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第三章

在空集会室内-大学生-办事处

接下来的一周里,K.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新一轮的通知,因为他并不敢完全相信,那帮人真会从字面意思上去接受自己所说的“放弃审讯调查”。预期的通知,果真直到星期六都还没来,于是,K.认为,这表示对方已默认传唤过了,因此,自己需要在与上次相同的时间、到同一栋房子里出庭,继续接受审讯调查。就这样,到了星期天,他便主动前往那里。这次,K.直接上下楼梯,往来过道,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那道门——途中,几个尚且记得他的人在自家门口向他问好,不过,他也已经不需要再去询问任何人,让任何人来为他指路了。K.才刚一敲门,门马上就打开了,进去后,他连看都懒得多看站在大门边的、那个自己已经熟识的女人一眼,打算直接进到隔壁房间里去。“今天不开会。”那女人对他说。“为什么,不是应该开会的吗?”他问道。他根本不愿意相信女人的这个说法,可是,女人终究还是说服了他:她把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房间里确实是空的,因为空无一人,这个房间看起来比上个星期天还要凋敝惨淡。讲台上那张完全没有任何变动的桌上,摆放着几本书。“我能瞧瞧那些书吗?”K.问她。实际上,他会这样问,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好奇心,而是不希望自己来到这里这件事,徒劳无功。“不能,”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关上那道门,“这是不被允许的。那些书是属于预审法官的。”“原来如此,”K.说,同时点了点头,“那些书应该是法规方面的书籍,其中所涉法规,不只能给无罪的人判刑,甚至能让人在毫不觉察的情况下获罪。”“或许是这样。”女人应付道,她并没有确切理解K.的意思。“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走吧。”K.说。“需要我给预审法官留个什么消息吗?”女人问他。“你认识他?”K.问。“当然,”女人说,“我的丈夫正是法院的杂役。”直到此时,K.才注意到,这个上次过来时只放了一只洗衣桶的房间,现在竟然已经是个配备完善的起居室了。女人留意到了他的讶异,旋即开口道:“没错,我们在这里有免费的房子可住,不过,每次遇到开会的日子,就必须把房间给彻底清空。我丈夫的这个职位,确实是有些缺点。”“对于这房间的情况,我倒也不是特别吃惊,”K.用恶作剧般的眼神看着她说,“比房间问题要吃惊得多的反而是——你竟然已经结婚了。”“你这样说,大概是在暗指上次开会时发生的那次意外吧,就是因为那次意外,打扰到了你的演讲。”女人问道。“当然,”K.说,“那时我简直要暴跳如雷,不过,到了今天,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我几乎要忘掉它了。而且,你自己刚刚也说,你已经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了。”“打断你的演讲,对当时的你而言,并不是件坏事。你走之后,人们还对这场演讲下了些非常不利的论断呢。”“或许如此吧,”K.心不在焉地说,“但即便如此,你也难辞其咎。”“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无辜的。”女人说,“那时候,那个对我搂搂抱抱的男人,他已经追求了我相当一段时间了。在通常情况下,我是属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的那类女人,可是,对那个男人而言,却并非如此。也正因为我没有普遍的吸引力,所以我根本受不到任何保护,即便是我丈夫,也已经接受这件事了: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职位,那他就必须隐忍,因为追求我的那个男的,他是个大学生,将来有很大可能成为有权势的人物。他经常缠着我,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今天他才刚刚走,就在你过来之前。”“你讲的这些,跟这里发生的其他所有事情,倒是挺般配的。”K.说,“反正一点都不令我惊讶。”“或许,你多多少少是想要让这里的一些状况得到改善。”那女人缓慢而审慎地说道,仿佛她正说着的,是一些会让她自己和K.都陷入危险的话语,“关于这点,早在之前听你演讲时,我就已经听出来了。你的那次演讲,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挺喜欢的。不过,我只听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开始部分错过了;讲到结尾时,我已经跟那大学生一起躺在了地板上——这地方就是这样,令人作呕。”停顿片刻之后,她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K.的手,对他说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成功改善这里的状况吗?”K.微微一笑,把自己那只被抓住的手,在女人柔软的双手里稍微动了动。“实话实说,”他开口道,“跟你表述的不一样,我并没有想改善这里状况的打算。如果你把刚才对我说过的话,再跟其他人——比如跟预审法官讲一遍的话,想必会受到耻笑,或者甚至受到惩罚。事实上,如果是出于我本人的自由意志[1]来考虑,那我根本就不会搅和到这些事情当中去,这个法庭的改善需求,也绝对不可能干扰到我的正常睡眠。但是,我此刻却不得不介入到这当中来,因为你们声称我被逮捕了——没错,我被捕了——我会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在这一过程中,如果我也同时能够给你带来某种程度的协助,那我当然也是十分愿意的。这可不仅仅是出于慈悲博爱的考量,除此之外还因为,你应该确实也可以帮到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够帮到你呢?”女人问。“比如,你可以现在就让我看看放在里面房间桌子上的那些书。”“那当然没问题。”女人一边喊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拉着他走到了桌子旁。那都是些被人翻得磨损严重的旧书,其中一本的硬壳封面,几乎都要从书脊中间断开来了,整本书只靠区区几根线牵连在一起。“这儿的一切可真脏啊!”K.摇着头说道。为了方便K.伸手去拿,女人用自己的围裙擦了擦那些书,至少是把表面上的浮灰给抹干净了。就这样,K.打开了最上面放着的那本书,一幅有伤风化的插画随即映入眼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赤裸着身体,坐在长沙发上。从这幅画当中,插画师无耻下流的创作意图表现得十分明显,然而,这位画师画技上的不高明之处同样也很突出。整幅画太过强调肉欲,这就导致画中能够清晰分辨的,也唯独只有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坐得过于笔直,而且,由于透视错误,他们的动作,看上去仅仅像是在费尽全力向对方靠近,仅此而已。K.没有继续往后翻,转而选择继续翻开第二本书的扉页,这是一部小说,标题为《格蕾特自丈夫汉斯处所受的折磨》。