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第二十七章

在下午的一个什么时候,我抬起头,瞧瞧周围,看到西边的太阳金光灿烂地在墙上画出了日落的迹象,我问,“我该怎么办呢?”

可是我的心灵作的回答“马上离开桑菲尔德”却是那么迅速,那么可怕,我连忙掩住我的耳朵。我说我现在不能忍受这样的字眼。“我不是爱德华·罗切斯特的新娘,这是我的痛苦中最小的一部分,”我断言,“从最美好的迷梦中醒过来,发现一切都是空虚的和徒劳的,这种恐怖我能够忍受和制服;可是我必须果断地、立即地、完全地离开他,这却是无法忍受的。我办不到。”

但是在这时候,我内心的一个声音却断定说我能够办到,并且预言我将办到。我和我自己的决心搏斗着:我要成为软弱的人,这样就可以避免去走那条要我受更多苦难的可怕的路,我看到这条路就摆在面前;而“天良”却变成暴君,一把扼住“爱情”的喉咙,辱骂她说:她还只是刚刚把她美丽的脚伸进泥坑。他起誓说,他将用铁臂把她按下去,把她按到那还没有探测过的痛苦的深渊中去。

“那末,让我给拉走吧!”我叫喊道:“让别人来帮助我吧!”

“不,你要自己把自己拉走,没有人会帮助你,你要自己把你的右眼珠挖出来;你要自己把你的右手斩去;你的心将是牺牲品,而由你,牧师,来把它刺穿。”

在孤独中,如此无情的裁判者经常出现,在寂静中,又充满了如此可怕的声音。这样的孤独和寂静叫我害怕,我猛地站了起来。我站直身子的时候,我的头发晕。我觉察到,由于受了刺激,而且一直饿着,我生病了。那一天既没有饭食又没有饮料沾过唇,因为我没有吃早餐。这时候,我带着一阵奇怪的剧痛回想起,我已经那么长久地关闭在这儿,却并没有人送信来问我怎么样,或者邀请我下楼去;连小阿黛勒都没来轻轻地敲门;甚至菲尔费克斯太太都没有来找过我。“被命运所遗弃的人们,朋友们往往会把他们忘掉。”我喃喃地说着,拉开插销,走了出去。我在一个障碍物上绊了一跤:我的头还在发晕,我的视线还模糊不清,我的四肢还软弱无力。我不能马上恢复。我跌倒了,不过没有倒在地上;一条伸出来的胳臂抓住了我。我朝上看了看——原来被罗切斯特先生托住了,他坐在横放在我卧室门口的一张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你好久,我一直听着;可是,既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也没听到一声抽泣。在这死一样的沉静中再过五分钟,我就会像一个窃贼那样敲开门锁了,看来,你是躲开我吧?——你把自己禁闭起来,独自一个人伤心!我倒宁愿你出来,狠狠地骂我一顿。你是个热情的人,我以为你会大闹一场;我原来有了准备,以为会有像雨水一样倾注的热泪;不过我要热泪淌在我的胸口上;而现在却由毫无知觉的地板或者你的湿透了的手帕承受了。可是我猜错了;你压根儿就没哭!我看到苍白的脸颊和失神的眼睛,可没有泪痕。我猜想,一定是你的心在泣血吧?

“唉,简!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吗?——没有刻毒的——没有辛辣的话吗?没有伤害感情、刺痛热情的话吗?你静悄悄地坐在我把你放下的地方,用一副疲乏而消沉的神情看着我。

“简,我从来没有打算这样伤害你。要是一个男人只养着一头像他女儿般亲爱的小母羊,只有这头羊吃他的面包,喝他杯子里的水,又躺在他的怀里,而他却在屠场上把她误宰了,对于铸成的这个血腥大错,他感到的后悔也不会超过我现在的后悔。你会原谅我吗?”

读者啊!——我当时当地就原谅了他。他眼睛里含着那样深刻的悔恨,他声调中含着那样真挚的怜悯,他的举止上含着那样的男子气概;再加上他的整个神态和风采里流露出那样坚定不移的爱情——我完全原谅他了;然而,并不是用言语,也不是在外表上,而只是在心底里。

“你知道我是一个无赖吗?简?”不一会他渴望地问——我猜想,他看到我一直沉默而且驯顺,感到惊异,其实那是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意志。

“是的,先生。”

“那末,你就直率地、尖锐地这样告诉我吧——别怜惜我。”

“我不能;我累了,我病了。我要喝点水。”他一边哆嗦着长叹一声,一边把我抱在怀里,一直抱到楼下。最初,我不知道他把我抱进哪间屋子;在我的变得迟钝的目光看来,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了使人复活的火的温暖,因为尽管是夏天,在我的寝室内,我已经像冰一样冷了。他把酒放到我唇边;我尝了尝就苏醒过来,随后,我吃了他递给我的东西,神志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我是在图书室里——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身旁。“要是我现在能够没有过分的剧痛就失去生命,那对我来说,该多好啊。”我想;“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必去努力把我的心弦硬从罗切斯特的那儿拉开,把它们拉断了。看来,我非离开他不可。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你现在怎么样,简?”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就会好了。”

“再尝点酒,简。”

我照办了;然后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在我面前,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突然他转过身去,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充满某种激情的叫喊;他迅速地走到房间那头,又走回来;他俯下身,仿佛要吻我;可是我记住,现在爱抚已经被禁止。我转过脸去,把他推开。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他匆匆地嚷道。“哦,我知道了!你不愿吻伯莎·梅森的丈夫,是吗?你认为我已经怀中有人,我的拥抱已经给了别人了?”

“至少对我来说,是既没余地又没权利了,先生。”

“为什么,简?我来省掉你多说话的麻烦;我来替你回答——你会这样说: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我猜得对不?”

“对。”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你准是对我有一个奇怪的评价;你把我看作一个诡计多端的浪子——一个卑鄙下流的流氓,假装对你怀有无私的爱情,为的是引诱你落入故意布下的罗网,剥夺你的名誉和自尊。你对这要说些什么呢?我看得出,你什么也说不出;首先,你还虚弱,呼吸都还艰难;其次,你还没习惯于谴责和辱骂我;再说,泪水的闸门已经打开,要是你多说话,泪水就会涌出来;况且,你并不想教训、责备、大闹一场;你在想该怎么行动——你认为,说话是没用的。我了解你——我防备着。”

“先生,我不想采取什么行动来对付你,”我说;我的不稳定的嗓音警告我,要我把话截短。

“不按你的字义,而按我的字义来说,你是在计划毁灭我。你等于说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我作为一个结过婚的人,你就要避开我,躲开我;刚才你就拒绝吻我。你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对我完全陌生的人;只是作为阿黛勒的家庭教师才住在这所房子里;要是我对你说一句友好的话,要是一个友好的感情使你再要接近我,你就会说:‘那个人差点儿让我成了他的情妇;我对他必须像冰块和岩石一样。’于是你就会变得像冰块和岩石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让声音稳定些,回答道:“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先生;我也得改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避免感情的波动,避免不断地同回忆和联想搏斗,只有一个方法——阿黛勒得有一个新的家庭教师,先生。”

