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第九章

在大教堂

K.接到一份工作安排,由他接待银行方面的一位意大利生意伙伴。这位生意伙伴对银行非常重要,而且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K.需要带他游览本城的名胜古迹。如果是在其他时候,K.当然认为这是一项十分光荣的任务。可是,在目前的情势下,K.只有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勉强维持自己在银行里的声誉,所以他接手得很不情愿。不在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小时都令他感到忧愁困苦,更糟糕的是,就算在办公室里也一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充分利用办公时间了:有时甚至一连花费好几个小时,也只能最低限度地装出正在工作的样子。然而,当K.不在办公室里时,内心的焦虑还要更严重一些:他会疑神疑鬼,觉得那个总是暗中窥视的副行长,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潜入了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搜查他的文件,接待那些多年来几乎已经成为K.的朋友的客户们,把他们从K.的身边抢走。或许,他还会揭发K.在工作中犯下的错误——K.自己也能很清楚地看到,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在工作时正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数千种潜在错误威胁,而且,这些错误他根本没有能力去避免。因此,一旦他被要求做公务接待,甚至短途出行——最近这段时间里,这种类型的任务碰巧特别多——他心里无论如何都会生出如下假设:有人故意想把他从办公室里支开一段时间,方便调查他的工作,或者至少证明办公室里就算少了他也无关痛痒。K.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拒绝掉绝大多数此类任务,但他并不敢这么做,因为如果他的恐惧本身并没有切实根据,拒绝接受任务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恐惧。因此,他便看似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这一系列任务。甚至在授命参加一场为期两天且要求严格的商务旅行时,还特地隐瞒了自己正身患严重感冒的事实,为的只是不想让当前普遍存在的秋季多雨天气,成为其他人借口不让他出差的口实,从而使自己不得不暴露在“滞留办公室”的危险之中[1]。哪里知道,当他带着令人愤怒的头痛结束这次两天的旅行归来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提前安排好,隔天他就必须去陪同接待这位意大利商业伙伴了。至少这一次的任务,K.是特别想拒绝掉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在于,这次给他的任务并不直接与业务相关。尽管带商业伙伴去景点游玩也是在尽社交义务,从工作角度而言毫无疑问也是足够重要的事情,但对K.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只认可业务上的成功。如果没有在业务上取得成绩,哪怕他在游览接待过程中让这个意大利人玩得忘乎所以,也是完全没有任何价值的。K.连哪怕一天也不想离开银行相关业务,因为在他心中,一旦拉开距离就再也赶不上的恐惧感实在太强烈了。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恐惧有人为夸大的成分,却已使他感到处处掣肘。可是在目前的状况下,想出一个可以被银行接受的推辞理由几乎是不可能的。K.的意大利语水平尽管不是很高,但也足够日常交流使用。无法拒绝的决定性因素在于,K.早年曾经学习过艺术相关的课程,这件事在银行里广为人知,而且,他的艺术知识水平也被严重夸大了。除此之外,因为生意上的原因,K.还一度是城市古迹保全协会的注册成员。根据传闻所说,即将到来的那位意大利人恰好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因此,选择K.作为陪同人员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早晨,K.对即将来临的这一整天感到十分沮丧,他七点钟就来到了办公室,打算在跟来访者一同离开之前,至少先完成一些本职工作。此刻的K.十分疲惫,因为他昨天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钻研一本意大利语语法书,多少为今天做一些准备。最近,他经常坐在办公室的窗边,那个位置的诱惑力比办公桌大得多,但他最终还是抵抗住了窗边的诱惑,老老实实坐下来工作。不幸的是,就在这时,有个勤杂工走了进来,说行长先生派他过来看看襄理先生是否已经到了:如果到了,那么就请行个方便,直接到接待室去——那位来自意大利的先生已经在那里了。“我马上就去。”K.说罢,将一本袖珍字典塞进口袋里,拿起他专门为外乡人准备的城市地标导览手册,夹在胳膊下面,穿过副行长的办公室,去了行长办公室。多亏这么早就到了办公室,如此一来,行长一吩咐,他马上就能到位——这一点恐怕其他人都不太能想得到。副行长办公室当然还是空荡荡的,跟在夜深人静时一样,行长可能也派了勤杂工去找副行长,让他也到接待室去,但却并没有找到人。当K.走进接待室时,两位先生马上从法式圈椅上起身迎接。行长笑得很开心,显然对K.的到来感到高兴,他立即为K.和意大利人做了介绍。意大利人猛地和K.握了握手,并且大笑着说“某人是个早起者[2]”。K.不大明白他具体是在指谁,“早起者”也是个颇为奇怪的词语,它的具体含义,也是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从前后对话中猜出来的。于是,K.便圆滑地回应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听了这些话之后,意大利人再次笑了起来,而且还伸手捻了捻自己特浓密的灰色胡须。意大利人显然在胡子上喷过香水,那香味惹得旁人都要忍不住凑上前去,好好闻上一闻。当在场所有人都正式就座,开始初步交流时,K.非常不安地注意到,意大利人说的话,他只能够断断续续地听懂一部分:当意大利人平心静气、慢条斯理地讲话时,K.差不多可以全部听懂,但这只是非常少见的情况;大部分时候他说话都是噼里啪啦一股脑出来的,而且还不停摇头晃脑,似乎格外高兴。讲着讲着,他还经常往句子里加塞某种意大利方言。这种方言极其难懂,对于K.而言,已经不能算是意大利语了,但行长却不仅听得懂,还能侃侃而谈——关于这一点,K.其实早就可以预料得到,因为面前这位意大利人来自意大利南部,行长本人也在那里住过好几年。无论如何,K.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与意大利人之间用语言沟通的机会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连这个意大利人讲的法语都很难听懂,他蓄的浓密胡须遮掩了嘴唇的动作,同时也断绝了通过读唇来帮助理解他所说话语的些微可能性。K.开始预见到稍后将会产生诸多不便,干脆暂且放弃去听懂意大利人说的话了——况且,在行长那么容易就能听懂的前提下,他的努力完全没有必要——K.将自己的行动限制为表情严肃地盯着他看,观察他如何逍遥自在地坐在法式圈椅上,如何时不时地扯一下自己短而挺括的衣领,以及他有次是如何双臂高举,手腕放松,让双手摆来摆去,想尽办法解释某种K.当时并不太能领会的东西。尽管K.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观察意大利人双手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却还是没办法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终于,由于K.除了呆坐在那里,目光随着那两人的对话如机械般地来回移动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的缘故,先前的疲惫感卷土重来,K.感到恹恹欲睡。恍惚之间,K.猛地发觉,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想要站起身来转身走开。幸好他及时发现,克制住了这种无意识的行为。最后,意大利人看了看时间,一下子跳起来,迅速同行长告别,起身走到了K.的身边。因为他挨得实在太近,K.不得不把法式圈椅往后挪了挪,才能勉强站起来。行长肯定是已经从K.的眼神当中看出了他面对这个意大利人时的窘迫处境,特地在两人此时的交谈中不断插话。行长插的话看似无心,实际上却非常高明,对K.十分体贴:听起来好像是在就对话内容补充一些小建议,但其实已经向K.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仿佛不知疲倦的意大利人所说的一切内容。在行长的帮助下,K.总算弄清楚了:意大利人临时有几笔业务需要处理,此次到访整体上而言时间也很不充裕,对此他感到十分遗憾。尽管如此,意大利人也并不打算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这里的所有景点,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只去参观大教堂这一个景点,但要游玩得细致彻底——不过,这个主张只有在K.也同意的情况下才会执行,决定权由K.来掌握。他说,有这样一个学识渊博又体贴和蔼的人陪伴,令他对这趟游览感到无限期待——他所指的这个人正是K.。不过此刻,K.却选择完全忽略掉意大利人说的话,迅速记住行长的插话,其他任何事情一概不理——意大利人请求K.,如果他这边方便的话,那就在两个小时内,十点左右的时候在大教堂碰面。他会尽量在约定的时间抵达。K.回应了一些得体的话,于是,意大利人先跟行长握手,然后又跟K.握手,最后又跟行长握了握手就动身离开了。K.和行长跟在他后面送行,走到一半时,意大利人又侧过身来继续说了一些话——他就这样滔滔不绝着一直说到了银行门口,这才离开。意大利人离开之后,K.继续在行长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今天的行长看起来似乎特别没有精神。他表示,某种程度上而言,自己必须向K.道歉,他说——此刻,他们两人正肩并肩靠在一起聊天,关系特别好——实际上,他原本打算亲自陪意大利人外出游览的,可是后来却改了主意,觉得还是派K.去陪同会比较好——行长虽然这样说,但却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理由。如果K.刚开始时没办法理解意大利人说了些什么,也不必为此感到惊慌失措,因为这种语言上的理解总是来得特别快。就算到头来还是有很多内容根本理解不了,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对意大利人而言,理解他说了些什么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也根本不在乎。况且K.的意大利语水平好得出人意料,肯定能够找到好的着眼点,完美解决问题。说完这些之后,两人就道别了。剩下来的时间里,K.把稍后自己进行教堂导览时需要用到的一些生僻词从意大利语词典上逐一摘录了下来。摘录生僻词是一件格外麻烦的事情,K.抄词的时候,勤杂工拿来了当天的邮件,同事们也带着各种业务的跟进需求过来找他,见K.正在忙,便纷纷等候在门口。尽管K.并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但他们也不打算在得到明确答复前散开。副行长更是不愿意放过这个干扰K.的机会——他陆陆续续进来了好几次,故意把意大利语词典从K.的手上拿过来,随手乱翻,显然根本就没看其中的内容。K.办公室的门一经开启,在半亮不亮的办公室前厅里守候着的人们便纷纷探头,犹犹豫豫地朝里面鞠躬,希望能够引起里面的人注意,但又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能被看见——上述的一切都在围绕着K.为中心打转,与此同时,K.却耐着性子将自己导览时所有要用到的词统统罗列了出来,在意大利语词典里逐一找到,然后摘抄,反复练习这些词语的发音,并且试着将它们全部背下来。K.的记忆力本来一直都很好,可是此刻,那优秀的记忆力仿佛完全抛弃了他。他时不时地会对给自己造成这种麻烦局面的意大利人感到愤懑,心里一生气,就把意大利语词典压在各种文件下面,发誓不再多做一点准备。可是气着气着,又觉得在大教堂里进行艺术导览时,总不能一言不发地带着意大利人走来走去,便只好更加愤懑地把字典抽出来。