“搞了半天,这里的人们刻苦钻研的法规书籍,就是这么一回事。”K.说,“我就是被这样一伙人审判的。”“我会帮你。”女人说,“你想要我帮你吗?”“那么,你是当真能够帮到我,同时又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吗?要知道,你刚才可是跟我说过,你丈夫是很依赖他那些上级的。”“就算这样,我也会帮你,”女人说,“你跟我来,我们必须就此好好聊一聊。别再提我会遇到什么危险了,我只在该畏惧危险的时候,才会去畏惧危险。跟我来吧。”她指了指讲台,请求他跟自己一道,坐到通往讲台的台阶上去。“你长了一双好看的深色眼睛,”两人双双坐下后,女人好好端详了一番K.的面容,说道,“也有人说我的眼睛好看,不过,相比之下,你的眼睛要好看得多。顺带一提,当你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你那双眼睛就已经吸引了我。也正是因此,我稍后才会进到集会室里来。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就不会这样做。不妨直接告诉你好了,我这样做,一定程度上甚至是被禁止的。”“这应该就是她愿意为我尽力去做的全部事情了,不过如此。”K.心想,“她本人也跟此处曾经聚集的所有人一样,受到了侵染,变得堕落了。她已受够了法庭的那些官员,这点是显而易见的,因此,面对随便哪个陌生人,她都会说关于对方眼睛的恭维话。”K.默然无语地站起身来,仿佛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讲了出来,借此把自己的态度原原本本解释给这女人听过了似的。“我不相信你有本事帮我,”他说,“如果真想帮助我,必须得跟那些高阶官员有关系才行。而你,显然只认识些下等雇员,他们在此处被呼来唤去,随处可见。你跟这些下等雇员的关系,想必相当不错,他们确实也能给你做成一些事——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然而,借由那些人能够促成的最大成果,相对审判的最终结果而言,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况且,你还会因此而失去几个朋友。我可不想你为我做到这一步。所以,你还是继续保持目前跟那些人的关系吧,照我看来,这样的关系到底还是不可或缺的。我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也是不无遗憾。不过,为了多少回应一下你对我的恭维,我这就告诉你,我也很喜欢你——尤其是当你像现在这样,用如此悲伤的眼神盯着我看的时候,更是如此。额外提一句,对你而言,摆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没什么必要。你到底还是属于我必须要与之交战的那群人的,更何况,身处那群人中间,你还挺怡然自得——你甚至爱上了那个大学生,即便你不爱他,那你至少也把他的地位,摆在了你丈夫前面,从你所说的话语当中,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这点来。”“不对。”她大喊道,仍旧坐在那里,伸出手抓紧了K.的手。K.缩回手的速度不够快,没办法抽出自己的手来,只得任由她抓住。“你不能现在就走,你不能带着对我的错误评判离开。你真会这样做吗,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走就走?对你而言,我就真这么没有价值,你连一点忙都不情愿帮,不肯在这里再逗留哪怕一小会儿?”“你误会我了,”K.一边说着,一边又坐了下来,“如果你是真心希望我留下来,那我是相当愿意的。我本来就有大把时间——我原本是抱着今天将会举行公开审理的期待来的。至于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我只想请求你一件事,就是——在整个审判过程中,请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不过,你也绝对不要为此感到委屈,你只需想想看:我对这场审判的结果,根本毫不在意,最后的定罪宣判来了,我都只会一笑而过。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场审判确实能有一个名副其实的最终结果。然而,对于这点,我是十分怀疑的。我宁愿相信,因为懒惰,抑或健忘,或者可能甚至是因为对整套官僚系统的恐惧,整件案子已经被撤销了——要么就是即将被撤销。另外一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随着诉讼过程在表面上的深入,这些人指望着能够逮到某个机会,索要一笔更高数额的贿赂。可惜这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我不会去贿赂任何人——就跟我今天已经说过的一样。无论如何,这里倒确实有件事情,是你可以帮我做的。只要你能够去告知预审法官,或者除他之外任一位愿意传播这则重要消息的人士:我绝对不会走上行贿这条路,不管什么手段都不能唆使我这样做——尽管这些唆使行贿的手段,这里的先生们或许确实十分在行。无论如何,行贿这类事情,在我这里是完全不必指望的,你可以明明白白跟他们讲。更何况,他们自己或许早就已经注意到这点了,即便事实并非如此,那他们现在也该知道了——无论怎样都好,我反正也不是太在乎。总之,明白了这点,这些先生办起事来只会更省事些,尽管这也会给我自己造成一些麻烦……不过,这种类型的麻烦,我反而会欣然接受,因为我清楚,除了贿赂之外,每个麻烦同时也是造成其他麻烦的原因,它们是一环套一环的,这样一来,我就有办法去逐个击破了。你确实认识预审法官吗?”“当然,”女人说,“当我说要帮助你时,我甚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我之前还不知道预审法官只是个低阶官员而已,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或许就真是如此吧。可是,就算这样,我仍旧觉得,他向上头呈交的那份报告,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他毕竟要写那么多的报告……你曾说官员们懒惰,但显然不是每个官员都懒惰,尤其这个预审法官,更不能说他懒,因为他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举例而言,上个礼拜天的那次会议,一直开到傍晚时分。所有人都走了,预审法官却还留在大厅里,天色已晚,我不得不给他拿一盏灯过去照明。我手头只有一盏很小的、厨房用的煤油灯,就是这样的灯,他都觉得很满意,并且马上开始了他的案头工作。与此同时,我的丈夫也来了——那个星期天他刚好放假。我们去取了家具,重新把房间布置妥当,邻居们稍后也过来了,我们还点了一根蜡烛,一起聊天呢。这之后不久,我们彻底忘掉了预审法官,自顾自地回床睡觉去了。哪里知道,深夜里突然出了事——那肯定已经是夜里很晚的时候了——当时,我突然被一阵动静给惊醒了,醒来一看,发现预审法官就站在床边,他腾出一只手来遮掩煤油灯的光线,以免光照到我丈夫。这属于毫无必要的慎重,因为我丈夫睡起觉来,即便光照到他脸上了,也不会惊醒。可是,我当时却受到了很大惊吓,几乎要失声大喊,但那预审法官,他人却相当客气,告诫我深夜里要注意安全,然后又在我耳边低语,说他一直写到了现在,此刻是要来找我还煤油灯的。