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第五章

在我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的时候,那些日子好像许多暗淡的、反复出现的纸片,一阵风似的都从我眼前飞走了,火车旅客清早看到跟在游览车厢后面翻飞的一阵用过的薄绵纸的风雪。在我和女人的那种有益身心的关系方面,我切合实际,诙谐、轻快。在伦敦和巴黎念大学的时候,卖笑女郎就满足了我的需要。我的学习非常细致,十分紧张,虽然并不特别富有成效。起初,我计划像许多manqué[20]才子那样拿一个精神病学学位,不过我甚至比他们还manqé,我感到非常压抑,大夫,有一种特殊的疲惫不堪的感觉。于是我改念英国文学。那么许多潦倒的诗人都在这个领域里最终成为身穿花呢服装、抽烟斗的教师。巴黎很合我的口味。我和流亡国外的人一起讨论苏联电影。我和一些同性恋者坐在“双叟”[21]里面。我在一些默默无闻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委婉曲折的小品文。我还创作过一首拼凑而成、模仿他人风格的诗歌[22]。

……冯·库尔普小姐

可能会回转身,她的手放在房门上,

我不会跟着她走。弗雷斯也不会。

那个傻瓜也不会。

我的一篇题为《济慈致本杰明·贝利的信中的普鲁斯特式主题》的文章[23],六七位学者念了都格格直笑。我替一家著名的出版公司着手写了一部Histoire abrégée de la poésie anglaise[24],接着又开始为讲英语的学生编纂那本法国文学手册(附有取自许多英国作家的比较文章),这项工作使我在整个四十年代一直不得空闲——到我被捕的时候,这本手册的最后一卷也差不多就要付印了。

我找了一份工作一在奥特伊尔[25]教一群成年人英语。后来,一所男校聘用了我两三个冬天。偶尔,我也利用我在社会服务人员和精神疗法专家中的熟人,请他们陪我去参观各种机构,比如孤儿院和少年管教所。在那儿,有些到达发育期的女孩,脸色苍白,睫毛缠结在一起,可以任你泰然自若地端详,她们叫我回想起梦中赐给我的那个女孩。

现在,我希望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在九岁至十四岁这个年龄段里,往往有好些少女在某些比她们的年龄大两倍或好几倍的着迷的游客眼里,显露出她们的真实本性,那种本性不是人性而是仙性(也就是说,是精灵般的)[26]。我提议把这些精选出来的人儿称作“性感少女”。

需要注意的是,我用时间术语代替了空间术语。事实上,我要请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那些镜子般的海滩和玫瑰色的岩石——一座上面时常出现我的那些性感少女的魔岛的界限,岛的四周是雾霭迷蒙的茫茫大海。在这个年龄段里,所有的女孩儿是否都是性感少女呢?当然不是。否则,我们这些深谙内情的人,我们这些孤独的旅客,我们这些贪花好色之徒早就变得精神错乱了。容貌漂亮并不是衡量的标准;而粗俗,或者至少一个特定社区称作粗俗的种种表现,并不一定就会损害某些神秘的特性:那种超逸的风度,那种使性感少女有别于她们同年龄的女孩的难以捉摸、变幻不定、销魂夺魄、阴险狡黯的魅力。因为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对同时出现种种现象的这个空间世界的依赖性,远远超过了洛丽塔和她同类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颠倒的时间的无形岛屿。在同一年龄段里,真正性感少女的人数,明显地低于那些暂时显得平常的、只是好看的、“娇小可爱的”,甚至“甜蜜动人的”、平凡的、丰满的、未成形的、肌肤冰冷的以及本质上富有人性的小女孩的人数。这类小女孩梳着辫子,鼓着肚子,成年后也许会也许不会出落得美艳动人(看看那些穿着黑色长统袜、戴着白帽子、又矮又胖的丑八怪,长大后却成了银幕上了不起的明星)。你拿一张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团体照给一个正常的男人看,请他指出其中最标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选中她们当中的那个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疯子,一个无限忧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点儿烈性毒汁的泡沫,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闪耀着一股特别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退缩和躲藏啊!),才能凭着难以形容的特征——那种轮廓微微显得有点儿狡黯的颧骨、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或腿以及绝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泪、使我无法罗列的其他一些标志——立刻就从身心健康的儿童中辨别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精灵。她并没有被他们识别,自己对自己的巨大力量也并不知晓。

