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狄奥尼索斯(5)

其实,同他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重新把自己的思想从奔腾的人群中拖出来;流传开的胡说八道严重地污染了群众;经过想象中的集体的浸染,它本身也成了胡说八道;他艰难地使思想转到叽叽喳喳传进耳朵里的话语:这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用语言在冲击他的耳朵了;但是,一些正流传的词儿零零碎碎飞进耳朵里,打断了整句话的内容。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弄明白,响彻他耳膜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耳膜上一直有小棍棒无聊地、久久地令人烦恼地敲击着鼓膜的那种微小声音:那是正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停地在快速叨叨。

“理解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您理解我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对,我理解。”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长耳朵,竭力分辨出对他说的句子,这可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周围流传的词儿正在铺天盖地地向他的耳朵袭来:

“对,我理解您……”

“那里,在洋铁罐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大概有东西在活动:那上面的计时针古怪地嘀嘀嗒嗒直响……”

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了想:

“什么洋铁罐头,什么样的洋铁罐头盒?而且,什么样的洋铁罐关我什么事?”

但是,更仔细地听了参政员的儿子反复说的话后,他想象到那指的是一枚炸弹。

“自从我开动了它后,里边显然有东西在活动;原来,它没有什么,是死的……我拧开了钥匙;甚至,对,它像个喝醉了似醒非醒的身体,请您相信,有人推它时,它便开始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这么说,您开动它了?……”

“是啊,它就嘀嘀嗒嗒响起来……”

“指示针?”

“整个二十四小时的。”

“您干吗这样?”

“我把它,把洋铁罐头盒放在桌子上看着,看着;结果手指头自己伸到它上边;于是——就这样,不知怎么就拧动了钥匙……”

“您干的好事?!赶快把它扔到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不做作地摊了摊双手,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懂吗,它对我嗤之以鼻?……”

“洋铁罐头盒?”

“总的说,站在它旁边时,我被很多种丰富的感觉控制了,它们同时不停地变更着:很多种丰富的感觉……简直鬼知道是什么……老实说,我一生中还没有经受过类似的情况……一种厌恶之情压倒了我——是这样,我觉得厌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了,我再说一遍——我对它非常厌恶,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厌恶——对洋铁罐头盒的形式本身,对认为它原来里边可能有沙丁鱼在游动的想法(我无法见到它们);对它的厌恶在增长,就像对一只巨大的、向您耳朵里发出不可思议的叽叽喳喳声的甲壳虫。您懂吗——它竟敢对我发出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啊?……”

“嗯!……”

“一种像对一只巨大的、外壳发着令人恶心的洋铁亮光的甲壳虫的厌恶感觉:既不是真的甲壳虫的,又不是——那种不镀锡的容器的……相信吗,是那么使我感到恶心,烦闷!……仿佛我……吞下了它……”

“您吞下了?呸,恶心……”

“简直鬼知道是什么——吞下了它,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成了肚子里嘀嘀嗒嗒讨厌地响着并正用两只脚走动的一枚炸弹。”

“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声点,在这里,有人会听到我们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这事儿不可能明白……应当这样:把它放在桌子上,站在一边细听它的嘀嗒声……一句话,应当亲自通过感觉经受一切……”

“而您知道,”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他的话也感兴趣了,“我理解您,嘀嘀嗒嗒……人们听到声音的感觉各不相同;如果只留神细听声音,从中会听出——也是一切全有,但不是那……我有一次吓唬一个神经衰弱的人,谈话时开始用手指敲起桌子来,您知道吗——合乎谈话节拍的样子;结果啊,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脸一下白了,不说话了,还这样问道:‘您这是干什么?’我就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是我继续一个劲儿地敲着桌子……您相信吗——他发作了,生气了——甚至在街上遇见时连头都不点一点……我理解这……”

“不——不——不,这事儿不可能明白……这时有一种东西——增长起来,回想起来了——一些不熟悉的而毕竟又是熟悉的梦呓……”

“回想起童年时代了,不是吗?”