九点半,当K.正准备动身赴约的时候,刚好有电话打进来。来电话的是莱妮,她向他道了早安,并且询问他的近况。K.匆匆感谢过她之后,马上告诉她自己现在没办法聊天,因为他必须去大教堂。“去大教堂?”莱妮问。“嗯,没错,去大教堂。”“为什么要去大教堂呢?”莱妮说。K.本来想向她简单解释几句,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莱妮却突然来了句:“对你,他们可真是咄咄逼人。”同情——这种同情他完全没有主动要求,甚至根本就不曾料到——对此,K.感到无法忍受。他简单说了两个字“再见”,便同莱妮道了别。但是,在将听筒挂回原位时,K.却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那已经听不见他说话的远方女孩回应了一句:“没错,对我,他们可真是咄咄逼人。”

挂完电话后,时间已经晚了,按时到达恐怕有点危险。于是,他马上乘汽车赶过去。临出行的最后一刻,他还来得及想起自己准备的那本城市地标导览手册:在此之前,他没有找到任何把它交给意大利人的机会,因此,他就把这本手册也随身带上了。坐在汽车上时,K.把手册放在自己膝盖上,一路上,由于心情烦躁,他不停地用手指敲叩着手册的封面。雨势渐弱,但四周仍很阴湿、阴冷且阴暗,人如果站在大教堂里,实在看不到什么东西;而且,在那湿寒的教堂石板砖上站的时间久了,也会使K.的感冒加重。

