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第二章

现在,在阅读下面的陈述时,读者应该记住的不仅是上文勾勒出的那次周游的梗概,包括许多附带的行程、大敲旅客竹杠的场所、再次绕圈和变幻不定的偏差,而且还有这一事实:我们的旅行决不是一次懒懒散散的partie de plaisir[299],而是一场艰苦、曲折的目的论[300]的产物,它唯一raison dêgtre[301](这些法文的陈词滥调表明一些问题)就是让我的伙伴在两次接吻之间保持不错的心情。

我翻阅着那本破旧的旅行手册,模模糊糊地想起叫我花了四块钱的位于南方某州的木兰公园。根据手册上的广告,有三个理由该到那儿去游览一次:首先因为约翰·高尔斯华绥[302](一个毫无生命的平庸作家)称道它是世上最美丽的花园;其次因为一九〇〇年它被《贝德克尔指南》[303]标了星号;最后,因为……噢,读者,我的读者,你猜猜看!……因为儿童(哎哟,我的洛丽塔不也是一个儿童吗!)会“充满幻想、恭恭敬敬地走过花园,预先尝到天堂的滋味,陶醉于可以影响他一生的美景之中”。“对我的一生可没有,”冷酷的洛说,一面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可爱的膝头摊着两张星期天的报纸。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路过美国道路旁的所有各种餐馆,从低级的挂着鹿头(内眼角上有道深色的泪水痕迹)的“小吃店[304]”一直到价格昂贵的餐馆。小吃店里到处是展示着“库罗尔特[305]”式背部的“幽默的”美术明信片、插在铁签上的客人的账单、救生圈、太阳眼镜、广告撰写人想象中天堂里的圣代,玻璃下有半块巧克力蛋糕,几只非常老练的苍蝇在肮脏的柜台上那片倾倒出来的黏糊糊的糖浆上蜿蜒地爬行;而价格昂贵的餐馆里则灯光柔和,只是铺着质地极差的桌布,跑堂儿都很蠢笨(刑满释放的罪犯或男大学生),贴着一个电影女演员的红棕色后背以及她当时的男伴的黑色眉毛的照片,还有穿着佐特套装[306]、拿着小喇叭的乐手组成的管弦乐队。