“哦,要送阿黛勒进学校——这我已经安排好了,桑菲尔德府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是个亚干[1]的帐篷,是个蛮横的墓穴,它硬要把虽生犹死的恐怖奉献给晴朗天空的明媚,是个狭小的石头地狱,它里面的那个真正的魔鬼比我们想象中的一群魔鬼更加恶毒。我不打算用桑菲尔德府的可憎的联想和回忆来折磨你。简,你将不住在这儿,我也不住在这儿。像我这样明明知道桑菲尔德府闹鬼,却还把你带到这儿来,这是我的过错。在我看见你以前,我就吩咐他们,把有关这个地方的祸害的一切情况都瞒着你。那只是因为我担心,要是让人知道了跟怎么样的一个人同住一所房子,阿黛勒就不会有一个常住在这儿的家庭教师了。而我的计划却又不允许我把疯子移到别处去——虽然我还有一所古老的房子,芬丁庄园,它甚至比这一所还要偏僻和荫蔽。它坐落在森林中心,地点不卫生,我有顾虑,良心上不愿作这样的安排,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很可以十分安全地让她住在那儿。说不定那些潮湿的墙会让我很快就摆脱她这个负担。可是恶棍各有各的恶处;我的恶处并不是企图间接谋杀,哪怕是谋杀我最恨的人。

“然而,向你隐瞒有个疯女人作邻居,有点儿像用斗篷盖好一个孩子,把他放在见血封喉树[2]的旁边;那个恶魔的周围被毒害了,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可是我将把桑菲尔德府关闭起来;我将把前门钉上,给下面的窗户装上木板;我将给普尔太太两百镑一年,让她住在这里陪着我的妻子,你是这样称呼那个可怕的丑婆娘的。为了钱,格莱思会做很多事,她可以让她的儿子,那位格里姆斯比疯人院的管家,来陪她,在我妻子发病的时候帮助她。我妻子在发病的时候,受到妖精的驱使要在夜里把人在床上烧死,用刀捅死,把肉从骨头上咬下来,和干其他这一类的事。”

“先生,”我打断他的话,“你对那位不幸的太太太狠心了,你谈起她的时候,怀着憎恨——怀着复仇的厌恶心理。那是残忍的——她发疯是没有办法的事。”

“简,我的小亲亲(我要这样称呼你,因为你是个小亲亲),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又看错了我;我倒不是因为她发疯才恨她。要是你发了疯,你以为我会恨你吗?”

“我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先生。”

“那你就错了,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能有的那种爱情。你的肉中的每一个原子,对我来说,都像我自己的一样亲;它即使在病痛中,仍然是亲的。你的心灵是我的宝库,哪怕它破碎了,仍然是我的宝库;要是你发了疯,约束你的将是我的胳臂而不是紧身背心——让你紧紧地抓住,甚至在你愤怒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魅力;要是你像今天早上那个女人那样,朝我疯狂地猛扑过来,我会用一个拥抱来迎接你,亲爱的程度至少和约束的程度相仿。我不会嫌恶地躲开你,像躲开她那样;在你安静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看守或者看护,只有我来陪着你;我会用不倦的温存来照料你,虽然你不用微笑回报我;我会凝视你的眼睛而永远不感到厌倦,虽然它们一点也不再认识我。——可是我为什么顺着那个思路说下去呢?我刚才谈的是要让你从桑菲尔德搬走。你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马上离开。明天你就动身。我只要求你再在这个房子里忍受一夜,简;然后跟它的痛苦和恐怖永别!我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儿将是个离开可恨的回忆,离开不受欢迎的闯入——甚至离开虚伪和毁谤的安全避难所。”

“你把阿黛勒带去吧,先生,”我插嘴说;“她可以和你作伴。”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我跟你说过,我要把阿黛勒送进学校;我干吗要个小孩做伴?又不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法国舞女的私生子。你干吗拿她来跟我纠缠不清?我说,你干吗指定要阿黛勒给我做伴?”

“你说要退隐,先生;退隐和孤独是沉闷的;对你来说,太沉闷了。”

“孤独!孤独!”他恼火地重复着。“我看我非作个解释不可了。我不知道你脸上露出什么谜一样的表情。要你跟我共享孤独。你懂吗?”

我摇摇头;就连冒险作这样默默无声的不同意的表示,都需要一定程度的勇气,因为他变得那么激动了。他一直在屋里很快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却停了下来,仿佛突然在一个地方生了根似的。他久久地、严厉地看着我;我眼睛避开他,去盯着火看,竭力摆出和保持一副安静和镇定的样子。

“现在简的性格发生了故障,”他终于说,说话时比我从他的神态中预料的要平静些。“这一卷丝本来一直转动得十分平滑;可是我一直知道,会有一个症结、一个难题来到的;它来到了。现在是苦恼、激怒和无穷无尽的麻烦!老天作证!我渴望运用一点参孙的力气,把这一团乱丝像拉绳子般地拉断!”

他重新开始走动,可是马上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就停在我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讲讲道理吗?”(他俯下身来,嘴唇凑近我的耳朵)“因为,如果你不愿听的话,我可就要使用暴力了。”他声音嘶哑;神情就像是一个要挣脱难以忍受的束缚的人,他不顾一切,像发疯般放肆。我看得出来,再过一会儿,只要再有一次疯狂的冲动,我就对他没有办法了。只有趁现在,趁这一晃而过的一秒钟,把他控制和约束住;只要有一个拒绝、逃避、害怕的动作,那就会注定我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可是我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怕。我觉得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感到有一种影响在支持着我。这个紧要关头是危险的;但并不是没有它的魅力;也许就像印第安人驾着独木舟在激流上滑行时感到的那种魅力吧。我抓住他那握紧拳头的手;扳开扭曲着的手指;安慰他说:

“坐下吧;你要我跟你谈多久,我就跟你谈多久,你要说多少话,我就听你说多少,不管是有道理的还是没道理的。”

他坐了下来;可是并没有得到允许马上就说话。刚才我一直忍住眼泪,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我知道他不愿看我哭,我作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泪忍住。然而,现在我却认为不妨让眼泪自由地、尽情地流出来。如果泪水使他烦恼,那就更好。所以我就不再忍住,而是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不久,我听见他真诚地恳求我安静下来。我说,看到他这样激怒,我不可能安静。

“可是我没生气啊,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刚才用一副坚决的、冷冰冰的神态把你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这可让我受不了啊。好啦,别哭了,擦擦眼睛吧。”

他那变得温和的声音说明他已经给征服了;所以,我也就镇静了下来。现在他作了个努力要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可是我不让他靠。于是,他把我拉近他;这可不行。

“简!简!”他说——语调是那么的悲伤,叫我听了每根神经都震颤起来;“那末,你不爱我吗?你珍视的只是我的妻子的地位和身份吗?现在你认为我已经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你就躲开我,不让我碰你,就像我是什么癞蛤蟆或者无尾猿似的。”

这些话伤了我的心;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呢?也许我不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吧;可是,由于这样伤害了他的感情,我所感到的后悔却如此地折磨着我,我禁不住希望在受我伤害的地方涂上止痛药。

“我真的比以前更爱你,”我说,“但是我不可以把这种感情表示出来,也不可以纵容它;这是我最后一次不得不这样表白。”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以为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每天看见我,然而,要是你还爱我的话,却又总是冷淡和疏远吗?”