他还跟我说,当他发现我正在睡觉时,那惊鸿一瞥,此生都不会忘记……嗯,我把这些讲给你听,不过是想告诉你,预审法官确实写了很多报告,尤其是关于你的,因为,在之前那次为期两天的集会中,针对你的传讯显然是重要议题之一。他所写的那些篇幅冗长的报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没有意义。不过,除了报告之外,从我所提及的那次深夜意外中,你也能够看出,预审法官其实正在追求我——他肯定是当下才刚刚开始注意到我的,因此,我目前也就恰好处在被男人追求的第一阶段上,有能力对他施加很大的影响。不仅如此,我还有其他一些证据可以证明,预审法官正对我魂牵梦萦。昨天,他通过那个大学生给我送来一双丝袜作为礼物——那个大学生他十分信任,本身也是他的同僚——据他所说,送这双丝袜给我,是因为我费力打扫了集会室。可是,这终究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因为打扫本身就是我的分内事,况且,做好这项工作,他们还会付我丈夫钱呢。丝袜本身倒是很漂亮,你看看——”女人伸直双腿,把长裙撩到膝盖位置,不只让K.去看,连自己也欣赏起脚上穿着的那双丝袜来。“丝袜本身倒是漂亮,但实在太高档了,不适合我。”

她突然中断了讲述,仿佛想要使K.安心似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小声呢喃:“安静下来,贝托尔德正在看着我们呢。”K.慢慢将视线往上移:在集会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个头很小,腿不太直,蓄着短而稀疏的红色络腮胡,用手指不停搓捻胡子,让仅有的胡须变得蓬松,以便使自己看起来更威严些。K.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个人是K.至今为止亲眼见到过的、首个修习法学专业的大学生——这样的人,对于K.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他以后或许也确实会成为一名高阶官员吧。与K.的反应正好相反,大学生本人明显不在意K.,他把原本一直用来搓捻胡须的手指暂时腾出来,朝女人摇了摇,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走到窗边。女人躬身,凑到K.的耳边,向他耳语道:“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由衷地请求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现在,我必须到他身边去了,到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身边去,你只需瞧瞧他那两条直不起来的腿,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不得不去,但也很快就会回来,回来之后,我就跟你走。只要你愿意带我离开,你去哪里,我就愿意跟你到哪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我能够离开这里,离开足够长的时间,我就感到很幸福了——当然,最好还是能永远离开这里。”说罢,她再次抚摸了K.的手,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奔向窗边。K.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向虚空中追逐她之前伸出的那只手。这女人确实诱惑到了他,经过一番全方位思考后,K.竟也找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不能向这一诱惑缴械投降的理由。这女人没准是法院专门派来缉捕他的——这个在脑海中匆匆闪过的反面意见,很容易就被他否决掉了。她又怎么可能缉捕得了他呢?他岂不是一直都能游刃有余、立竿见影地击溃整个法院系统,或者至少和他相关的那部分系统吗?莫非他就没办法为自己保有这少许的、信任他人的余地吗?况且,她那主动提出的、自愿效劳的请求,听起来可是真心诚意,或许也并非完全没有价值:由他亲自把这个女人从预审法官和他那帮手下那儿抢走,并且收归己有,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针对预审法官及其党羽们的报复手段了。如此一来,在费尽辛劳地撰写关于K.的、谎话连篇的那堆报告之后,预审法官一旦再次在深夜里来到女人床边,就会发现女人已经不在床上了。而她之所以不在床上,恰恰是因为她已经属于K.所有了——因为这个此刻正站在窗边的女人,这具丰满、妖娆、温润,裹在深色粗呢连衣裙之下的胴体,已经彻底归K.所有了。

摆脱掉脑海中跟这个女人相关的、这样那样的想法后,K.开始觉得,他们在窗边轻声对话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一点,于是,他先是用手指关节骨敲了敲讲台,然后又直接用拳头捶了捶。听到这边的响动,那个大学生的视线越过女人的肩膀,飞快地瞟了K.一眼,不过,他原本的行动仍旧没有受打扰,不只不受打扰,甚至还向她靠得更近了些,并用双手环抱住她。女人低垂下头,似乎打算用心听大学生讲话,那大学生却趁着她低头的机会,吻了她的脖子,声音很响。吻归吻,但也并没有停下嘴里正说着的话。K.由此断定,女人之前对这个大学生的抱怨确实属实——他对她十分暴力专横。K.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一边斜眼偷瞄大学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去做,才能尽快摆脱掉他。来回踱步一段时间后,K.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最后发展到每一步都是跺脚,大学生显然被K.的行为给吵扰到了,开始对此表示抗议,这反而正中K.下怀,大学生说:“如果你等得不耐烦了,大可以直接离开。实话实说,你之前就该走了,没人会惦记你的。没错,早在我进来的时候,你就得走,而且还应该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才对。”他提这个意见的时候,把全身上下所有能够用到的、表达怒气的情绪全都调动了起来,看他那神态,多多少少包含着未来的法院官员所特有的那种傲慢,就像是在跟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被告说话一般。不过,K.不只没走,反而还站在离大学生很近的地方,面带笑意地说:“我确实觉得不耐烦,千真万确。不过,结束这种不耐烦状态的最轻松方式,就是你现在马上离开我们这儿。但是,如果你专程来此,是为了学习的话——我听说,你是个大学生来着——如果那样的话,我倒很愿意为你腾出空间来,而我,则会跟这个女人一起离开。顺便提一下,在你真正成为法官之前,确实还有很多东西必须学习。虽然我对于你所学习的法学内容了解得并不太具体,但还是可以给出一些合理推测。至少,对于粗言秽语这项技能而言——尽管你刚刚已经厚颜无耻地好好展示了一番,但那想必是跟法学毫不相关的。”“本来不应该让他自由在外,四处活动的。”大学生说道,仿佛打算针对K.的这番侮辱,给女人一个解释,“这是个失策之举。我之前已经跟预审法官提过这点了。在每次审讯之间的时间里,至少也应该把他限制在自己的房间里。预审法官的想法,有时真令人难以捉摸。”“毫无用处的一席话,”K.如此评价道,同时向那女人伸出手,“你跟我来吧。”“原来如此,”大学生说,“不行的,不行的,你得不到她的。”