我们参观了一个洞穴里的世上最大的石笋,东南三个州正在那儿举行家属联欢会;门票根据年龄而定;成人一元,儿童六角。有块纪念蓝李克斯战役的花岗石方尖碑;附近的博物馆里收藏着古老的遗骸和印第安陶器,洛付了一角钱门票,十分公道。目前的这座小木屋是对林肯在其中出生的过去那座小木屋的大胆的模仿。有块巨石,上面安了一块饰板,纪念《树》的作者[307](这时我们来到了北卡罗来纳州的杨树湾,是经由被我那本温和、宽容、通常极为谨严的旅行手册气愤地称作“一条保养得很差的非常狭窄的道路”抵达的,尽管我并不是基尔默之类人士[308],却也赞同这种看法)(我租了一条汽艇,由一个岁数不小、样子却仍英俊得令人反感的白俄,据说是一个男爵(洛的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小傻瓜)驾驶,他在加利福尼亚州结识了善良的马克西莫维奇和瓦莱丽亚[309];在那条汽艇上,我们可以辨别出位于佐治亚州海岸外不远处一座岛上的那个无法进入的“百万富翁聚居地”。我们还参观了密西西比州某度假胜地的一家专门陈列人们业余爱好的博物馆,里面搜集了一批欧洲饭店的美术明信片。我在那儿发现了我父亲的米兰纳大饭店的一幅彩色照片,不禁感到一阵兴奋得意,照片上可以看到饭店那有条纹的凉篷,饭店的旗帜在经过修整的棕榈树上面飘扬。“那又怎么样?”洛说,一边斜眼看着皮肤晒成古铜色的一辆豪华轿车的车主,他跟在我们后面进了业余爱好博物馆。棉花时代的遗物。阿肯色州的森林。在她的褐色肩膀上,鼓起一个又紫又红的肿块(是给蚊子叮的),我用长长的大拇指指甲掐出其中美丽透明的毒汁,随后用嘴去吮,直到我满嘴都是她的香喷喷的血液。波旁街(在一座名为新奥尔良的城市里)的人行道上,据旅行手册上说,“可以(我喜欢”可以“这个词)看到黑人小孩表演节目,他们会(我更喜欢”会“这个字)跳踢魅舞来挣几个子儿”(多有意思),而“为数众多的私人开设的小夜总会里总挤满了顾客”(猥亵下流)。还有边远地区传说集。南北战争前[310]带有铁格子结构的阳台和手工做的楼梯的住宅;那种楼梯就是肩部受到阳光照射的电影女郎在色彩艳丽的影片中用两只小手以独特的方式提起带着荷叶边的裙子正面跑下去的楼梯!往往还有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女仆站在楼梯高处不住地摇头。门宁格基金会其实是一个精神病诊所,叫这么个名字只是为了闹着玩儿。一块非常好看地受到侵蚀的泥土;丝兰花那么纯洁,那么柔软,但却招来那么许多蠕动的白色苍蝇。密苏里州的独立城[311]是古老的俄勒岗小道的起点。堪萨斯州的阿比林[312]是那个狂热的比尔·某某·罗迪奥的家乡。远处的山。近处的山。更多的山;从未被人攀登的或是不断变成一座座有人居住的山岗的瑰丽青山;东南走向的山脉,随着一座座峰峦远去,高度逐渐降低;令人动情地高耸入云、有着白雪纹理的灰色石头巨像,以及严酷无情的峰峦在公路转弯处蓦然出现;林木幽深的险恶的大山覆盖着一片整齐、交叠、黑森森的冷杉,有些地方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苍白、蓬松的杨树;还有组合成的一丛丛粉红和淡紫的植物,法老似的、阳物似的,“古老得无法用语言表达”(无动于衷的洛);黑色熔岩形成的孤山;早春的山峦,山脊上满是小象的细毛;夏末的山峦完全隆起,它们那沉重的埃及式的四肢在黄褐色的、蛀坏了的毛绒衣服的褶层中交叠在一起;米灰色的小山,点缀着粗壮的绿色橡树;最后一座赤褐色的大山,山脚处有一片繁茂的苜蓿。