大教堂广场上空无一人。K.突然想起来,自己早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这个狭小广场周围的那些屋子,所有窗户后面的窗帘几乎总是放下来的。不过,在今天这样的天气下,这种情况相比平常更容易被人理解。大教堂里面看起来似乎也是空无一人,这样的时候当然没有人会想到要来这里。K.在大教堂的两侧翼廊[3]走了一圈,只见到一位老妇人,裹着一条暖和的围巾,跪在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前,注视着圣母。站在这边远远望过去,K.还来得及见到一个瘸腿的杂役消失在墙上的一扇门里。K.是准时抵达的,他走进大教堂时,钟楼正好敲响十点,但意大利人还没有来。于是,K.走回到教堂正门处,在那里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冒着雨,绕着大教堂走了一圈,看看意大利人是不是在某个侧门那边等着他。然而,哪里都找不到意大利人。难道是行长听错了意大利人说的时间?毕竟,有哪个人敢担保自己明白无误地听懂了那个人所说的全部话语呢?不过,不管怎样,K.还是不得不继续待在这里,至少得等他半个小时。K.实在是很累了,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所以又回到了大教堂里。他在某处台阶上找到了一小块像地毯一样的破布,用脚尖把它挑到最近的一处教堂长椅旁,裹紧外套,竖起衣领,坐了下来。为了消磨时间,他打开那本导览手册,随便翻了几页,但很快就被迫停下来,因为周遭实在是太暗了。当他抬起头时,甚至都看不清较近那侧翼廊里究竟有些什么了。

远处,主祭坛的烛光组成了一个闪烁发光的大三角形,K.不确定自己是否刚才就已经见过这个场景。没准这些蜡烛是刚刚点燃的——教堂的杂役全部都是相当专业的潜行者,走路做事不会让任何人注意到。K.无意识地转了个身,发现身后不远处,也有一根高高固定在教堂廊柱上的蜡烛正在燃烧,而且烧得很旺。这场景虽然美妙,但烛光却不足以照亮悬挂在翼廊祭坛内的那些宗教画像,它们大多潜藏于昏暗之中,蜡烛的光线反而加剧了昏暗的感觉。对于意大利人而言,他没有来这件事虽然失礼,但同样也很明智,因为他即便来了,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最多只能借助K.从口袋里取出的手电筒的光亮,如管中窥豹一般地瞧瞧这里挂着的几幅画。不过,为了试试用手电筒究竟能看到什么,K.走到不远处的小礼拜堂,爬上几级台阶,来到一处低矮的大理石制栏杆旁边,倚着栏杆,俯身向前,试着用手电筒去照亮那里挂着的画像。礼拜堂长明灯[4]的光线摇曳不停,干扰着K.的电筒光。K.最先看到的(一部分也是猜测),是绘画最边缘处所描绘的一位身覆重甲的高大骑士。骑士用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巨剑插在他面前荒芜的土地上,只有少许几根野草尚在顽强生长。他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见证着眼前发生的某起事件:令人感到惊讶的是,骑士竟然只是站在那儿,并没有朝着事件的核心挺进。或许他被赋予的任务,便是坚守。K.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过画了,因此,他花了格外长的时间来端详这位骑士——尽管手电筒那幽幽的绿光令他感到难以忍受,使他不得不反复眨眼。等到他用电筒光线扫过画作的其余部分时,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一幅很常见的基督葬礼[5]主题宗教画,而且,这还是一幅新近完成的作品。他把手电筒放回到口袋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等待意大利人了,不过外面显然正在下着大暴雨,而且这里面也没有K.之前预想的那么冷,因此他决定在这里稍作停留。主布道台[6]就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台座圆形的小穹顶上看得到两只斜置的鎏金十字架,最尖端处彼此交错。十字架上是空的,没有耶稣受难的雕塑。台座的外墙,以及与华盖支撑柱相接触的过渡部分用绿色的树叶状雕塑装饰,彼此之间又有小天使雕塑相互勾连,整体看上去活泼而不失恬静。K.走到布道台前,仔细打量它的每一面:石材的雕工极为细致,树叶之间的暗色和叶底的暗色栩栩如生,仿佛被雕工捕捉并凝聚在那里似的。K.把手伸进以阴刻表现暗色的一处石缝中,仔细摩挲了一番内部的凹陷处——此前,他从来都不知道这里竟有这个布道台存在。不经意间,K.发现离自己最近的那排长椅后面站着一位教堂杂役,他身上穿着一袭遍布皱褶的黑色教衣,左手攥着一只鼻烟壶,正在打量着K.。“那个男人想干吗?”K.心想,“在他看来,我会不会是个可疑人士?他是不是想要找我捐献善款?”不过,当那教堂杂役发现K.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时,便举起右手——右手的两根手指之间还夹着一小撮鼻烟——指了指某个方向。对于K.而言,他的这种行为几乎就是不可理解的。无奈之下,K.只得静观其变,又等了一小会儿,但那教堂杂役并没有就此罢手,还是不断用手势示意着什么,并且还用点头来加强自己这一连串动作的效果。“他到底想干吗呢?”K.轻声嘀咕道。毕竟是在大教堂里,他不敢大声喊叫。然后,K.取出自己的钱包,从那排长椅后面挤过去,打算走到教堂杂役旁边,直接跟他沟通。哪里知道,此人立即做了个“拒绝”的手势,耸了耸肩,便一瘸一拐地走开了。K.小时候曾经试着去模仿骑手骑马时的姿势,教堂杂役快速跛行时的样子,就跟当年K.模仿骑手时的步态一模一样。“真是个孩子气的老家伙,”K.心想,“瞧瞧,他的智力水平也就只够当个教堂杂役了。我一站住,他就跟着站住,鬼鬼祟祟地观察我,看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走下去。一点主见都没有!”K.脸上带着微笑,跟着那老家伙一起横穿整条翼廊,差不多快要走到跟主祭坛齐平的位置。老家伙一路不停地做手势,指指点点,向K.展示某样东西,但K.故意没有转过身去看他指的方向——比画来比画去,除了想把K.引开,不再跟着自己外,恐怕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目的了。最后,K.真的停下脚步,放那人走了:K.毕竟不想让他太过担惊受怕。况且,万一意大利人来了,这里完全没有其他人也不好。