此外,既然时间的观念在这件事里起着如此神奇的作用,学者们应当毫不奇怪地知道一个少女和一个男人之间得有好几岁的差距,我得说,这种差距决不能少于十岁,一般总是三四十岁,而在几个大家都知道的实例中,竟然高达九十岁,这样才能使男人受到一个性感少女的魅惑。这是一个调节焦距的问题,是内在的目光兴奋地超越的某段距离跟心里幸灾乐祸地喘息着觉察到的某种差异的问题。我是一个孩子,安娜贝尔也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小安娜贝尔在我眼里并不是性感少女。我跟她地位相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小牧神[27],待在那同一座时间的魔岛上,但是经过二十九年以后,今天,在一九五二年九月,我想我可以在她身上辨认出我这辈子最初那个决定命运的小精灵。我们怀着尚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出的那股热和劲儿往往把成年人的生活毁掉。我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活了下来,但是毒汁却在伤口里,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不久,我发现自己在一种文明中成熟起来,这种文明允许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向一个十六岁而不是十二岁的女孩求爱。

因此,我在欧洲那段时期的成年生活竟然双重到了荒谬的地步,这一点也不奇怪。公开处,我跟好多生着南瓜或梨子形状乳房的世俗女子保持着所谓正常关系;私下里,我对每个经过我身边的性感少女都怀有一股地狱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饱受折磨,可是作为一个守法的胆小鬼,我从不敢接近这类少女。我可以支配的那些具有人性的女人,只是一些治标的药。我几乎要相信,我从普通的苟合中得到的感觉,和正常的伟男子在震撼世界的那种惯常的节奏中跟他们正常的性伴侣结合时所领略到的感觉几乎一般无二。问题是那些先生并没有发现一种无可比拟的更为舒畅的快乐,而我却发现了。我的最最模糊、引起遗精的美梦也比最富有阳刚之气的天才作家或最有才华的阳痿作家所设想出的私通苟合之事要灿烂夺目一千倍。我的世界分裂了。我注意到不是一种而是两种性别,可都不是我的性别;两者都被解剖学家称作女性。可是在我看来,透过我的感官的三棱镜,“她们就像薄雾和桅杆一样大不相同”[28]。所有这一切,现在我全据理来加以说明。在我二十多岁和三十出头的那些年里,我并不那么清楚地明白我的苦闷。虽然我的身体知道它渴望什么,但我的头脑却拒绝了身体的每项请求。一会儿,我感到羞愧、惊骇;一会儿,我又变得盲目乐观。我受到清规戒律的遏制。精神分析学家用伪性欲的伪释放来劝说我。对我说来,在性爱方面叫我冲动的唯一对象,就是安娜贝尔的姐妹、她的侍女和小丫头;这个事实有时在我看来,就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别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这完全是一个态度问题,给女孩儿弄得神思恍惚,实在并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让我提醒我的读者,在英国,一九三三年《儿童和青少年法案》通过以后,“女孩”这个词被定义为“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少女”(其后,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法律上的定义是“青年”)。另一方面,在美国的马萨诸塞州,一个“任性的孩子”,从法律上讲,是一个“七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而且,他们习以为常地跟邪恶淫乱的人混在一起)[29]。詹姆斯一世[30]时期的一位弓I起争议的作家休·布劳顿[31]已经证明雷哈布[32]十岁就当了妓女。这一切都很有意思。你大概看见我已经在一阵发作中口吐白沫了,但没有,我没有。我只不过眨眨眼,让快乐的思想落进一个小小的杯子。这儿还有好几幅画。这是维吉尔[33],他会用单纯的音调歌唱性感少女,但大概更喜欢一个小伙子的会阴[34]。这是阿克纳坦王[35]和内费蒂蒂王后的两个未到婚龄的尼罗河女儿(国王夫妇有六个女儿),身上除了戴了许多串亮闪闪的珍珠项链,没有其他饰物,娇嫩的褐色小身子从容地倚在靠垫上;她们留着短发,生着乌黑的长眼睛,经过三千年依然完好无损。这幅画上有几个十岁的小新娘,被迫坐在fascinum[36]上,那是古典文学圣堂里代表男性生殖力的象牙。青春期到来前就结婚同房在印度东部的某些省份仍旧相当普通。雷布查人[37]里八十岁的老头和八岁的女孩交媾,谁都不以为意。别忘了,在但丁[38]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是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姑娘,她傅粉施末,戴着珠宝,十分可爱,穿着一件深红色连身裙;那是一二七四年五月那个欢乐的月份,在佛罗伦萨的一次私人宴会上。当彼特拉克[39]狂热地爱上他的劳丽恩时,劳丽恩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金发的性感少女,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土中奔跑着,是一朵飞行的花儿,如他所描写的从沃克卢思[40]的山岗飞到了那片美丽的平原。

