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一条疯狗在尖叫

我们让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处于困难的境地了。当远处传来警笛声而周围则有一些暗黝黝的人在奔跑的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把她留在彼得堡的一条便道上了。当时,她也生气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她把眼泪生气地往自己柔软的暖手筒上洒,她怎么也无法同使自己永远受屈辱的可怕事件妥协。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另一种方法羞辱她,揍她,甚至要是他身穿红色的多米诺斗篷从小桥上跳下去,那反倒好些——她会一辈子怀着难受颤抖的心情记住他,到死一直记住他。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小运河看成某个非一般的地点,在那里可以容许自己像他刚才容许自己所做的那样。她多次面对《黑桃皇后》的音乐叹息:她的这种处境同丽莎有某种相似的东西(哪一点相似——准确的她倒也说不上来),不言而喻的是,她幻想在这里见到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盖尔曼。可盖尔曼?……盖尔曼的表现像个卑鄙的扒手:首先,他胆小如鼠,戴着假面具从冬宫侧墙处对着她;第二,仓促得可笑地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多米诺就伸腿趴在小桥上了;而当时,锦缎褶缝中笨拙地露出了裤腿的套带(是这些套带当时帮助她彻底醒悟过来)。在完成所有这些非盖尔曼所具有的丑态之后,这位盖尔曼才在那里得以摆脱彼得堡警察的跟踪,在场的盖尔曼不见了,没有用英雄、悲壮的动作从自己脸上撕下假面具,他没有当面用低沉、垂死的声音大胆地说:“我爱您。”之后,这位盖尔曼也没有朝自己开枪(19)。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永远熄灭了她心目中所有这些悲剧性日子的霞光!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把关于多米诺式斗篷的思想本身变成了一种滑稽丑剧的奢望;最主要的,是这种可耻的表现把她弄垮了。是啊,要是没有盖尔曼,她还能算什么丽莎呢!要对他进行报复!要对他进行报复!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像一阵暴风雨似的回到了住所。亮着的过道里挂着一件军官大衣和一顶制帽,就是说,她丈夫这时在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于是衣服也没有脱就直奔丈夫的房间。一个单调粗鲁的动作,门敞开了——飞一般地跑了进去:带着飘扬的毛围脖、柔软的暖手筒及烈火般燃烧的和难看的浮肿的小脸蛋——飞一般跑进屋——就停下站在那儿。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看样子打算睡觉了,他的短上衣随便地挂在衣架上,只穿一件洁白得耀眼的衬衫,拦腰交叉束着吊裤带,像一个消失中的影子,仿佛被打倒似的——屈膝跪着。一尊圣像在他面前闪闪发亮,一盏小灯在噼啪作响。半暗不明的蓝色灯光中显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苍白无光的脸容,精心修剪的大胡子和同样是这种颜色的举到前额的手;他的手、脸、胡子、白白的胸脯,恰似由某种特别芳香的木头雕刻而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嘴唇微微启动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前额向蓝色的灯光微微倾斜着,紧贴在一起的青色手指稍稍向前额活动着——为了画十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前和两个肩膀上,鞠一躬,然后才不太愿意地转过身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惊慌,没有害臊,他一边站立起来,一边竭力掸掉沾在膝盖上的尘埃。在这些缓慢的动作之后,他冷冷地问:

“你怎么了,索妞什卡(20)?”

丈夫的平静、冷淡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感到生气,甚至屈辱,仿佛在角落处的那盏蓝色的灯光都在欺侮她。她哗啦一下倒在椅子上,用暖手筒蒙住脸,对着整个房间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整个面孔变得善良、温和了些,两片薄嘴唇松弛下来,前额上横着一道道皱纹,脸上因此显出一种富于怜悯的表情。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清楚自己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才好——任她去哭,以后再收拾并接受被指责为冷漠无情,还是相反:小心翼翼地跪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面前,慎重地用自己的手温柔地把蒙住她脸的暖手筒拿开,并用这只手擦掉她的眼泪,亲切地拥抱她,吻她可爱的脸蛋。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害怕看到蔑视和烦恼的鬼脸,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于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他简单地拍了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抽搐、颤抖着的肩膀:

“好了,好了,索尼娅……嗯,好了……嗯,我的宝贝!小宝贝,小宝贝!”