他使出一股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力气,伸出一只手去,把她整个人给搂在了胳膊下,然后,一边温柔地看着她,一边弯腰曲背地朝着门的方向跑去。如此情况下,任谁都能很轻易地看出,大学生对K.明显怀有畏惧,不过,尽管如此,他却依旧试图去激怒K.——他用自己空出来的那只手,不停抚摸、揉捏女人的手臂。K.小跑几步,来到他身边,做好了随时擒住他的准备,如果有必要,他还打算掐住他的脖子,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开口:“这样做无济于事,是预审法官本人派他来接我了,我不能跟你走,而这个小怪物——”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摁住大学生的脸,掌控他前进的方向。“这个小怪物不会让我跟你走的。”“原来如此,就连你自己,都不希望被人从这一切当中解救出来。”K.高声喊道,并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大学生的肩膀上,大学生竟然转头用牙齿去咬K.的手。“不是这样的,”女人大叫,双手不停挥动,阻止K.凑过来,“不是,不是,绝不是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这简直要毁了我。噢,你就由他去吧,求你了,你就由他去吧。他也不过是在履行预审法官的命令,要把我带到他身边去而已。”“既然如此,就由得他走吧,至于你——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在失望驱使下,K.愤懑难平地说道,并且还使劲在大学生背后推了一把。这一下使大学生踉跄了片刻,但却并没有跌倒,反而马上以比踉跄时大得多的幅度,连带着胳膊下搂着的女人一道,一蹦老高,那样子看起来滑稽极了。K.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他总算意识到,这件事对于自己而言,乃是毋庸置疑的失败——自己第一次败在了这群人手里。不过,当然也没有理由为此担忧惧怕:之所以会遭遇失败,仅仅是因为他主动求战而已。要是他好好待在自家的圈子里,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那他可比这些人当中的无论哪个都要强上千倍——管他是谁,只要敢挡在自己面前,都可以一脚踹开。他开始想象那个在假设当中可能会发生的、极端可笑的场景,比如,要是这个可悲可叹的大学生、这傲慢虚浮的孩子、这扭曲的虬髯客匍匐在艾尔莎床前,双手交叠,乞求她的恩许……要是那样将会如何?K.对于这番想象中的场景心驰神往,乃至于当即决定,只要能逮到机会,就要想方设法把这大学生带到艾尔莎那里去。

出于好奇,K.还是加紧脚步走到了门前,他想看清楚,看那女人究竟被驮去了哪里。无论如何,那大学生估计是不会用胳膊搂着她走在大路上的。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看来,他们走的路比K.所认为的还要短上不少。正对着起居室屋门的,是一段狭窄的木质楼梯,大概是通往阁楼的,楼梯上方有一段转了方向,因此,从这边看不到楼梯顶端的情形。大学生此刻正驮着女人爬楼梯,上去的速度很慢,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因为之前那好一番折腾,削弱了他的气力。女人向下面看着的K.挥手致意,试图通过肩膀的上下耸动向K.表示,对于这场劫持事件,自己是全然无辜的,但是,她的举动看上去却也并不显得有多么遗憾。K.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既不想表露出自己的失望之情,也不想表露出自己拥有能够轻易克服失望之情的能力。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K.却依旧站在门口。此刻,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女人不只欺骗了他的感情,就连她之前的说法,说自己是要被驮去预审法官那里,也是撒了谎的。预审法官可不会守在阁楼里等她。不管盯着那木质楼梯看多长时间,楼梯本身都不能解释任何问题。不过,K.倒是在楼梯口旁边,发现了一张小便条。于是,他走上前去,读了读上面那行写得跟小孩子似的、由完全没有练过字的人所写的文字:“法院办事处由此上楼”。如此说来,这栋出租屋的阁楼就是法院办事处?如此的机构设置,显然没办法引起人们太多关注,对于被告而言,倒也是令人感到安心的事情:租住在这里的这群人,本身就已属于最贫穷的阶层了,他们尚且将自己没用的杂物往阁楼里扔。因此,将办事处设置在这样的地方,作为被告的人自然会觉得,这个法院能够支配的经费简直少得可怜。但是,却也不能排除这样一种推论,那就是法院其实有足够的钱,但却全都投在官僚系统中,鲜少运用到与法庭直接相关的领域上。根据K.迄今为止的经验来判断,这种推论甚至还是相当有可能的。对于被告而言,法院如此堕落,诚然令人感到痛心,但相比面对一贫如洗的法院而言,反而还要更安心些。此刻,K.也终于能够理解,在首次审讯时,那帮人为什么会选择在他家里纠缠他,却羞于把他带到这阁楼上来。因为,跟躲在阁楼里的法官相比,K.所拥有的都是怎样的条件啊——在银行里,他独自一人占有一个带接待室的大房间,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市中心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一览无余。尽管他没有诸如收受贿赂或贪污公款带来的额外收入,也没办法派奴才去把哪个女人用胳膊一搂,驮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但这些对于K.而言,至少这辈子是宁可放弃也不想要的。

当一个男人从下面走上来时,K.仍旧站在楼梯口张贴的那张便条前。这男人透过开着的房门往起居室里窥视,越过这间起居室,也可以看见后面集会室里的情况。最后,男人问K.,他刚刚在这里是否见过一个女人。“你是法院的杂役,对吗?”K.问道。“是的,”男人说,“啊,原来是这样,你就是被告人K.吧,我才认出你来,很欢迎你来这里。”说罢,他出乎意料地向K.伸出手。“不过,今天可没说要开会呢。”见K.沉默不语,法院的杂役接着说道。“我已经知道了。”K.开口了,同时打量了一眼法院杂役身上所穿的常服外套,外套上除了一些普通扣子外,还有两枚镀金纽扣,看起来像是从一套旧的军官制服上拆下来的——这也是他身上唯一能够看出其官差身份的标志了。“刚才,我跟你妻子说过话。她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那个大学生把她驮到预审法官那里去了。”“你瞧瞧,”法院杂役说,“总有人把她从我这儿弄走。今天是星期天,我本来没义务去做任何事情的,但还是有份无足轻重的通知递到了我手上,仅仅是为了支开我,让我离开这里。可是,他们却又偏不派我到太远的地方去,这是为了让我有个念想,自以为只要腿跑得足够快,或许就能及时赶回来。因此,我便也按着他们的设计,尽自己所能,全速奔跑。抵达派遣我过去的那处机关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门缝里大喊一通,复述了一遍通知的内容,然后就马上跑回来了——机关里的人恐怕根本就没听明白我到底喊了些什么。哪曾料到,那大学生赶得比我还急。自然,他到这里来所需走的路,和我相比也短些:他只需要从通往阁楼的楼梯上下来就行了。