此外,我们还参观了位于科罗拉多州内某处的小流冰湖,看到被雪覆盖的湖岸,一片片高山地带的小花和更多的积雪;洛戴着红色尖顶软帽,大声尖叫着想要滑下覆满积雪的山坡,结果几个少年朝她扔起了雪球,于是comme on dit[313],她也如法炮制地加以回敬。受到焚烧的杨树的枯干,一片片锥形的蓝花。一次观光旅行,形形色色的项目。上百次观光旅行,上千条熊溪、苏打泉、色彩鲜明的峡谷。得克萨斯州是一片干旱的平原。世界上最长的洞穴里的水晶宫,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免费,洛完全被它迷住了。当地一个女子的自制雕塑展览,在一个天气恶劣的星期一早晨闭馆,周围只有尘土、风和贫瘠的土地。胚胎公园坐落在墨西哥边境的一座小城里,我没敢越过边境。那儿跟别的地方,黄昏时分出现了好几百只灰色的蜂鸟[314],探索着一些朦朦胧胧的花儿的脖子。莎士比亚[315]是新墨西哥州一座阴森可怕的小城,七十年前,俄国坏蛋比尔就给引人注目地绞死在那儿。鱼苗养殖场。住人的崖洞。一个孩子(跟佛罗伦廷·比阿[316]同时代的印第安人)的木乃伊。我们经过的第二十个地狱的峡谷。我们进入某地的第五十个人口,那本旅行手册翔实地说,它的封面这时已经消失不见。我的腹股沟处跳动了一下。总有那么三个老人,戴着帽子,穿着背带裤,在公共喷泉池边的树下消磨夏天的午后时光。在一座山口的栅栏外,有片雾蒙蒙的蓝色景致,还有正在欣赏这片景致的一家人的背部(洛热烈、快乐、狂热、紧张、充满希望又不抱希望地低声说道——“瞧,是麦克里斯特尔家,我们去和他们谈一会儿,求求你”——我们去和他们谈一会儿,读者!——“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噢,求求你……”)。印第安人礼仪性的舞蹈,变得完全商业化了。ART:美国冰箱运输公司。显然到了亚利桑那州,印第安人的村落住房,土著居民的石壁画,荒凉的峡谷中一条恐龙的踪迹,三千万年前就留在那儿,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六英尺高、身材痩长、脸色苍白的男孩长着一个活跃的喉结,盯着洛和她裸露出的橙褐色的腹部看了半天;五分钟后我亲了亲那个地方,杰克。荒漠中仍是冬天,山麓小丘上已是春天,杏花正在盛开。雷诺是内华达州的一座沉闷的城市,据说那儿的夜生活是“世界性的和成熟的”。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酿酒厂,连那儿的教堂也建成酒桶的样子。死亡谷。司各特的城堡[317]。一个姓罗杰斯的人经过多年努力所搜集到的艺术品。标致的女演员,难看的别墅。罗·路·史蒂文森在一座死火山上的脚印[318]。多洛蕾丝传教团:多好的书名[319]。海浪冲击成的砂岩花彩雕饰。有个男子突然癫痫发作倒在俄罗斯峡谷州立公园[320]的地上。碧蓝、碧蓝的火山口湖。爱达荷州一家鱼苗养殖场和州的监狱。昏暗的黄石公园[321],它那色彩缤纷的温泉、小间歇泉、冒泡的泥浆所形成的彩虹——都是我激情的象征。一群躲在一个野外生活的隐匿藏身之处的羚羊。我们参观的第一百个大洞穴,成人一元,洛丽塔五角。一个法国侯爵在北达科他州修建的一座城堡。南达科他州的“玉米宫”;刻在高大的花岗岩上的总统的巨大头像。“长胡子的女人”念了我们音韵铿锵的语句,就不再独身一人了。在印第安纳州的一所动物园里,一大群猴子聚居在用混凝土仿制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旗舰上。沿着那片冷冷清清的沙岸,每家小餐馆的每个窗户里都有无数已死或半死的、散发着一股腥味的蜉蝣。从“切博伊甘市号”渡轮上可以看到栖息在大石头上的肥硕的海鸥,渡轮那羊毛似的棕色浓烟又缭绕着飘到它投在海蓝色湖面上的绿阴之中。有家汽车旅馆,其通风管道竟从城市的下水道下面通过。林肯的家,里面的陈设大半都是假的,会客厅里陈列着书籍和当时式样的家具,大多数参观的人都虔诚地相信这都是他个人的财物。

我们也发生争吵,有时大吵有时小吵。我们吵得最厉害的几次发生在弗吉尼亚州的“花边木屋”;小石城的派克大街,靠近一所学校;科罗拉多州一万零七百五十九英尺高的米尔纳山口;亚利桑那州菲尼克斯市的第七街和中央大街转角的地方;洛杉矶的第三街,因为某个美术品陈列馆的票都已卖完;犹他州一家名为“杨树阴下”的汽车旅馆,那儿的六棵正在生长发育的小树几乎还没有我的洛丽塔高;她在那儿à propos de rien[322]问我,我们这样在闷热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着龌龊的勾当,行为举止始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究竟还要过上多久;我们的争吵还发生在俄勒冈州伯恩斯市的北百老汇街上,西华盛顿街的转角,面对着一家名叫“塞夫韦”的食品杂货店;在爱达荷州太阳谷的一座小镇上,一家砖造的旅馆门前,这家旅馆红白两色的砖块相间,显得十分协调,旅馆对面有一棵杨树,它的树影在当地的忠烈碑上不住闪动摇曳。我们的争吵还发生在松树谷和法森之间的一片长满艾灌丛的荒野上;在内布拉斯加州某处的大街上,靠近一八八九年成立的第一国家银行,从那儿可以看见那条街远处一个铁路道口的景象,以及道口那边一座多功能筒仓的白色风琴管式的通风管道。我们的争吵也发生在密执安州一座跟他[323]同名的城市里,惠顿大街转角处的麦克尤恩街上。

