只小猫一样。”他回去看他的显微镜,可是他的心跳得厉害,而且从事观察的时候所必须有的平静的心境已经失去了。“他今天看见我们了,”他想道,“可是他真的是在帮忙他的弟弟吗?接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还有别的缘故。呸!说不定他自己也爱上她了?一定的,他爱上她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想起来多么复杂!……真糟!“他最后断定说。“不管你怎样看法,总之很糟。第一,要把问题摊开,而且无论如何得走开;还有阿尔卡狄……同那只瓢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这事情很糟,非常之糟。”

这一天过得特别静,特别沉郁。世界上好像就没有费涅奇卡这个人似的;她同洞里的老鼠一样整天守住她的小屋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带着一种焦虑的神气。他刚刚听见人说他的麦子生了黑穗病,他对他的麦子本来抱着极大的希望。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那种冷冰冰的礼貌把每个人,连卜罗科非奇在内,都吓坏了。巴扎罗夫给他父亲写信,却又把信笺撕掉,丢在桌子下面。“要是我死了,”他想道,“他们会知道的;不过我并不会死。不,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一阵子呢。”他吩咐彼得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他的屋子里来办一件重要事情。彼得还以为他要把他带到彼得堡去。巴扎罗夫睡得很迟,整夜做着乱梦……在这些梦里奥津左娃老是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她同时又是他的母亲,她后面还跟着一只生黑髭须的小猫,这只小猫却是费涅奇卡;然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变作一座大树林出现了,可是他仍然不得不跟他决斗。彼得在四点钟就来把他叫醒;他马上穿好衣服同彼得一块儿出去了。

这是一个可爱的、清凉的早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飘起鱼鳞似的彩色小云片,晶莹的露珠撒满在草茎和树叶上面,蜘蛛网上沾了露水,银子似地闪闪发光;润湿的黑土上仿佛还留着玫瑰色晨曦的余痕;百灵的歌声漫天地撒下来。巴扎罗夫到了树林那儿,就在林边树荫里坐下来,这个时候才把他要彼得做的事情跟彼得讲明白了。这个文明的当差吓得不得了;可是巴扎罗夫安慰他说,并不要他做别的事,他只要站在远处望着他们就成了,并且他也不需要负任何的责任。“同时,”巴扎罗夫又说,“你想一想你扮的是多重要的角色!”彼得摊开两只手,埋下头,身子靠在一棵桦树上,吓得脸都发青了。

从马里诺来的路是绕着这座树林的;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昨天以来还不曾有车轮或者脚步踏过。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路望去,他摘了一片草放在口里嚼着,一面不停地对自己说:“多么傻!”清晨的寒气使他打了两三次冷噤……彼得垂头丧气地望着他,可是巴扎罗夫只是微微笑着,他并不害怕。

路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农民从树背后转了出来。他赶着两匹拴在一块儿的马,他走过巴扎罗夫面前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望了望他,并没有谄媚地摘下帽子,这又叫彼得不安了,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吉的预兆。“还有一个也起得很早的人,”巴扎罗夫想道,“可是他至少是起来工作的;而我们呢?……”

“好像大老爷来了,先生,”彼得忽然低声说。

巴扎罗夫抬起头,看见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他穿一件薄的方格子上衣,配一条雪白的裤子,急急地顺着路走过来;他胳肢底下挟了一个用绿布包着的匣子。

“对不起,我想你们等了好久了,”他说,先向巴扎罗夫鞠了一个躬,然后又向彼得鞠一个躬,他认为彼得此刻带有几分公证人的性质,所以也向彼得行礼。“我不愿意弄醒我的听差。”

“没有关系,先生,”巴扎罗夫答道,“我们也是刚刚到的。”

“啊!那就更好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朝四下望了望。“这儿看不见一个人,没有人来妨碍我们。……我们可以动手吗?”

“我们动手吧。”

“我想您不要什么新的解释吧?”