当K.进到教堂正殿,想找到自己之前放导览手册的那个位置时,他发现这里的一根柱子上还设置着一个小型的辅布道台,几乎紧挨着唱诗班座席。这个辅布道台造得特别简单,是由完全不加装饰的石材拼砌而成的。而且还很小,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处造来供奉圣像用的空置神龛。如果此时布道者站在上面,只能紧挨着栏杆,显然连后退一整步的余地都没有。而且,这个布道台的石制华盖曲度很大,外沿收在了特别低的位置。因此,即便它本身并没有添加任何装饰,如此低矮的华盖设计,也使得即便是中等身材的人都没办法在布道台上站直身体,而是不得不长期保持屈身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这整个结构简直就是为了让布道者难受而量身定制的,大教堂里究竟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辅布道台呢?那边明明还有另一个空间很宽裕,装饰也极为华丽的主布道台可用——总之,辅布道台的存在令人感到难以理解。

另外,如果不是有一盏亮着的灯被固定在这个辅布道台的顶端,恰如神父开始布道前需做的准备的话,K.肯定也不会留意到它。所以,现在这里莫非即将开始举办一场布道会?莫非就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K.低头望向辅布道台的阶梯,它紧贴着柱子盘旋而上,一直通往台座。阶梯很窄,窄到会让看到的人觉得,它实际上并不是造来让人通行的,而是仅仅起到装饰的作用。哪里知道,此刻,就在这辅布道台的下方,竟然真站着一个神父——K.因为对此感到太过惊讶,反而笑了起来——只见那神父用手扶住阶梯的护栏,打算往上走,目光则投向K.这边。见K.正看着自己,神父便轻轻点了点头,K.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鞠了个躬: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只见神父小跳一步,踏上台阶,然后用短促而迅速的步伐,三步两步就登上了布道台。莫非真的要开始举行一次布道?或许之前那个教堂杂役并不蠢,他之所以做那些事,其实是想把K.引到神父这边来——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教堂里,教堂杂役的做法显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不过在某处的一幅圣母玛利亚画像前还有一位老妇人呢,她也应该要过来。话说回来,如果真要举办布道会,为什么开始之前没有管风琴演奏呢?管风琴现在始终保持着沉默,只从它所在的昏暗高处投来若隐若现的微光。

K.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如果他现在不走,等到布道正式开始之后,就没有机会了,只能一直逗留到布道结束。他在办公室里浪费了太多时间,继续等待意大利人到来也不再有必要。K.看了一眼怀表,刚好十一点。可是,真的要开始布道吗?仅仅K.一个人在场,就可以代表全体会众吗?如果他只是个碰巧来参观大教堂的外国人呢?这样的话,布道会也要举办吗?实际上,他目前的情况基本上跟这也差不多了。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候——上午十一点整,天气糟糕透顶的工作日里开布道会,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因此,神父——那个人无疑就是神父,一个五官模糊、面色黝黑的年轻男人——他之所以会走上布道台,显然只是为了去熄灭之前被错误点燃的华盖灯。

但事实并非如此,神父仔细检查了华盖灯之后,反而在原先的基础上将油阀又松开了些[7]。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朝布道台的护栏,用两只手抓住护栏两侧边缘的棱角。神父就这样在布道台上面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望向四处,脑袋却一动也不动。K.后退了一大段距离,手肘支撑在最前面的一排教堂长椅上。在一番扫视中,他依稀瞧见那个教堂杂役正蜷缩在某个地方休息,背脊弓下去,看起来很平和,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该完成的任务。此刻,支配大教堂的是怎样一种静籁啊!但K.却不得不去打破这种静籁,因为他无意在此久留:如果大教堂的神父确实需要履行这样的职责,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在不考虑任何客观条件的情况下布道的话,那就尽管这么做好了。即便K.不在场,布道也能顺利完成——就好比K.的在场也不会让布道完成得更好一样。因此,K.开始慢慢行动起来:他踮起脚尖,沿着长椅方向,逐渐挪到了宽敞的正殿主通道上。来到主通道上之后,他也依旧保持着十分安静的走路姿势,除了在石板路上发出小得不能再小的脚步声,以及从教堂穹顶反射出的回声。单次脚步声的回声很微弱,但由于K.步履不停,回声从不间断,积累下来之后,声音也理所当然地变得越来越大。当K.独自走过那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时(或许那位神父正在目送他离去),心中蓦然升起少许遗世独立的感觉。在他看来,大教堂的宏大体量,几乎已经要超过人类个体的忍耐极限了。他走过自己之前放下导览手册的那个位置,直接拿起手册收好,没有多作停留。当K.几乎要走过摆放长椅的区域,来到长椅区域和大教堂出口之间的那块空地时,他第一次听到了神父说话的声音。神父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明显经过专门的训练。大教堂早已准备好要接受这声音了,且听这声呼喊在大教堂里的回响,那是多么洪亮!但是,神父却并不是对预计会在教堂里聆听布道的全体教徒们发出了这声呼喊,他的这声呼喊意义明确,毫不掩饰:“约瑟夫·K.!”