“不,先生;那我肯定是办不到的;所以,我看只有一条路;可是,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会发火。”

“哦,说吧!要是我大发雷霆,你却有本事哭啊。”

“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

“多久,简?几分钟,去梳你那有点蓬乱的头发;去洗你那有点像发烧的脸吗?”

“我得离开阿黛勒和桑菲尔德。我得一辈子离开你;我得在陌生的脸和陌生的环境中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当然;我跟你说过你应该这样。至于要离开我,我可不理睬这种疯狂的想法。你确实的意思是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至于新生活,那是很好的;你还要做我的妻子;我还没结婚。你将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实际上和名义上都成为罗切斯特太太。只要你我活着,我将只守着你一个人。你将住到我在法国南部的一幢房子里去;那是地中海岸边一幢粉刷得雪白的别墅。你将在那儿过一种受到保护的、最纯洁的幸福生活。决不要担心我会引诱你走上歧途——叫你做我的情妇。你干吗摇头啊?简,你得通情达理;否则的话,我真的又要发疯了。”

他的声音和手都发抖了;他的大大的鼻孔又扩大了;他的眼睛发出亮光;然而我还是敢讲话:

“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你今天早上还承认的事实。要是我像你所希望的那样跟你住在一块儿,那我就成了你的情妇;不这样说就是诡辩——就是虚伪。”

“简,我可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你忘了这一点;我是不能长久忍耐的;我并不冷静,也不是不会发火。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自己啊,用你的手指切切我的脉,看它跳得多厉害,而且——小心!”

他让手腕露了出来,把它伸给我;他的脸颊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我在各方面都感到痛苦。用他痛恨的拒绝惹得他如此激动,是狠心的;让步呢,又不可能。我做了人们在被赶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凭着本能所做的事——向高于人类的神明求助;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上帝帮助我吧!”这句话。

“我是个傻瓜!”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说道。“我老是对她说我没结过婚,可又不向她解释为什么。我忘了她还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性格,也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那门该死的婚事的情形。哦!我肯定,简要是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准会同意我的看法!就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吧,简妮特——让我像看到你一样地摸到你,证实你是在我的身边——我将用几句话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你能听我说吗?”

“能,先生;要是你愿意,听几个小时都行。”

“我只要求几分钟。简,你有没有听说过或者知道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我还有一个哥哥?”

“我记得有一次菲尔费克斯太太这样告诉过我。”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父亲是个一钱如命的人?”

“我曾经领会到这个意思。”

“简,他既然是这样的人,难怪他决意要保持产业完整。把他的田产分给我相当一部分,这种想法是他不能容忍的。他决定,应该把全部财产都留给我的哥哥罗兰。不过他同样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另一个儿子要成为穷人了。那就必须给我找一户有钱人家结亲。不久他给我找了一个伴侣。他的老朋友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群岛一个种植园主和商人。他肯定梅森先生的财产又多又可靠;他作过些调查。他发现梅森先生有一儿一女;还从梅森先生那儿探听到,他可以而且愿意给女儿三万英镑;那就够了。我一离开大学,就给送到牙买加,去娶一个已经为我求过婚的新娘。我父亲没提起她的钱;而只是告诉我,梅森小姐在西班牙城以美貌著称;这倒不假。我发现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属于布兰奇·英格拉姆那个类型:高高的,黑黑的,十分庄严。她家希望得到我,是因为我家世好;她也这样希望。他们让我在舞会上看到她,她穿着华丽。我难得单独见到她,也很少跟她个别交谈。她奉承我,为了取悦于我,过分地卖弄她的魅力和才艺。她那个圈子里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爱慕她,嫉妒我。我受到了迷惑和刺激,我的感官兴奋起来;由于无知,不成熟,缺乏经验,我以为我爱她。社交场合里发疯似的竞争、青年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会促使人什么糊涂的蠢事都干得出来。她的亲戚鼓励我;竞争者刺激我;她引诱我;我几乎还没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跟她结了婚。哦,想起这个行动,我对自己就毫无敬意!——一种在心里蔑视自己的痛苦控制着我。我从没爱过她,没尊敬过她,甚至从没了解过她。我不能肯定她的天性中是否有一个美德存在;在她的心灵或举止里,我看不到谦逊,看不到仁慈,看不到坦率,也看不到文雅——而我却和她结了婚;——我真是个愚蠢的、卑下的、瞎了眼睛的傻瓜!要少作些孽,我倒还不如——不过,还是让我记住现在我是在跟谁讲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的母亲;我以为她死了。度过蜜月以后,我才知道我猜错了;她只是发了疯,关在疯人院里。还有一个弟弟;完全是个哑巴白痴。你看见的那个弟弟也许有一天也会发疯。我厌恶她所有的亲属,可是对他,我却恨不起来,因为在他那病弱的心灵里,却有一些爱。他经常关心他的可怜的姐姐,他也一度像狗一样地依恋我,从这两方面可以看出他的爱。她家里的这些情况,我父亲和我哥哥罗兰全都知道;可是他们只想着三万英镑,而且勾结起来坑害我。

“这些是可恶的发现;但是,如果不是隐瞒真相欺骗了我,我是不会把这些作为谴责我妻子的理由的。我发觉她的性格完全和我的不同;她的趣味引起我的反感;她的心灵平庸、卑鄙、狭窄,特别地不能给引导到任何更高的高度,扩展到任何更广的境界。我发觉我不能舒服地跟她过一夜或者白天过一小时;在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和和气气的谈话,因为不管我开始什么话题,都会立即从她那儿听到既粗俗又陈腐、既乖戾又低能的谈话。我看出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平静安定的家庭,因为她不断蛮横无理地发脾气,或者拿一些荒谬、矛盾、苛求的命令折磨人,使仆人们没有一个忍受得了。甚至在我发现这种种情况的时候,我还是控制自己;我避免责备,少作规劝;我竭力暗自吞咽我的后悔和憎恨;我压制我感到的深深的厌恶。