“好像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有东西在头顶上微微颤动——您知道吗?头发直竖起来,这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不是——不是头发,因为你是被掀开颅顶站着。头发直竖起来——昨天夜里我明白了这种神情;而且,这——不是头发;整个身体都像头发一样,直竖着,都像一根根头发丝似的硬邦邦竖着。双脚,双手,胸部——全都像由一根无形的呵人痒痒的麦秸似的毛发组成;要不,你仿佛在洗冷水矿泉浴,它像碳酸气泡沫在你皮肤上——呵痒、跳动、奔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要是你愣住了,那么它的奔跑、跳动、呵痒便转变成某种强有力的感觉,仿佛你被肢解成几部分,把你身上的各个组成部分往相反的方向拉:从身前蹦出心脏,从身后背部露出形状像一条篱笆轴的你自己的脊椎骨;头发往上竖,双脚往下边深处钻……稍稍一动——就好像全都麻木了似的……”

“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当时就像是受折磨的狄奥尼索斯……但是——且把笑话搁在一边,您现在是用完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我都要认不出您了……您现在说话不像个康德的信徒……我还没有听到过您用这种语言……”

“对,我已经对您说了,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不像康德的信徒——您说得对……哪儿呀!……那儿——全是另一个样子……”

“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种成了有血有肉的逻辑,也就是有血有肉的大脑的感觉,要不,是——死一般的停滞;而瞧您遇到了生活的真正的震荡,血液往大脑里涌;因此,连您说的话里都可以听出真正的血液的搏动……”

“您知道吗,我面对它站着,而——请您告诉我,我仿佛觉得——对,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了,您‘仿佛觉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

“我仿佛觉得——整个身体在肿胀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早已肿胀了,也许,我这么肿胀已经几百年了;而且走来走去,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成了个肥大的丑八怪……说真的,这很可怕。”

“这全是——感觉……”

“可是您说说,我……不……”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怜悯地冷冷一笑:

“相反,您消瘦了:面颊——塌陷进去了,眼睛四周围——出现了圈圈。”

“我在那儿面对它站着……对,不是‘我’站在那儿——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某个,这么说吧,长着个特大傻瓜脑袋和颅顶被掀开的巨人;而且——身体一跳一跳的;全身皮肤上——到处是针:扎着,刺着,我还清清楚楚听到一下针刺痛的声音——在身体外边,距离身体至少有四分之一俄尺的地方!……啊?……您只要想想!……然后——又一下,再一下:在身体外边——完全肉体地感觉到很多很多下针刺……而针刺、搏击、跳动——您要明白!——描绘出我自己身体的轮廓——在身体范围之外,在皮肤外边:皮肤——在感觉里。这是什么?还是我已经被倒翻过来了,皮肤翻到了里边,不然是大脑蹦跳出来了?”

“您心不在焉了……”

“您很容易说一句‘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大家都这么说;这个用语——不过是一种不以肉体的感觉为依据的寓言罢了,在好一点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从感情出发的。我可是完完全全肉体地在生理上感觉到了自己心不在焉,完全不是感情上的……此外,自然,我的心不在焉也有您所说的意思:也就是受震惊了。主要的可不是这,而是感觉器官产生的感觉溢出到我四周围,它们突然膨胀起来,扩散到了空间:我像一枚炸弹爆炸似的飞溅开来……”

“嘘!”

“分成了几个部分!……”

“人家会听到的……”

“这是谁站在那边,感觉到——是我,不是我?这种感觉,我有,在我身上、我身外……您瞧,怎样的一种文字堆砌?……”

“您记得不久前我带着个小包裹上您家时,我问您,为什么这个我——是我。当时,您竟全不明白我……”

“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不过那是——一种恐惧,是一种恐惧……”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狄奥尼索斯的真实感受:当然不是文字上的,不是书本上的……是正在死去的狄奥尼索斯的……”

“鬼知道是什么!”

“安静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太累太累了;而且,您感到累是不难理解的:仅一个夜晚,您就经历了多少事情……换了别人,会垮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那肩膀正好同他胸部一般高,肩膀在颤动。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得离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神经质地疼痛欲裂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边,以便对刚发生的事给自己作个明确、冷静的总结。

“对,我很平静,非常平静,现在,知道吗,我甚至不反对喝一杯;这样的振奋,情绪高……其实,您显然能告诉我,那任务——是个骗局?”

这事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显然不能说,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是异常热情地但斩钉截铁地说了声:

“我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