K.错愕地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的空地。就目前情况而言,他仍然是自由的,可以继续朝前走,从他前面不远处三个小黑木门[8]的其中一个穿过去。如果他这样做了,就意味着他并没有理解神父的那声呼喊是什么意思,或者他理解了,但却并不在意。但是,如果他选择转过身去,那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因为一旦转身,就表示他承认自己已经很正确地理解了那声呼喊的意思,表示他确实就是神父正在呼唤的那个人,而且也愿意听他的话。如果神父此时再喊一声,K.肯定会直接走掉;但正因为一切都继续保持着静默状态,K.才会继续站着不动。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稍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因为他很想知道神父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只见那神父安静地站在布道台上,姿势跟之前完全一样,但他显然已经注意到K.转过来看他了。假使此刻K.并没有完全转过身去,那么两人之间倒也还可以继续进行一场幼稚的捉迷藏游戏[9],但是,K.选择完全转过身去面对神父,神父便也向K.摆了摆手指,示意K.到自己身边来。既然现在一切都已开诚布公,K.便干脆朝着布道台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他之所以会选择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也打算缩短整件事所需要消耗的时间。到达前几排长椅的位置后,K.停了下来,但那神父恐怕还是觉得距离太远,他伸出手,食指朝下,指了指布道台正前方的一个位置。和之前一样,K.也顺着他的指挥过去了。到了神父指定的位置之后,他不得不把脑袋朝后高高仰起,才能勉强看得到神父。“你是约瑟夫·K.。”神父说,同时举起之前放在栏杆上的一只手,做了个意味不明的动作。“是的。”K.说。他不由得想到,过去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时是多么坦然,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名字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如今,竟然连他第一次遇到的人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能够先进行自我介绍,再被别人认识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你[10]被控告了。”神父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没错,”K.说,“他们确实是这样对我说的。”“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神父说,“我是监狱神父[11]。”“原来如此。”K.说。“是我专门托人把你唤到这里来的。”神父说,“为了跟你谈一谈。”“我可不知道有这么回事。”K.说,“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一个意大利人做大教堂导览。”“细枝末节之处就别管了。”神父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一本祈祷书吗?”“不是,”K.回答道,“这是一本介绍城市景点的导览手册。”“手里别拿那种东西。”神父说。于是,K.便狠命把那本手册甩开。因为太过用力,手册直接被摔得翻开,倒扣在地上,中间有好几页都被压折了,在地上滑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住。“你知道吗,你的审判情况不太妙。”神父问道。“我自己也这么觉得,”K.说,“我尽了全部努力,但迄今为止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不过,我的请愿书倒也还没有完成。”“你自己觉得这一切将会如何收场?”神父问。“我曾经认为,我的审判必定有好的结果。”K.说,“如今我自己有时也会怀疑这点——我已经不知道它会如何收场了。你知道吗?”“不知道,”神父说,“不过,我恐怕这场审判的结果会很糟糕——他们认为你有罪。你的案子可能出不了低阶法院。至少目前你确实被认定有罪。”“可是,我是无辜的。”K.说,“这是诬陷。一个自然人,怎么可能会是戴罪之身[12]?我们全部都是自然人,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话虽如此,”神父说,“不过有罪之人才会这样说,以此来照顾自己的情绪罢了。”“你这样说,莫非也是对我有偏见?”K.问神父。“我对你没什么偏见。”神父说。“那我可要感谢你了。”K.说,“可是,所有参与审判的人都对我怀有偏见。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这种偏见散布到了那些原本与案子无关的人那里。如今,我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对相关事实产生了一些误解。”神父说,“终审判决并非是立即下达的。实际上,诉讼是会逐渐过渡到判决的[13]。”“原来如此。”K.低下了头。“接下来,你打算为自己的案子再做些什么?”神父问。“我打算继续寻求帮助。”K.答道,同时抬起头来,想看看神父如何评判他的这一决定,“显然还有一些可能性,目前我尚未加以充分利用。”“你寻求了太多外人的帮助。”神父说,语气中带着不满,“尤其是来自女人的帮助。你是否已经意识到,这些其实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帮助。”“我有时——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常常这样觉得,”K.说,“但也并不总是认同这点。这些女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只要我能说服我认识的几位女性,让她们齐心协力地为我奔走,我肯定就能闯过这一关。尤其是在目前的低阶法院里,所有成员几乎都是好色之徒。只要向预审法官指一指,说那边来了个女人,他就会马上直冲过去。为了快一步到达女人身边,哪怕撞倒审判台和被告人都不在乎。”神父躬下身,把脑袋垂到了护栏边,仿佛直到此刻,布道台的华盖才令他感到了些许压抑。不知外面的暴风雨情况如何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晦暗的白昼,根本就是深夜时分的光景了。大教堂巨大花窗上的玻璃彩画,甚至连一丝外面的光芒都透不进来,教堂内部的墙壁完全是漆黑一片。恰恰在这样一个时候,教堂杂役却开始行动起来,一支接一支地扑灭主祭坛上的蜡烛。“你是在为我说的话气恼吗?”K.问神父,“或许连你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在为怎样的一个法院服务。”K.的这番评语并没有得来任何回应。“当然,这也不过我的个人经验罢了。”K.又说。但是,高高在上的神父仍旧保持着沉默。“我并不想冒犯你。”K.继续说道。就在这时,神父突然朝着下面的K.大声喊道:“你就不能把目光放长远些吗?”这是震怒之下的狂呼,但同时又像是一个人看见别人跌倒,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失声尖叫。

神父吼完这句之后,两人之间迎来了长久的沉默。布道台下方被黑暗所占据,神父显然无法看清K.的面容。但借助布道台上的华盖灯,K.却完全可以看清楚神父。神父为什么不下来呢?他并没有开布道会,只是向K.传达了几条信息。如果K.能够仔细推敲一下这些信息,他可能就会发现,这些信息给他带来的害处反而比好处还多。不过,K.依旧觉得神父的好意是毋庸置疑的。如果神父能从布道台上走下来,与他达成一致意见也并非不可能;然后,再从他那里取得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同样是有可能的——比如,他可以给K.指明,不要想着去对审判施加影响,而是要从如何摆脱审判这个角度来着手:应该怎样去回避它,怎样在审判无法触及之处生活。这种可能性必定存在,最近这段时间里,K.常常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神父知道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那么,只要有人在他面前反复哀求,他可能就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透露出来——哪怕他自己也属于法院体系,哪怕他曾经在K.攻讦法院的时候,压抑住了自己温和的本性,甚至还冲着K.大吼大叫。

“你难道不想下来吗?”K.说,“既然不用办布道会,那就下到我这儿来吧。”“嗯,看现在这情况,我确实可以下来了。”神父说。对于之前的那一番大吼大叫,他可能感到有些后悔。在把那盏灯从华盖的吊钩上取下来时,神父又说:“是这样的——刚开始时,我不得不站在比较远的地方和你对话。我是个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人,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忘记自己该尽的职责。”