“简,我不想用讨厌的琐事烦扰你;几句有力的话就可以把我要谈的意思表达出来。我跟楼上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不到四年她就已经折磨得我够苦了;她的性格用可怕的速度成熟着、发展着;她的邪恶迅猛地滋长着;它们如此强烈,只有残酷才抑制得住;而我,却不愿运用残酷。她的智力多么像侏儒——她的怪癖又多么像巨人啊!那些怪癖带给我的咒骂是多么的可怕啊!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忠实的女儿——硬拖着我让我经历了所有可憎的、使人堕落的痛苦。一个娶了淫荡的妻子的男人一定会感到那样的痛苦。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去世了;在四年结束的时候,我父亲也去世了。现在我是够富的了——然而,却又贫苦到了可怕的地步;我所看见过的最粗野、最下流、最腐化的性格和我结合在一起,被法律、被社会称为我的一部分。我没法用任何合法的手续摆脱它;因为现在医生已经发现我的妻子发了疯——她的放纵使疯狂的胚芽过早地发展起来;——简,你不喜欢我的叙述;你看上去好像病了——要我把其余部分留着改天再讲吗?”

“不,先生,现在把它讲完吧;我可怜你——我真心实意地可怜你。”

“简,从某些人那儿来的怜悯是一种讨厌的、侮辱性的礼物,完全可以朝送来的人脸上扔回去;不过那是一种无情而又自私的心灵所固有的怜悯;那是一种听到不幸的事所感到的混杂的、自私的痛苦,夹杂着对遭受不幸的人的无知的轻蔑。可是那不是你的怜悯,简;你整个的脸目前所充分表现出来的,在你的眼睛里几乎满溢出来的,使你心潮起伏的,让你的手在我的手里发抖的,并不是那样的感情。你的怜悯,我亲爱的,是爱情的受苦的母亲;它的苦痛是神圣的热情临产时的阵痛。我接受它,简;让它的女儿自由地降临吧——我的双臂正等待着接受她。”

“先生,接着讲下去吧;你发现她发疯了,你怎么办呢?”

“简——我接近了绝望的边缘;只有自尊心的一点残余把我和那深渊隔开。在世人的眼睛里,毫无疑问,我是蒙上了肮脏的耻辱;可是我决心在我自己眼睛里要保持清白——而且永远拒绝受到她的罪过的沾染,割断和她精神上缺点的联系。然而,社会还是把我的名字、把我这个人跟她联系在一起;我还是每天看到她,听到她;她气息中的一些什么(呸!)和我呼吸的空气混在一起了;而且,我记得,我一度是她的丈夫——这个回想,在当时和现在,对我来说都是说不出来地讨厌;再说,我知道,只要她活着,我就不可能另娶一个更好的妻子;而且,她虽然比我大五岁(她家里的人和她的父亲甚至在年龄这个问题上都对我撒了谎),她可能活得和我一样久,她身体结实的程度抵得上她脑子的虚弱。因此,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希望了。

“一天夜里我让她的叫喊惊醒了——(在医生宣布她发了疯以后,她自然就给关了起来)——那是一个像火在燃烧似的西印度之夜;在那里的气候中,飓风来临之前常常有这类情况。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便起来打开窗子。空气简直像硫磺的蒸气——我到处找不到令人神清气爽的东西。蚊子营营地飞进来,在屋里四周凄惨地嗡嗡叫着;我听到远处的海发出像地震似的沉闷的轰鸣——乌云正在布满海的上空;月亮正在波涛中下沉,又大又红,像一颗滚烫的炮弹——她把她血红的最后一瞥投向那让暴风雨震撼得发抖的世界。我身体上受到气氛和景物的影响,耳朵里充满了那个疯子还在尖声叫喊的咒骂;咒骂之中她时时把我的名字同那样的恶魔般憎恨的音调、同那样的语言混在一起!——连公开的娼妓都没有什么词汇比她用的更下流;虽然隔开两间屋子,我每个词都听得见——西印度房屋薄薄的隔墙只稍微挡掉一点她那狼嗥般的叫喊。

“‘这种生活,’我最后说,‘真是地狱!这种空气,这些声音,都属于无底深渊!——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有权利摆脱它的。这种世俗状态的痛苦将同现在拖累我灵魂的笨重肉体一起离开我。对于盲信者所受的那种燃烧的永劫,我并不害怕;没有一个未来的状况会比这目前的状况更糟——让我离开,回到上帝那儿去吧!’”

“说着,我在一个箱子跟前跪下,把它打开;箱子里有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打算开枪打死自己。可是我只是一时抱着这个想法;因为,我并没发疯,使我愿意和企图自杀的那种剧烈而纯粹的绝望所产生的危机,一秒钟就过去了。

“刚从欧洲来的一阵风吹过海洋,从开着的窗子外边刮进来;暴风雨突然开始,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空气变得纯净了。于是,我形成了并且下定了一个决心。当我在我那湿漉漉的花园里滴水的橘子树下,在那湿透的石榴树和菠萝树间散步的时候——当热带的灿烂的黎明在我周围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这样推理,简;——现在听着;因为在那个时刻,是真正的智慧在安慰我,并且给我指出了应该走的正确道路。

“从欧洲吹来的那阵可爱的风还在变得清新的叶丛间低语,大西洋正在光荣的自由中吼叫;我那久已干枯和烤焦的心,听到了这个声音就扩展开来,热血沸腾——我的生命希望更新——我的灵魂渴望有一阵清风。我看到希望复活了——感到再生已经有了可能。我从我那花园尽头的一个繁花拱门那里,眺望着比天还蓝的海;旧世界就在海的那一边;明亮的前途就这样展开了:

“‘去吧,’希望说,‘再住到欧洲去;那里不知道你有怎样一个被玷污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身上缚有怎样一个肮脏的累赘。你可以把疯子带到英国去;用适当的照料和预防措施把她禁闭在桑菲尔德;然后你就可以到你愿意去的地方旅行,按你的心愿和别人结合。那个女人如此地滥用了你长期的痛苦,如此地玷污了你的名字,如此地蹂躏了你的名誉,如此地摧残了你的青春,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只要注意让她受到她那种情况所需要的照料,你就已经做到了上帝和人类所要求你做的一切。让她的身份,她和你的关系都埋葬在忘却中吧;你不能把它们告诉任何活人。让她处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用保守秘密来掩盖她的堕落,然后离开她。’”

“我完全按这个建议行动。我父亲和我哥哥没把我的婚姻告诉他们的熟人,因为我在把成亲的事通知他们的第一封信里,就加上了个迫切要求,要他们保守秘密。当时我已经开始体会到这门亲事的后果极其可憎;根据这一家人的性格和体质,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种可怕的未来。不久,我父亲为我挑选的妻子的丢人行为,使他也羞于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了。他非但不愿意宣布这种关系,而且还像我一样急于隐瞒。