我们渐渐了解了路旁各种古怪的人物——要求搭车的人,那些科学上的homo pollex[324],包括许多亚种[325]和派生形式:服饰整洁、神态谦恭的军人平静地等候着,平静地意识到卡其军服在旅行中的吸引力;希望过两个街区的中小学生;希望走两千英里路的杀人犯;神秘、紧张的年长绅士,他们提着崭新的皮包,留着修剪过的八字须;三人一组乐观的墨西哥人;炫耀着假期户外工作留下的污垢的大学生,样子就跟炫耀弓形地印在他们那圆领长袖运动衫正面的那所名牌大学的校名一样得意精疲力竭、不顾一切的女子;整洁好看、头发溜光、目光诡诈、脸色雪白的浮浪子弟,他们穿着花哨的衬衫和上衣,有力地,几乎是冲动地[326]伸出紧张的大拇指,用种种异想天开的恳求方式引诱孤身女子或不中用的推销员。

“我们就带上他吧,”在看到一个特别讨厌的搭车人,一个年龄与我相仿、肩膀也与我一样宽阔、长着一张失业演员face à claque[327]的男人,正往回走来,实际上正在我们的车所行驶的道路上的时候,洛常这么恳求,还习惯地把两只膝盖相互摩擦。

噢,我不得不对洛留神注意,这个娇弱的小洛!也许由于经常卖弄风情,尽管她的外表还十分稚气,但她散发出的某种独特的柔媚的神采却已撩拨得加油站的工人、旅馆小厮、度假游人、坐着豪华汽车的傻瓜、待在蓝色水池附近的黑人白痴都起了一阵阵的欲火,这种色欲倘若没有激起我的妒嫉,倒可能会叫我感到相当得意。因为小洛十分了解自己身上的这种神采,我常常发现她朝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人,一个生着强壮的金褐色前臂、手腕戴着手表、满身油污的淘气鬼coulant un regard[328]。我刚转过身子,预备去给洛买一根棒糖,就听见她和那个肤色白晳的机械工放声唱起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在我们待得时间比较长的地方,清晨经过一次特别热烈的缱绻后,我总要松散一下,并且出于我获得平静后心头的善意,总让她——溺爱的亨啊!——跟汽车旅馆隔壁的相貌平凡的小玛丽和玛丽八岁的弟弟到街对面的玫瑰园或儿童图书馆去闲逛,洛总在一个小时后回来,光脚的玛丽远远地跟在后面,而那个小男孩却变幻成两个痩长、金发的高中丑八怪,浑身肌肉发达,患有淋病。当她——相当犹豫地,我承认——问我她是否可以跟卡尔和艾尔去旱冰场溜冰时,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是怎样回答我的宝贝儿的。

我记得头一次让她到那种溜冰场去,是在一个刮风的、尘土飞扬的下午。她十分狠心地说如果我陪着她,就毫无乐趣,因为一天中的那个时候是专供青少年游玩的。我们争吵了一番,达成一个折衷的办法:我留在汽车上,待在其他车头都对着那个帆布顶篷的露天溜冰场的(空)车群中。场上大约有五十个年轻人,许多都成双结对,正和着呆板单调的乐曲无休无止地转来转去,风给树镀上了银色。多莉穿着蓝牛仔裤和白高帮鞋,跟大多数别的姑娘一样。我不停地数着旋转的溜冰人群所转的圈数——突然,她不见了。等她再溜过去的时候,身边已跟着三个小流氓。就在一会儿工夫以前,我听见他们在场外议论溜冰的姑娘们——并且嘲笑一个可爱的、双腿细长的年轻小妞儿,因为她没有穿牛仔裤或便裤,而穿着一条红色短裤就上场了。

在进入亚利桑那州或加利福尼亚州境内公路的检查站那儿,一个警察的伙伴总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弄得我可怜的心都颤抖起来。“有标致姑娘吗?”他总这么问道。每次,我那可爱的小傻瓜都格格笑起来。我脑海中仍然浮现着一幅图像——随着我的视觉神经一起颤动——洛骑在马背上,沿着一条马行道由人领着走了一小段路:洛驾着马一颠一颠地慢步走着,有个老婆子骑马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个淫荡好色的红脖子的度假牧场的经理。我跟在他后面,对他那穿着花衬衫的肥胖的后背充满怨恨,甚至比一个驾车人对山路上一辆慢悠悠的卡车所有的怨恨还要强烈。再不然,在一家滑雪小旅馆里,我会看见她坐在一辆轻盈的有座位的架空滑车里面,从我眼前孤孤单单、像在天上似的飘然而去,不住往上,直到抵达一座闪闪发亮的峰巅,几个光着上身、嘻嘻哈哈的运动员正在那儿等她,等她。