还是让我们规规矩矩地文雅一点吧。亨伯特·亨伯特竭力想安分守己。说真的,他确实这么做了。他对纯洁、软弱的普通儿童十分尊重。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即使几乎没有多少惹起吵闹的危险,他也不会去#污这类孩子的天真无邪。可是当他在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中发现一个小精灵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厉害啊,那个“enfant charmante et fourbe[41]”,生着朦胧的眼睛,艳丽的嘴唇,你只要让她知道你在望着她,就会受到十年监禁。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亨伯特完全有能力跟夏娃交欢,但他渴望的却是莉莉思[42]。胸部发育的萌芽阶段在青春期带来的一系列身体变化的初期(10.7岁)就出现了。而下一个可以见到的成熟项目,就是含有色素的阴毛的初次出现(11.2岁)。我的小杯子里盛满了琐碎无聊的念头。

一次船只失事。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跟一个淹死了的旅客瑟瑟发抖的孩子待在一起。亲爱的,这只是一场游戏[43]我坐在公园里一张硬邦邦的长椅上,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看一本微微颤动的书,这时我想像的冒险经历有多神奇美妙啊!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学者四周,好些性感少女自由自在地嬉戏玩耍,仿佛他是一个熟悉的塑像或是一棵老树的光与影的一部分。有一次,有个穿着格子呢连身裙的理想的小美人儿啪的一下把一只穿得厚重的脚放到长椅上我的身旁,接着朝我伸下两条纤细的光胳膊,把她的四轮溜冰鞋鞋带系系紧,我就在阳光下融化了,手里的那本书成了无花果树叶子[44]她那赤褐色的鬈发披垂到她的擦破皮的膝盖上,那发出光泽的腿就伸在我的颜色变幻不定的脸颊旁边,我头上的那片树叶的阴影也在她的腿上晃动、消散。另一次,有个红头发的女学生在métro[45]里倚在我的身旁,我瞥见了她的黄褐色腋毛,一连激动了好几个星期。我可以列出好些这种一厢情愿的小小韵事。有几次在一种浓郁的地狱风味中结束。比如,我碰巧在阳台上看到街对面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有个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当配合的镜子前脱衣。跟外界如此隔绝,显得如此遥远,这种景象产生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满意足的那个孤独的人儿。可是我喜爱的那个娇美的裸体形象却突然恶魔似的变成了一个男人给灯光照亮的、令人厌恶的光胳膊,他在那个炎热、潮湿、没有希望的夏夜穿着内衣裤坐在敞开的窗口看报。

跳绳,跳房子。那个穿着黑衣服、挨着我坐在我的长椅上,坐在我的欢乐之枷上(有个性感少女正在我脚下寻找一个失落了的弹子)的老婆子问我是不是肚子疼,这个不懂礼貌的母夜叉。啊,别来跟我搅和,让我独自待在我的生机旺盛的公园里,待在我的长满青苔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四周玩耍,永远不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