“于是,我把她送到英国;带着这样一个怪物乘船,我作了一次可怕的旅行。最后总算把她弄到桑菲尔德来,看到她安全地住在那间三楼的房间里,我感到高兴。她把那间秘密的内室变成野兽窝、妖怪洞,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为了找一个人照料她,费了一些事;因为必需找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她的发疯不可避免地会泄露我的秘密;再说,她也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时候清醒几个星期——在这期间她就辱骂我。最后,我从格里姆斯比疯人院雇来了格莱思·普尔。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伤和咬伤的那天夜里,是他给包扎的伤口),只有这两个人,我允许他们知道我的秘密。菲尔费克斯太太也许真的猜疑到一些;但是她不可能确切地知道事情的真相。总的说来,格莱思证明是一个好的看守人;虽然由于她的一个似乎无法治好的而且是干她这种麻烦职业的人常有的过错,她不止一次放松和丧失警惕。疯子又狡猾又恶毒;她从来不放过利用看护人的一时疏忽;有一次她藏起一把刀子,刺伤了她弟弟,有两次她偷了小房间的钥匙,黑夜里从那儿溜出来。第一次,她作了要把我烧死在床上的尝试;第二次,她对你进行了那次可怕的访问。感谢上帝保佑了你,她只把她的怒火发泄在你的结婚服装上;也许那服装让她回想起她自己结婚的日子。但是那时候很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我一想到今天早上向我喉部扑来的那个东西用它那又黑又红的脸俯在我的鸽子的巢上,我的血就凝结起来了。——”

“先生,”他一停下来我就问,“你把她安置在这儿以后,你干了些什么呢?你上哪儿去了?”

“我干了些什么,简?我把自己变成鬼火。我上哪儿去吗?我像三月的鬼魂一样到处游荡。我到大陆去,漫无目的地走遍所有的地方。我坚定不移的愿望是,要寻找和发现一个我可以爱的善良而聪明的女人,一个和我留在桑菲尔德的那个泼妇形成对比的女人。——”

“可是你不能结婚啊,先生。”

“我已经作出决定,而且相信,我可以而且应该结婚。我的本意倒不是欺骗,像我欺骗了你那样。我打算把我的故事讲清楚,公开提出我的求婚;因为在我看来,认为我有自由可以爱别人,也可以被别人爱,是完全合理的;尽管我为祸害所累,我总会找到一个女人,她愿意而且能够理解我的情况,并且接受我,对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是吗,先生?”

“在你爱询问的时候,简,你总是使我发笑。你像一只急切的鸟儿,睁大着眼睛,不时地做出一些不安的动作;仿佛你嫌言语的回答不够快,还要读别人心里的铭文似的。不过,在我继续往下说以前,告诉我,你说‘是吗,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是你的口头禅,它常常引得我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我不很清楚为什么。”

“我意思是说,——后来怎么样?你怎么进行下去?这件事结果怎么样?”

“确实是这样;你现在想知道些什么呢?”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你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向她求婚;她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没有找到什么我喜欢的人,有没有向她求婚;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却还有待于记录在命运的书上。在长长的十年中,我到处漫游,先住在一个首都,然后又住在另外一个首都;有时候住在圣彼得堡;更经常的是住在巴黎;偶尔住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有很多钱,又有旧族名的保障,我可以选择自己愿意结交的人,任何圈子都不会向我关门。我在英国女士、法国伯爵夫人、意大利signoras[3]和德国Grfinnen[4]当中找我理想的女人。我找不到她。有时候,刹那间,我以为我瞥见了一个眼色,听到了一个声调,看到了一个形体,向我宣布我的梦想要实现了;可是我立即就从幻觉中醒悟过来。你不要以为我希望心灵方面或者人品方面十全十美。我只渴望适合于我的——渴望和那个克里奥耳人完全相反的;可是我白白地渴望。在她们所有人当中,我没找出一个我愿意向她求婚的人,即使我是自由的,因为我已经受过不相称的结合的危险、恐怖和厌恶的警告了。失望使我不安。我尝试过放荡的生活——从没有尝试过淫荡的生活;淫荡是我过去和现在都痛恨的。那是我的印第安妻子的特点;对于淫荡和对于她的深恶痛绝,甚至在我寻欢作乐时都给了我很大的约束。凡是近似淫乱的任何享乐似乎都使我变得接近她和她的罪过,因此我都一概避免。

“然而,我却不能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我试试由情妇做伴。我第一个选择的就是塞莉纳·瓦朗——又是一个叫人回忆起来就蔑视自己的步骤。你已经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跟她私通结局又怎样。在她之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意大利人佳辛达和一个德国人克莱拉;两个都被认为是漂亮得出奇。几个星期以后,她们的美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佳辛达不讲道德,而且蛮横无理;三个月之后,我就对她厌倦了。克莱拉老实而且安静;可是笨,没有脑子,感觉迟钝;一点不合我的趣味。我高兴地给了她一笔足够的款子,让她去从事好的职业,就这样体面地摆脱了她。可是,简,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现在对我正在形成一个不很有利的看法。你认为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放荡不羁的流氓吧,是不是?”

“我的确不像以前有的时候那样喜欢你,先生。你先跟一个情妇生活,后来又换一个情妇,那样生活难道你一点也不认为不对吗?你谈起来好像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

“以前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那是一种卑下的生活方式;我永远也不愿意再回到那种生活中去。包下一个情妇是仅次于购买一个奴隶的最坏的坏事;情妇和奴隶的天资往往比较低,地位也总是低的;跟比自己低的人亲密地一起生活会使人堕落。我现在很不愿意回忆我同塞莉纳、佳辛达和克莱拉一起度过的时光。”

我感觉到这些话的真实性;我从这些话里推断出肯定的结论:要是我忘掉自己,忘掉曾经灌输给我的教导,用任何借口、任何辩解,受了任何诱惑,去步那几个可怜姑娘的后尘,那他总有一天会用现在亵渎对她们的回忆的那种感情来看待我。我并没有把这个信念讲出来;感觉到就够了。我把它铭刻在自己心里,让它留在那儿,作为经受考验时的帮助。

“现在,简,你干吗不说‘是吗,先生’?我还没讲完。你神情严肃。我明白了,你还是不赞成我。可是,让我们言归正传。今年一月,我摆脱了所有的情妇,带着粗暴、痛苦的心情——那是到处漫游、空虚而孤独的生活的结果——受到失望的侵蚀,愠怒地对所有的人,特别是对所有的女人都怀有敌意(因为我开始认为:一个聪明、忠实、深情的女人只是一个梦),由于事务的召唤,我回到英国来了。