“不,我不要。”

“您高兴装子弹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他从匣子里取出手枪来。

“不;您装吧,我来量步数。我的腿要长些,”巴扎罗夫带笑地说。“一,二,三……”

“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彼得吃力地结结巴巴地说(他像发寒热似地浑身在打战),“随便您怎么说,我要走开了。”

“四……五……走开,小兄弟,走开;你还可以躲在一棵树后面,塞住你的耳朵,只是不要把眼睛闭上就成了;倘使谁倒下了,你就跑去扶他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站住了。“够了吗?”他转身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要不要我再加两步?”

“随您办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他把第二颗子弹也塞进了。

“好吧,我们就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他的靴尖在地上划了一道线。“这儿就是界线。啊,我们每个人要从这道界线往后退多少步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一点昨天并没有讨论过。”

“我想,十步吧,”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他把两支手枪都递给巴扎罗夫。“您肯费神挑选一支吗?”

“我肯费神的。可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您得承认我们的决斗真是古怪到了可笑的程度了。您只要看看我们的公证人的脸色。”

“您老是爱开玩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我并不否认我们这次的决斗是古怪的,可是我认为应当警告您,我是准备认真跟您交手的。对会听话的人不用多说![185]”

“啊!我们两个都下了决心要消灭对方才罢手,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可是为什么不要笑笑,把有用同愉快[186]联在一起呢?您对我讲法国话,我就对您讲拉丁文。”

“我是在认真地跟您交手,”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说了一遍,就走到他的位置上去了。巴扎罗夫也从界线起数了十步,站住了。

“您好了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好了。”

“我们可以彼此走近了。”

巴扎罗夫慢慢地往前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左手插在裤袋里也向着他走来,渐渐地举起了枪口。……“他瞄准我的鼻子,”巴扎罗夫想道,“他多么注意地眯起眼睛,这个流氓!这种感觉可不舒服。我来望他的表链吧。“有什么东西嘶的一声在他耳边擦了过去,同时响起了枪声。“我听见了,可见并不要紧,”“这个思想在巴扎罗夫的脑子里闪了一下。他再走一步,并不瞄准,就扳了枪机。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微微抖了一下,用手按住他的大腿。顺着他的白裤子流下一股血来。

巴扎罗夫丢下手枪,跑到他的对手身边。

“您伤了吗?”他说。

“您有权叫我回到界线上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伤是不要紧的。照我们的规定,我们每人还可以再放一枪。”

“好吧,可是,对不起,下一次来吧,“巴扎罗夫答道,他连忙扶住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这位先生的脸色渐渐变成惨白了。“现在,我不是一个参加决斗的人,我是一个医生,我得先验一验您的伤。彼得!到这儿来,彼得!你躲到哪儿去了?”

“全是废话。……我用不着别人帮忙,“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慢吞吞地小声说,“我们应当……再……”他要拉他的小胡子,可是他的手不听他的指挥了,眼睛模糊了,他失去了知觉。

“这倒是桩新事情!他昏过去了!又该怎么办!”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大声说,他一面把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放到草地上。“来看看伤口怎样吧。”他掏出一方手绢,揩去血迹,摸了摸伤口的四周。……“没有碰到骨头,”他从牙齿缝里说,“枪弹进去不深,一条筋,股外巨筋[187]擦伤了。不到三个星期他就可以跳舞了。……可是他昏过去了!啊,这些神经质的人!真是,多嫩的皮肤!”

“他给杀死了吗,先生?”彼得的颤抖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巴扎罗夫回头去看。

“快去拿点儿水来,小兄弟,他还要比你我活得久呢。”

可是这个改良的听差似乎不懂他的话,他动也不动一下。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要死了!”彼得低声说,他在自己的胸口上画起十字来。

“您说得不错。……多傻的一副脸相!”受伤的“尖头曼”勉强露出微笑说。

“去拿水去,笨蛋!”巴扎罗夫叫道。

“不用。……这是一种短时的头晕[188]。请帮忙我坐起来……这就好了。……现在只消用什么东西把伤口包扎起来,我可以走回家去,不然您可以替我叫一辆出租马车来。要是您同意的话,我们的决斗也用不着再来了。您做得很光明、豪爽……我是说今天,今天——请注意。”