K.站在阶梯的尽头处,等着神父下来。神父还走在上面的某一级台阶上时,就已经向K.伸出了手。“你能稍微给我点时间聊聊吗?”K.问神父。“你需要聊多久,我们就聊多久。”神父说着,把手里拿着的那盏小油灯递给了K.。即便两个人之间已经离得这么近了,神职人员特有的庄严仪式感也没有从神父身上消失。“你待我十分友善。”K.对神父说道。此刻,他们正在昏暗的翼廊里并排往前走着。“在所有从属于法院体系的人当中,你是个例外。在我看来,相比体系内其他那些我已经认识了的人而言,我对你的信任都要更多一些。因此,我可以同你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可别被迷惑了。”神父说。“我怎么会被迷惑了呢?”K.问道。“在关于法院的事情上,你就被迷惑了。”神父说,“法典的引言中,恰恰提到过这种迷惑。在法律的大门前,站着一位看门人。一天,有个自乡间来的男人走到看门人面前,求他放自己进去。但是看门人却说,现在还不能放他进去。那男人思考了一番,接着问看门人:‘那么,晚一点就能进去吗?’ ‘进去是有可能的。’看门人说, ‘但不是现在。’因为通向法律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而且看门人已经站到一边去了,男人便弯下腰,试图通过那道大门一窥里面的究竟。当看门人察觉到男人的企图之后,大笑了几声,说道:‘如果门里的东西那么吸引你的话,尽管我这边已经明令禁止了,你还是可以试着进去看看。但请记住,我是很有权力的。而且,我只是最低阶的看门人。在法律的大门里,从一个大厅到另一个大厅的通路上,每道门前都有一个看门人,且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有权力。仅仅是看第三道门的看门人一眼,就已经令我感到难以忍受。’来自乡间的男人没料到会有这些困难,照他看来,法律应该是无论什么人,在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触及得到的。可是如今,当他仔细打量过看门人身上穿的毛皮大衣,看过他那大大的尖鼻子,还有稀疏的鞑靼人黑胡须之后,男人觉得相比之下还是耐心等待为妙,等到获得批准之后再进去。于是,看门人给了他一把凳子,让他坐在了大门旁边。男人在那里坐了好多天,好些年。其间多次尝试进入,反反复复央求看门人,使他感到疲惫不堪。看门人也经常对他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盘问,调查他家乡的情况,以及其他许多事情。然而,看门人问问题时采取的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态度,就跟那些大人物提问时的态度一样。而且,不管说些什么,看门人最后总是会说同样的话:目前还不能放他进去。男人出发时随身准备了很多东西,如今也都拿来贿赂看门人,不管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也不吝惜。无论男人送他什么,看门人照单全收,但总是会说这样一句话:‘我之所以收下它,不过是让你不要误认为自己有什么该做的事情没有做而已。’多年以来,男人对这个看门人的观察几乎从不曾间断过。他已经忘了还有其他看门人,误认为眼前这个看门人就是进入法律大门的唯一阻碍。在最初几年里,他会大声诅咒自己不幸的命运,后来,当他变老之后,哪怕诅咒也只能一个人在那儿嘟嘟囔囔了。他开始变得幼稚起来,在针对看门人的多年研究中,他甚至跟看门人毛皮衣领上的跳蚤都成了朋友,还专门去恳求跳蚤们帮忙,求它们去为自己说情,企图改变看门人的想法。最后,连他的目光都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知道周围是不是真的变暗了,或者仅仅是他的眼睛在欺骗他。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够于一片黑暗之中,在法律的大门那里看到一道永不消逝的耀眼光芒了。现在,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临死之前,一生中全部的经历在男人脑海中积聚起来,化作了一个之前还从来没有问过看门人的问题。于是,男人便朝着看门人挥了挥手,招呼他过来——因为他那衰老僵化的身体已经连动都动不了了。看门人不得不将整个身体俯下去听他说话,因为如今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已经变化了很多,男人已经萎缩得不像话了。‘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看门人问道:‘你可真是不知足啊。’‘明明所有人都在追逐法律。’男人说:‘可是,为什么在这许多年的时间里,除了我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人到这里来请求进入法律的大门内呢?’看门人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为了照顾这个垂死之人已然衰弱的听力,他用很大的声音喊道:‘因为除了你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取得进入这道大门的许可,这道大门是专为你而设的。而我,现在就要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如此看来,看门人哄骗了这个男人。”已经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的K.不假思索地说道。“不要那么急于下判断。”神父说,“不要不加审视地接受自己并不了解的主张。刚才,我把这个故事逐字逐句、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你听——整个故事里可都没有出现‘哄骗’二字。”“尽管如此,这却是不言自明的。”K.说,“而且,你讲完故事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完全正确的:看门人的判断下得很迟——只有当他确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对于那男人已经一点帮助都起不了的时候,他才把那条可以让男人得到救赎的信息说出口。”“那男人之前又没有问。”神父说,“而且你也要考虑到,他只是一个看门人而已。作为一个看门人,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你凭什么断定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K.反问道,“实际上,他并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他的职责恐怕是阻拦一切外人,不让他们进入法律的大门。但是,这道法律的大门本身就是专门为故事里的这个男人而设的,看门人理应让他进去。”“你对原文缺乏足够的尊重,随随便便地就篡改了故事情节。”神父说,“这个故事当中,包含了看门人对于进入法律大门这件事的两条重要陈述:其一在开头,其二在结尾。其中有一处说:现在还不能放他进去;另一处说的则是:这道大门是专为你而设的。如果这两条陈述之间存在着任何矛盾,那么你说的就是对的:看门人哄骗了这个男人。但事实上并不存在矛盾。相反,第一条陈述甚至还呼应了第二条陈述。我们几乎可以说,当看门人向那男人提出,他的未来存在着进入法律大门的可能性时,便已经僭越了自己的职责。要知道,在那个时候,看门人的唯一职责就是拒绝那男人的请求。事实上,许多法典诠释者都怀疑看门人是否真的向男人给出了这一暗示,因为看门人本身似乎十分忠于职守,一直在严守着自己的岗位。多年以来,他都不曾擅离职守,直到男人死去这个最后关头,才最终关上法律的大门。看门人很清楚自己岗位的重要性,因为他曾经对男人说:‘我是很有权力的。’他同样很尊敬上级,因为他也说过: ‘我是最低阶的看门人。’他的话并不多,因为在这许多年里,他向男人提出的也仅仅是如文中所说的 ‘一些无关痛痒的盘问’。看门人也不是个贪图贿赂的人,因为对于那男人送的礼物,他是这样说的:‘我之所以收下它,不过是让你不要误认为自己有什么该做的事情没有做而已。’而且,只要是和履行职责相关的事情,看门人处理起来都是一丝不苟,既不会被花言巧语所感动,也不会因为恶语相向而愤怒,因为那个男人自己也说过,他 ‘反反复复央求看门人,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但看门人也没有因此而松口半分。最后,看门人的形象也暗示了他迂腐保守的性格:大大的尖鼻子,还有那稀疏的、黑色的鞑靼人胡须。还能到哪里找一个比他更负责的看门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看门人的性格中也包含了其他一些因素,这些因素似乎对那个要求进入法律大门的男人十分有利。而且,由于这些因素的存在,也至少让人容易理解,看门人为何会向那男人暗示进入大门的可能性,为何会僭越自己的职责。实话实说,看门人确实有点头脑简单,并且也因此而有些自负。他针对自己的权力,还有其他看门人权力的那一番表达,以及他那‘仅仅是看第三道门的看门人一眼,就已经令我感到难以忍受’的说法——即便这些表达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看门人给出陈述的方式本身,就已经表明他的观念被头脑简单和自负给遮蔽了。