“在一个严寒的冬日下午,我骑着马,已经看得见桑菲尔德府了。讨厌的地方!在那儿,我不指望什么安宁——也不指望什么欢乐。我看到一个安静的小人儿独自坐在干草小径的阶梯上。我毫不在意地打她身边经过,就像经过她对面那棵截去树梢的柳树一样;她对我将意味什么,我毫无预感;心里没有什么先兆让我知道,我生活的主宰——不管好坏,是我的守护神——正穿着粗陋的衣服等在那儿。我并不知道她,甚至当美士罗出了事故,她走到我面前,庄严地提出要帮助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孩子气的小巧的家伙!仿佛是一只红雀跳到我脚跟前,提议要用它那细小的翅膀背负我似的。我很粗暴;可是那东西就是不走;它以奇怪的坚忍不拔的态度站在我身边,用一种带权威性的神情看着,说着话。我得有人帮助,而且得由那只手帮助;我是得到了帮助。

“我一旦按着那纤弱的肩头,就有一样新鲜的东西,一种清新的活力和感觉,溜进了我的身体。我听说这个精灵得回到我这儿来——它住在山下面我的家里——这很好,不然的话,我感到它从我手下走开,看着它从朦胧的树篱后面消失,不会不感到非常遗憾。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回来,简;虽然你也许没注意到我在想你或者守候着你。第二天,你跟阿黛勒在过道里玩儿的时候,我看了你半个小时,而我自己不让你看见。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待在我自己屋里;门微微开着;我既听得见也看得见。有一会儿阿黛勒引起你外表上的注意;可是我想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过你对她还是十分有耐心,我的小简;你跟她说话并且逗她玩儿了很久。最后她离开了你,你就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你开始在过道上慢慢地踱步。时而,在走过窗户的时候,你朝窗外看看纷纷降落的雪花;听听呜咽的风,然后又轻柔地继续踱步和沉思。我想,那些白日的梦幻并不是暗淡的;你的眼睛里偶尔会露出令人愉快的光芒,你的脸显得微微有点兴奋,它表示的并不是痛苦、易怒、多疑的沉思;你的神情流露的是青春的甜蜜的遐想,它的精神用乐意的翅膀随着希望飞翔,向上一直飞到理想的天堂。菲尔费克斯太太在大厅里跟用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你多么奇怪地对自己微笑,而且笑你自己啊,简!你的微笑,很有意思;笑得很机灵,似乎在嘲笑你自己想得出神。它仿佛在说:‘我的美好的梦都很好,可是我绝不能忘记它们是绝对虚幻的。在我的脑子里面,我有一个玫瑰色的天空和一个鲜花盛开的青翠的伊甸园;可是在外面呢,我完全清楚,在我的脚下有一片坎坷不平的土地要走,在我的周围有即将来临的黑暗的暴风雨要对付。’你跑下楼去,问菲尔费克斯太太要事情做;我想是算算一周的家用账之类的事吧。你走开了。我看不见你,对你有点恼火。

“我不耐烦地等着夜晚来临,到了晚上我就可以把你叫到我跟前。我猜想,你的性格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平常的、完全新的性格;我希望更深地探索它,更好地了解它。你带着一种既羞怯又有主见的脸色和神态走到屋里来;你穿得很古怪——就跟你现在差不多。我让你讲话;不久就发现你身上充满了奇怪的对比。你的衣着和举止让规矩约束着;你的神情往往是胆怯的,有些人天生文雅,但对社交毫不习惯,而且生怕失礼和做错事使自己不利地惹人注目,你的神情完全和那种人的一样;然而,别人对你讲话的时候,你却抬起敏锐、大胆、明亮的眼睛看着谈话的人的脸;你给人的每一瞥都有洞察力和威力;别人用紧逼的问题不停地问你的时候,你却对答如流。你对我似乎很快就习惯了;我相信,你觉得你和你的严厉、易怒的主人之间有着共鸣,简;因为令人吃惊的是,一种愉快的安闲多么迅速地使你的态度平静下来;尽管我咆哮,你对我的乖戾却不表示出惊奇、害怕、烦恼或不高兴;你看着我,有时带着我无法形容的那种单纯而又明智的大方对我微笑。我立刻就对我所看到的感到满意,受到激励;我喜欢我所看到的,而且希望多看看。但是有很长一个时期,我对你疏远,难得找你来作伴。我是一个理智的享乐主义者,希望把这个新奇而又令人兴奋的交朋友的喜悦延长;除此以外,有一阵我还经常担心,要是我任意把玩这朵花,它会凋谢——会失去可爱的新鲜的魅力。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不是一开就谢的花,而是一朵光辉灿烂的假花,是用无法摧毁的宝石刻成的。我还希望看看,要是我避开你,你是否会找我——可是你并不找;你老是待在教室里,安静得就像你自己的书桌和画架一样;要是我偶然碰到你,你为恭敬起见,只是稍微作一点招呼的表示就立即打我身边走过去。在那些日子里,你通常的表情,简,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沮丧,因为你没病;但也不轻快,因为你没什么希望,又没实际的欢乐。我不知道你对我有怎么样的想法——或者是否想到过我;为了要找出答案,我又开始注意你。你谈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快活的表情,举止中有一种亲切的样子;我看出,你有一颗合群的心;是那寂静的教室——是你生活的单调使得你忧伤。我允许自己享受那种对你和蔼而感到的愉快;和蔼不久就激起了感情。你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你的声调变得柔和了;我喜欢听你的嘴唇用感激的欢快的音调说出我的名字。在这时候,简,我常常享受偶然遇到你的快乐;你的举止中有一种奇怪的迟疑,你带着一种微微的困惑——一种游移不定的怀疑看我;你不知道我的反复无常究竟是什么——我到底是摆主人的严厉架子呢,还是作为朋友装和蔼呢。我这时候太爱你了,不可能起第一个念头;当我真诚地伸出手来的时候,你那年轻的、渴望的脸上流露出那样的青春、光明和幸福,我常常费了好大的劲才避免当时当地就把你拉到我的怀里。”

“别再提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他的话说,一边偷偷地从眼睛里挥去几滴眼泪;他的话使我难受;因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而且马上就要做了;所有这些回忆,他的这些感情的表露只不过使我要做的事变得更加艰难罢了。

“不,简,”他回答;“既然现在要可靠得多——未来要光明得多,那还有什么必要老是谈过去呢?”