不论我们在哪个城市停留,我总用欧洲人那种温文有礼的态度打听游泳池、博物馆和当地学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学校里有多少学生等等。在学校班车到来的时候,我就面带笑容、有点儿抽搐地(我发现了这种tic nerveux[329],因为冷酷的洛第一个学样取笑)把车子停在一个便于看到孩子们放学离开的战略位置,由我那四处飘泊的女学生坐在我的身旁——这总是一幅美丽的景象。这种做法不久就让我那极易感到厌烦的洛丽塔厌烦起来。她对别人异想天开的念头孩子气地缺乏同情,总在穿着蓝色短裤、长着一双蓝眼睛的肤色浅黑的小姑娘,穿着绿色茄克衫、头发红棕色的女孩儿,以及穿着褪色的宽松裤、身上有些污迹、男孩子气十足的金发碧眼的小妞儿在阳光下走过的时候,侮辱我及我想要她抚爱的欲望。

作为一种折衷,我慷慨地提议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可能,就跟其他的小姑娘一块儿去游泳。她非常喜欢晶莹闪亮的水,又是一个异常敏捷的会跳水的孩子。我拘谨地在水里泡了一阵以后,总舒适地穿上浴衣,在午后浓密的树荫下安顿下来,拿着一本摆摆样子的书或者一袋糖果,或是二者兼备,或是两手空空,就带着兴奋的性腺坐在那儿,看着她蹦蹦跳跳。她头戴橡皮软帽,浑身水珠,皮肤晒得黝黑,穿着匀称合身的缎子短裤,戴着有伸缩性的胸罩,快乐得像广告上的人物。妙龄的心上人啊!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对此我多么自鸣得意地感到惊异,并且重温新近清晨的神魂颠倒和小野鸽的低声呻吟,一面为傍晚的安排谋划;我眯起被阳光刺射的双眼,把洛丽塔与吝啬的机缘会集在她四周准备供我编纂起来享受和评判的任何其他性感少女加以比较;今天,我痛苦地扪心自问,确实感到她们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在娇媚迷人方面胜她一筹,即便胜过她的话,至多也不过两三次,还得借助某种特定的光线,空气中还混和着某种特定的香气——有一次,真没办法,是一个脸色苍白的西班牙孩子,一个下巴厚实的贵族的女儿,另一次——mais je divague[330]。

自然,我必须时刻警惕,因为在我神志清醒的猜忌中,我充分认识到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顽皮姑娘所带来的危险。我只好把脸转过去一会儿——比如说,走几步路去看看早上换过床单以后我们的小屋是否终于收拾好了——而洛呢,瞧呀,我回去后总发现她les yeux perdus[331],懒洋洋地靠在池边的石头上,把趾头长长的脚浸在水里踢着,而在她的一旁总蹲着一个brun adolescent[332],洛丽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水银似的娇嫩的褶皱肯定会惹得他在未来好多个月里经常出现的梦境中se tordre[333]——波德莱尔[334]啊!