法典诠释者们对此的评论为:‘正确理解某一事物与误解同一事物——这两件事之间并不是相互排斥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得不去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尽管看门人的头脑简单和自负问题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总归是削弱了他对法律大门的防护力。这些恰恰是看门人性格上的缺陷。除此之外,看门人的天性似乎相当友善,并不会一直表现出公务人员的样子来。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明确表达了明令禁止的态度,但还是半开玩笑地邀请这个男人试着进去看看。在此之后,看门人也并没有把那人赶走,而是像故事中说的那样,给了他一把凳子,让他坐在了大门旁边。多年以来,他都要忍耐那男人的哀求,还要对他进行无关痛痒的盘问,还要接受那人送出的礼物,允许他当着自己的面大声诅咒自己不幸的命运——诅咒命运竟然会在法律的大门前安排看门人。上述一切都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因为同情而孽生的情感。并非每个看门人都会这样做。到了最后,看门人竟然还要将整个身体俯下去听他说话,让他有机会问出那最后一个问题。仅仅只表现出些许的不耐烦——看门人很清楚,一切都结束了——因为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你可真是不知足啊’。有些人甚至在这种解释方式上更进一步,说‘你可真是不知足啊’这句话实际上表达了一种友善的赞美,尽管其中并非不包含居高临下的意味。总之,看门人的形象和你所认为的大不相同。”“关于这个故事的种种,你比我了解得更加详尽。当然,你钻研这些事的时间也比我长。”K.说道。他们之间彼此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K.又说:“换句话说,你认为那男人没有被哄骗吗?”“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神父说,“我只是向你展示了一下关于那个故事的不同观点。你也不必过分关注这些观点,毕竟故事本身的文本是确凿的,不同的观点往往只是对文本的一种绝望表达。具体到这个故事上,甚至存在这样一种观点:他们认为实际上是看门人受了那男人的哄骗。”“这个观点也太离经叛道了。”K.说,“这样说有什么根据?”神父答道:“根据是看门人那简单的头脑。人们普遍认为,看门人对于法律的大门里面究竟有些什么缺乏了解,唯一清楚的只有自己每天不得不巡逻的门前道路。他对于法律大门内部的观念是颇为幼稚的,他所讲的那些想让男人感到害怕的话语,实际上连他自己都害怕。没错,他比那男人更害怕法律大门里的看门人,证据就是:那男人在听看门人讲过法律大门里面那些看门人的恐怖之处后,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还是想要进到门里去。与此相对应的,看门人自己反倒不打算进去了——至少我们从未听说过看门人自己也想进去的证据。还有一些人主张,看门人之前肯定已经进去过了,因为他毕竟受到法律的任命,担任看门人这一职务,这件事不在法律大门里面的话,是不可能完成的。对于此种主张也有一种解释,说他恐怕是经由门里的一声呼喊被任命为看门人的。就算他曾经进去过,至少也没有进去得太深,毕竟他连看第三道门的看门人一眼都忍受不了。况且,除了针对法律大门里面那群看门人的这番言论之外,这么多年里,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关于门内的事。或许,对于看门人而言,这件事是被禁止的,但他同样也没有透露关于这项禁令的任何内容。综合上述内容,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看门人对于法律大门内部的表象和存在意义一无所知,他是在这方面受了哄骗。实际上,关于那个来自乡间的男人,看门人应该也是受到了哄骗:因为看门人事实上是从属于这个男人的,但他并不知情。他反而把男人当作比自己低一等的人来看待了:关于这点,可以从文本中的许多细节当中看出来,你应该也还记得。总之,看门人绝对是从属于男人的,这个观点的逻辑也十分清晰。首先,自由人肯定比受束缚的人高等,这是肯定的。在故事当中,男人事实上就是自由的,他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唯独法律的大门禁止他入内。而且,禁止他入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看门人。男人坐在大门旁边的凳子上,一直待在那里,这也是自愿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人去强迫他这样做。另外,看门人却被他这个职位给彻底绑定了:哪怕他想离开,也不能走;而且,上述种种迹象表明,他也不能进到法律的大门里去——即使他想进去。此外,尽管他服务于法律,事实上也只是在为这一个入口服务。换句话说,他只为这一个男人服务,因为这道大门是专为这一个人而设的。看门人从属于男人,正是基于这一原因。由此也可以这样设想,看门人在很多年时间里,在他作为成年人的一整个漫长时期内,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在做徒劳无功的工作。因为故事中提到的是——有个男人来了,这意味着来的是个成年人。因此,看门人在真正履行职责之前,必须等很长时间。况且,等待的时间长短还必须由那个男人来决定,因为他是自愿前来的。除此之外,看门人职责的结束,也是由那男人生命结束的时间点来界定的,直到最后一刻,看门人仍然从属于那个男人。故事里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看门人似乎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但这也称不上有多奇怪,因为根据上述观点,看门人在另一件更严重的事情上同样受了哄骗,而且,这种哄骗与他所担任的职务密切相关。故事的最后,他在提及法律大门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而我,现在就要过去把门给关上了。’可是,故事一开始时却提到:通向法律的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既然说那道门 ‘一如既往地敞开’——所谓的 ‘一如既往’,也就是说,门的敞开与否和那男人的寿命之间是不相关的。在这个推论的作用下,看门人其实也没办法把门关上。至于看门人为何向那男人宣称自己要去关闭大门,人们抱持着几种不同的看法:可能只是为了给男人提出的问题一个答案;要么就是在强调自己的职责;要不就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男人感到悔恨和悲伤。虽然这方面看法不一致,但很多人都认可一点:看门人实际上并不能关闭大门。他们甚至认为,至少在故事结尾时,看门人在对法律的认知上也是不如那个男人的。因为男人能够在法律的大门那里看到一道耀眼光芒,而看门人本身受限于职务要求,理应背对着大门,显然没办法看到那道光芒。况且,故事中也没有任何描述能够证明看门人留意到了什么变化。”“还真是有理有据……”K.评价道。他用不大的声音复述了一遍神父刚才那一长段解释中的几个要点,然后继续说道:“真是有理有据。我现在也觉得看门人被哄骗了。但是,我也不会背弃自己曾经的主张——毕竟这两个主张之间有部分内容也是互相重合的。实际上,看门人是否清楚了解状况,抑或受到了哄骗,这是无法断定的。我曾经说那男人被哄骗了。假使看门人清楚了解状况,知道那男人是被骗的——人们当然可以对这一假设表示怀疑,可以像你所说的那样进行驳斥论证;但是,假使看门人本身就受到了哄骗,如此一来,他所受的哄骗必定会蔓延到那男人身上,令他也受到同样的哄骗。在这种情况下,看门人虽然不是骗子,但却太过愚蠢了,蠢到不得不立即被解除职务。因为你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看门人尽管被哄骗了,却并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却会对那男人造成千百倍的伤害。”“针对你这种说法,也有对应的驳论。”神父说,“有些人认为,这个故事本身并没有给予任何人肆意评判看门人的权力。不管看门人在故事中给我们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始终都是法律的仆人,也就是说,他是隶属于法律的,自然也就不必符合寻常人的评判了。在这一前提下,我们也无法认同看门人是从属于那男人的。看门人所履行的是法律相关的公职,哪怕他只是被束缚在法律的入口处,也远远比自由生活在世界上要高等。要知道,男人才刚来到法律的门前时,看门人早已经守在那里了。他的职责是由法律直接安排的,怀疑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在怀疑法律本身。”“我并不同意这种看法,”K.摇头道,“因为,如果要认同这种看法,就必须以 ‘看门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为前提条件。可是,这个条件本身是不可能成立的——你自己就已经详细论证过。”“不对。”神父说,“不必认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只需要认同他说这些都是有必要的,这样就够了。”“这看法可真令人感到沮丧。”K.评价道,“谎言被当作了世界秩序的基石。”