“您别管,您别管!……”

“怎么了?怎么回事?告诉我!……我们冷静地商量商量。”

“不!您别管,您别管!……冷静地……您别管!大概……啊啊啊……您身上的血是冷的,冷血动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委屈地从妻子身边走开,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便在旁边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

“啊啊啊……这么扔下妻子!……在那边一个地方主管军粮!……走开!……什么都不知道!……”

“你何必这么想,索妞什卡,好像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瞧见吗……”

“啊呀,您别管我,请吧!……”

……

“您瞧见吗,我的朋友,自从……我搬到这个房间来住以后……一句话,我有自尊心。请你理解,我不想使你的自由受到约束……更何况,我也没法约束你。我理解你,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好受,我的朋友……我有指望,索妞什卡,可能到时候又……好,不说了,不说了!可是请你理解我:我的远离、冷静,怎么说呢,完全不是由于所谓冷漠……好,不说了,不说了……”

……

“也许,你想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你们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儿?请把全部情况告诉我,毫不隐瞒地讲出来,我们俩共同来商量你的处境。”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他!……他——是个坏蛋,坏蛋!……要是另一个男人,早就开枪把他打死了……您的妻子受到跟踪,人们嘲笑她……可是您呢?……不,别管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接着把脑袋耷拉到胸口,断断续续激动地如实讲述了全部经过。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是个老实人。而一些老实人行为的野蛮,甚至要比下流、凶杀、野兽的血腥表现更不可解释。一个人能理解人的变节、犯罪,甚至人的耻辱,因为理解——意味着几乎等于找到使人谅解的理由。但是,举个例子,怎么对自己解释一个上流社会的似乎是很真诚的人的行动,如果这个上流社会的和很真诚的人产生了一种野蛮的纯粹的幻想:四肢着地趴在一个上流社会的宾馆门槛旁边,摇晃着燕尾服的两个后襟?我注意到,这将是一种完全的卑鄙行为!这种卑鄙行为的不可理解和毫无意义,不可能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就如同亵渎、渎神行为及任何无聊的讥笑不可能有辩解的理由一样!不,还不如让很真诚的人不受惩罚地花掉比如一定数目的公款好些,只要他永远不四肢着地趴着,因为采取这样的行为之后,一切都被玷污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那个身穿锦缎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的模样,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脸红了,一下红得像鲜胡萝卜的颜色:血往脑袋上涌。还在童年时代,他就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一起玩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后来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哲学才能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才大度地允许他和自己及妻子之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那种鬼脸。他站立起来,激动地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手指捏成了拳头并对着拐角处愤怒地举起捏紧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失去自制时(他失去自制总共只有两三次——不会更多),总做这个手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手势,她对他稍稍有点害怕起来;她一直稍稍有点害怕,不是手势,而是表达手势的沉默。

“您怎么了……这是?”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手指捏成了拳头,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

红色的多米诺!……下流,下流和下流!它在那里,在门口——啊?!

利胡金少尉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行为感到极其吃惊。他现在经受的,是下流和可怕的混合物,一句话,他经受的下流感情,就同我们通常在观察最十足的白痴直接独自完成自己的机能时,或者在观察连毛爪子的黑色小虫——蜘蛛什么的时候所产生的感情一样……疑惑、屈辱和恐惧,简直转变成了狂怒。竟然不理会他坚定不移的信件,用滑稽的行为侮辱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荣誉,用一种蜘蛛般的鬼脸侮辱他亲爱的妻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暗自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誓——无论如何要把蜘蛛压死,压死。作出这样的决定后,他来回走着,一个劲儿地走着,满脸通红,手指捏成拳头,并对着拐弯角处挥舞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他现在的惊恐无意中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也感到吃惊,她也涨红了脸,半张开丰满的嘴唇,没有擦掉双颊上亮晶晶的泪珠,从这里,从这把靠背椅上仔细地观察着丈夫。

“您这是怎么了?”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会儿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这种声音同时包含——威胁、严厉、压倒一切的狂怒。

“没有什么……就这样。”

说句真话,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对亲爱的妻子也感到某种类似下流的东西,就仿佛她也赞同那边,在大门口——忸忸怩怩的——红色假面具那种滑稽的耻辱。

“回自己房里去,睡吧……这事儿全由我来处理。”

早就停止哭泣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绝对顺从地欠身站起来,平静地到自己房里去了。

剩下他一个人以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仍来回走着,还咳嗽,他这是因为干燥,很不愉快地、响亮地一直喀——喀、喀——喀着。有时候,那个仿佛由带香味的硬木雕刻成的拳头举在小桌子上;那小桌子,看着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散架成碎片。

但是,拳头松开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终于开始脱衣服,很快脱掉衣服后,用一条毛毯裹上——毛毯掉了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脚伸到地板上,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盯在一个点上,忽然对自己大声叨叨起来:

“啊!这看您喜欢了。我要开枪,像打死一条狗……”

这时,隔墙委屈地传来感伤而响亮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啦?”