听了这种糊涂的断言,我发抖了。

“你现在明白目前是怎么个情况了——是不是?”他继续说。“我的青年时期和成年时期一半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一半在无聊的寂寞中度过,在这以后,我第一次找到了我能真正爱的人——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同情者——我的更好的自我——我的好天使——一种强烈的依恋把我和你系在一起。我认为你善良、有天赋、可爱;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炽烈、庄严的热情;它倾向于你,把你拉到我生命的中心和源泉,让我的生命围绕着你——点燃起纯洁、强大的火焰,把你我熔为一体。

“正因为我感到和知道这一点,我才决定娶你。对我说我已有了一个妻子,那只是空洞的嘲笑;你现在知道了,我只有一个可憎的恶魔。我骗了你,那是我的错;但是我害怕你性格中存在的固执。我怕过早地灌注偏见;我打算在安全地得到你以后再冒险地把秘密告诉你。这是胆小,我应该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诉诸于你的高贵和宽大——开诚布公地向你吐露我的痛苦生活——向你描述我如饥似渴地追求更崇高的更有价值的生活——向你表明,不是表明我的决心(那个词还太弱),而是表明我的不可抗拒的心意:在我能受到真诚的、深深的爱的报答的地方,我要爱得真、爱得深。随后我应该请求你接受我的忠贞的誓言,请求你把你的誓言给我;简——现在把它给我吧。”

他停顿了一下。

“你干吗不说话,简?”

我正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只火烫的铁手抓住了我要害的地方。可怕的时刻啊:充满了挣扎、黑暗和燃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希望比我获得更好的爱;如此爱我的他又正好是我绝对崇拜的;而我,却不得不拒绝爱和偶像。一个伤心的字包含了我的无法忍受的责任——“走!”

“简,你明白我向你要求什么吗?只要求这个诺言:‘我愿意成为你的,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愿成为你的。”

又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始说,说话时的温柔用悲伤把我压倒了,还用不祥的恐惧使我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因为这平静的声音是正在站立起来的狮子的喘息啊——“简,你意思是说你要在这世界上走一条路,而要我走另一条路吗?”

“是的。”

“简,”(朝我俯下身来,拥抱着我)“你现在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呢?”他轻轻地吻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迅速地完全挣脱了束缚。

“哦,简,这是痛苦的!这——这是罪过。爱我就不是罪过。”

“依从你才是罪过。”

一种狂野的神情使他竖起了眉毛,从他脸上掠过;他站了起来,但还是克制着。我把手放在椅背上支撑着;我发抖,我害怕——可是我下了决心。

“等一会儿,简。看一看你走了以后我的可怕的生活吧。一切幸福都将跟你一起被拉走了。那时候还留下什么呢?我只有楼上那个疯子作为我的妻子,你还不如叫我到那边墓地里的死人那儿去。我该怎么办呢,简?到哪儿去找伴侣,找希望呢?”

“像我一样做:信任上帝,信任自己。相信天国。希望在那儿跟你再见。”

“这么说,你不愿让步啰?”

“对。”

“那么你就是判定我活着要受罪,死后要受诅咒了?”他的嗓门提高了。

“我劝你活着不犯罪,希望你死后能安息。”

“那么你是把爱和清白无辜从我这儿夺走?你把我推回去,要我以肉欲为热情——以罪恶为职业啰?”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正如我不会去抓住它作为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是要斗争,要受苦的——你我都一样;那就这样做吧。你会在我忘记你以前就把我忘记的。”

“你说这话是把我当作撒谎的人了;你玷污了我的名誉。我声明,我不会变心;你却当面对我说我不久就会变心。你的行动证明的是,你的判断是多么歪曲,你的想法是多么乖僻啊!把一个同类逼到绝望的境地,难道比违反只不过是人为的法律好吗?——这种违法并不伤害任何人,因为你既没亲戚又没熟人,不用你担心跟我同住会触怒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来反叛我,责怪我拒绝他是罪过。它们说得几乎和感情一样响;感情正在狂野地叫喊着。“哦,依从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想想他的危险——看看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的处境吧;记住他的鲁莽的性格;考虑考虑跟随绝望而来的不顾一切吧——安慰他;救救他;爱他;对他说你爱他而且将成为他的。世界上有谁关心你呢?你做的事又会伤害谁呢?”

仍然不可屈服的是这个回答——“我关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我将遵守上帝颁发、世人认可的法律。我将坚持我神志正常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所接受的原则。法律和原则并不是用在没有诱惑的时候,而是用在像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都反抗它们的严格的时候;既然它们严格,那就不能违反它们。要是在我自己方便的时候就可以打破它们,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呢?它们是有价值的——我一直这样相信;要是我现在不能相信,那就是因为我疯了——完全疯了;我的血管里有火在蔓延,我的心跳得我数都数不过来。预先想好的意见,以前下定的决心,是我现在要坚守的一切;我就在这儿站稳脚跟。”

我就这样做。罗切斯特先生看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的愤怒被激发到了顶点;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都得暂时让它发作一下;他从房间那头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臂,搂住我的腰。他似乎要用他冒火的眼光把我吞下;这时刻,在身体上,我感到无力,犹如受到干旱和炉火烤灼的麦茬一般,——在精神上,我还控制着我的灵魂,并且肯定它最终会是安全的。幸亏眼睛能表达灵魂的意思,虽然常常是不自觉地表达,但是表达得还忠实。我抬起眼睛看看他的眼睛,我看着他那凶狠的脸,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紧紧地抓住我,使我都感到疼痛了。我的用得过度的力气几乎耗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样既纤弱又不屈不挠。在我手里,她好像只是一根芦苇!”(他用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我。)“我用一个手指和一个拇指就可以把她捏弯;我就是把她捏弯了,把她拔起来,把她捏碎了,又有什么用呢?想想那眼睛;想想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决、狂野和坦率的神情,不仅是带着勇气,还带着坚定的胜利。不管我拿它的笼子怎么办,我都抓不住它,抓不住那野蛮、美丽的东西!要是我把那脆弱的牢房拆散、捣毁,我的暴行也只会把俘虏放掉。我可以成为房子的征服者;可是在我还没能把自己称为土屋的占有者之前,它的居住者却早已飞上了天。我要的是你,心灵——连同意志、活力、美德和纯洁;而不只是你的易碎的躯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轻轻地飞过来,偎依在我的怀里;而违反你的意志抓住你,你就会像香气一样从紧握中逃脱——我还没来得及吸进你的香味,你就消失了。哦!来吧,简,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松手放开我,只是朝我看着。这眼神远比那疯狂的紧抱更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白痴才会屈服。我曾经面对过他的愤怒、并且把它挫败了;现在我必须躲避他的悲哀;我走到门口。

“你走了吗,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吗?”

“是的。”

“你不愿再来了?你不愿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的深深的爱情,我的狂暴的悲伤,我的发疯般的祈求,对你都不算什么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多么难以形容的哀愁!要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走了”,是多么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去吧,——我同意——可是记住,你是把我留在这里受痛苦。上楼到你自己的屋里去;把我所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简,看看我受的苦——想想我。”

他转过身去;扑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生命!”他嘴里痛苦地说出这几句话。接着是一阵深沉、强烈的啜泣。

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读者,我又走了回去——像我走来时一样坚决地走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下;我把他的脸从靠垫上转向我;我吻吻他的脸颊;用手抚平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使你免于伤害和过失——引导你,安慰你——为你过去对我的仁慈好好酬劳你。”

“小简的爱是我最好的酬劳,”他答道;“没有它,我的心就碎了。可是简会把她的爱给我的;是的——会高贵而又慷慨地给我的。”

血涌到他脸上;眼睛里闪出火光;他跳起来站得笔直,伸出双臂;可是我躲开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别了!”是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呼喊。“绝望”又补充道:“永别了!”