嗨,如果我不是那么依赖于自己目前的身份,早就把那大学生拍死在这面墙上了。就在这里,在这张便条纸旁边。我总是梦到这件事:就是这个位置,稍微高过地面的地方——他被活活打死在那儿了,双臂摊开,十指扭曲,那两条直不起来的腿,弯成一个圆形,四周全是飞溅的血迹。可惜,直到目前为止,那也不过是梦罢了。”“就没别的办法可想了吗?”K.微笑着问道。“就我所知是没有了,”法院杂役说。“而且,现在的情况比之前还要恼人,截至今天,那大学生也不过是把她带去自己那儿而已,可现在,他又把她带去预审法官那儿了——我倒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事已至此,你的妻子本人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吗?”K.又问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K.不得不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此刻正感到无比嫉妒。“她当然有错,”法院杂役说,“不只有错,她的罪过恰恰是最大的。要知道,她可是自己主动黏上他的。至于他,只要是个女的,他都会去追。仅仅这栋楼里,他就因为企图非法潜入,而被五户人家给赶了出来。我的妻子是整栋楼里最漂亮的女人,偏偏她的丈夫是我,面对这样的情况,完全没办法自卫。”“这种情况下,确实是没办法应付。”K.说。“为什么这种情况就没办法应付呢?”法院杂役反问道,“那个大学生,他实际上就是个胆小鬼,当他打算碰我妻子的时候,必须得狠狠揍他一次,揍到他再也没胆量做这种事就行了。可是,我却没办法去揍他,其他人也没办法帮我这个忙,因为所有人都惧怕他所掌握的权力。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才能去做这件事。”“为什么我反而能去做?”K.略显讶异地问道。“你是个被控告了的人啊。”法院杂役说。“是的,”K.说,“可是,正因为我是被告,反而更应该怕他,即便他或许没能力影响最终的审判结果,但却有可能影响到预审过程。”“没错,确实如此。”法院杂役说,仿佛K.的看法跟他自己的看法一样准确无误。“不过,就通常规律而言,我们从来都不会将审判引向绝路。”“我可不这么认为,”K.说,“但是,这也不妨碍我找机会去收拾那个大学生。”“你真那样做了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的。”法院杂役略有些做作地回应,他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这个最大的愿望真能实现。“或许不只是他,”K.继续说道,“就连你们其他那些官员,甚至或许连你们整个系统里所有的人,都应该一视同仁地被收拾掉。”“是啊,是啊。”法院杂役应和道,似乎K.所说的,其实是某项不言而喻的常识。说罢,他又用信任的目光看了K.一眼——尽管在此之前,他在所有方面都对K.十分友好,但却没有这样做过。接着,他又补充道:“终归是要反抗的。”可是,这场谈话终究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了,因此他专门说了这样一番话,以便终止谈话:“现在,我必须到办事处去报到了。你想跟我一起来吗?”“我到那儿去也没什么事可做。”K.说。“你可以参观一下办事处。没有人会在意你的。”“那么,办事处有什么值得参观的地方呢?”K.有些迟疑地问道,话一出口,他心里倒也就有了强烈兴趣,想要跟他一起去看看了。“怎么说呢,”法院杂役说,“照我看来,你会感兴趣的。”“那好吧,”K.最后说,“我就跟你一起走一趟吧。”说完,他直接跑上了楼梯,速度比法院杂役本人还要快。

进去的时候,K.差点摔跤,因为门后面竟然还有一级楼梯。“他们没太考虑参观需求。”K.评价道。“他们根本就不考虑任何需求。”法院杂役说,“你只消瞧瞧这间等候室。”法院杂役所说的,是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上分布着一些用木条粗糙打制的门,这些门通往阁楼的各个部门。尽管没有直接的光源照进走道里,但走道上也并非是完全黑暗的,因为有些部门跟走道之间,并非是用一整面木板墙隔开的,而是直到天花板都像木栅栏般稀稀落落,留有大量空隙,从这些空隙间有光线流泻出来,人们同样可以透过空隙看到里面的一些公务员,看到他们正在办公桌前写东西,或者甚至直接站在空隙旁边,观察走道里的人们。或许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走道里的人很少。这些人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卑微。他们坐在走道两侧安装的木质长凳上,彼此之间保持着几乎完全相同的间距。所有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很不起眼,尽管如此,从他们脸上的表情、行为举止、蓄胡须的样式,以及其他很多微不足道的细节中却足以看出,其中大部分人都属于上流阶层。因为这里并没有安装衣钩,他们全都把自己戴的帽子放在了长凳下面——这大概是依次根据自己前面人的放法照做所导致的最终结果。坐得离办事处大门最近的那几个人看到K.和法院杂役进来,马上站起来向他们行礼,后面那些人看到前面的人起来了,觉得自己也必须跟着行礼,所以,当K.和法院杂役走过他们身边时,所有人都起身向他们行了礼。他们绝对不会完全站直身体,背脊一直都是弯着的,膝盖曲折,站姿跟街上的乞丐没什么两样。K.等稍微落在自己后面的法院杂役赶上来后,便对他说道:“这些人可真是毫无尊严可言啊。”“没错,”法院杂役说,“他们是被告,你在这里看到的这些人,全是被告。”“原来如此!”K.说,“照此说来,他们全都是我的同僚了。”说罢,他便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被告转过脸去,十分礼貌地问道:“你在这里等待些什么?”这是位个子高高,身材瘦削,头发差不多已经全部变成灰白色的男士。K.突如其来的提问,令他感到迷惑不解——尽管从外表上看去是位精于世故的人物,是那种在除了此处之外的其他场合游刃有余的角色,本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千锤百炼后好不容易得来的优越感,却还是在此露出了一副尴尬为难的表情。此时此地,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望向身边其他人,仿佛他们有责任帮助他,仿佛一旦自己从他们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那么任何人也就别指望从他这儿得到任何回答。为了安抚这男人,给他些信心,法院杂役上前一步,对他说道:“这位先生只不过是问你在等待些什么而已。只管回答就好。”法院杂役的声音,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或许十分熟悉,因此也确实起到了效果:“我是在等——”他开口了,但马上又停滞下来。显然,他选择了这四个字来开头,确实是想要准确回答K.所提出来的问题,但话一出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其中几个等待者见状,便也聚拢过来,围在他们身边,法院杂役对他们喊道:“走开,走开,保持走道畅通。”这群人稍微后退了一点,但却并没有退回到他们原来所在的位置。