“过去的事情用不着再提了,巴扎罗夫答道,“说到将来呢,您也用不着操心,因为我打算马上就走了。现在等我来给您把腿包扎好;您的伤势并不重,可是最好要止住血。不过我还得先把这个家伙弄醒转来才成。”

巴扎罗夫抓住彼得的领子,要他去叫一辆马车来。

“当心不要惊动我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对他说,“不要去对他讲什么。”

彼得飞跑去了;他跑去叫马车的时候,这两个仇人就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努力不去看巴扎罗夫;他无论如何不肯跟巴扎罗夫和解;他为他的高傲、为他的失败害羞,为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整个事件害羞,虽然他心里想这样的结束是再好没有的了。“至少,他不会待在这儿讨嫌了,”他拿这种想法安慰自己,“这一点倒是我应该感谢的。”他们一直沉默着,这是一种痛苦的、烦恼的沉默。他们两个人心里都不痛快。每个人都明白对方看透了他的心。这种感觉在朋友中间是愉快的,在仇人中间却是不愉快的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既不能解释明白,又不能彼此分开。

“我没有把您的腿绑得太紧吧?”巴扎罗夫最后问道。

“不,一点儿也不;非常好,”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弟弟是瞒不过的;我们得告诉他,我们是为了政治问题吵起来的。”

“很好,”巴扎罗夫说。“您可以说我把所有的亲英派全痛骂了。”

“那好极了。您想,那个人会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呢?”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指着旁边一个农民继续说,那个人在决斗前几分钟赶着两匹拴在一块儿的马走过巴扎罗夫面前,这时候他又打原路走回来,他望见了“老爷们”便摘下帽子,往一边走开了。

“谁知道!”巴扎罗夫答道,“倒好像他什么都不想似的。俄国农民是个神秘的未知数,拉德克利弗夫人[189]已经讲得很多了。谁能够了解他!他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啊!您又来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说,他突然嚷了起来:“您瞧您那个傻瓜彼得干的好事!我弟弟现在坐车赶来了!”

巴扎罗夫掉过头来,正看见坐在马车上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惨白的脸。他不等车停就跳下车来,跑到他哥哥的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带着激动的声音说。“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请告诉我,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答道,“他们用不着惊动你的。我跟巴扎罗夫先生有过一番小小的争论,我受到了一点儿惩罚。”

“可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吧!”

“我怎么跟你讲好呢?巴扎罗夫先生讲起罗伯特·皮尔爵士[190]的时候,态度很不恭敬。我得赶快声明一句,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巴扎罗夫先生的举动很光明。是我向他挑战的。”

“哎哟,你一身都是血!”

“那么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吗?不过这样流一点儿血对我倒也有好处。医生,您说对不对?搀我上马车去,不要只管愁闷。我明天就会完全好了。就是这样;很好。走吧,车夫。”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巴扎罗夫正打算待在后面……

“我得请您照应我哥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等到我们从城里请了医生来的时候。”

巴扎罗夫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小时,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腿包扎得很妥帖。全家的人都给惊动了;费涅奇卡很不好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声不响地扭自己的手,可是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却在笑,讲笑话,特别跟巴扎罗夫开玩笑;他穿一件细麻布衬衣,罩上一件很漂亮的短晨衣,头上戴了一顶土耳其毡帽,他不许人拉下窗帘,他用诙谐的口吻抱怨那种不许他吃东西的办法。

到了傍晚他就发起热来,头也痛了。城里的医生也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依他哥哥的话,真的,连巴扎罗夫也劝他不要听从;巴扎罗夫在自己的屋子里坐了一整天,脸色黄黄的,带着一脸的怒容,他去看病人的时候总是竭力不多耽搁;他碰见费涅奇卡两次,可是她害怕地避开了。)新来的医生主张进一点儿清凉饮料;不过他也赞成巴扎罗夫的意见,说是并没有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医生说,他的哥哥不小心地打伤了自己,医生的回答只是一个“哼!”字,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二十五个银卢布,便又说:“是这样吗!啊,这样的事的确时常发生的。”