我试着教她打网球,这样我们好有较多的共同娱乐活动;不过虽然我盛年时打得不错,但结果我却是个十分糟糕的教练。因此,在加利福尼亚,我付了十分高昂的费用,让她跟一个著名的教练上了好多次课。那个教练是一个身体结实、满脸皱纹的老手,手下有一大群拾球的男孩儿[335]。在球场以外他显得十分衰老,可是在授课时,为了使交易显得值得,他有时会打出一个可以说是赏心悦目的春花般的击球,嘣的一声把球送回给他的学生,那股神奇灵妙的实实在在的力量叫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在戛纳[336]看见他击败那个了不起的戈贝尔[337]的情景!她去上课以前,我觉得她再也学不会这项运动。我常在各家旅馆的网球场上对洛加以训练;从前,在炽热的大风中,在令人目眩的尘沙中,在古怪的无精打采的时刻,我总把一个又一个球打给快活、天真、文雅的安娜贝尔(闪光的手镯,打褶的白裙子,黑丝绒的发带),我力图再现这种往昔的日子。我坚持作出的指导只叫洛感到更加阴郁恼怒。说也奇怪,她不大喜欢我们的这种运动——至少在我们到达加利福尼亚州以前如此——而更喜欢跟一个娇小、纤弱、十分妩媚的同年龄的孩子像个ange gauche[338]似的,玩那种没有固定形式的近似跑柱式棒球的运动[339]——主要是对球追抢,而不是真正击打。我作为一个从旁指点的看客,会走到对面那个孩子面前,碰碰她的前臂,握住她的满是骨节的手腕,吸入她身上那淡淡的麝香似的香味,又把她的凉丝丝的大腿左推右拉,教她反手击球的姿势。这时,洛就弯身向前,把球拍像瘸子的拐杖似的撑在场地上,让自己那披着阳光的褐色鬈发垂到眼前,对我的侵扰发出一阵表示反感的“唷”声。我只好让她们去打她们的球,自己脖子上扎着一条绸围巾在旁观看,比较着她们奔跑中的身体。我想这是在亚利桑那州南部的事——天气有一种令人懒洋洋的闷热气息,拙手笨脚的洛总对着球猛抽,没有抽到就开口咒骂,接着又把一次虚幻的发球送进网里;在她绝望地挥舞球拍的时候,露出了她胳肢窝里湿漉漉的、闪亮的嫩毛;而她的那个更为乏味的伙伴每次总忠于职守地跑去追球,却一个球也没有回到;但两个人仍玩得十分开心,始终用清晰、响亮的声音准确报出她们笨拙的击球的得分。

我记得有一天我提议回旅馆去给她们拿点儿冷饮,就走上了碎石小路,随后拿了两大玻璃杯菠萝汁、汽水加冰块回来。当我一眼看到网球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胸中突然产生的一种空虚的感觉使我一下子站住了脚。我弯腰把玻璃杯放到一张长凳上,接着不知怎么,我竟看到了夏洛特死时那张冷冰冰的清晰的脸,我四处张望,发现洛穿着白色短裤,正顺着一条树阴斑驳的园中小路走去,旁边还有一个手中拿着两只网球拍的高个子男人陪着。我朝他们追去,可是在我冲过灌木丛的时候,眼前却换了另一番景象,仿佛生活的进程老是出现分支,我看到洛穿着宽松裤,她的同伴穿着短裤,正在一小片杂草丛生的地方走来走去,用网球拍拨弄着矮树丛,无精打采地寻找她们刚打丢了的那个球。

我详细叙述这些令人愉快的琐事,主要是想向法官们表明,我曾经尽力做了一切想让我的洛丽塔过得真正快活。看见自己也是一个孩子的她,把她的少数几样本领,比如一种特别的跳绳方法,做给另一个孩子看,那是多么有趣!她用右手在她那没有晒黑的脊背后面握着她的左胳膊,那个小一点儿的性感少女,一个玲珑剔透的宝贝儿,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就像绚丽多彩的太阳全神贯注于开满了花儿的树木下的碎石小路;而我那面有雀斑的、放荡的姑娘就在那众目睽睽的天堂中央跳绳,重复着我在古老的欧洲那充满阳光、洒了水、发出一股潮湿气味的人行道和城墙上[340]所观赏过的那么许多别的孩子所做过的动作。不一会儿,她就把那根绳子递还给她的西班牙小朋友,看着她重复自己刚才教授的动作,一面撩起额前的头发,抱起两只胳膊,把一只脚尖放在另一只上,或者双手松松地放在她那尚不丰满的臀部;我则总去弄清楚那个该死的侍者是否最终把我们的小屋收拾好了。接着,我就朝着我的公主的那个羞怯的黑发小侍女微微一笑,从后面把我那做父亲的手指深深地插进洛的头发,温柔而坚决地用手抓住她的颈背,把我那不太愿意的宝贝儿领进我们的小屋,在晚餐前迅速缱绻一番。