不过,就在这一进一退之间,被问到的那个男人已经重新打起精神,又开始回答起来,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微笑,“一个月前,我准备了几份和我自己案子相关的举证申请书,目前正在等待办理。”“看起来,你为这件事操了很多心啊。”K.评价道。“是的,”那男人说,“这毕竟是我自己的案子嘛。”“每个人想法不同,不会都跟你一样的,”K.说,“比如我本人,我也是被告,但却连一张举证申请书都没准备过,也没有张罗任何类似玩意儿的打算,这可是千真万确。不过,你觉得做这样的事是必要的吗?”“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又用之前那种完全不确定的语气回答。他显然认为,K.说这些话,是在拿他开玩笑,因此,由于害怕再犯什么新的错误,他大概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把之前的回答推倒重来为妙。可是,看到K.此时正用不耐烦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只好改口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我就是交了举证申请书。”“你不相信我是被告?”K.问他。“噢,请别这样,我显然相信你。”那男人说,同时稍微向旁边挪了挪步,但在他的回答中听不出相信,仅仅只能听出恐惧。“如此看来,你确实是不相信我了,对吗?”K.问道。受那男人恭顺态度的莫名驱使,K.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似乎要强迫他认同自己所讲的话。K.并不想弄痛对方,手上用力也很轻,尽管这样,那男人还是叫唤了起来,仿佛K.不是正在用两根指头,而是在用一把烧得通红的钳子夹住了他似的。男人这番可笑的叫唤终于令K.感到厌烦了,他心想:对方不相信我是被告反而更好,没准他甚至会认为我是法官呢。K.仅仅在决定要跟这人分道扬镳时,才真正用力去捏住他,把他直接推回到长凳上,继续走了起来。“大多数被告都这么敏感。”法院杂役说。此刻,在他们身后,差不多所有等待着的人都聚集到了那男人身边。男人已经不再叫唤了,那帮人看起来似乎正在详细询问他,之前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个守卫迎面朝着K.走了过来——之所以判断此人是守卫,主要是因为他佩戴了一柄军刀,这柄军刀的刀把,至少从颜色上来判断,是用铝制成的。K.对此感到惊叹,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去摸了一下刀把。守卫是因为之前那阵叫唤声才过来的,他开始询问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法院杂役试图以寥寥数语蒙混过关,但守卫坚持必须亲自去看看情况,再行判断。他向法院杂役行了军礼之后,便迈着快速但又极短的步伐离开了——大概是因为他患有痛风才这么走的。

K.没有多去在意守卫和走道里那群人,尤其是当他走到大约一半位置时,发现走道上有个没有装门的岔路口——这个岔路口为他提供了向右拐弯的可能性。他转头询问法院杂役,这是不是该走的路,法院杂役点了点头,K.果真拐了弯,朝着那方向走去。有件事令K.觉得十分讨厌,那就是,自己不得不一直走在法院杂役前面一两步。K.认为,至少在这个地方,这种状况会让看到的人觉得,自己是被捕之后,在被人押着走。因此,K.多次驻足等待法院杂役,但杂役却始终走在他后面。最后,为了结束自己的不自在状况,K.对杂役说:“我已经看过这里是个什么样子了,现在我想走了。”“你还没有看过全部地方呢。”法院杂役以完全没有恶意的口吻说道。“我并不想看完全部地方。”K.说,而且,他的确感到很累了,“我要走了,出口应该怎么去?”“你不会已经迷路了吧,”法院杂役略带惊讶地问,“从这里一直走到拐角处,然后右拐,沿着走道一直走,就能走到大门。”“你跟我一起走吧,”K.说,“给我指路,我自己估计会走错的,这里的路实在太多了。”“明明只有一条路啊,”法院杂役此刻倒换上了责难的口气,“我不能再跟你倒着走回去,我必须把消息带到——我已经在你身上耽误了很多时间。”“跟我来吧。”K.又重复了一遍,觉察到法院杂役正在说谎之后,K.现在说起话来的语调,变得比之前要高。“你不要这样吵闹,”法院杂役低声说道,“这里到处都是办公室。如果你不愿意独自往回走,那就再跟我往前走一小段路,或者你干脆在这里等着,消息带过去后,我很愿意再跟你一起返回。”“不行,不行,”K.说,“我不等,你必须现在就跟我一起走。”直到附近围绕着的许多扇木门当中的其中一扇打开后,K.才开始打量起自己四周的情况。他望向那扇打开的门,一个显然是被K.喧闹的说话声吸引过来的女孩从门里走了出来,问道:“这位先生想干什么?”在她身后较远的地方,半明半暗之间,依稀可以看到有个男人也在朝这边走来。K.瞪了法院杂役一眼,这家伙之前还说,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他的,而此刻一下子就来了两个人,只需再过一小会儿,这套官僚系统就会向他投来殷切关怀,询问他在此逗留的理由了。到那时,唯一说得过去、可以接受的理由就是——他是个被告,想要知道自己下次接受审讯的日期。但是,这样一个理由,K.却并不打算说出口,尤其在它本就不符合事实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因为,他仅仅是出于好奇,才会到这里来的,或者说,他是希望能够找机会证实,这套法院系统的内部,也跟它的外部一样令人厌恶——这反而更不可能当作理由。然而,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理由恰恰是正确的。他不打算再深入调查了,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使他喘不上气了。K.现在心情低落,完全不在状态,一个可能从任何一扇木门后面现身的高阶官员,他都已经没办法应付了。他想跟法院杂役一起离开这里,或者独自一人离开——如果必须得这样的话,那也没有问题。

可是,K.此刻默然伫立的样子,显然很引人注目,女孩和法院杂役都瞧着他这副模样,仿佛认定下一分钟他身上就会出现某种天翻地覆的转变,而他们一点都不想错过观察这一转变的机会。K.刚才依稀看到的那个男人,此时也已出现在门口,他双手撑在下面那半扇木门[2]的横梁位置,脚尖踮起,身体微微摇晃,十足一个没耐心的看客模样。倒是女孩最先发现,K.会有如此举动,是因为他身体上有些许不适所致,于是,她便搬了一把靠背椅过来,问道:“你不想先坐一会儿吗?”K.马上坐了下来,并且,为了坐得更稳当些,他还把手肘支撑在椅子靠背上。女孩问K.:“你现在有一点点头晕,是吗?”此刻,女孩的脸庞近在K.的面前,她脸上的表情颇为认真,就跟那些正值最美好青春年华的女人所应具有的表情一样。“你不需要对此顾虑太多,”她说,“头晕目眩,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差不多每个人第一次来这里时,都会出现此种状况。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吗?是的话就对了,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太阳此刻正热火朝天地炙烤,在我们头顶的房梁上,被烤得滚烫的房梁木,使阁楼里的空气变得压抑又沉闷。因此,这个地方并不太适合作为办公场所,虽然除此之外,它也能提供几项很显著的优点。至于空气是这样一种状况,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日子里——换句话说,在差不多每一天里,几乎都让人无法呼吸。