这晚上宅子里没有一个人上床睡觉,也没有一个人脱衣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断地踮起脚到他哥哥的屋子里去,又踮起脚走出来;他的哥哥迷迷糊糊地睡着,轻轻地在呻吟,对他用法语说:“您睡吧[191],”并且要水喝。有一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差费涅奇卡送了一杯柠檬水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注意地望着她,把一杯水都喝光了,连一滴也不剩。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他的热度稍微高了一点儿,他还讲起胡话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起初说了些不连贯的话,后来他忽然睁大眼睛,看见他弟弟站在床前,俯下身子焦虑地望着他,他便说:

“尼古拉,你是不是觉得费涅奇卡有点儿像奈利吗?”

“哪一个奈利,巴沙[192]?”

“你怎么还要问?P公爵夫人。尤其是上半边脸。这是一家的人。[192]”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回答,可是他暗暗地惊奇一个人的旧情会这样地深长。

“这下子我明白了,”他想道。

“啊,我多么爱这个没有头脑的东西!”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呻吟地说。“我不能够让随便一个胆大妄为的人去挨……”过了几分钟他又轻轻地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气;他一点儿也没有疑心这些话指的是谁。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巴扎罗夫来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并且把他的青蛙、昆虫、鸟儿全放走了。

“您是来告别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迎着他说。

“是的,先生。”

“我了解您,我完全赞成您。自然我那可怜的哥哥是不对的:他已经受了罚了。他自己对我说是他逼着您那样做。我相信您没有办法避免这次决斗,那是,……那大半是由于你们两位平日的见解老是冲突的缘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得连他自己也有点儿糊涂了。)我哥哥是一个旧式的人,脾气躁,又顽固。……谢谢上帝,事情就这样地了结了。我已经布置好了,不让这件事情声张出去。……”

“我把我的地址留给您,万一发生什么问题……”巴扎罗夫随随便便地说。

“我希望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我很抱歉,您在我家里做客会得着这么的……这么一个结局。更使我痛苦的是阿尔卡狄……”

“我想,我会见到他的,”巴扎罗夫答道,他素来只要听到“解释”“抱歉”一类的话就觉得不耐烦。“要是我见不到他的话,我求您代我问候他,并且让我道歉吧。”

“我也求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面答礼一面说。可是巴扎罗夫不等他讲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听说巴扎罗夫要走了,他表示他想跟巴扎罗夫见一次面,握一握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巴扎罗夫还是像冰一样地冷冷的;他知道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想表示自己的大量。他没有能够向费涅奇卡告别:他只是隔着窗子跟她对望了一眼。他觉得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她说不定给毁掉了,”他暗暗地想道,“不过她总会挨过去的!”彼得心里很难过,他居然俯在巴扎罗夫的肩头哭了,直到巴扎罗夫问他:他的眼睛是不是水做的,才把他阻止了;杜尼雅霞不得不跑到林子里去,免得在人前哭出来。那个引起这一切悲痛的人坐上了一辆大车,抽着一支雪茄,大车走完了三里,到了转弯的地方,基尔沙诺夫的田庄同它的新宅子像一根线似的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只吐了一口唾液,喃喃地骂了一句:“可恶的小绅士!”他用外衣把身子裹得更紧了。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不久就好起来了;可是他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星期。他耐心地忍受这种他所谓的囚禁生活,不过他也花了很多的工夫在化妆上,而且不停地叫人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常常读报给他听;费涅奇卡照常地伺候他,给他端肉汤,端柠檬水,送半熟鸡蛋,送茶;可是她每次走进他的屋子来,她心里总是怀着一种恐怖。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的出人意外的举动把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吓着了;费涅奇卡吓得比别人更厉害;只有卜罗科非奇一个人不觉得惊奇;他向人解释,在他年轻的时候老爷们是时常打架的,“不过只有老爷跟老爷打,至于像那样的贱人,要是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叫人把他拉到马房去打一顿鞭子就完事了。”