……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很快地钻到自己的毯子底下,拿它盖住了头,以便为了点什么事儿,向某个人叹息、嘟哝、恳求、威胁……

……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她很快自己脱下毛皮大衣、皮帽子、连衣裙;她一身雪白,从在这三四分钟里被她扔得乱七八糟的大堆东西里扑向床上;现在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捂着黑头发、翘嘴唇的凶恶的脸,嘴唇上边已经出现明显的小胡子;她周围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通常一样。玛弗鲁什卡只知道帮夫人收拾、打扮,只要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某种化妆用品,而那种用品却不在手边的时候,短上衣、小手绢、连衣裙、发卡、别针便会到处乱飞,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手里就会出现一道由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今天晚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因此,就没有出现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着隔壁房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安的脚步;对,她还听到头顶上每晚的钢琴声,那里总弹奏同一首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在她还是个两岁的小不点儿时,妈妈常常随着这首舞曲拉着她边笑边跳。在这首古老的和不为人熟知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的旋律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愤怒已开始平息,接着出现的是困倦、完全的冷漠,对丈夫稍稍有点生气。据她想,是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自己激起了丈夫对那一位的醋意。可见,据她想,醋意的感情在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一被激发起来,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使她产生了明确的厌恶。她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只别人的手伸向她锁在小箱子里的那个珍藏书信的小匣子。相反,起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微笑曾令她怎样厌恶、吃惊,而后来她从这一厌恶的感觉中为自己提出对同一种微笑既赞赏又可怕的甜蜜结合,就像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边小桥上的可耻表现中,她发现了报复的甜蜜源泉。她觉得可惜,当他在那边一副丑角的可怜模样摔倒在她面前时,自己没有用脚踢他、踩他几下;她忽然想折磨他,使他痛苦,而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她不想折磨他;不折磨,也不亲吻。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突然发现,在他们之间整个命运交关的事件中,丈夫——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件事应当成为她和他之间的一个秘密,可现在,是她自己把一切告诉了丈夫。把丈夫牵连进来,不仅对她,而且对他,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而首先是对她具有侮辱性。从这件事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当然会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首先,他对此简直什么也无法理解,当然,无法理解命运交关的甜蜜而又厌恶的感觉,也无法理解化装本身(21)。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起楼上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和隔壁房里不安的、讨厌的脚步声来,她从过分蓬松的两条黑发辫中间惊恐地探出自己的带着昏暗而又有点浑浊的目光的漂亮脸蛋,笨拙地设法把脸蛋贴到微微颤抖着的膝盖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落到了梳妆台的镜子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到梳妆台镜子下边她在舞会上应该转交给他的那封信(她完全忘了这封信)。在最初的一瞬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决定把信退回给发信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怎么敢在那里把什么信硬塞给他!要不是刚才她丈夫掺合进来(他早点躺下睡着了多好!),她便把信退回了。但现在,在对他们间的私事的任何干预都表示反对的情绪影响下,她简直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然,她完全有权拆开信封并阅读信中写的什么秘密(一般说,他怎么敢有秘密!)。转眼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小桌子边,但她刚要碰到那封别人的信,墙那边传来愤怒的叨叨声,床铺吱扭响了一下。

“您这是怎么了?”