K.以这句话来作为这场讨论的总结陈词,但这实际上并非他的最终结论。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没办法去综观由这个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全部观点。而且,故事还将他引入到各种各样的异常思维方式之中,其中还包含种种并不真实的事物——这些东西最好还是由大大小小的法院公务员们聚集起来讨论,而不是由他来妄言。如今,这个简单的寓言故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K.很想把它彻底抛在脑后。于是,神父便也十分体谅地容忍了K.的任性:他默默接受了K.的总结陈词,尽管他自己的观点肯定跟K.的南辕北辙。

他们一言不发,继续一起走了一段时间。周围一片黑暗,K.紧紧跟在神父身边,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手里提着的那盏小油灯早就熄灭了。走着走着,在K.的面前,有座圣徒银雕突然闪现出一道银光,但那光亮又即刻消失了,一切重归于黑暗。K.不希望一直保持这种完全依靠神父来带路的状态,便开口问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走到大门进出口附近了?”“没有,”神父说,“我们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你已经想离开了吗?”尽管K.本来并没有这样想,他还是马上答道:“当然,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里。我是一家银行的襄理,他们在等我呢。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陪一位外国来的业务伙伴参观大教堂。”“哦,这样啊,”神父说着,朝K.伸出了手,同他握手道别,“那你就走吧。”“可是,这儿一片漆黑,我找不到出去的路。”K.说。“朝左拐,一路走到墙边。”神父说,“然后继续沿着墙走,不要离开墙,一直走下去,你就会找到一扇出去的门。”神父才刚走开几步远,K.已经在大声朝着他喊道:“请再等一等。”“我等着呢。”神父说。“你不需要我去做什么吗?”K.问他。“不需要。”神父答道。“刚开始时,你对我特别和善,向我说明了一切。”K.说,“现在又随随便便让我离开,仿佛对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似的。”“你不是说自己必须赶紧离开吗?”神父说。“话虽如此。”K.说,“不过,你瞧瞧现在这个状况。”“你倒应该先瞧瞧看我是谁。”神父说。“你是监狱神父。”K.一边回答,一边又走得离神父近了一些。实际上,马上返回银行这件事并不似K.方才声称的那般紧要,他大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因此,我是隶属于法院的。”神父说,“我又怎么可能需要你去做些什么?法院对你无欲无求。当你来时,法院便接纳你;当你离去,法院便放开手。”

[1]一旦K.说自己患了重感冒,可能就会有人以此为理由不让他出差,然后他就会被迫陷入“有差不能出”的,似乎因为审判而被隔离开来的嫌疑之中。

[2]Frühaufsteher

[3]德奥大教堂多循拉丁十字架构,以正殿穹顶为中心,四向伸展的空间即为翼廊。两侧翼廊多设相对较小的礼拜堂,供奉圣像和宗教画等。

[4]通常是一种悬挂的油灯,每日添油以保持长明,但光线昏暗。

[5]Grablegung Christi,历史悠久的宗教画主题,画面描绘的通常是众人合力搬抬耶稣尸体的场景。

[6]Kanzel,即英文的pulpit,又称讲坛,通常为木质或石质。

[7]松开煤油灯的油阀可以让灯更亮——这与K.在之前的推论完全相反。

[8]大教堂一般不会敞开大门,平时只开小门。

[9]这句话的意思是:K.可以假装自己其实并没有转过身,神父则需要进一步确证K.已经转身看到了自己。

[10]在这段对话中,虽然是初次见面,但K.与神父之间彼此都没用敬语。这种情况在本书中极为罕见。

[11]专为监狱服务的神父,负责组织礼拜活动,聆听告解,也为死刑犯做最后祷告。

[12]1811年《奥地利民法典》16条规定了自然人(Mensch)所应具有的权利。K.的这种说法在法理上有诡辩之意,其基础为审判本身的不合理。

[13]神父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在否认K.前述的那段话。因为判决是逐渐下达的,所以诉讼过程中并不存在绝对无罪之人,也即不存在K.所认为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