费涅奇卡的良心并不怎么责备她;可是她有时候想起了这次吵架的真正原因,心里就难过起来;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是那么古怪地望着她……就是她背对着他的时候,她也觉得他的眼睛盯在她身上。这种一直没有停止的内心的不安使她渐渐地消瘦了,但是又照例地使她变得更动人了。

有一天——这件事情是在早晨发生的——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身子好多了,从床上起来躺到沙发上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看见他哥哥这天好多了,便出去到打麦场去了。费涅奇卡送了一杯茶进来,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她正要退出去,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留住了她。

“您这样匆忙地到哪儿去,费多西雅·尼古拉耶夫娜?”他问道。“您还有事吗?”

“不,大老爷。……是,大老爷。……我得去倒茶。”

“您不去,杜尼雅霞也会倒的;您陪我这个病人坐一会儿吧。啊,我有几句话得跟您说。”

费涅奇卡默默地在一把扶手椅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听我说,”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拉拉他的小胡子说,“我很久就想问您:您好像怕我似的?”

“您说我怕您,大老爷?……”

“是的,您。您从来不看我,好像您的良心有点儿不安似的。”

费涅奇卡红了脸,可是她正眼望着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她觉得他有点儿古怪,她的心开始跳得厉害了。

“您的良心清白吗?”他问她道。

“它为什么不清白呢?”她低声说。

“谁知道为什么!而且您会对不起谁呢?我吗?那是不会有的。这宅子里的别的什么人吧?那也是不可能的。那么会是我弟弟吗?可是您爱他,不是吗?”

“我爱他。”

“用您的整个灵魂,用您的整个心吗?”

“我用我的整个心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望着我,费涅奇卡。(他第一次这样地唤她……)您知道,说谎是一桩很大的罪过。”

“我并没有说谎,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要是我不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后我就不该再活下去!”

“您决不会抛弃他去爱别人吧?”

“我抛弃他去爱谁呢?”

“真的去爱谁呢!那么刚离开这儿的那位先生怎样?”

费涅奇卡站起来。

“啊,我的上帝,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您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对您做过了什么错事吗?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费涅奇卡,”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忧郁地说,“您知道我看见了……”

“您看见了什么,大老爷?”

“在那儿……在凉亭里。”

费涅奇卡脸红得连耳朵和发根都红起来了。

“那怎么是我的过错呢?”她吃力地说。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坐了起来。

“您没有过错吗?没有吗?一点儿也没有吗?”

“在世界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个人,而且我要永远爱他!”费涅奇卡突然用力大声说,她的咽喉让抽泣哽住了。“至于您看见的那件事,就是在最后裁判的那一天[193]我也要说,我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过错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也是没有过错的;要是有人疑心我背了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做出那种事情,我马上就死……”

可是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哑了,同时她觉得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捏住。……她望着他,呆了。他的脸色比先前更惨白了;他的眼睛发光,最叫人惊奇的,是一大滴孤寂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费涅奇卡!”他用一种古怪的低声说,“爱吧,爱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这么善良、这么好的人!不要抛弃他去爱世界上任何别一个人;不要去听任何别一个人的话!您想一想,还有什么比爱一个人而得不到人爱更可怕的事!永远不要离开我那个可怜的尼古拉!”

费涅奇卡的眼睛干了,她的恐怖消失了,——她非常惊讶。可是她看见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本人把她的一只手贴在他的嘴唇边,头朝着她的手埋下去,他并不吻它,只是偶尔发出痉挛的叹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感觉。……

“主啊,”她想道,“是不是他的病又发作了?……”

这个时候他的整个毁掉了的生命在他的内心里激荡了。

楼梯在急速的脚步下面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他推开她,把自己的头放倒在枕上。门开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来,带着高兴的样子,精神健旺,脸色红红的。米奇亚跟他父亲一样气色很好,也是红红的脸,只穿一件小小的衬衫,在他父亲的怀里跳跳蹦蹦,还用他那光着的脚趾去捉他父亲那件乡下外套的大纽扣。