如果你再考虑另外一点,考虑到这里也需要晒挂各种各样洗好的衣物、等待晾干的话——租户们在阁楼晾衣服这件事,是没办法完全禁止的——你就不会再因为自己有一点点头晕恶心感到奇怪了。无论如何,这里的人最终都能够很好适应这里的空气。当你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过来时,甚至都不会察觉到这里实际上有多么憋闷了。噢,已经觉得好些了吗?”K.没有回应,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虚弱不堪,居然就这样展示在这些人面前感到难堪,除此之外,他虽然已经知道自己不舒服的原因,但身体并没有好起来,反而还变得更难受了一些。女孩马上看出了这点,为了让K.透一口气,她取来旁边墙上靠着的一柄晾衣钩,用它顶开了K.头顶上正对着的一扇小天窗,想让户外的新鲜空气进来。哪里知道,外面瞬间涌进来大量煤烟,女孩不得不马上用晾衣钩合拢天窗,并且取出手帕,把沾到K.手上的煤烟清理干净——因为K.实在是太疲累了,自己根本没办法弄。K.很想就在这里安静地坐上好一会儿,直到蓄足力气,然后再离开。越少人过来干扰他,他就能越快恢复。不过,女孩现在却说:“你不能在这里逗留,我们聚在这里,会妨碍别人走路的。”听到女孩的话,K.用眼神反问她,自己到底是怎样妨碍到了别人走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带到医务室去。”“请你帮帮我。”她对站在门口的那男人说道,对方也马上走近了。但是,K.并不想去医务室——这仅仅是因为他极力想避免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去的地方越远,肯定会遇到越多恼火事。因此,K.回应道:“我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他才刚刚坐舒服些,此刻只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但却没办法挺直身体。“还是不行啊。”K.一边摇头一边这样说,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这时,他想起了那个法院杂役,虽然出了这样的事,但他应该还是能够很轻松地把他给扶出去,可是,法院杂役似乎早就走掉了。K.眼睁睁地望着女孩跟男人之间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从他们之间再往远处张望,却根本没办法找到法院杂役了。

“我认为吧,”男人开口道。这位男士身上的衣服穿得十分精致,一件灰色的西服马甲尤为引人注目,马甲下摆收成又长又尖的燕尾服后摆样式,“这位先生的不适,实为此处的空气状况所致,因此,当下最佳的处理办法,绝非首先将其送往医务室,而是要当机立断,将他送出办事处为妙——连他本人,恐怕也是最希望如此。”“正是,”听到这番贴心话语,K.心中一阵狂喜,干脆大喊一声,直接打断了男士的话,“那样的话,我肯定马上就能好转,实际上,我的身体根本就没那么虚弱,只需要有人在两边稍微扶我一把,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再说,路程本身也不是很长,你们只要能把我带到大门口,然后,让我在台阶上坐一小会儿,我就能马上复原。我从来都没遇到过这种不适症状,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我本人也是个坐办公室的,对办公室空气算是很适应了,但即便这样,这里的空气状况似乎也太恶劣了点,你们自己也是这样说的。那么,你们是否能发发善心,多少扶着我走一会儿——我现在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仅凭自己的力气,很难站起身来。”说罢,他抬起自己的双臂,好方便那两个人过来扶他。

哪里知道,那位男士却并不打算回应K.的请求,依旧将双手安安稳稳地插在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大声笑了起来。“你瞧瞧,”他对女孩说,“我的推测果然正确。这位先生只有在此处才会感到不舒服,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会如此。”女孩也微微一笑,但却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男士的胳膊,似乎是在向他暗示,这样取笑K.有些过头了。“好吧,就这样吧,”男士始终还是笑着回应道,“我会切切实实地帮忙,把这位先生给扶出去。”“这样不是挺好。”女孩说罢,将自己俏丽的小脑袋侧向K.这一边。“他刚才那样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要太当回事。”她向K.解释道。不过,K.此时已再度陷入到难受的情绪当中,眼睛盯着前方空无一人处,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解释。“这位先生——我可以介绍一下你吗?”(那男士向女孩摆了摆手,表示同意。)“这位先生是问讯处的接洽员,负责接受等待在这里的人们所需的一切咨询。因为普通民众并不太清楚我们法院这套系统的运作,所以,就会向我们提出大量问题。而无论什么问题,他都知道一个对应的答案: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提些问题考一考他。不过,这并不是这位先生唯一的优势,他的第二项优势,恰恰是那身精致的穿着。我们——也即整个办事处的职员们一致认为,到这里来的人们,不得不经常来问讯处,向接洽员询问各种问题,因此,他也总是最先跟这些人接触。为了给人们一个庄严体面的第一印象,他无论如何都得穿得精致些。至于我们其他人——你现在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们穿得很差劲,衣服样式也很老旧,真是令人遗憾。不过,话说回来,在衣服上浪费钱,确实没什么意思,因为我们的全部时间,几乎都花在这个办事处里,我们甚至都睡在这里。但是,就跟我刚说过的一样,对于问讯处接洽员,我们一致认为,他穿漂亮衣服是很有必要的。可是,管理处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却很有些特立独行——他们并不提供接洽员所需的衣物,于是,我们只好为此发起募捐——甚至连那些诉讼当事人都跟着缴了些钱——就这样,我们给他买了这套漂亮衣服,还有其他一些衣物品。本来一切准备就绪,可以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了,哪里知道,他又用自己那种特有的大笑声,反过来摧毁了这一切良苦用心,还把人们给吓着了。”“确实如此,”那位男士嘲讽道,“不过,我没办法理解的是,小姐,你为什么要向这位先生细讲——或许用‘灌输’这个词更恰当些——灌输我们内部的私事呢,因为他本人根本就不想听。你瞧瞧,他坐在那儿,分明正忙于处理自己的事情。”对于接洽员的责难,K.连一点反驳的兴趣都没有,女孩的用意兴许是好的,她大概只是想用随便说话的方式,让K.稍微分一下心,或者给他创造一个为自己鼓劲的机会,可惜方法错了。“我必须向他解释一下你刚才的大笑是怎么回事,”女孩说,“那是明确无误的侮辱行为。”“照我看来,只要我最终能把他从这儿弄出去,哪怕是再令人难堪的侮辱,他也能够轻易原谅。”K.