隔墙回答说:

“没有什么……就这样。”

床铺在痛苦地尖叫。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颤抖的手把信拆开……看信时,她发肿的小眯眼睁大成一双大眼睛:模糊的目光变得清晰了,清晰得晶明发亮,苍白的脸蛋开始泛起苹果般的浅红色,接着成了粉红的玫瑰花;到把信看完时,她的脸简直已经成了鲜红的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在她手中了,她的整个身心都为他感到害怕,也为自己两个月来的痛苦将带给他不可挽救的和可怕的打击的可能性而颤抖起来,他将从她的两只小手中得到这种打击。他想用丑角的伪装恐吓她,但他连像样地进行这种伪装都不会。一遇到出其不意的事情,他便丑态百出。现在,就让他通过她把自己消灭,成为盖尔曼!是的,是的,是的,她把这封内容可怕的信简单地一转交,就必定会使他遭受凶恶的打击。霎时间,她感到一阵自己必然走上毁灭之途前的眩晕,但要坚持,想不走这条路已经晚了——会不会是她自己把血淋淋的多米诺招来的?唉,如果是她把可怕的多米诺形象招到她面前,那就让一切发生吧:就让血淋淋的多米诺的道路是血淋淋的残酷吧!

门吱扭一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刚来得及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团,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已经站在卧室的门槛上了;他全身雪白,穿着白衬衫和白衬裤。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而且是这副不雅观的样子,他的出现使她大为恼火:

“您哪怕穿上衣服……”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太难为情,就很快跑回房里,没过一分钟后又来了;这一次,他至少还穿了件睡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把信藏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用一种他少有的令人厌恶的僵硬口气,简单地对她说:

“索菲……您答应我,我恳请您别参加明天楚卡托夫家的舞会……”

沉默。

“我希望您会答应我,理智将提示您,恕我不作解释。”

沉默。

“我想,您自己也会承认,在刚刚发生的事件之后去出席舞会是不可能的。”

沉默。

“我至少为您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了誓,舞会您不会去参加了。”

沉默。

“要不然的话,我只好简单地禁止您去了。”

“舞会,我还是要去的……”

“不,不去!!”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发出这句木头般生硬的威胁性的话,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吃惊。

“不,我要去。”

开始出现难堪的沉默,这时只听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胸部发出的一种呼噜声,为此他神经质地抓住喉头,摇晃了两下脑袋,仿佛是在竭力排除发生某种可怕事件的不可避免性;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竭力抑制住自己刚要爆发的愤怒,像一根木头,直挺挺默默地坐下来;他开始用反常的平和的语气说:

“您清楚,不是我对您为一些小事纠缠不休。是您自己使我成为刚发生的事件的证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说出“红色的多米诺”这几个字,有关刚发生的整个事件的思想迫使他本能地认为他妻子已经掉进某个堕落的深渊。除了整个事件的野蛮荒唐,这里有什么堕落的东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怎么也弄不清楚;但是他感觉到出了事了,而且这不止是一般简单的罗曼史,不止是一般的不忠、堕落。不,不,不,这一切上面散发着一种极强烈的芳香,它像氯氰酸一样,永远地毒害心灵;当他跨进妻子的卧室时,一股苦杏仁般甜丝丝的气味如此明显地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使他产生严重的窒息感;他知道,大概知道:明天他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楚卡托夫家,一定会在那里遇见可恶透顶的多米诺——全都完了:妻子的名誉,他一个军官的荣誉。

“您清楚,自您对我讲这件事之后,您知道吗,你们不能再见面了,这——是下流和下流。最后,我说了,您将不到那里去。可怜可怜自己,我,还有……他,索菲娅,因为不然的话……我……不知道……我不能担保……”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越发为这个同她毫不相干的军官的无耻干预生气了,还是个军官呢,竟敢带着自己荒唐的干预,以极不雅观的模样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从地板上拾起一条连衣裙(她突然发现——没有穿好衣服),把它披上,退到暗洞洞的角落里,从那里,从暗洞洞的角落里,她突然坚决地晃了晃小脑袋:

“本来我也许就不去了,可现在,听了您的这些干预之后,我倒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不,这不行!!!”

怎么回事?她仿佛觉得房间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非人的号哭:有人用尖细而嘶哑的假声不可思议地叫喊了一下。一个柏树木头人跳起来,并用手啪地打了一下正倒下的靠背椅,拳头一击,打得小桌子裂成了两半;接着,门啪地一下;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上面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声中断了;头顶响起脚步声;嗓门低沉的谈话声,邻居对这样吵闹生气了,终于在上面用打蜡的地板刷子敲起地板来,有人显然是想以此从上面表达自己文明的抗议。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缩着身子,委屈地在暗洞洞的角落里痛哭,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愤怒,因为刚才在她面前站着的,甚至……不是人,甚至……不是禽兽。刚才在她面前吠叫的,是一条疯狗。