“谁的猫把你这可怜的人抓伤了?”一个那种令人厌恶的成熟、丰满、标致的女人在小旅馆中吃晚餐客饭(我答应洛饭后就和她跳舞)的时候常会这么问我,我对这种女人总特别具有吸引力。这是我想要尽量远离他人的原因之一,而洛相反却竭尽全力地想要把她所能吸引到的潜在的目击者都吸引到她的生活圈子中来。

打个比喻来说,她总摇摇她的小尾巴,其实是摆动一下她的屁股,就像小母狗所做的那样一而一个咧嘴笑着的陌生人就走上前来跟我们攀谈,开始了一场比较研究汽车牌照的欢快的交谈。离家很远吧!喜爱打听的父母为了想从洛的嘴里盘问出我的情况,总提议叫她和他们的孩子一块儿去看一场电影。我们侥幸躲过了好几次危险。这种瀑布般的讨厌的事在我们居住的每个汽车旅馆里当然都尾随着我。不过我始终没有认识到旅馆墙壁的材质有多么薄。后来有天晚上,隔壁房间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充满了我粗声大气的欢娱后的那阵间隙,他的声音非常清晰,我的声音想必也是如此。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奶制品柜台边用早餐(洛总起得很晚,我喜欢端一壶热咖啡去,让她在床上喝),前一天晚上的那个邻居,一个老傻瓜,品行端方的长鼻子上架了一副普通的眼镜,上衣翻领上别着一枚会议代表的证章,想法找话来和我搭讪。在谈话中,他问我的太太是否也像他的太太一样,不在农场上的时候就不大愿意早起床。我匆匆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冷冰冰地回答说谢天谢地,我是一个鳏夫;我躲过了这场可怕的危险;要不是它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本来倒会欣赏到他薄薄的嘴唇、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副古怪的吃惊神态。

把那壶咖啡端去给她,又要她做完早晨所应做的事儿以后才给她喝,那是多么有趣!而且我还是个十分体贴的朋友,十分慈爱的父亲,十分出色的儿科大夫,照料着我的赤褐色皮肤的小姑娘身上的各种需要!我心里对大自然的唯一的怨恨就是我无法把我的洛丽塔从里朝外地翻过来,用贪楚的嘴唇去亲她那年轻的子宫、她那未经探究的心脏、她那真珠质的肝脏、她那马尾藻似的肺和她那一对好看的肾脏。在特别炎热的下午,午睡那种闷热难挨的时刻,我把她抱在膝头,很喜欢我那结实、赤裸的身体靠在扶手椅的皮面上所有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她总坐在那儿,完全是个典型的孩子,用手挖着鼻孔,一面埋头阅读报上比较轻松的版面,对于我的痴迷陶醉毫不在意,仿佛那是一件被她坐在身子底下的东西,是一只鞋、一个布娃娃、一把网球拍的柄,她懒得离开。她的眼睛总追随着她喜爱的连环画中几个人物的冒险经历——有一个画得很好的懒散的少女,颧骨很高、姿势僵硬[341]——因此我不过是在自我享乐。她仔细观看汽车迎面相撞的摄影效果;她从不怀疑配在光着大腿的美女广告图片下面的时间、地点和情况的真实性;她还莫名其妙地对当地一些新娘的照片感到着迷,有些新娘穿着一身结婚礼服,手持花束,戴着眼镜。

一个苍蝇会飞下来,在她的肚脐附近徘徊,或者探测她柔和、苍白的乳晕。她想用手抓住它(夏洛特的方法),随后又转脸对着《我们来探测你的智力》一栏。

“我们来探测你的智力。如果儿童遵守几条戒律,性犯罪会不会减少呢?不要在公共厕所周围玩耍。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陌生人的车子。如果搭了,记下车牌号码。”

“以及糖果商标,”我主动说。

她继续念下去,她的(向后退去的)脸蛋儿挨着我的(往前凑去的)脸蛋儿。这是美好的一天,记住,哦,读者!

“要是你没有铅笔,可是却年龄不小,能读——”

“我们,”我嘲弄地引述道,“中世纪的水手,在这个瓶子里放了——”

“要是,”她重复道,“你没有铅笔,可是却年龄不小,能读会写——这就是那家伙的意思,对吧,你这笨蛋——想法在道旁潦草地写下那个号码。”

“用你的小爪子,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