* * * * *

那一夜我一直没想睡觉;可是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我在思想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中去:我梦见我躺在盖兹海德的红屋子里;夜一片漆黑,我心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吓得我昏过去的那道光,在这个梦幻中回忆起来,似乎移动着要爬过墙,而且颤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起头来看望;屋顶化成云块,高高的,朦朦胧胧的;那光亮似乎像即将破雾而出的月儿照在雾气上的那一种。我看着它过来——带着最奇怪的期待心情看着,仿佛它的圆盘上写着注定我命运的话似的。它冲了出来,月亮从没像这样从云里出来过;一只手首先穿过黑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个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辉煌的额头俯向大地。这个人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调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里低语:

“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母亲,我会逃避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出来以后这样回答。还在夜里,可是七月之夜是短的;午夜过后不久,黎明就来临了。“现在开始做我必须完成的事并不太早,”我想。我一起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除了鞋子以外,我没脱掉什么。我知道到抽屉里什么地方去找几件衬衣,一个用来挂在项链上的小金盒和一个戒指。在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碰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强迫我接受的珍珠项链的珠子。我把它留下;它不是我的;它是那已经在空气中消失的幻想的新娘的。我把其他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我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袋放在口袋里,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系上草帽,扣好披巾,拿了包裹和我那还不想穿上的便鞋从屋里溜出来。

“别了,仁慈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我悄悄走过她的房门的时候喃喃地说。“别了,我亲爱的阿黛勒!”我一边朝婴儿室看一边说。不允许有进去抱抱她的想法。我不得不瞒过那敏锐的耳朵,说不定它现在正听着。

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槛跟前,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停下了。那里没有睡眠,住在里面的人正在不安地从这边墙踱到那边墙;在我倾听着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要是我选择的话,这间屋里就有我的一个天堂——一个暂时的天堂;我只消走进去,说: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一辈子爱你,跟你住在一起,一直到死,”一股狂喜的源泉会涌到我嘴唇上。我想到了这个。

那好心的主人,现在不能入睡,正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到早上,他会打发人来叫我;我将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来找我,可是找也是白找。他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的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个。我把手朝门锁伸去,但又缩了回来,继续悄悄往前走。

我伤心地转弯抹角地下了楼;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机械地办了。我在厨房里找了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给钥匙和锁上了油。我拿了一点儿水和一点面包;因为说不定我得走很远;我的体力最近大大减弱,千万不能垮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悄没声儿地办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朦胧的黎明在院子里发出闪烁的微光。巨大的前门关着,还上了锁;可是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却只是闩着。我从小门走出去,把小门也关了;现在我走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以外,在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条路,朝着同米尔考特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但常常注意到,并且心中琢磨,不知道它通到哪儿去;我就朝那条路走去。现在不允许思考;也不能往后看一眼;甚至不能往前看。不能想一想过去,也不能想一想未来。过去的一页是如此地像天国般甜蜜——如此地极度悲哀——只消读其中一行就可以使我的勇气消失,使我的力量垮下来。未来却是个可怕的空白;有点儿像洪水过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地、树篱和小径的边缘走着,一直到日出以后。我相信那是个可爱的夏日之晨;我知道,在离开那所房子时穿上的鞋子不久就让露水沾湿了。可是我不看初升的太阳,不看笑盈盈的天空,也不看正在醒来的大自然。被押送着通过美丽的景色去断头台的人,不会注意在路边微笑的花朵,只会想着砧板和斧子的利刃;想着骨头和血管的分离;想着在终点张开着的墓穴;我想着凄惨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哦!我还带着痛苦想着我所留下的一切。我实在忍不住要想。我想,他现在正在屋子里看着日出,希望我会马上去对他说我愿意留下来,和他住在一起,并且属于他。我是希望属于他;我渴望回去;现在还不太迟;我还可以免掉他失去心爱的人的剧烈痛苦。我肯定,我的逃跑还没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把他从痛苦中、也许还从毁灭中救出来。哦,我担心他自暴自弃——这比我的自暴自弃要糟得多——这种担心在怎样地驱使着我啊!它是一个射进我胸中的有倒刺的箭头;在我想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它撕裂着我;在往事的回忆使它埋得更深的时候,它使我厌恶。鸟儿在矮树林和灌木丛里歌唱;鸟儿对自己的伙伴忠实;鸟儿是爱情的象征。我是什么呢?在我内心的痛苦中,在道义的疯狂努力中,我憎恶我自己。我不能从自满、甚至不能从自尊中得到安慰。我损害了——伤害了——离开了我的主人。我在我自己的眼睛里都是可恨的。然而,我不能回过头去,也不能往回走一步。一定是上帝在带领我继续前进。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剧烈的悲伤已经践踏了其中一个,扼杀了另外一个。我一边沿着我的孤寂的路走着,一边尽情地哭着;我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很快。从内心开始的一种软弱,蔓延到四肢,控制着我,我跌倒了;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让脸腮压着湿漉漉的草地。我有点害怕——或者说有点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去。可是,我一会儿就爬了起来,用手和膝盖向前爬,接着又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决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不得不坐在树篱下休息。坐着的时候,听到车轮声,看到一辆马车正在驶过来。我站起身,举起手;马车停了下来。我问它上哪儿去;赶车的说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肯定罗切斯特先生在那儿没有什么亲戚。我问到那儿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先令;我回说身边只有二十先令。他说好吧,不妨将就一下,就拿二十吧。他还允许我坐到里边去,因为车子是空的。我进去了,给关在里边,车子继续前进。

好心的读者啊,但愿你永远不会感受到我当时感受到的心情!但愿你的眼睛永远不像我的眼睛这样,淌出暴雨般的、烫人的、揪心的泪水!但愿你向上帝作的祈祷永远不像我当时嘴里说出的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因为你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担心成为你全心爱着的人的堕落的根源。

* * *

[1] 据《圣经·旧约》《约书亚记》第7章,犹大支派中的亚干取了应当毁灭的东西,触怒了上帝,上帝向以色列人发作。约书亚便派人到亚干的帐篷里去,把亚干和他取去的东西带到上帝面前。以色列众人用石头打死亚干。

[2] 见血封喉树,树汁剧毒,常作箭毒用。传说此树散发出的毒气能毒死周围生物。

[3] 意大利语,夫人们。

[4] 德语,伯爵夫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