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上他们一眼,他默默忍耐着,忍耐这两个人把他当作一件物品来对待,K.甚至认为,这样做才是最好的。可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接洽员的手已经扶起了他的一侧胳膊,女孩的手则扶住了他的另一侧胳膊。“起来吧,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接洽员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两位了。”K.喜出望外地回应道,同时慢慢站起身来,亲自把这两位陌生人的手调整到自己认为最需要搀扶的位置上。当这一行人走近最开始的走道时,女孩轻声在K.的耳边说:“在你看来,我刚才说话时似乎付出了不少心力,希望能够在你那里为接洽员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是,你最好还是相信,我所说的不过是真实情况而已。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实际上,他并没有义务扶身体不适的诉讼当事人出去,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你也看见了。或许,在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铁石心肠的,我们很愿意帮助所有人,但是,作为法院系统内的公务员,我们很容易造成一种刻板印象:仿佛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铁石心肠,不愿意去帮助任何人。这真是太令我难过了。”“你不想在这里稍微坐一会儿吗?”接洽员问K.。此刻,他们已经回到了最开始的走道上,面前坐着的恰恰就是之前跟K.说过话的那个被告。在此人面前,K.几乎感到无地自容:刚才,K.曾经在这个被告面前站得笔直,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由两个人搀扶着走路。K.的帽子被接洽员拿在手上,接洽员用伸开的手指维持着帽子的平衡,不让它掉下来。K.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发型完全毁了。不过,之前那个被告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他在完全忽视自己存在的接洽员面前,卑微地站起身来,试图为自己今日的到访辩解。“我很清楚,”他这样说,“我的申请书今天还没办法处理好。不过,我还是到这里来了。我想,我应该可以直接在这里等待结果——今天是星期天,我有足够的时间,也不会打扰到别人。”“不必为此多加辩解,”接洽员说,“你的忧虑之心值得嘉奖,然而你在此处多占一个位置实无必要。尽管如此,只要你不给我惹麻烦,我也绝对不会干扰你及时、准确地跟进自己案件相关的进程。一旦见识过那些有本事将自己应尽的职责无耻抛弃的人,就能学会去容忍像你这样的人了。你坐下吧。”“他真是太会跟诉讼当事人沟通了。”女孩低声说道。K.点了点头,但随后却突然受了一番惊吓,因为接洽员很快又问了他一遍:“你不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吗?”“不必,”K.答道,“我不想休息。”他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虽然实际上,他其实还是很愿意坐下来休息的。K.现在的状况,就跟晕船类似,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某艘船上,而这艘船此刻正在巨大的海浪中航行。在K.的感觉中,海水仿佛直接冲撞在走道两侧的木墙上,走道深处似乎正有一波巨浪呼啸而来,走道本身也在不停摇晃,坐在两侧长凳上等待的被告们随着海浪起伏,也跟着浮浮沉沉。K.的幻觉越强烈,扶着他前行的女孩和那位男士的镇静自若,也就变得越发难以理解。K.现在的行动,完全任由他们摆布,一旦他们把K.抛下,他肯定就会跟一块厚木板一样栽倒在地。他们左顾右盼,眼睛里投射出敏锐的目光, K.能够感觉到他们匀速前行的步伐,但自己却没办法跟上,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经是被他们一步一步架着走了。最后,K.注意到他们正在跟他讲话,但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他的耳中只听得见嘈杂声,在各种各样充斥耳间的声音中,有一个很尖的声音,声调一成不变,响动一刻不停,就像是防空警报拉响了一般。“更大声些。”他把脑袋低垂下来,喃喃自语。K.感到羞愧,因为他很清楚,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够大了,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完全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最后,他们面前的墙仿佛裂成了两半,一股清新的空气朝着他涌上来,他听到身边有人说:“他一开始是说想走的,但是在那之后,哪怕再跟他说一百遍,说这里就是出口,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时,K.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站在出口大门前——门是女孩打开的。就这样,他全部的力气好像瞬间回来了,为了赶紧品尝一下重获自由的乐趣,他立即踏下一级台阶,站在那里,跟扶他一路过来的两位同行者道别。他们则站在上方,低着头听他讲话。“万分感谢。”K.反复说了好几遍,一次又一次地跟他们握手,直到他明确无误地看出,他们这两个已经完全适应了办事处空气的公务员,呼入从楼道里涌入的、相对更新鲜些的空气后,会感觉不舒服时,才停了下来——他们此刻已经没办法回他的话了,要不是K.赶紧把办事处大门合上了,那个女孩恐怕都要当场晕倒了。门关好后,K.又在那里独自站了一小会儿,借助口袋里装着的小镜子的帮助,他重新把自己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捡起了掉在前面楼梯拐角处的帽子——应该是接洽员把它扔在那儿的——然后,他便精神抖擞地奔下楼梯,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就连他自己,几乎都要被这种身体状态的骤变吓得后怕起来。他一贯十分强健的健康状况,从来没给他造成过像这次这样的意外。他的身体大概希望发起一次革命,再给他张罗一次全新的审判,毕竟,目前这场审判带来的一切麻烦,他都轻而易举地承受住了。一找到合适机会,就马上去医生那儿检查看看:K.并不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未来的每一个星期天上午,都比今天上午过得更好——在这点上,他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1]aus freiem Willen。自由意志作为一个哲学概念,理解为意识选择做什么的决定,也就是意志的主动性。K.在此套用此概念,意图强调自己并非主动想跟法院有所牵连。

[2]战前常见的木门样式,分为两段,可以上下分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