费涅奇卡马上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跑过去,把他同他儿子一块儿抱着,拿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吃了一惊,费涅奇卡,这个平日害羞的、谨慎的费涅奇卡,从没有在第三个人面前跟他亲热过的。

“什么事?”他说,他又望了他哥哥一眼,便把米奇亚递给她。“你不觉得不舒服吧?”他走到巴威尔·彼得罗维奇跟前问道。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把脸藏在一条细麻布手绢下面。

“不……这……没有什么。……相反的,我倒觉得好多了。”

“你搬到沙发上太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转过头去向费涅奇卡问了一句:“你到哪儿去?”可是她已经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我抱了我的勇士来给你看;他吵着要他的伯伯。她为什么把他抱走了呢?可是你有什么事吗?啊,你们两个人是不是闹了什么事情?”

“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庄严地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吃一惊,他有点儿害怕起来,可是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

“弟弟!”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又说,“答应我你要照我的要求做一桩事。”

“什么要求?你说吧。”

“这是很重要的;照我看来,你一生的幸福都靠着它。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我这些天来已经想了好久了。……弟弟,尽你的责任,尽一个正直、高尚的人的责任。你原本是一个最好的人,不要再让自己受到诱惑,不要再让你这个不好的榜样继续存在下去!”

“巴威尔,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跟费涅奇卡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拍起手来。

“你这样说吗,巴威尔?我一向以为你是最不赞成这种婚姻的!你这样说!可是你也许不知道,正因为尊重你的缘故,我才没有尽了你说得很对的我的这个责任!”

“在这种场合中尊重我,你就错了,”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带了一种忧郁的微笑答道。“我渐渐觉得巴扎罗夫骂我的贵族气派的话是对的了。不,亲爱的弟弟,我们不要再顾什么面子,也不要再去管人们怎么讲法:我们如今老了,心定下来了;我们现在应该把一切的虚荣心丢开。让我们像你所说的那样,尽我们的责任吧;瞧着吧,我们这样还可以换来幸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跑过去拥抱他的哥哥。

“你毕竟把我的眼睛打开了!”他大声说。“我常常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心肠最好的人,果然没有错,现在我又知道你明白事理同你心地高贵的程度一样。”

“轻点儿,轻点儿;”巴威尔·彼得罗维奇打岔说。“不要弄痛你这个明白事理的哥哥的腿,他快到五十岁的年纪还像一个准尉似的跟人家决斗呢。那么事情已经决定了;费涅奇卡要做我的……弟媳[194]了。”

“我亲爱的巴威尔!可是阿尔卡狄会怎样说呢?”

“阿尔卡狄?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这句话!结婚是违反他的原则的,可是他的平等的观念却可以满足了。而且,老实说,社会的地位在十九世纪[194]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巴威尔,巴威尔!让我再亲你一次吧。不要怕,我会小心的。”

弟兄两个又拥抱了一下。

“你觉得怎样,是不是现在就该把你的意思让她知道?”巴威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答道。“是不是你们已经谈过了?”

“我们已经谈过了?什么想法[194]”

“好啦,那就对了。第一你得先好起来,而且那桩事情不会逃掉的。我们应当仔细地想一下,商量商量……”

“可是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自然,我已经决定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你。我现在要走了;你需要休息;任何的兴奋对你都是不好的。……不过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讨论。好好地睡吧,好哥哥[195],上帝保佑你恢复健康。”

“他为什么要这样地感谢我?”巴威尔·彼得罗维奇在他弟弟走了以后一个人想道。“好像这不是由他做主似的!他结了婚,我马上就走开,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或者德累斯顿[196],或者佛罗伦萨[197],我要一直在那儿住到我死的时候。”

巴威尔·彼得罗维奇用香水打湿他的前额,闭上了眼睛。他的美丽的消瘦的头承着鲜明耀眼的白日的光辉,静静地放在雪白的枕头上,好像是一个死人的头。……他的确是一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